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時分》發(fā)表在 《小說界》 2020年第4期,后被收錄在弋舟的短篇小說集《庚子故事集》中。它的故事很簡單,友誼并不算深厚的兩個女人約了一場不咸不淡的飯,談著輕描淡寫的話,追溯過去但都默契地不展望未來。漠視未來,只因這場聚會的背景并不簡單,庚子年三月,疫情的灰翳仍然籠罩,人們在一次次魔幻消息的沖擊下發(fā)現(xiàn)未來已經無可期冀,看似是胡言亂語沒準是一語中的,看似理性有邏輯說不定一塌糊涂。“追憶”這件行為一度只活在文藝作品中,活在都市深夜的脆弱角落,在一個不斷向前奔跑而將文學邊緣化的時代,執(zhí)著于往事顯得不可思議。然而,2020年的兵荒馬亂改變了太多。于是,戴上口罩,掩面時分,人與人之間仿佛隔一片海相望,世界被驚濤駭浪淹沒,人類卻因此停止了從出生以來便沒有目的的航行,在“停頓下來的這個當口”,試圖“趁機清理某些懸而未決的往事”。這也是弋舟以疫情為背景寫作本文時秉持的態(tài)度。他沒有采用宏大的、悲壯的敘事,沒有聚焦于轟轟烈烈的熱點,而是落筆于節(jié)制的生活細流,落筆于兩個女人瑣碎的寒暄,文章通篇流淌著輕盈、詩意與淡寫的哀傷。
庚子年這場令全球震蕩的疫情,對一些人來說意味著焦頭爛額,比如決策者、醫(yī)護人員、志愿者,他們被裹挾在病毒蔓延的速度里步履匆匆忙碌作戰(zhàn)。站在宏觀的角度,以他們的人物書寫這一場災難無論如何是有風險的。作者的經驗與印象時常會因為當下種種因素的干擾而顯得不那么真實可信。可惜,延宕之后的寫作,又或許會遺漏許多細節(jié)。《掩面時分》創(chuàng)作于疫情的前景尚不明朗之時,弋舟曾透露,如此緊密地以當下的世界做背景,對此刻的經驗進行即時處理是一次勇敢的嘗試,一切都源于他想要“鐫刻記憶”“留下時間未沉淀的痕跡”。 正是面對寫作困難,弋舟才另辟蹊徑,關注出現(xiàn)在新聞中、為緩解疫情加速奔跑的抗疫英雄以外的平凡個體,捕捉生活的瑣碎蕪雜,展示普通生命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
疫情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究竟造成了何種改變?這個問題時常被拿出來討論。掩面相對——甚至是隔著屏幕相對,退回安全線以內,距離似乎更加遙遠。可是,“戴上口罩的姜來顯得很輕松,就像一半的不輕松被遮住了”。面容變得模糊,對著虛空,人們又很容易拋下對具象的謹慎,卸下一部分心防,流露出些微肺腑之言。當“我”和姜來摘下口罩,“兩張一覽無余的臉” 反而“竟讓我們彼此都有一瞬間的尷尬”。還有另一種推測,正如長久被埋于廢墟中忽然見到天日,撐過適應時間,“我”和姜來的心趨向彼此宛若趨向春日陽光,縱然“我們”其實都不能發(fā)光,都掙扎在生活的泥沼里,卻不約而同成為了對方的安慰劑。
在此之前,“我”和姜來的關系難以言清,被“我”像丟棄一團梳不順的假發(fā)一樣丟棄在疲于奔命的生活角落。她是三年前的同事,是陪伴“我”墮胎的朋友,也和“我”分享過同一個男人。這件事姜來從不知道,姜來只知道杰西卡。當“我們”在對話中不經意間提到并審視杰西卡,那個男人用同一個理由——去一個朋友的家了——離開自己的妻子,離開杰西卡,離開姜來,又離開我。一切仿佛在套圈,姜來審視杰西卡,我審視姜來,審視的苦果最終落在審視人而不是被審視人身上。知道的秘密越多,信念便越崩塌,越陷入懷疑與自我否定之中,并不是件幸事。
這樣關系復雜的“我們”,在非常時期,卻愿意“一同去赴湯蹈火”,來到露天餐吧吃一頓簡餐。毫無疑問吃完這頓飯“我們”仍舊會不溫不火地待在各自的好友列表里,唯有這頓飯的時間,“我們”沉浸在往事中,有所坦誠,有所保留,居然像摯友一般。“我們”變得親密了嗎?“我們”更加疏遠了嗎?也有可能都不是。“我們”只是被懸置在轟轟烈烈的風波里太久,耳際飛湍瀑流爭喧豗,前行不得后退不能,某一時刻出于寂寞,靈魂短暫交會,冷靜敘述對這個世界來說、對現(xiàn)在的“我們”來說過期的、微不足道的秘密。
“我”的秘密并沒有完全被說出口,沒必要了,今日過后,那些利劍終于不會戕在“我”心上了。姜來的名字很有意思,是將來的諧音。畢竟三月已經來臨,故事里沒寫到的將來,從字里行間來看,“我”和姜來未必不想去。
“現(xiàn)在,就是此刻,我都能穿著睡褲在三月的春光下輕盈起舞。世界當然還會重啟,到那時,勢必還會有人源源不斷地離我而去,形成新的閉環(huán)或者套娃,也會對我說一聲:我去一個朋友的家了。”
放眼望去,時間并不是均勻分布的,大多數(shù)年份存在感弱,百年之后壓縮成紙薄,相較之下,少數(shù)年份存在感極強。2020通過一種魔術般虛假但真實的停滯感宣布了它的地位,正好,在停頓的當口,“我們”利用曾分享過同一過去的對方來完成對自己的和解,趁機扔掉輜重,只待春天真正到來的那一刻將自己無牽無掛地發(fā)射到未來去。
世界失控的時刻,絕大多數(shù)人類反而被迫停了下來,只有安靜等待一條路可以走。人間是如何運轉的?在人間喪失固有秩序以后,文中的“我”才開始重新思考這一問題。在和姜來的談話中,“我”先是不敢“直視自己”,隨后似乎認清了世界,最后平靜地、不帶羞愧地容忍了自己。
“人類行為線索的亂麻,基本上你自己都是理不清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冒雨跑到了空無一人的街上,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在某個夏天的黃昏打起了寒戰(zhàn)。你不能直視自己,既無那樣的勇氣,也缺乏超然冷靜的神稟。更何況,如今世界都陷在了空前的迷茫里。”
“所有發(fā)生了的事情,都是你沒有防備的事情。”
誰能說我們所處的時空絕對規(guī)則井然?誰又能保證我們生活在一個絕對真實的世界?姜來說,杰西卡依然活在現(xiàn)實里,可意志已經被綁架到另一個維度里了。“我”想,大概所有人都是這樣,和現(xiàn)實脫節(jié),屬于一個世界,同時又在另一個世界。2020年運多舛,許多人產生進入迷幻時間的眩暈感,那些篤定不會發(fā)生的,實實在在發(fā)生了,即使對24小時以后的明天都無法掌控。人們自我懷疑,如墮夢中,原來沒有一個地方是原鄉(xiāng),沒有一個絕對熟悉的棲居地。曾經“我”困惑,自己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懷過一個孩子最終流產,有過一個情人,他卻有無數(shù)的情人而不會回頭。“我”一直在顛沛流離,除了火星,沒有真正讓我心安的、熟悉的歸宿。可是,讓整個世界都措手不及的疫情,掩面時分的思考,反而讓我認清陌生、流浪和離去才是常態(tài),每個人都是一個驛站,僅此而已,無人幸免。
“我”最終沒有搞明白世界的運轉規(guī)則,但原諒了生命中的謊言與離別。弋舟想要表達的或許就是困境之中的和解,當世界重啟的時候,當源源不斷的離去接著發(fā)生,“我”懷著平常的悲涼,依然能夠“穿著睡褲在三月的春光下輕盈起舞”,依然能夠整理心情,從停下來,到往前走。
【作者簡介】邵帥,1998年生,本碩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20級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