1
坐待日落,晝光收而天地冥。就仿佛是我趕著那枚紅丸,關入群山之圈中。說趕,其實一前一后,彼此有默契和慣常的步速。尾隨而已。一個知道該往哪里跑,在哪里停下,等待著,但不催促。一個相應跟著多少年下來的節奏。
我想起少時,村里一個幾歲的小孩。他只有一只羊,拴在自己左胳膊上。他沒有母親,餓了就趴到羊身下,咂巴羊奶頭。我見過這樣的場景。后來他害羞了,吃羊奶避開人,但是我還是能夠見到。他因此恨我。
許多次黃昏,他和他的羊,在天光里的輪廓從小到大,從遠到近,從模糊到清晰,緩緩靠近了村口。
現在我是那個小孩。日頭是我唯一的羊。
2
夜游看到一對夫妻鳥,在樹杈間交頸而眠。總擔心鳥兒睡夢中掉下去,我小時候在柿子樹上睡覺,發生過這樣的事。睡前我還有意用雙腳勾住樹枝又交叉呢。但不管用,人這個種類,入睡是四肢舒展開來的。不能像鳥兒。
鳥兒怎會掉落。它的小爪子扣得很緊,翅膀也挨住旁邊的枝葉。樹是它的軟床,怎么睡也不會滾下床去。
這對夫妻鳥夢見了我的燈光,但是看不到我這個人。我隱在暗里,燈光是我的隱身衣。有一只鳥不安地扭動頭,卻沒有飛的意思。
現在鳥兒夢見燈光隱去。我離開,萬物如常。鳥的夢斷續不連貫,明天醒來,曾經的夢更加模糊,像是前世事了。
這個人闖入鳥夢,究竟意義何在,于鳥,于他,于樹,于他沖蕩開的那片暗?
3
無月,無一顆星,夜晚的曠野,不知何故是微亮的,像天擦黑時的天光。萬物依稀都在,站著的站著,晃動的晃動,藏貓貓的藏貓貓,比如那只成精一般狡猾的兔子。
路上如此,曠野如此,在山間也是如此,仿佛黑暗被弄丟了。夜晚被掉包,成了一個弄虛作假的黑夜。
前幾日極寒時還不是這樣,即便有月,彎月或者半月,也基本十米外不可見物,大物唯顯輪廓。
我還沒有弄明白原因,似乎不大有人關心,也不大有人見到。人們忙著賺錢,算計職位升遷,或者此時做著艷夢。他們會發出尖厲的譏笑聲,說吃飽了撐的關心這樣的事,說關心這個有用嗎?他們玩著抖音轉著段子嘴里塞著東西口齒不清地說,這個人好無聊啊。他瞎轉無聊,他讀書也好無聊啊。
夜晚如此,目前能想到的是霧霾所致。霧霾像一個鍋蓋扣在上空,霾粒反射了城市光線,而且似乎還起了保暖作用。
想不到霾的影響有這么大,夜晚的黑都被它強暴篡改。但真的是這樣嗎?
4
夜晚不屬于人類,他們為睡眠、恐懼所控制,在睡夢里躲避黑暗和寒冷。夜晚的曠野,仿佛另一星球。一只兔子在樹林里獨自玩耍,不見別的,就它一個。它看不到我,在一棵松樹下蹲著,可能正吃松子,兩只耳朵耷拉下去,半晌不動。很長時間,大約一刻鐘維持那樣的姿態,以致我懷疑看走眼了,以為是一個動物蹲狀的石頭。這時它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蹦跶了一下,又退回去繼續吃。它甚至還打了個滾。它孤獨而自在,就像造物之初的一個小神靈。它追逐我打過去的一豆點紅光,玩得開心。手電亮起的時候,它的眼睛亮了紅光。它向下一矬,一動不動,仿佛瞬間石化。忽然一躍,就在一躍之間消失了。
對它,對我,這偶遇都是不真實的事。我和它原本毫無干系,也不可能有干系。彼此的距離,比人群中相識卻永不交往的兩個人之間更為遙遠。
我可能跨過了誰的墳頭。出聲念了句抱歉打擾,黑暗里打個躬。前面又是墳頭,再后來也懶得說了。人類是敬畏與死亡相關的事物的,這傳統幾乎成為基因遺傳。我一樣,過此,心中多少起瘆意,后來就沒有了。
墳旁邊是垃圾,城市不斷運來的垃圾就要把一個山谷填滿了,我猜也有些無主之墳深壓在垃圾之下。新開的道路旁隨處都是墳,逼仄地擠在行道樹之間,像隨時想逃開,卻又受拘,逃不掉的樣子。死亡與垃圾同在。死者的尊嚴已成為不可能之事。連生者都無尊嚴,遑論死者呢。
一只什么動物,發出一種人類的慘叫聲,一聲又一聲,在山谷里回蕩。我知道發情野兔的叫聲很嚇人,是腎上腺憋到大腦溝回里一般的痛苦大喊,是的,是大喊,很大聲,接近于嬰兒不舒服憋足吃奶氣力的哭喊。你簡直不能相信,那是一只膽怯的幾乎躲開萬物的小小的兔子發出的聲音。但這個慘叫聲我聽了很久,后來確定不是兔子。也不是貓狗,不是鳥類。應該出自我不知道其聲的某種動物,那一種像被囚禁虐待的女人大聲哭泣一般的聲音啊,仿佛帶了身體的傷痛。
起了風,樹林開始搖晃,像一座黑魆魆的船。是黑暗使地上萬物有了整體感。撥開樹枝,一只很小的鵪鶉,躲在枝葉深處。我頭鉆進去,它在燈光里幾乎透明,茫然地抓著樹枝,不知發生什么。它睡得正熟,好像夢中見到了一個惡魔似的人類。我伸手就可以輕輕捏住它。我和它臉對臉,對著端詳了一會兒。它幾乎沒臉,臉上只有一只尖喙。我離開,它沒有動。我只是豐富了它的夢。但是一只鳥的記憶留不住一個夢。
黑暗淹沒時間,讓人對時間失去概念。天快亮了。
草叢窸窸窣窣,隔了冷硬而茫然的風聲,也辨得出來。強光手電照著,枯草連片不見頭,高過膝蓋。深一腳淺一腳過去,忽然有物撲棱棱飛起,駭我一跳。自拍動翅膀的聲音可知,它的肉很大,是肥壯豐滿如唐朝女人一般的鳥。
它咯咯叫著,原來是野雞。只瞬間,不知落向哪里,聲音停息,不見了。抬頭見漫天星辰,剛才羽毛也似的細細的月亮,沉得不見了。
打著燈光再向前走,拔腳吃力,有的草窩子近大腿深。燈光邊緣覺得有物——是直覺,并未見到動。手電聚了光照過去,沒有東西。想往前走,不甘心,再照,哇塞,是一只雄雉!離我只兩三米遠,它埋了頭在草深處,一動不動,以為能騙過我,卻暴露出漂亮的羽毛和尾巴。
撿了塊石頭扔過去。雄雉吃了痛,一言不發飛起來。它飛得好高!不像以前見過的野雞斜飛,而是一飛沖天。燈光照見它在蒼藍的天空下飛翔的姿態,像一朵暗紅的大花盛開。贊嘆!
5
午夜零時的短松林,蒼黃的半月低懸,微微有光,但樹影里是黑暗的。一棵稍高的樹杈間,宛若有一只大鳥——很少有大型鳥。偶有一次,一只大鳥還是兩只,從我頭頂砉然起飛。我沒有看見,沒有預料到,渾身都抖了一下。那聲音像把黑暗和其他什么東西撕裂了一般。從拍擊翅膀的聲音判斷,是非常有氣力的鳥,大而機警,體型使得它不能鉆入枝葉,停留在樹巔。它應當只是過路鳥,歇一晚上再趕路,像古代風塵仆仆的旅人。它要去哪里,是一對夫妻嗎?應該沒有帶孩子。很抱歉打擾了它們。在它們,也許帶了驚懼而去,以為誤投了一家十字坡或者龍門那樣的黑店。
現在我走近了那只大鳥,繞樹三匝,仰頭細細尋找。有些角度完全望不到,以為眼花看錯,再轉又出現了。打開頭燈,鳥微微動一下,鳥頭很小。它跳出來在一邊枝上,我看到它仰起的尾巴。
是黃雀,小小的黃雀。原來是一大群黃雀,因為寒冷,鉆枝櫳里抱在一起,依靠彼此身體的溫度取暖,抵御寒夜。至少有二十只,攏作一團,如同圓球一般,以致昏暗里看去,竟成一體。
我沒有再打擾它們,舉步離開。眼睛適應了黑,月光仿佛明亮起來。一棵小松樹與我視線平行處,似乎也有東西。我已經站在樹邊了,就像路遇熟人,站著寒暄時那樣的距離。樹上有鳥,在我眼邊,而且感覺到有兩只。
我猶豫著,但還是好奇占上風,開了頭燈。天哪,又是黃雀!眼前一尺遠!
靜靜端詳它,小東西很小,羽毛幾乎透明。應是當年的新雀,涉世不深的樣子,茫然不動。燈光晃著,它什么也看不到。罩在燈光里,它像被關進嵌入黑夜的一只光籠。
據說黃雀很好養。我忽然有念想捉一只回去,給小臭玩一下。就一下,教小臭認識一下老謀深算的鳥,讓僵硬的成語成活。但是不放它,明天晚上再帶它回來林子放飛,免得在家里放飛,它不能識得回來的路、找不到種群。它一個人,夾在大群的麻雀、烏鴉、喜鵲里,是無法生存的。它們都欺生。連斑鳩也不會放過它。更何況還有污穢的夜鳥,比如殺人奪命的強盜一般的梟。
我摘下一只手套,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擔心驚動它,又急,不能摘另一只了,在黃雀兩邊雙手做捂合狀。鳥不動。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在動。手捂過去。
動作還是慢了。我害怕用力過猛弄壞了它,這么纖弱的鳥兒啊。也不敢捂太緊,它從我指頭縫里撲棱著飛走了。
不止它一只。整棵小樹在尖叫,在撲棱。原來竟有這么多黃雀在同一棵樹上!剎那間全部飛起來。就仿佛一棵樹在起風時用力一甩,飛出了自己所有的小果子。有幾只鳥在光里不知何往,拍動翅膀原地空中維持平衡,忽然俯身,朝光源——我的頭頂飛了下來。
這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黃雀,和一個不知所措的人的相遇。它們撞了我一下,然后不見了。明明是我冒犯了它們,結果卻像是它們欺負了我。許多年后,我會想起半月昏暗懸在頭頂,頭燈微亮,一群黃雀四面八方劈頭蓋臉落在我身上的情景。這真是一場奇妙到有些詭異的邂逅。
這只是家附近一個園林公司的幾千畝地的荒野。僅僅是荒野,不用人管,它就復活了,并且能夠復活你身上死去很久、以為此生不再能重生的東西。
人人需要一片荒野,自然,放縱,甚至野蠻。在荒野中,你能夠成為一顆種子。但也唯有少數人是種子,許多假的東西與荒野排斥,甚至像塑料一般,是荒野的敵人。
只一月時間,我扭曲的頸椎,感覺不到疼痛了。
6
冬夜遇到過一條蛇。我忘記是為了找一種植物的根須,還是查詢一只兔子的洞穴。鎬插進凍土,帶起它。起初以為是根棍子,伸手從鎬上拿開時心念一動,忽然住手。
它好像動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有無之間,就像我與英文的關系,好像懂一點,又好像根本不懂。也好像我與人間的關系,好像懂一點,又好像根本不懂。
此時更可能,只是頭燈在晃。它盤曲著,并不呈環狀。它身體的某個部位,似乎被鎬擦破了,但沒有看到出血,或者只是土遮住了傷口。
夏天時我遇過它。我認為還是它,一條灰白色的大蛇,在草叢里幾乎不見。我見過它吐蛇信子,仿佛有嘶嘶聲,但更像是我的幻聽。此時我一邊記下它,一邊又聽到了嘶嘶聲。
我注意到它并非因為它游走或吐信的聲音,而是它怪異的形態。它剛吞了食物,一只蛙還是什么鳥,粗繩索一般的身體僵硬著,中間鼓起堪稱巨大一塊。目睹這樣的場景讓人惡心,但仿佛目光被吸住一般,竟是目不轉睛。小時候大人告訴我,蛇能遠距離吸住枝頭的鳥,比如麻雀,如果它在空中原地撲騰翅膀卻飛不走,基本可以斷定是被蛇吸住了。
我有打死蛇的片刻沖動。但僅僅因為覺得丑陋,因為斬蛇的古來英雄之夢,因為覺得危險?
我還是放棄了。我也救不得它腹中的蛙或者鳥,救也無意義,蛇終要覓食,那是無人能夠破解的古老循環,人也陷身其中。我不是因為不愿殺生,而是覺得殺它是沒有意義的事,和我在冬夜挖見它一樣沒有意義。近年,意義一詞,始終困擾我,不離須臾。
它腹中那物又下移了一點時,我離開。下移的那物,明顯比一開始縮小了一點。蛇依然幾乎不動。
此時的僵蛇,正在夏天我遇到時的附近。我用鎬挑著它,放進挖開的壕溝,推開土,埋進去。再上面,堆了些雪。雪是有保溫作用的。
驚蟄,想到它。那條蛇今天應該醒了。它要開始一年一度的蛻皮。
蛻皮是神奇而艱難之事。據說受過外傷的蛇,蛻皮更難。但如若不蛻,它可能會憋死在自己的皮里。
此時這蛇正受煎熬。我覺得它可以辦到。那么大的蛇,長了多年。從前它也可能有過類似經歷。蛻皮猶如脫胎換骨,推翻自己獲重生。我拜服這樣一種生命呢。是赴死而生的勇氣,這勇氣更接近天生本能。人類中許多都辦不到,沒有蛻皮的動力,寧愿骨頭縮一點,在皮里待著,憋著,并竭力調整出一副舒服的姿態。他憋不死的,只是憋死了一年又一年的心念。
那么夏天時我還會遇到它,像是老朋友了。我一邊渴望,一邊心里提防被它咬一口,這也正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蛇不主動進攻人的,攻擊源于誤判被侵犯。有時人自己便是那蛇。
7
野兔跳來跳去,兩座果園里拴著的兩條狗、不拴的一條狗并不吠叫。不拴的狗也不追趕,它知道自己捉不住兔子,早就氣餒了。它們和兔子成了老熟人,是朋友關系。兔子有時為了安全,還有意靠攏狗在的場所。比如狐貍,比如黃鼠狼,它們來了狗就拼命吠叫。它們不敢靠近狗。
但是有幾只兔子不見了。早晨在果園的雞窩邊發現一只,提起來看,被吃得剩了一張皮,頭、肚子都沒了,背上的細骨頭都被啃得干凈,只剩一條完整的大腿。
起初懷疑是黃鼠狼干的,直到當晚遇見狐貍。沒有開頭燈,只有儀器的一點閃光,和我的腳步聲。它的目力和聽覺真好,距我一百多米撒腿就跑,鉆進果園深處,一邊跑一邊回頭,那樣子就像做了理虧事的小孩。它是又來找昨天沒吃完的那只兔子。
我從果園上方繞過去,藏在一面高的籬笆后面。前方是麥田。那廝臥在麥田中央!很近!我用儀器看得見它的尖嘴,它還伸出前爪像人那樣抹抹嘴,一副吃了美味的滿足模樣。麥田那邊是路,有車晃著燈光而過,它根本不理會。它太知道車與它毫無關系,構不成威脅。
可以確定,兔子們的失蹤事件是狐貍所為。黃鼠狼吃不了那么多。況且親見了狐貍在犯罪現場。我動了殺心。
母親卻說,打它干什么啊。又不能吃。人們都覺得狐貍漂亮,母親說的是狐貍“焦毛咯乍”,拖個長尾巴。她說那東西不要招惹,人都得拿它打比方,說誰誰精得像個狐貍。
母親對黃鼠狼不反感,家鄉稱作黃鼠狼子。加一個“子”,發音卻非zi。我總想古代的稱謂,子是尊稱啊。莊稱子,荀稱子,了不起呢。母親說以前喂雞的時候,雞在果園里吃蟋蟀,吃得油光發亮。有只黃鼠狼時常出沒,它不咬雞。一直沒有咬過。或許是因為不缺吃的,或許是因為它的家在附近,它需要維持家附近的安寧。它也不愿意因為咬雞惹著人類。
萬物各尊其道,各行其道。
癡迷觀察夜間的動植物,它們在夜里熠熠生輝。樹仿佛都忽然長了一截,像人一挺胸高了一點的神氣模樣。無風的時候靜靜站在黑暗里,萬物中止,耳邊有抽煙時的嗞嗞聲。你幾乎聽得見樹干里樹液的流淌聲。天暖了,那流淌聲變得歡快起來。
8
天黑進入一個山谷,以前見過山民趕牛進入。山口狹小,里面卻是闊大,諸物在暗里猙獰,連石頭都似作勢欲撲的猛獸。我未帶弓,連防身的短刀都未帶。原想沿一條谷爬到頭,只好作罷,緩緩退出。這里是果真有猛獸的,比如狼,比如豹。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金錢大豹,全中國華北豹最多的區域,正在此地。看來若無向導,是無法夜間行山了。改日再來。
路邊見火光熊熊,心中一緊,停車來看。已有一車停下,我問是什么,干嗎在山里點火。那人說他也是看著不放心下來問。
是農民在燒自己田里的玉米稈。我說,怎么在山里點火啊,這么大火,有風,得當心啊。
你是無法攔人家的,你又不是什么長。只能好意笑著相勸,哪怕黑暗里人家看不見你難看的笑臉。
農民說,就這么點,燒一下,馬上就完了。我哪敢把山點了啊,那我不是做下孽了。
這話聽得人心里還舒帖一點。我說,你燒完用土蓋一下火啊,別夜里又漫開了,那就麻煩大了。
他大聲答應著。應付火的辦法,他應該比我多。
冷。我不好站在火邊守著,回路邊跳到車上,開暖風等。看車窗外火光暗下去。寫完這段,火光一點沒有了。我再下去瞅一眼有沒有火星迸開。
9
上古劉累在此豢龍,民間有對權力敬畏的仿佛遺傳基因一般的東西,凡異人珍獸古木,一概稱王。于是有了劉王溝的地名。以累為名,累的本意是層層堆積,看繁體字型也嚇人,猶如見到群龍相互纏繞之狀。
然而龍是何物?從前人們亂考證,有說是大雜燴,把各種圖騰拼到了一起。有說龍是鱷魚比如兇猛的灣鱷,稱蛟龍,就是周處斬殺過的蛟龍。有時候又說到豬鼻龍,鼉龍。
我認為真實存在過龍這樣一種獸。而且古代各個時段,所提到的龍并非一個物種。按照物種滅絕的速度,它們紛紛然徹底消失了,直到只剩下歧義不斷的傳說,剩下晚清轟然倒地的旗子上飛不起來的裝腔作勢的草龍,剩下混混們胸口的刺青。我們哪里是龍的傳人。可以神農的牛,可以商的玄鳥,但龍從來是邪惡的。
我來此不為尋龍,我對此物毫無興趣,來的是此處別地,我夢到龍女。我夢游了一個叫龍女溝的地方。在夢中,龍女與教人交合之道的素女、巫山的神女、填海的精衛、被馬皮裹走的蠶女、山中乘赤豹的裸女重疊在一起,幻為一人。她的面容,我此生有時候覺得見過,有時候覺得從未遇到。
這個豐饒的小小山谷,足以承載我的夢想。無邊無際的花朵等待著我的手,種植和摘下。在夢中我感到自己對這種無限產生的厭煩。
我知道我的夢從此被改變。我將時常聽到野雞扇動翅膀發出的有力的聲音,像一個壯碩的女人拍動自己的肥屁股。我聽到野兔發情叫春,像嬰兒憋足氣力的哭喊。我看到剛剛學會走路的小狐貍,看到黃昏的天空飛滿了野雞褐色的蛋卵。有的蛋卵里已經有了小小的野雞,它在蛋清里好奇地轉動脖子,像盤古等待開天辟地那樣。
后來我夢見一頭豹子,它站起來,長出胡須,胡須變白,它變成了我,我不見了。它在龍女溝口高處的山石上站立打望,并不進去。人間計時還需兩月,它才可能進入,殺戮以及繁衍。我清晰地看到了諸物一邊掙扎,大者如牛如豬小者如兔如卵,一邊變成欲望,變成豹的翻滾和喘息聲,變成小豹子。。
我等著豹進去,并不焦急。我平靜得不像是等待。
10
午夜蒼茫。一人置身漆黑的荒野,有這顆星球上只有自己一人之感。
我是誰?為何在此世?
為何在此時,此地?
為何忽然想起,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與頭頂的星辰有何不同?
我是否擁有樹上一顆正在積聚力量的嫩芽的品質?
我與黑暗里奔跑的兔子有何不同?
我是誰?那只剛剛消失的狐貍,是否有同樣的疑問,或者已有答案?
我絕非一系列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些無意義。我脫離那些經緯而獲獨立,而得自在。
在接近動物本能,完成循環鏈接的尊老、愛恨婚配、養育繁衍之外,一定有更隱秘的原因,促使我來到此世。那么它是什么?
什么樣的力量使我背離人群?
曠野什么樣的性質吸引我,使我覺得親近?
11
夜里遇到黃大仙,趴在快接近頂部的對面山崖上不動,不知在等待伏擊什么。也可能是因為距離太遠,看不出移動。用測距儀來看,距我大約二百到二百五十米。中間它明顯換了一下位置又不動了。
最近連續遇到黃鼠狼。這廝太快了,技能全面,跳躍、奔跑、攀爬、游泳、鉆洞,樣樣俱全。奔跑起來像一道迅疾而去的波浪,感覺在它眼里,地面和垂直的墻算一個平面,它一下也不停頓已在墻上奔走,速度不減。
小家伙當真不好惹。我壓根沒想過抓它,只是驚嘆。迷上這小東西了,想盡可能研究一下。看一個視頻資料,它殺死兔子之前為啥還跳個舞?兔子怎么連逃跑的本能都沒了,難道中了屁毒?
但據說它怕鵝。是真的鵝,不是諧音我。鵝夜間視力極好,而且遇險主動攻擊。沒有見過兩者相遇的場景。
12
月芒在屋頂之后而出,射得空中滿是。赤裸的棗樹微亮,每一棵刺都清晰。
前行幾步,滿月猛然跳出,如發一聲吼!
13
野兔居然也食肉。在極寒地區,已經發現有野兔吞噬同類尸體的現象。它還會攻擊鳥類,連毛吃掉。它的胃能夠消化鳥的羽毛。它甚至去吃天敵猞猁的尸體。
野兔耳朵不及家兔長,前端橢圓形。前肢比家兔長。野兔與家兔染色體相差甚大,比驢馬之間都大,也就是說,家兔與野兔是無法交配成功的。家兔幼崽沒有毛,光溜溜的。野兔出生下就有毛,三天后就能奔走。
野兔交配時間只有三秒,當真是一二三。交配成功的標志是:雄兔一個跟斗后翻,暈倒在地。
野兔奔跑可達每小時五十公里,歐洲野兔達到七十公里。狗是不能夠捉住野兔的,兩只狗一起也不能。狗靠舌頭散熱,張著嘴能累到無法合上,野兔被槍擊受傷不動了,狗累得都無法叼,只能用嘴拱。狗主要起到把野兔轟出來的功效。我親見過一只野兔,在三條狗的生活圈里活動,幾乎每天夜里都如此。狗只是無奈地偶爾汪汪而已。
野兔也是與家兔幾乎不同種類的一種野獸。與家兔的馴順羞怯不同,野兔幾乎是傲驕的。它的棲息地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在草叢,樹葉茂密的叢林,而是在木葉脫盡的不太高的小樹林里。高草使它奔跑不便,密葉影響它奔跑的視野。它自得于奔跑之能,那是它的求生法術,也是它引以自矜的技能。它在高速奔跑時能不可思議地折彎來避開危險。
有天夜里遇到一只野兔,獨自在一塊墳地玩,它像一個曠野里的小神,怡然自得,伸懶腰,舔前腿,翻跟斗,躍起在半空中。忽然就不見了。我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它出現在一個多半人高的樹上,在樹洞里探出頭來!不知它怎么上去的。
我懷疑那是它的家。這只狡猾的野兔,竟然住在樹上。過幾天有空,我要去找一找,看一下,證實自己的判斷。
14
月亮出來的時候,整座山都冰涼了。只有一只一指長的黃雀,存有稀薄的溫度。天擦黑時,我伸手在灌木叢里撈住它。我只是玩一下,無惡意,也不帶它走。
現在它從我手上起飛了,它驚慌的氣息不是來自于我,與我兩隔。它帶著我的氣息片刻在空中散盡。它進入山體的冰涼之中。
月亮美得不像在人間。像一塊反重力的巨石,冉冉升起在空中。它美得讓人感覺到壓力,及危險。它像一只遠古的巨鳥復活重現,振翅停在空中。它是不死的冰涼之鳥。
15
山野遇到孤零零一戶人家(其實不能算一戶,是一人),住在一個五六平米大的鐵皮房子里。在一個正被拆遷的廠子外邊,樹林邊,人跡罕至的土路邊。他可能從廠子里拉了電線,因此是有電的。那是他能夠享用城市生活的唯一物品。他緊閉的小鐵皮門口,常停著一輛電動車。
這幾日總在想這個事。他應該不是本地人。他從農村來到城市,就過著這樣的生活。無論他是誰,似乎都不應該這么……可憐,和周圍的草木一起枯榮由天的樣子。他是個人啊,一個和我們同類的人,卻像一塊被扔在郊區路邊的,垃圾。任其飄蕩,風吹土揚,沒人去理會。
他還喂著三條狗,狗都瘦,就在曠野的寒風中住,在他小小的鐵皮門口,似乎是守門,更像是守電動車。那輛電動車大概是他在城市最大的財產。正常人怕是很難理解它對主人的重要性。前天看到一個外賣小哥因為電動車被扣絕望自殺,幸好被救,我是明白的。這世上苦苦煎熬的人們啊,有在生存中,有在欲望中,有在為屎尿體捧場中,有在權力場不能自拔中,有在囹圄中。有大難身無恙的,我的朋友。
也有在山野游蕩中,比如此刻的我。
三條狗也在人間煎熬。狗對我一向友善,但夜間遇到便不同。它們發出聲貝不一、頻率不一的吠叫,邊叫邊退縮,膽怯而盡力的樣子。有一條狗似乎專門負責快頻率的尖吠,像是通知主人快點來啊。有一條應該是大些的狗,它負責發出兇狠的威脅聲。第三條狗特點不明顯。我沒法通過,只好從低矮茂密的落葉雜木林里鉆過去,鼻孔里全是土腥味,一直擔心枯枝扎了眼睛。
我提到過的那只驕矜的野兔,它便是在這三條狗的地盤上生活。看碩大的體型,那老練不慌的氣質,應該也是老狡兔了,有七八歲了吧。與人們想當然的認知不同,野兔完全不同于家兔,它不止驕矜,而且暴烈。它自得于奔走的敏捷猶如田徑運動員心醉神迷于自己的速度。它善于躲匿,光天化日之下,你眼皮子底下,最多不過三米,你就是看不到。它在地上用前蹄刨幾下臥在里面,脊背與地面平行,或隱身在斑駁的草叢里。它是一位深諳隱身術的草澤隱士。當被天敵捕捉,譬如鷹,譬如黃鼠狼,譬如狐貍,確定無法脫身,它會不顧一切地奔向最近的井,拽著敵人一頭栽進去,同歸于盡。
16
皇帝盛宴,不敵故鄉一缽漿水面。要開花念薺所釀,要晝夜不熄的爐火邊煨許多日慢慢發酵,要土榨新油炒,要新蒜,要美女大腿一樣的蔥白,要門前樹上摘的花椒,要入冬時帶著泥拔出來冬藏的蘿卜,要一棵結了數百小燈籠編起來掛在庭院曬干了的紅辣椒,要自種的粗于筷子卻嫩如春芽的好韭菜,要當年麥子磨就的面粉,要揉得筋道,要煮得剛剛好一點不能多一點不能少,要今天中午才下的土雞蛋打在碗里攪拌時還有溫度。要立刻干掉盛上。咥!再咥!
夢中的麥田,田埂上土塊變成兔子,成群跳躍而過。青草一棵棵飛起來,一邊飛一邊長出羽毛,長出翅膀,長出嘎嘎的叫聲,在麥田上空飛舞。是野雞,而且是長尾巴的華美的雄雉,像一只只小鳳凰。
麥子在夕光下泛出輝煌的金色,其實還沒長起來。有些葉片,是在極寒的凜冬枯掉了。麥田剛澆過地,伸腳就陷過腳面。鞋越走越重,像綁了七八斤的沙袋。農民說,澆一畝地是一百多塊。這里是水地,是好田。但麥子是旱地產的麥子好吃,筋道韌性有力。
錦衣如豹,夜行于黑暗而布滿星辰的故鄉天空之下。今晚要穿行三兩百公里,正好是一頭虎的活動范圍。其中徒步二十公里。過:彰坡,甘泉,澮河,二曲,大河。要遇到:夜間的樹林,沙沙響的枯葉,長滿荒草的田埂與斜坡,細細的月亮,一指長的小老鼠,七八只五六只的野雞,正在交配的兔子,壯碩的黃鼠狼,溝里游走的狐貍,夜里角仍在生長的野羊,狍子,咻咻的大野豬小野豬。不會遇到豹子,它在叢林深處忽閃著眼睛望我。某個瞬間我感到樹枝的閃光,很可能正是它。
【作者簡介】? 玄武,作家,詩人。1972年生于翼城。1989年開始寫作。著述多種,有詩作刊于《人民文學》《十月》《詩刊》 等。有詩集《更多事物沉默》出版。著名純文學公號“小眾”(xiaozhong_xuanwu)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