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渡的詩

莫渡

寒露

夜幕降臨前

我再次進入果園

肩上的人字梯

成了寂靜果園的焦點

每走一步都發出吱吱的聲響

鐵梯撞落的一顆蘋果

砸在我肩上

這力度

讓我誤以為

多年未見老友

從身后給了我一拳

轉身卻撞斷

另一根枝條

在最后一棵蘋果樹前

我支起梯子

然后把自己

像旗那樣插上梯頂

環視果園

遺留在樹稍三三兩兩的蘋果

仿佛一枚枚手雷

暮色里

我又一次將雙手舉過頭頂

劈柴

我媽拎著一把馬鋸和一把板斧

進城，幫舅婆劈柴

這種粗活我完全可以勝任

但舅婆一再要求讓我媽來

一堆拆遷區撿來的雜木

渾身布滿鐵釘和節疤

厚厚的積塵難掩它們

對一把來自鄉下的斧頭的輕蔑

我媽揮舞著斧頭

從晌午忙到傍晚

終于把這些木頭一截截劈碎

每次斧刃磕到鐵釘

我媽總心疼地說，斧頭磕壞了

唉，我的媽呀

若不是因為我舅婆

想看看她近六十歲的老姑娘

這把斧頭和鋸子

從鑄成到報廢

恐怕都沒有機會

砍到一根如此高貴的木頭

稻草人

我沒見過我爸穿中山裝的樣子

但這件褪色的中山裝

確實是我爸穿過的

四個衣兜依然平整

僅剩的三枚灰紐子依然明亮

我媽把它穿在

兩根樹枝扎成的十字架上

戴上一頂草帽

站在櫻桃樹下

一個內心空蕩蕩的稻草人

懷抱大氅

風一吹

衣襟和袖口微微擺動

鳥沒趕走幾只

卻在一天之內

嚇了我五次

小蛇

賣蘋果回來的路上

我的三輪車的

轉向輪

軋到了一條蛇

當時正在下坡

一條蛇剛爬到馬路中間

由于那條蛇很小

當我看到它

并確定

那是一條蛇的時候

已經遲了

我本能地打了一把方向

回頭看時

車轱轆軋到它的尾巴

小蛇扭動著

不再向前

那是連續七天秋雨后

晴起來的

第二天

很多人要去鎮上賣蘋果

一條蛇要去馬路對面

一聲嘆息

一位朋友打來電話

在晚秋，在

我第三次點燃蠅香之后

我們談到兩種水果

蘋果和葡萄

以及一些更易腐爛的事物

他說

他挖掉了

一塊五年不結果的核桃

然后，賣了那塊地下面的沙子

而我

也有一塊果樹要挖

可能還得栽一些樹下去

我們嘆息著

兩條舌頭

就像兩張磨損了的鐵鍬

于不同的兩地

同時鏟到一塊白石頭

與此同時

蒼蠅們

盲目地撞擊著玻璃窗

遠景

坐在果樹下歇息

又見對山坡那塊荒地

多前年的一個清晨

一位少女

拎著瓦罐從崎嶇的山路上

下來

跨過小溝

去對面給他父親和二叔

送干糧

她走得緩慢

玫紅的衣裳粉刷那條小路

她的瓦罐冒著白汽

和我身后

灰騾子鼻孔中的白汽一樣

我坐在地埂邊

看她踏進潮濕泥土

隨后他父親

喝了一聲

那匹紅馬便定住了

為了讓她看到

我有在此活下去的能耐

我起身

抽打著騾子的屁股

在麥茬地里

來回折返

如今那田地已荒草如林

沒有一條可行的路到達那里

我也不用

與一頭牲口為伍

卻被牲口一樣拴在一棵蘋果樹上

從我爸栽的刺槐說起

那年我爸探親回家

給家里所有地埂

栽了一圈刺槐

后來我爸

又親手鋸掉這些

原來打算用來蓋房子的樹

要命的是

這些槐樹根每年都會長出

無數棵刺槐

我媽說，她爬上那道坡埂

鋸樹時真怕掉下來

摔死倒好

摔不死，就麻煩了

“可別，咱家唯一那塊

平整的果園不適合采墳。”

“東邊探著山尖

下一代要出賊。

要不，擱崖上

架干喪算了。”

“那得石崖才行

這黃土上架不住一口棺材。

火葬好，

把骨灰裝進罐子，家里一放。”

蘋果樹下的我媽

不再說話

我從蘋果樹上下來

爬上另一棵果樹

而地埂上

又長出一茬刺槐

槐樹上的對生刺正在一枚枚變硬

我不能把一整棵樹扛進屋子

你說要去找點柴禾

打算明天去

拆遷地碰碰運氣

當你出現在廢墟上

尋找一塊被遺棄的木頭

類似于在戰后

尋找我

我們的好多蘋果樹死了

葉子落盡

它們站在冬天的果園

沒人知道

那是一棵死樹

但我知道，它仍抱有一團火焰

就像你

曾緊捂的貞操一樣

羞澀地站在我的面前

所以，暫時別去尋找柴禾

這堆積如山的

騙子們的書

夠燒一陣子

今晚讓我們同床睡

因果

因為一枚果核

他擁有了這片果園

此刻他坐在果樹的陰影里

歇息

苦苦回憶當年撿食的那枚果核的味道

他的頭

埋得很低

草莓

我妻子

掏出一把草莓籽

白草莓、紅草莓各種一行，她說

我要吃草莓

牛奶草莓

……

我媽在遠處松土

我捧著細碎的草莓籽

走向她

像捧著一支試管

我未來的孩子

紅草莓有紅嘴唇

白草莓有白挺的鼻頭

只要我松開手指

它們將落地生根并且盲目漫延

成千上萬的草莓

會從黑暗的泥土里冒出來

讓我舉步維艱

白草莓朝天空挺起

紅草莓

垂向大地

親吻我的腳踝

十九年

一棵蘋果樹

長了十九年

我忘了它具體的模樣

就像我并不記得哪一棵蘋果樹

有何特別之處

栽種時的細節我也一并忘記

但其中必不可少這個動作

雙腳并攏

踩實樹根周圍的泥土

樹根向地下鉆去

柔軟的枝條延伸，變硬

而后又垂了下來

栽樹的人變老

身形佝僂

站在這棵十九歲的蘋果樹前

渺小得像個紙人

風吹著她如同吹拂枯草

當年的那株小苗

已如此龐大？

樹枝的陰影繩索般牽引她

揮舞著鐵鍬的雙臂

在離樹干一米開外的地方

她深挖下去

曾埋進土里的根系

重見光明

粗壯如手臂

她將它們一一斬斷

蘋果樹倒下

她站起來

在一個很大的坑里

露出腰部以上的半個身材

你留在塵世的傷痛終將蛻去——致家姐

你留在塵世的傷痛終將蛻去

像一棵樹

傷口愈合處

重新長出一枚嫩芽

病痛曾折磨著你

守護變成消磨我們情感的唯一方式

但它同時也教化著我

當你離開的第五個年頭

兒子在果園深處撿起一顆

被喜鵲啄爛的蘋果

微笑

并做出勝利的手式

然而，他的生命

因你病中的煎熬與無助而起

那是在你的病痛得到緩解的冬天

我和妻子

疲倦地回到出租屋

圍坐在煤爐旁

做出了

生第二胎的決定

骨頭死了

他彌留之際

人們去看望他

回來說

就剩一把骨頭了

半年后聽說

他已經好多天

沒有吃東西了

但他

最終沒能熬過夏天

我們去為他送行

數十個壯漢

從屋子里

抬出一口雕花棺材

（這大概是他

這輩子用到的最貴的物件）

很沉

我們把一根棕繩結實地

綁在棺材上

纏繞

勒緊打結

繩子發出吱吱的聲響

我們知道

他在里面

桃

我買了兩斤桃子

因為賣桃的人

在一張瓦楞紙上寫著

“桃

甜得傷心！！！”

傷心的桃在我手上

如同尤物

我吃了一個

果然

有點傷心

滿手傷心的汁液

普華寺

一個外來者領引

另一個外來者

進入寺廟

一個問

大殿里的紅臉神像

是關公吧

另一個回是財神

一個手掌相對作揖

另一個初來貴寺

撲通跪地

三叩九拜才敢起身

女居士從前院跟到后院

目光緊緊跟隨

她提醒兩位外來者

殿內左右神龕上

才不是十八羅漢

是十六尊者

不信你們數數

左邊八位右邊八位

沒錯

十六個佛像

十六副容貌

個個兇神惡煞怒目圓睜

或是吹胡子瞪眼

他們退出殿來

總覺得這十六張臉

在哪見過

悲從中來

他有一個悲慘的童年

他的父親有著同樣悲慘的中年

而他的爺爺悲慘到

沒有機會經歷老年的悲慘

他說，一個家族之火

就這樣被大雨澆滅了

你嘗試過在雨中生火嗎？

當一根根火柴頭

被雨水浸透

只能在腋窩下暖

更要命的是

最后的一根火柴

有可能因為太用力而折斷

一塊松木

妻子將一塊松木

投入火爐

青煙注滿屋子

一壇泡在醬油里的蘿卜

一個中年人的臭

和一個女人

脖頸上移動的氣味

隨之被湮沒在

松木幽幽的脂香中

這塊來自拆遷區的木頭

在隆冬清晨

帶給我們溫暖

爐膛中

偶爾傳出脆響

仿佛積雪壓斷松枝

一只小鹿

猛然停住四蹄

環顧積雪下的無垠叢林

暴躁的基因

我一直不明白

是什么讓我媽如此暴躁

多年前

每當她疲憊地從果園回來

看到我和姐姐

把家里弄得一團糟

她便火冒三丈

卻很公平地

給我和姐姐一人一頓狠揍

現在我媽老了

無聲地穿梭在蘋果樹之間

像一只孤獨的鶴

我也沒能如愿地過上

她渴望的那種生活

兜兜轉轉

然后又回到了果園

但我終于知道

我同樣遺傳了她的暴躁

當我手持藍色跳繩

抽向貪玩的兒子時

我們血液里的這種東西

正吞噬著我們的愛

三條金魚

養在盆子里的三條金魚

第一個星期后

死了一條

剩下的兩條

共同度過一個秋天

和緊接著的寒冷的冬季

只是它們過冬的方式

有所不同

一條死去

另一條活了下來

活著的魚

不知道

死去的魚早已死去

它在一條魚的死亡里

一直游

游到春天終于來臨

一個人將門打開

生起火爐

將兩條魚從薄冰下撈出

五分鐘后

活著的魚幸運地回到

漂白了的自來水中

幸福地擺動尾巴

而死亡把另一條魚變成貓的食物

活著的魚依然可以

在自己的糞便和唾液中

悠然自得地

活著

并制造出甜蜜的響動

像一對情侶在陰天的夜晚熱烈親吻

房東家的狗

房東家的狗

死了

一條四眼土狗

我曾給過它兒子的剩飯

還因此搭上了

一只藍花瓷碗

對于這一院子的住戶來說

它的功勞

應該僅限于此

吃掉一些剩飯剩菜

然后吠叫

順便奉獻出尿液的溪流

和發白的糞便

它沒有房子

住在泡沫箱里

死亡將這只狗從這個地方

拿到了另一個地方

包括那一陣陣吠叫，糞便

和泡沫的殘骸

狗鏈還拴在樁上

以生銹的方式靜候

另一只狗

像水果拼盤擺在五月的餐桌

一天，兒子指著狗鏈說

咱家的狗去世了

我無法給他解釋家的真正含義

只好糾正他

狗

死了

不能說去世

偶然

你偶然經過我的村莊

在一個偶然的晴天

以什么方式

心情如何

搭配了怎樣的穿著

我一概不知

我的村莊終于在你的眺望中了

模糊而具體，破敗而抽象

如沉船被打撈在灘涂

這完全因為

我們曾偶然的相識

你在多年后的某一個時辰

指著一片遠景

哦，那誰

原來生活于此

這一天，我不在村里

因此也不在你所眺望之中

你目測出的距離

是否大于你的想象

它包含了無數人逃生的過程

你偶然經過

就像一些人偶然地幸存下來

小憩草木間

枕著一叢白蒿睡去

在蘋果樹下

蘋果垂掛枝頭

彼此照耀

只是我已懶得接受這虛榮的問候

或許

在我睡著后

陽光才開始普照萬物

當我醒來

留在樹葉上的彈孔

正被一朵薄云掩蓋

枝頭的蘋果

目睹了整個過程

并始終保持緘默

這是它們與生俱來的優良品質

一次晚宴之后

我們來到街上

從一條街

朝著與住所相反的方向走

我們的身影劃開

被吞吐了千萬次的空氣

這城市中所有憤怒、埋怨、嘲諷

以及蜜語之后的

唾棄

諸如被此類行為

消耗著的空氣

再次被我們消耗

適量的酒精進入我們的血脈

使我們的嗅覺遲鈍

而我們所做的

不過是兩條臟水里的魚

游向清澈水域的努力

我所闡述的困惑

成了笑柄

但你沒有笑

只說堅持自己的路

即使這樣

你的人格將受到考驗

你得有所準備

灰

一位女居士

敲門進來

索要一掬爐灰

“每天早晚課，誦經”她說

“得燒香。”

她帶著一只精致的

塑料香爐

其時

我們的晚餐剛剛結束

餐桌狼藉

爐火乏力

但爐灰滾燙

她說，等灰涼了

給她一些

接下來

我們便與這位神的子民

共同等著

爐膛中的灰燼

冷卻

再冷卻

走在一條新修的土路上

走在一條新修的土路上

塵埃已經平息

但新鮮黃土的氣味

還未散去

路面上的壓痕和

斷崖上的溝壑

交錯卻保持著某種秩序

路

還是之前那條

依然通向我的果園和死者的墓地

原來平坦的那段

已在身后

陡峭的地方更為陡峭

只是加寬了路面

拔高了斷崖

人走在上面頓時感到渺小

也舒展

雙臂之外

將會長出新的雜草

路上遇到仇人

或者牲口

也可以往更遠處躲一躲了

只是抬頭的某個瞬間

斷崖上那些

擺動的根須

讓人誤以為

身陷深淵

抬頭望見了繩索

偶遇駱駝

它在一段陡坡前

站定，雙峰聳立猶如屋脊

只是缺少一根煙囪

衰老的駱駝

屁股和兩條后腿掛滿糞便結塊

目光凝固如油脂冷卻

面對這段走過無數次的陡坡

它停住前蹄

然后后蹄也跟著停住

關于這匹駱駝我看到的只有這些

一個女人抽動韁繩

而駱駝

紋絲未動

但它最終會邁上這段坡路

走進人群

前蹄彎曲，跪倒

脊背上那雙駝峰隨之前傾

所有的重量

將全部匯集于

它碩大而光滑的膝蓋

舅舅的酒

大年初一

親人們終于聚在了一處

逝者在供桌上

依然健在的

出現在家族群里

香燭在案上寂靜燃燒

如同酒在杯中

舅舅留下的酒

喝下半瓶后才想起

自己也是兩個孩子的舅舅

只是給我舅舅之名的人

已經不在

冥幣的封簽上

僅有一句簡短的思念

已故胞姐

高門辛氏

庚子年春節

享

大坑

一棵樹

成了樹樁

樹皮下水分流失

仿佛一個人的體溫緩緩散去

這棵樹與我同齡

在這里，站了

三十六年

此刻，它

就斜靠在坑邊

而我要做的

是將它挪出那個大坑

讓它平躺下來

但我抱不起他

就像我無法抱起自己

失敗的雕刻

我從一棵垂死的蘋果樹上

鋸下這塊木頭

本打算將它雕成

一個人

可削來削去

那人依然是眉目不分

于是我又削去

已有的手臂

削去抽象難辨的眼鼻

將它削平整

重新雕一只兩棲動物

或別的什么東西

這時我發現

在我布滿血泡的手上

這塊木頭棱角分明

再多削幾刀

它便是一塊完美的驚堂木

可這空蕩蕩的果園

我實在無案可拍

只好用它敲擊

腳下仍舊封凍的土地

我振臂拍去

鴉雀驚飛

當我拍第二下時

山野肅穆

我掌心鼓脹的血泡

爆了

櫻桃樹

后來我才知道

這棵櫻桃樹不會結出櫻桃

最初的期盼得以印證

它存在的意義

或許就是永不給你一顆好果子

吃。它本分生長

和所有櫻桃樹一樣

我施肥，除草

在它賜予我的蔭涼里

打盹兒

然后驚醒于一句忠告

只是我不再期待

就像我不會去請教誰

這其中的奧秘

因此沒人知道在我的櫻桃園里

生長著這么一棵樹

固執而無用

和所有櫻桃樹一樣

它們如期開花

同時落葉

等我去剪掉多余的枝條

這棵櫻桃樹

拒絕結果

僅作為樹出現在這里

出現在一片被器重

被指責的

櫻桃林中間

并且堅持將失敗進行到底

如果我不指給你看

你肯定不會知道

這棵樹到底長在哪里

正承受著

被命名的悲哀

庚子元宵

山村寂寥，圓月無光

大疫肆虐的元宵

廟門緊鎖

無助的人依然很多

他們將香燭燒在山門外面

裱紙燃燒

仿佛一只只蝙蝠

化為飛灰

蠟燭無淚

白色的那支

是我點的

神明應該知曉

我因何在今年元宵

點燃了白蠟燭

但愿神佑一方

吃梨

我們沒有用刀

而是一人

一口

將這只梨吃完

冬天的蘋果樹下

這枚完整的

梨核上

我們的齒痕交錯難辨

黑貓小白

月光從一株刺梅間移向

斜靠墻角的蔥苗

小白憑著記憶

走進暗處

舔一塊碎裂的豬頭骨中

殘留的腦髓

就像月光照耀這人世

兩把鑰匙

兒子拿著鑰匙跑出果園

繞過一道彎

上坡

進入陰山的殘雪

對面果園里的我爸

喊住他倆

“鑰匙在我這里。”

之前，我爸在那片果園

仿佛一眼窯洞

這時的我爸是個黑影

朝果園邊移動

兒子站在殘雪中

說朝我爸喊

“我們有鑰匙。”

我看見

兒子揮舞雙手

但沒看見我的鑰匙

風把他們的話

吹向我

而我也確信他倆

可以打開我爸鎖的門

兒子走出殘雪

到達坡頂后

我爸蹲下身子變回一眼窯洞

如果當時

拿著鑰匙的兒子回頭

朝我這邊眺望

我就是這片果園中被盜的墓穴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