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麗 周潔茹
一、寫作的回歸:從出走開始
沙麗:您曾在訪談文章中多次提到,2000年辭去公職,停止寫作,遠走美國,是因為一種厭倦感,這種厭倦感,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寫作動力的戛然而止?就像眼睜睜地看著靈感一點一點地被蒸發掉。
周潔茹:一切動力的戛然而止,不僅僅是寫作的。這里只談寫作,因為1999年開始做文聯專業作家,那一點最后的火花也被磨滅了。如果你要毀掉一個作家,就讓他去做專業作家,這是我的切身體會,也許不適用于其他人,適用于我。后來要去做編輯,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你要毀掉一個作家,就讓他去做編輯?有個前作家現編輯就跟我講,能夠毀掉你的只有你自己。我同意他的說法。“靈感一點一點蒸發掉。”這個句子真有意思,能夠一點一點蒸發掉的只有愛情,絕對不會是靈感,給了你才華當然也會把靈感一起配備了,才華還在靈感也在。
沙麗:美國的生活對寫作帶來的影響,或許要到多年以后才會發酵并發揮效應,正如您自己所說,在美國是一個中國字都不能寫的。可以談談這段海外的生活嗎?
周潔茹:那段生活與寫作也沒有什么關聯,確實是什么都沒寫,而且十年。我嘗試重新整理那十年,重新寫那十年,很可能是十個短篇,不是長篇是各自獨立的短篇,如同我真實的生活,無數碎片,每一片都很鋒利。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沙麗 :不斷地行走、遷徙,或者說漂泊,哪怕是定居與內地更為接近的香港,也沒有獲得一種安穩感,家鄉及家鄉風物、年少時的往事會不斷地閃現在作品中,念茲在茲。我讀過您回歸后的大部分作品,在那些散文隨筆中我讀到了與北島散文中一樣的“絮叨”,既是一種狀態、情緒的反復呈現、陳述,也是一種時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感傷、嘆喟。我有一種感覺,您是需要在寫作中完成一種“訴說”的,那么,與之前的寫作相比,擱筆十多年后再重新寫作,您的心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寫作于您意味著什么,或者說寫作的意義是什么呢?
周潔茹:我不喜歡漂泊這個詞,一定要用,那么我們都是來地球漂泊的。誰都不是地球人,我就是這么想的,誰都是從別處遷徙到地球,也就是所有人類永遠沒有安穩感的緣由。我想我的“訴說”也是如此,無關時光、物是人非,也許只是想要回家,而我認為的回家,也不是那種意義上面的回家,對我來講,就是回去我來的地方,也許離地球也不是那么遠。心態變化這個問題,我剛才還在想,我33歲時,也就是我來到香港的年紀,我是無法想象我的45歲的,就是我現在的年紀。那也太老了吧?我就是這么想的,我也不敢去想象我的60歲,會比現在更從容一些嗎?會寫得更好一些了嗎?或者就是又不寫了?還是不要去想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吧,也許一切都會超出你的想象。寫作對我來講就是日常生活,希望它成為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大家都活得太低落了,希望都能夠寫一點字,有一點自我思索的機會。
沙麗 :可以就此談談內地、香港與美國三地文學寫作的環境(氛圍)嗎?
周潔茹:這個問題對我不適用,我就沒有環境這個意識,就好像我從來意識不到我寫的就是城市。我可以來講生活環境的不同,畢竟這三個地方還是很不同的,沒有一個地方是相同的。但我這個人,還是在三個不同的生活環境活成了一個人的生活環境,也就是說,我在哪兒都是一個人,對融入很不刻意。也就是我對整個地球的態度,一種旅行者的態度吧,我想,說到底,我就是來旅游的,到時我就走了。而我這個人又是非常不喜歡旅游的,所以總是時時想著早些結束,也許有一些人可以從旅游中得到更多拓展,我的方式可能還是自己拓展自己,我之前也說過,每一個人的口中都有一個宇宙。寫作環境的話,內地是這樣的,我也寫了一陣子,但再寫下去都是一樣,寫一篇和寫一百篇都沒有區別了,如果我留在內地,繼續寫,應該就是這個局面。到了美國,由于我個人的問題,美國是沒有給到我一個寫作環境或者寫作氛圍的,按照風水的說法,我的屬性可能跟那個地方有些對沖,但又有些人是到了美國才寫出來了,只能這么講,祝賀他們。希望每一個人都找對自己的地方。香港,其實跟我也不是那么調和,我是流動的、一種風,一個動態,與任何一個固定的地方都形成不了一個固定的關系。我講了這么多,生活環境,寫作環境,到底還就是我一個人的環境,我的寫作不與任何其他寫作人發生關聯。剛才正看到一個編輯發了條朋友圈文章,《做編輯,不要跟同行喝酒,不要看讀者臉色》,還挺對的,也適用于作家。做作家,不要跟同行喝酒,不要看讀者臉色。
二、香港故事與生活的實感經驗
沙麗 :盡管您從未將自己定位為香港作家,回歸后的寫作也不全然是以香港為背景,但在我的理解中,“香港”在您個人的寫作中還是形成了一個有意思的視角,一方面是與內地、美國經歷的回望比照,也意味著不同的人生階段,另一方面香港這個城市本身的特殊性,在這些您所經歷遷徙的島嶼與生活中,香港或許更能夠讓人感受血緣上更為親近的一個群體的生活與精神狀況。盡管“在香港”不比“在美國”,或在其他地方有一種內心的踏實感。在香港已逾十多年,您對這個城市有怎樣的感受?通過寫作,是否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這個城市?小說家是否就像一個探密者一樣,對一個未知的城市,對人的故事總有一種好奇?
周潔茹:感謝您這么說,我自己不定位我是香港作家,就好像我自己不定位我是七零后作家。我寫作的時候是不去想我自己在哪兒的,這個故事寫出來了,被認為很香港,我才被植入了一個意識,我果真是在香港。其實有時候我早上醒來也得想一想,我果真是在地球了,那么就安然地,仔細地,度過這一段被安置的時光吧。在香港逾十年,已經超過了居住在美國的時間,要來談感受和理解的話,我突然想到一種婚姻,一開始是相親,大家都覺得你倆挺合適,就結婚吧,也挺簡單的,沒有那么復雜,有一點點愛情,有一點點確實年齡有些大了,再大下去就真不生孩子了,最重要的部分肯定是剛剛好的一個時間,剛剛好的一個人。婚后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第七年,有的就不過了,有的還是過下去,還是挺簡單的,一點點親情(是的,愛情成親情了,愛情這個東西性質就是這么不穩定),一點點確實有孩子了,孩子得有一個完整家庭,看起來完整的也行,最重要的部分是中年了,中年就得做中年要做的事情了。我前些天寫了一篇《熱酒中年》,說的是我完成了一個小說,非常得意,馬上就去朋友圈說了一句,我對我滿意。我就是這么說的。當然后面我又看了一遍那個小說,確實也沒有什么好得意的,但是很多寫作人都是這樣,就是作品完成的那個時刻,那個高光,那種得意,也許我就是要追求那個瞬間,自己對自己的滿意。我的一個朋友圈朋友就來講,少年飲熱酒,中年喝晚茶。什么階段應該做什么事情,到了中年,也別那么熱烈了,酒喝快了傷身,還是喝茶吧,養胃。也許他也不是那個意思,但我就是這么理解的。也是我對香港這個城市的感受,相處了這么久,秘也探得差不多了,偶有驚喜最好,沒有也OK,以后好好過。愛情就是會成為親情。
有人問過我粵語的問題,因為從來沒聽我講過粵語。我答的是,任何誰在香港住得久了都會講粵語,但我已經住了十年,我講粵語肯定還不如許多新到香港幾個月的人。為什么呢?我說過是因為我不去街市買菜?不看TVB?不交本地朋友?實際上我什么臺我都不看,我也不交朋友,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買菜的話我只在網上買,我連樓下的超市都不去。剛才看到一個文章說,有一種魚已經滅絕了,因為這種魚不會游泳,而且很宅,出生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完全不動的。不會游泳的魚。如果我的粵語也是這樣,不與任何外界發生聯系,那真的永遠也講不好。但我一直都是聽得懂的,甚至能夠分辨得出來北角跟大圍的口音差別,好像也足夠了,我在寫作的時候會使用地道的粵語,單從文本看來,我的口音絕對是中環的。
沙麗:接下來會繼續有意識地書寫香港這個城市嗎?其實,您現在的不少作品,“香港”已經成為一個潛在的敘述空間。
周潔茹:接下來會有意識地寫得長一點,其他地理空間什么的都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可能更在意時間,好吧,我又想了一下,我也不在意時間,有一陣子我很在意人,我總想著要把人寫通透了,是挺難的,我自己都還沒透。
沙麗 :從您早期的作品一直到現在的,“到哪里去”是一個主題,地理空間有時只是一個可以忽略的標識,有時也象征著一定的社會及時代背景,但很明顯,您突顯的主要還是“人”的精神狀況。如若要做一個比較,早期作品或許更像是一種人生及精神困境的寓言,如《到南京去》《到常州去》,而近年來的《到深圳去》《到廣州去》《到香港去》,還有另一些有地理標識的《旺角》《佐敦》《油麻地》等等,有著更加真切的可以觸摸的生活實感經驗,您如何看待這種變化?
周潔茹:作家作品的前后期變化,這是評論家的事,不是作家的,或者我可以自己評論自己,自己比較自己的作品,我真這么想過,但是理論儲備很不夠,那我還是暫時先放下吧。我自己能夠感受到的一個變化是在語言的方面,極簡,就是我目前的狀態,早期可能還有一些情節以及細節的追求,現在完全無所謂了。
沙麗? :我極少在一個作家的作品中讀到一種始終貫穿的不安感、疏離感,這種基調卻是您之前與現在的作品中不曾改變的,這種精神意緒,是否是現代人無從逃脫的命運?
周潔茹:只要我還在地球,這種精神意緒就不會更改。我最近的小說《51區》談的也是這個問題,逃離來逃離去,只要在地球,就永遠是身體的囚徒。
沙麗 :女性一直是您作品中的主角、敘述者,講她們之間的友誼,她們在婚姻與愛情中的處境,她們的成長與人生困境……盡管在看《島上薔薇》這部長篇時,我有那么一點遺憾是,沒有感受到那么飽滿細膩的、內在的女性成長經驗及故事。但轉念一想,現代人的生活如此匆忙,就像小說中的女性在不斷流動的生活與地方中結束青少年時期進入中年,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轉換,我們的疼痛與傷感有時只是在停歇的空隙中得以閃現,是零碎的,斷續的,甚至來不及撫慰與思索,旋即進入下一段旅程。在這種書寫中,包括前面提到的作品,能夠感受到您是在豐富的生活、情緒的細節中,揉碎了自己的觀念,呈現狀態、事實與現實,而不是表達概念、理論與思想。那么,我想問問,您是如何理解當下女性的各種狀態?您理想中的現代女性是怎樣的呢?那些試圖或想要抗爭一下的女性,不管是在情愛中與自己的欲望作跳騰的,還是在現實婚姻及家庭生活中帶著希望一點點攢起行動勇氣的,當然還有那些不斷沉淪或淪陷得不可自拔的,您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筆下的這些女性,她們的形象越清晰,您筆端的溫暖與不忍我想也就更執著吧。
周潔茹:感謝您讀《島上薔薇》,我一般不大提這部作品,因為覺得沒寫好,就好像有一陣子我也不愿意提《小妖的網》和《中國娃娃》。但關于這三個作品的創作談和對談也挺多的了,我這邊的感受是越談越覺得沒寫好。全書呈現得不好,雖然每一章節也都有閃光之處。我覺得沒寫好,是我還可以更好的意思,但如果要拿出去打榜什么的,還是可以打一打的。這些天在看《乘風破浪的姐姐》,有位姐姐說的,有人講我是謎之自信,但人不就應該有點自信?我同意她的說法,人就應該有點自信,人不自信了,也跟一條咸魚一樣了。但“謎之自信”這四個字,也蠻神奇的,很多男性就是有這個自信,很多,而且超級超級自信,那才是謎之自信。我的希望是女性也要更多自信吧,孫悟空壓了五百年放出來,還是非常舒展的,仍然很能打,完全看不出來被壓過的痕跡。很多女性被婚姻家庭什么的壓個十年二十年,即使放她出來都不能回彈了,就算是送給她一個社會,她也接不住了。這一點我也很遺憾,我想的是,會不會當年壓的時候,就已經直接把女性給壓死了?放不放的意義也不是很大了。所以我也要看《乘風破浪的姐姐》啊,能翻紅的都是真妖精,是所有女性的榜樣。
三、小說的藝術與功能
沙麗 :70后小說家的藝術風格好像很難說是遵從于現代主義或現實主義,也并沒有經歷過在現代或傳統之間那么明顯地較量與抉擇,對于經典作品的理解或許也會不一樣,在您的理解中哪些文學作品可以稱之為經典呢?
周潔茹:我想一直都是《西游記》,它教給了我寫作的第一課:嚴肅地胡說八道。補充一句,《西游記》的確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文本,甚至可以講是殘忍,它的特點就是能把情愛都寫殘忍了,這一點非常吸引我。
沙麗 :在您已經出版的這些作品中絕大多數都是中短篇,雖短小,卻寫得扎實真切,是能夠就此打開一個社會的窗口,讀懂一些人、一類人的生活與生存狀態,您如何看待小說介入現實的功能或作用?您認為優秀短篇小說的標準有哪些?
周潔茹:我之前說過這么一句話,我把文學分成兩種,一種是文學,一種不是,我自己挺得意的,現在看看,不就是一個病句嘛。但我的意思到了,我就是這樣的,黑與白,愛與恨,是與非,沒有灰色沒有中間地帶。我判斷優秀也只有一個標準,自由。
【作者簡介】? 蘇沙麗,80后,文學博士,現任教于惠州學院。著有《思想的鄉愁——百年鄉土文學與知識者的精神圖像》《賈平凹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