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熊十力《讀經示要》融貫中西,平章漢宋,傳承傳統經學,以經學為學術基礎,返本開新,重建儒家道統、學統、治統,建構新儒家哲學體系,直接影響其后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第二代新儒家,推動當代新儒學達到高峰。在道統方面,他以《六經》為本源,《四書》《孝經》為衍流,以闡發經典常道為主,重建道統。在學統方面,他認為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科可以為六經攝盡,以六經為主,旁及諸子、道佛、西學。在治道方面,他闡發六經言治之義:仁以為體,格物為用,誠恕均平為經,隨時更化為權,利用厚生本之正德,道政齊刑歸于禮讓,始乎以人治人,極于萬物各得其所,終之以群龍無首。在境界方面,他提出學貴立志,向往圣賢境界,由下學而上達。
[關鍵詞] 熊十力;《讀經示要》;道統;學統;治道;境界
[中圖分類號] "B222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1)03—0113—07
Abstract:Xiong Shili's Insights of Reading Classics integrates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 unifies the academic of the "Han and Song Dynasties, inherits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classics, takes Confucian classics as the academic basis, returns to the original and opens up the new, reconstructs Confucian orthodoxy, academic orthodoxy and governance orthodoxy, constructs the new Confucian philosophy system, directly affects the second generation of new Confucians such as Tang Junyi, Mou Zongsan and Xu Fuguan, and promotes the contemporary new Confucianism to the peak. In the aspect of Confucian orthodoxy, he took the Six Classics as the origin, the Four Books and the Classics of Filial Piety as the derivation, and focused on elucidating the constant way of classics "to rebuild the Confucian orthodoxy. In the aspect of academic orthodoxy, he thought that the four subjects of theory, economy, textual research and rhetoric could be covered by the Six Classics, with the Six Classics as the main subject and all classes of authors, Taoist, Buddhism and Western learning as the side. In the aspect of governance orthodoxy, he elaborated on the ideas of governing the country by the Six Classics: benevolence as the ontologies,investigating things for application,sincerity,forgiveness,equalizationa,and justice as the principle , flexibility to change at any time, promoting people's livelihood and application based on morality, govern the people by regulations and keep order among them by chastisements to become a comity society, which starts with governing people by man, next with all things in their proper places, and ends with great harmony. In the realm of lif, he proposed that scholars should be determined and hope to be a saint "from the bottom to the top.
Key words: Xiong Shili; the Insights of Reading Classics; Confucian orthodoxy;academic orthodoxy;governance orthodoxy; realm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繼智、升恒、定中,號子真、逸翁,晚年號漆園老人,湖北省黃岡人;現代著名哲學家、思想家,新儒家開山祖師,國學大師,在儒家哲學、佛教哲學、中國思想文化史等方面均有重要建樹,特別是在以經學為基礎重建新儒學,援佛入儒建構新儒家哲學本體論方面具有原創性貢獻,影響深遠。本文以《讀經示要》為主,從道統、學統、治道、境界四個方面展開,梳理熊十力以經學為基礎,建構新儒家哲學體系的基本思路和具體內容,以教于方家。
一 在道統方面,闡發經典常道,重建道統
道統是中國歷史文化學術問的本原、本體,形而上的依據和基礎。道統自古就有,恒常存在,然人如果不明道則道統就會隱而不彰,就是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天下無道”,就是《禮記·禮運篇》所說的“大道既隱”。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沒有了核心價值觀,沒有了指導思想,人民精神無依,情感無靠,靈魂飄蕩,國家混亂,天下大亂,人間如地獄。每當此時,就有大儒、圣賢出現,修道、體道、悟道、明道、行道,重建道統。
熊十力所處的時代是中國社會動蕩不安,中國文化遭遇更古未遇的大變的時代。他所面臨的時代問題很多,其中道統是最大的根本性問題。他說:“夫有清二百年之學術,不過拘束于偏枯之考據。于六經之全體大用,毫無所窺。其量既狹礙,其識不宏通。其氣則浮虛,其力則退縮。及清之末世,外患交迫。國中學子,雖激而思變,然識者已憂其不為春筍生長,將為細麇潛滋。蓋學絕道喪之余,欲得一二敦大寬博,樸實雄厚,真知實見之儒,以導引新興之社會,而端其趣,定其向,使無盲人瞎馬,夜半深池之患,是固不可得也。……經學既衰絕,古人成己成物之體要,不復可窺見。于是后生游海外者,以短少之日力,與不由深造自得之膚泛知見,又當本國政治與社會之衰敝,而情有所激,乃妄為一切破壞之談。則首受攻擊者,厥為經籍與孔子。北庠諸青年教授及學生,始掀動新潮,而以打倒孔家店,號召一世。六經本棄置已久,至此又剝死體。”[1]8-9他批評清代二百年中國學術拘束于偏枯的考據學,不能把握六經的全體大用,到了清末,更是內憂外患。中國學人因此窮則思變,發動起一浪高過一浪的社會政治運動,但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在這學絕道喪之際,需敦大寬博、樸實雄厚、真知實見的儒者起來引導社會更新變革,探索中國發展道路與方向。因為經學衰絕,古人成己成物、躬行踐履的學問遺失不再,于是年輕人大都去海外游學,學習時間短,見識不夠,加上中國社會衰敗,政治腐敗,而激起的則是革命破壞的偏激之論。首先受到攻擊的則是孔子和儒家經典。以北京大學為陣地的新文化運動思潮以打倒孔家店為號召,六經本來就荒廢已久,現在又經歷重創。他年輕時對宋明理學家的道統頗不以為然,后來隨著時代變革,閱歷增加,思想成熟,越來越意識到道統的重要性和重大意義,認識到重建道統為中國當務之急。
怎么重建?熊十力以《六經》為本源,《四書》《孝經》為衍流,以闡發經典常道為主,來重建道統。《六經》是經過孔子整理他那個時代能見到的上古以來的歷史文化典籍,傳承他之前的中國文化,所以《六經》是中國文化的大本大源。《六經》是經典文本、圣人人格與道統的三位一體。欲明道,須研讀經典及其歷代注疏,在新時代闡釋發揮,形成新的儒學思想。
他先解釋《六經》的“經”曰:“經者常道也。夫常道者,包天地,通古今,無時而不然也,無地而可易也。以其恒常,不可變改,故曰常道。”[1]9“常道者,天地以之始,生民以之生,無時可舍,無地可易也。……經者常道,萬理之所匯通,群學之所會歸也。”[1]50-51他的訓釋是有來源的。《廣雅·釋詁》:“經,常也。”《孟子·盡心下》:“君子反經而已矣。”朱熹注:“經,常也,萬世不易之常道也。”《白虎通·五經篇》:“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孔叢子·執節》:“經者,取其事常也,可常則為經矣。”桓譚《新論》:“經者,常行之典。”《韓詩外傳》卷二:“夫道二,常之謂經,變之謂權。”可見,古代儒家典籍就把“經”訓為常、常道。熊十力在古人文字訓釋的基礎上更深化擴展了“經”字思想內涵,強調常道即恒常之道,生天地人物,超越時空,不可改變,匯通萬理,會歸群學。
對于《六經》,他在《讀經示要》的第一講《自序》中解釋《六經》曰:“六經究萬有之原,而言天道。天道真常,在人為性,在物為命。性命之理明,而人生不陷于虛妄矣。順常道而起治化,則群變萬端,畢竟不失貞常。”[2]6《六經》窮究天地萬物的本原,在天言天道,在人言性,在物言命,可以歸結為天道性命。他認為:“夫六經廣大,無所不包通,而窮極萬化真源,則大道恒常,人生不可不實體之也。若乃群變無常,敷宣治理,莫妙于經。”《六經》廣大,無所不包,無所不通,窮極萬物本源,體現恒常大道,小則個人修養實證實修,大則治國平天下智慧不窮。[1]97他揭示《六經》之旨曰:“通六經之旨,體道以立人極(體道者,謂實現之也。人之生也,道生之。已生,則或拘于形, 而喪其所以生。故必有自克之功,方能實現其所以生之道,而后人極立。失道,則不成乎人),官天地,府萬物(人者,道生之。天地萬物,亦皆道之所成。本非與吾人異體。但人如不能體道,則自私用智,而斥天地萬物為外。人能體道,則徹悟天地為自性所現,是官天地也。萬物皆備于我,是府萬物也),成天下之大(萬化萬事,皆道之流行散著)。”[1]17六經的宗旨是道雖生人,而只有人才能體天道以立人道,天人合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天地人一體,人為主體,天地萬物惟人為貴,以渺小之軀與天地參,成就天地萬物。
熊十力不僅重視《六經》,更重視《四書》,認為“四書五經”都是載道之書,所謂經以載道。他說:“《論語》《大易》《大戴禮》《中庸》之言道,互相證明。而《春秋》之元,亦同此旨。夫道,生生也。《易經》曰:生生之謂易。此云易者,變易義,而變易之實體即道,故曰道生生也。生天生地生人,只是此道。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一者,絕待也。無所待而然。故老氏謂之自然……自然者,其德恒常,不可改易。故謂之常道(恒常者,言其德也。非謂道體是兀然堅住、無有變化的東西)。堯、舜以來,歷圣相承,逮于孔子皆從人生日用中敦篤踐履,而后曠然默喻于斯。至哉道也!生生不息,真常維極。”[1]14“《大學》三綱八目,總括群經。三綱八目,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遣,此為常道不可易。……《大學》三綱八目,立內圣外王之極則。由此而體道,由此而修學,由此而致治,由此而位天地,育萬物,贊化育,此便是當然。不可異此而別有道。”[2]6-7所謂“道”是宇宙自然生生不息之道,亦是百姓人倫日用躬行踐履之道。他認為《易經》在六經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大哉《易》也!政治社會之理想,宏富無匹。《春秋》改制,《周官》法度,皆自《易》出。……六經浩博,而《大易》尤為奇特。五經皆與《易》互相發明,《易傳》,肇于孔子,本富于科學思想。……六經皆載道之言,而《易》為尤尊,以其富闡道體,極深微故。”[1]122-123“《易》始雜有術數,自經孔子制作,遂為五經之原。易言之,五經根本大義,皆在于《易》。”[1]229
儒家之道實為“仁道”,“天地萬物之體原,謂之道,亦為之仁。仁者,言其生生不息也。道者由義,言其為天地萬物所由之而成也。”[1]17-18“仁實為元,仁即道體。……以其在人而言,則謂之性(性者,言其為吾人所以生之理也),亦名本心(心者,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也,本來有故,非后起故,故曰本心),亦名為仁。以其生生不已,備萬理,含萬德,藏萬化, 故曰仁。《大學》所云‘明德’,亦仁之別名也。誠恕、均平、道德、禮讓、中和,乃至萬善,皆仁也。”[1]48-50以仁為道體,其發用于人生道德、社會政治的各個方面,忠恕誠信以仁為本,理財立政以仁為本,格物變通以仁為本,等等。他特別強調道德不離仁體:“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自念慮之微,至一切事為之著,莫不循當然之則,而實行之,有得于心,絕非虛妄,此之謂道德。其實,即隨處體認仁體而實現之,非離仁體,別有道德可說也 。”[1]49
《六經》多言道,《四書》多講理。關于道與理的關系,熊十力認為:“程子所言理者,乃本體之目,非由意見安立,以為行為之規范也。本體元是萬理俱備,其始萬化,肇萬物,成萬事者,自是固有此理。非無能生有也。程子說個理字,與六經中道字,可互相發明。”[1]13他認為二程所說的天理圣人說是自家體認出來的,但并不是以己意憑空安立的,不是無中生有,其實就是《六經》中的道,就是儒家哲學的本體。故《六經》載道,《四書》言理,可互相發明。
由道的傳承而有道統,道統“蓋一國之學術思想,雖極復雜,而不可無一中心。道統不過表示一中心思想而已。此中心思想,可以隨時演進,而其根源終不枯竭。”[1]193他這是以學統論道統,認為道統就是學統的中心思想,是隨時代發展演變的,但有一永不枯竭的根源。這個根源是什么呢?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些古代圣王所開創的中國歷史文化的傳統,具體就是心性之學的傳統。盡管他對宋儒頗有微詞,但對宋儒傳承道統的貢獻是非常肯定的。“北宋諸師,崛起而上追孔、孟。精思力踐,特立獨行。紹心性之傳,察理欲之機,嚴義利之辨,使人皆有以識人道之尊崇,與人生職分之所當盡。而更深切了解吾民族自堯舜以訖孔、孟,數千年文化之美,與道統之重。”[1]192-193“諸師始表彰六經,尋堯、舜、禹、湯,以至孔孟之緒,明道統之傳,使人知人道之尊嚴,與中夏文化之優越,卓然異于夷狄。……六經浩博,漢、唐以來經師考據之業,與六經之大道,茫然無所明。諸師使教人反求之心性,又特標四子書,以明六經宗趣。于是圣學的然可尋,人皆知心性之學,當實踐于人倫日用之地。”[1]196“夫六經廣大,無所不賅,而言其根極,必歸之心性。……心性之學,所以明天人之故,究造化之原,彰道德之廣崇,通治亂之條貫者也。”[1]187-188這就講得很清楚,六經廣大,無所不包,但核心是心性之學。宋儒有明確的道統意識和傳承道統的歷史使命感、責任感,走出漢唐章句訓詁,不明大道的藩籬,通過表彰《六經》,尊崇《四書》,以上古圣王的盛德大業,闡發二帝三王之道,形成了以心性之學為主體,融天道性命與人倫日用為一體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學說體系,使道統復明,使人知人道之尊嚴和中華文化的優越性,在道統重建的同時,重建起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文明自覺意識。熊十力把經學的核心歸結為心性之學,就直接影響了第二代新儒家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人重建道統的思想傾向。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聯名發表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以下簡稱《宣言》),可以說代表了新儒家的思想綱領,也是“哲學家道統觀”的集中表述。《宣言》認為中國歷史文化中的道統說源于中國文化的“一本性”,即“以心性之學為其本源”:“一本性乃謂中國文化,在本原上是一個文化體系。此一本并不否認其多根。此比喻在古代中國,亦有不同之文化地區。但此并不妨礙,中國古代文化之有一脈相承之統緒,殷革夏命承夏之文化,周革殷命而承殷之文化,即成三代文化之一統相承。此后秦繼吉,漢繼秦,以至唐、宋、元、明、清,中國在政治上,有分有合,但總以大一統為常道。且政治的分合,從未影響到文化學術思想的大歸趨,此即所謂道統之相傳。”[3]以一本性為道統的核心,為中國文化的大本大源,這是現代新儒家的主流共識。
二 學統方面,六經為主,旁及諸子、道佛、西學
六經作為中國文化的本源,歷代大儒都是在經典詮釋的基礎上構建新儒學思想體系,繼承往圣絕學,開辟未來學統,所以熊十力非常重視通過解經詮釋儒家思想,構建現代新儒學哲學體系。他曾經對儒家思想的來源作出過精辟的概括與總結:“中國學術導源鴻古,至春秋時代,孔子集眾圣之大成,巍然為儒學定宏基。春秋、戰國之際,諸子百家蜂起,如十日曜天,九州布地,繁賾極矣!而儒學實為正統派,乃任異部爭鳴不息,旁行不離,如太陽居中,八緯外繞也,皇矣大哉!可以觀宇宙之廣博無窮也。”[4]14這就明確地申明儒學的集大成、正統性、博大精深等。盡管孔子說自己“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而實際上是“溫故知新”,述中有作,以述為作。熊十力說:“夫儒學之為正統也,不自漢定一尊而始然。儒學以孔子為宗師,孔子哲學之根本大典,首推《易傳》。而《易》則遠紹羲皇。《詩》《書》執禮,皆所雅言,《論語》識之。《春秋》因魯史而立義,孟子稱之。《中庸》云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孟子言孔子集堯、舜以來之大成,此皆實錄。古代圣帝明王立身行己之至德要道,與其平治天下之大經大法,孔子皆融會貫穿之,以造成偉大之學派。孔子自言‘好古敏求’,又曰‘述而不作’,曰‘溫故知新’。蓋其所承接者既遠且大,其所吸取者既厚且深。故其手定六經,悉因舊籍,而寓以一己之新意,名述而實創。是故儒學淵源,本遠自歷代圣明。而儒學完成,則又確始于孔子。但孔子既遠承圣帝明王之精神遺產,則亦可于儒學而甄明中華民族之特性。何以故?以儒學思想為中夏累世圣明無間傳來,非偶然發生故。由此可見儒學在中國思想界,元居正統地位,不自漢始。”[1]136-137這就非常清楚地論證了儒學作為中國文化正統的歷史原因,孔子所繼承的是遠古至他那個時代圣王的精神遺產,吸收了深厚的營養,開創了儒家的學統。由對儒家經典的詮釋和普及而形成了經學傳統,從西漢武帝開始,儒家的經學便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并逐漸成為主流的文化形態。
經學與諸子的關系:“晚周群學爭鳴,有諸子百家之號,子與家蓋有分。子學者,今所云哲學。儒道名法墨農六宗,乃諸子學之最顯者。”[1]135他把子學界定為相當于今天的哲學。經學與諸子的關系:“諸子之學,皆原本六經。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易》《春秋》二經,深于名理,為后來名家到其源……墨家者流,自《春秋》《尚書》出。墨子尚賢、尚同、兼愛、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義,而推演之。其《天志》等篇,則本《尚書》……法家之學,蓋通《春秋》升平,與《周官》之旨,將使人類離居亂之陋,而相習于法……道家者流,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畫,而疏釋之也。老與莊皆言陰陽、變化,其同出于《易》甚明……農家者流,自《詩》出。《三百篇》諷刺社會與亂政之詩甚多,此農家革命思想所由興。……凡此數大學派,皆出于六經。諸家思想脈絡,的然可尋。大哉儒學,諸子之王,百家之母也。”[1]137-138“蓋儒學,自孔子承古代圣帝明王展轉傳授之學脈,而發揮光大之。結集六經,永為寶典。諸子百家,俱從經出。而各有創獲,各立宗門。”[1]143-144他之所以這樣說,既表達了中國思想史的實際,又試圖將孔子六經與先秦諸子加以融會貫通,重新厘清經、子關系,為儒學和中國文化的整體復興探索道路。
對于儒學發展史,他認為漢武帝表彰《六經》,重視儒術,自有其合理性,其后帝王重用儒家,多出于維護統治之需要,科舉興起以后,經學成為帝王牢籠儒家士人,禁錮他們思想的工具,所以“自漢迄于清世,天下學術,號為一出于儒,而實則上下相習,皆以尊孔之名,而行誣孔之實。以窮經之力,而蹈侮圣之罪。”于是感嘆“儒學之亡也久矣哉!”[1]146
儒學的更新發展要以經學為基礎,所以研讀經典是前提。因為六經本來就是圣人之言。圣人之言,本來就是圣人之志的發皇。所以我們學習經典,不僅僅背誦經典,要通過研讀經典,由圣人之言,通圣人之志,這樣才能明圣人之道。所以經學過去也被稱為“圣學”,因為經學是經典文本和圣人人格、道統的三位一體,從經典文本角度研究為主稱為經學,從圣人人格角度實修為主稱為圣學,從道統角度傳承為主稱為道學。“夫經學者,舊云圣學。其為道也,以見自性為極,以會物歸己為本,以反身而誠,樂無不備,為功修之實,以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極乎裁成輔相,參贊化育,為功修之盛。圣學廣大悉備,未始遺知能,而實超過知能之境。此其所以別于宗教而為哲學之極詣。甚深,難窮哉,圣學也!”[1]110-111圣學是修身之學,是為己之學,是躬行踐履之學,與宗教信仰不同,而是具有最高造詣的哲學。他把儒家學問歸為哲學,當然是一種現代的講法,是為了適應近代以來中國學術受西學影響,不得不講哲學的緣故。這也表明他的主攻方向是儒家哲學,這就是對傳統經學(圣學)話語體系的現代轉化。盡管如此,他還是強調圣學與西方哲學有根本區別:“盡性至命,正是圣學之所以為圣學處,若只說到窮理而止,則圣學與中外古今哲學家言亦無甚區別。西洋哲學家談本體,只是弛逞知見,弄成一套理論,甚至妄以其理論即是真理,而真理直被他毀棄。須知,哲學不當以真理為身外物而但求了解,正須透悟真理非身外物而努力實現之。圣學歸本盡性至命,此是圣學與世間哲學根本處,哲學家不可不勉而企也。”[4]23這就揭示了儒家圣學與西方哲學的根本區別在于不是要構建一套理論體系,而在于圣學是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學問,是生命的學問,最終要落實在成就圣人人格上。
儒家之學統歸根結底是仁學,他一言以蔽之曰:“經學者,仁學也。”[1]50“六經明仁道。”[1]146“孔子之學,歸本求仁,蓋無疑義。伊川、朱子之學,居敬為先……動靜一于敬,即動靜皆不違仁體……陸子之學,以先立乎大為宗。大者,謂本心也,仁體也。”[1]186熊十力認為,經學實際上就是仁學,六經明仁道,宋明理學、心學立仁體,主線都是以仁貫穿的。
儒家學統不是排除異己,故步自封,自小天地。在歷史上儒學就曾經不斷吸收諸子百家,道教佛教,在和而不同,兼容并包中更新發展。在中西文化交涉的時代,儒學還需要吸收西學。熊十力認為,經學包羅萬象,經過漫長時間的發展演變,到清代逐漸漸分為四科。義理科從兩宋以來,已經吸收印度佛學,今日面對西方學術應當學習西洋哲學。明清之際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顏元等掀起實學思潮,重視社會政治、典章制度、國計民生,經濟科與西洋政治思想、社會科學可以接榫。考據科注重客觀考證,與今天科學方法接近,缺點是沉溺于文獻考證,未能發展出近代科學,今天需要擴大研究對象與領域,走上西方科學道路。文學在表現人生方面《詩經》頗為特長,可惜《離騷》之后日見渺然,今天應參究西洋文學,挽救衰世頹廢風氣。所以吸收西學,在今日以及是理勢之必然。可見,熊十力在學統上以經學為本,確立主體性的基礎上,可以廣泛學習吸收西方一切學術思想。
三 治道方面,闡發六經言治之義
《史記·太史公自序》載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形成了儒家人不離道,道器不二,理事不二的思路。熊十力論道不是一種西方意義上的純哲學的形而上構建,論學不是現代意義上書齋里的純粹學術,而是常道與治術不可分離。“于宇宙論中,悟得體用不二……推之治化論,則道器為一 (器,謂物理世界。道者,萬物之本體,故道器不二)。裁成天地,曲成萬物,所以發皇器界(器界一詞,借用佛典),即所以恢弘大道也。然或知器而不究其原,人生將唯以嗜欲利便之發舒為務,而忽視知性、存性之學,則莊生所為呵惠子逐萬物而不返也(不返,謂不返求諸道)。夫惟知道器為一 ,不舍器而求道 ,亦不至睹器而昧于其原。如此方是本末不遺。”[6]70在熊十力看來,道與器不相分離,道是本體,器是道的發用。由此推之治道,強調體道的內圣之學是根本,道體發用的外王之學是內圣之學的推擴。
在治道方面,熊十力認為治道必以六經為本原。在 《原儒 》一書的序中,他指出:“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禮樂所以端治化之原……《春秋 》崇仁義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以禮樂為法制之原,《易大傳》以知物、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物,為大道所由濟……夫物理不明,則無由開物成務。《禮運》演《春秋》大道之旨,與《易大傳》知周乎萬物諸義,須合參始得。圣學,道器一貫,大本大用具備,誠哉萬世永賴,無可棄也!”[5]7
熊十力在《讀經示要》第一講開始部分即提出“群經治道九義”問題,“或有問言:六經之言大道者,既得聞矣。若夫群變屢遷,治制泥其舊,則失時宜。六經之言治術也,則先王已陳芻狗,何可執古以御今?然則讀經者,宜知慎所擇歟?答曰:子不聞大道耳。大道者,常道也。常道無往而不存,治術可離于常道哉!綜群經之言治也,無過下述諸義。”[1]17“下述諸義”就是他隨后闡發的六經言治之義:仁以為體,格物為用,誠恕均平為經,隨時更化為權,利用厚生本之正德,道政齊刑歸于禮讓,始乎以人治人,極于萬物各得其所,終之以群龍無首。這是他概括出來的六經言治的核心思想,通經致用,闡明《六經》可為今日治道運用。六經廣大,無所不包通,同時“群變無常,敷宣治理”[1]97。除了群經治道九義外,在《讀經示要》中其他部分,如《易》、《春秋》、《大學》首章及《儒行篇》的論述中也含有豐富的治道思想。他闡發《尚書》二帝三王之道統治統,指出:“古者書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刪定,斷從《帝典》始,蓋以二帝三王,治起衰亂之中,辟草昧而進文明,其行事足為后世法。……則《書經》專紀二帝三王之行事,以明道統治統之傳授,其極重要可知。”[1]380二帝三王既是儒家道統之源,也是儒家治統之源。
他認為言治道,必以仁為體。“圣人言治,必根于仁。易言之,即仁是治之體也。本仁以立治體,則宏天地萬物一體之量,可以節物競之私,游互助之宇;塞利害之門,建中和之極。行之一群而群固,行之一國而國治,行之天下而天下大同。若不由此,將順其欲,因緣利害,同利共害,則合力以爭其所欲得,與所欲去。……化民以仁,使之反識自性,興其物我同體,自然惻怛不容已之幾,而后有真治可言。人類前途之希望,實在乎是。”[1]18仁體對整個治道具有統御作用,“六經明仁道,顯天地萬物一體之實,以抑己私而歸大公,福利全群,為治道之極。”[1]146在這個意義上,儒家治道實質上也是仁術。他說:“制禮作樂,是仁術也。政刑之施,與一切利用厚生之計,若皆原于道德禮讓之意以為之,則亦莫非仁術也。……經學者,仁學也。其言治,仁術也。”[1]49-50他把具體的制禮作樂的制度建設稱為仁術,強調制度建設要以經學為學術基礎,以仁學為治化根本。
四 在境界方面,學貴立志,向往圣賢境界,由下學而上達
熊十力認為,研讀經學先要立志。“夫植樹者,善培其本;筑室者,先辟其基。為學必有基本。……今之學者,只以博覽為務,以聞見之廣,知識之富,便足云學問,而不悟學問更有基本,不曾于博覽或知識外,更有切實用力處,以如是之態度而為學,雖熟讀群經,于名物訓詁,無不精究,其于圣人之道,終必茫無入處,可斷言也。夫求圣人之道者,必有高尚之志。未有志趣卑污,而可聞大道者也。故學問有基本焉,立志是也。昔者陽明有《示弟子立志說》云:‘夫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茍且,隨俗習非,而卒歸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猶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1]99-101他把立志看成是為學的根本,是學問的源頭。而他所說的立志有兩大含義:一是存主,二是向往。存主就是具有主體精神,孟子所說的立大本;向往就是企慕向往圣人的人格境界和道德學問。“夫中有存主,其向高明,自不容已。譬如參天之古木,其根甚深,故挺然植立,以向穹蒼,而成參天之勢矣。人之有志,蓋亦如是。其存主愈純固者,其向往必高明。”[1]104-105此二大義不可分割,相輔相成,而存主是主要的,其實踐途徑是由下學而上達。“夫圣學幽遠,非僅事知解工夫者,可以契悟。原其入德之門,必由敬畏。且非止入門一段工夫而已。以此下學,即以此上達。由始學以至成圣,蓋終其身亹亹焉而無一息可忘敬畏者。”[1]111懷著對天道、對圣人的敬畏,扎扎實實地做修身養性功夫,乃圣學的實踐途徑與方法,正合內圣外王之道的全體大用。
五 結 語
《讀經示要》是熊十力的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之一,是其在重慶北碚勉仁書院任教時為學生講解六經而作,也是其第一部系統地闡述儒家哲學思想的著作,是融佛入儒、歸宗儒學的演進歷程中的重要標志。正如他所說,本書“融貫中西,平章漢、宋。上下數千年學術源流得失,略加論定。由是尋晚周之遺軌,辟當代之弘基,定將來之趨向”[2]8,傳承傳統經學,以經學為學術基礎,返本開新,重建儒家道統、學統、治統,建構新儒家哲學體系,直接影響其后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第二代新儒家,推動當代新儒學達到高峰。《讀經示要》確立了熊十力作為第一代現代新儒家的歷史地位。他與其三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和張君勱、梁漱溟、馮友蘭、方東美被稱為“新儒學八大家”。今天,在新儒學的發展過程中,在幾千年儒家傳統的基礎上,如何接續現代新儒家的薪火,繼續推動儒學和中國文化的偉大復興,我們需要繼往開來,扎實工作,不斷努力。
[參 考 文 獻]
[1] 熊十力.讀經示要[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2] 熊十力.讀經示要:自序[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3] 張君勱.新儒家思想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4] 熊十力.原儒[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5] 熊十力.原儒序[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6] 熊十力.體用論[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