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晚清湘軍幕府既是政治軍事幕府,也是文人幕府。這種非典型的文人幕府形態以及以經世致用為底色的文學思想,決定其幕府文士自覺接受屈原忠君愛國思想的影響,卻鮮有優游不迫、較有規模的騷體文學創作,表現出有異于傳統的“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的創作風貌,但他們承襲了楚辭“士不遇”主題,又熱衷于運用楚辭意象、騷體句式,從而使湘軍幕府文學具有濃郁的楚騷風韻。由此,晚清湘軍幕府文學成為楚辭接受史上具有鮮明個性的案例。
[關鍵詞] 晚清;湘軍幕府文學;楚辭;屈原
[中圖分類號] "I206.2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1)03—0080—08
Abstract:The Mufu literature of Hunan arm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s not only a political and military organization ,but also a literaty one.It is determined that the Mufu literati consciously assimilated the influence of Qu Yuan's patriotism,in addition, its thoughts of military establishment and literature based on Neo Confucianism.However,they seldom engage in the literary creation of the Sao style with relatively massive scale.The creation character was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creation,which means "that “those who follow the layout of Sao must pertain to wordy rhetoric”.But they looked on Qu Yuan as a bosom friend of a different generation,and vigorously carried forward the theme of “no chance for scholars”in Chu Ci.They are "also keen on using images of Chu Ci and sentences of Sao style.All these made the Mufu literature of Hunan army reveal "a strong significance of Chusao.From this,the Mufu literature of Hunan arm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as become a distinct case in the "history of Chu Ci.
Key words: the late Qing Dynasty;Mufu literature of Hunan army;Chu Ci; Qu Yuan
晚清湘軍幕府是一個龐大的幕府群落。曾國藩、駱秉章、左宗棠、胡林翼、劉坤一等開辟了獨當一面的第一個層級的幕府。這些幕府之下,又有一些下級幕府。依王盾《湘軍史》,晚清湘軍人物可分為六個層級:統帥、主帥、統領、分統、營官和幕僚[1]321-448。湘軍幕府文學活動主要在統帥、主帥、幕僚三個層級展開,少數統領、分統也長于文學創作。他們的創作離不開傳統文學的滋養,其中包括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源頭——楚辭。楚辭的影響歷史悠久,尤其在國家動亂、民族矛盾尖銳、外敵入侵之時,屈原更成為中華民族凝聚人心、抗敵御侮的旗幟。作為屈原流放與殉身之地,三湘大地更是屈子精神傳播、楚辭文學傳承的重要地區,而以湖南為發祥地的晚清湘軍,憑借地域與創作群體的優勢,使這種傳播與傳承得以充分發揮。但是,由于湘軍幕府的特殊性,湘軍幕府文學對楚辭的接受,在精神、內容與藝術層面上,并非全方位的、均衡的,不過在某些方面卻是深刻的。
一 因緣際會:現實政治與楚辭傳播
晚清湘軍幕府文士的人格塑造與文學創作,很大程度上是在風雨飄搖的時局與相沿已久的楚辭傳播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完成的。
作為“屈原、賈誼傷心之地”[2]324,湖南向為楚辭傳播的重要地區,湘人及寓湘人士是楚辭傳播的重要群體。從唐代湘人歐陽詢創制楷書《九歌》,南宋朱熹《楚辭集注》刊刻于湖南湘陰,明末清初湘人王夫之作《楚辭通釋》,清代湘人張德純作《離騷節解》、畢大琛作《離騷九歌釋》,以及從唐宋以來逐漸興起的湖南本土作家和大批寓湘作家的創作,都可看出浸潤楚騷風韻的湖南地域文化對他們創作的深刻影響,也為近代湖南楚辭傳播與傳承打下堅實基礎。
著名歷史學家譚其驤盛稱:“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3]392之所以有如此局面,是與以魏源為代表的晚清湘人,在“睜眼看世界”、吸收外來思想養料之外,充分繼承中國傳統文化,包括以屈原、周敦頤、王夫之等人開創的本土文化分不開的。曾國藩《湖南文征序》說:“湖南之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亦山國荒僻之亞。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間,《離騷》諸篇為后世言情韻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復生于斯,作《太極圖說》《通書》,為后世言義理者所祖。兩賢者皆前無師承,創立高文,上與《詩經》《周易》同風,下而百代逸才舉莫能越其范圍,而況湖湘后進,沾被流風者乎?”[2]219曾國藩從地域文化的視角,闡明湖南文化與文學的兩個源頭——屈原的“情韻”和周敦頤的“義理”對后世湖南文化、文學的深刻影響。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導言”對此做了進一步的分析,將湖南“文學之鼻祖”屈原、“理學之開山”周敦頤,推許為“萬流景仰,人倫模楷”,且認為在周敦頤、王夫之的影響下,湖南普遍形成“頑夫廉,懦夫有立志”“鄙夫寬,薄夫敦”[4]1的社會風氣。晚清湘軍集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政治軍事集團和當時最具影響力的理學經世派。
王夫之不僅是中國學術思想史上最具獨立精神的學者之一,同時也是卓有成就的文學家、文論家和楚辭學者。明亡之前,他一直上書言事,致力于改革弊政,力圖振興;明亡后,堅持反清,最終以“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的氣概和抱負,潛心著述。“故國之戚,生死不忘”[5]411、“日沒群星出,長夜未有端”[6]334是其沉痛心境的真實寫照。《楚辭通釋》是他晚年名著之一,《序例》云:“蔽屈子以一言曰‘忠’。”[7]208他既以“忠”推許屈原,同時“忠”也是其自身人格的真實寫照。王夫之《自題墓石》自稱“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葬于此”,并預書勒石時間為“戊申紀元后三百 十有 年 月 日”,以明代紀年,目的是表明其“愛國愛種族之心”[6]227-228。在創作上,王夫之深受屈原影響。其作品中不僅有不少仿騷、擬騷之作,還有直接題詠屈原的詩文。這些作品大量描寫湖湘自然風物,表達對屈子的深切懷念,并寄予作者強烈的愛國情懷,同時還流露出家國覆亡的痛苦和哀傷。
陶澍和賀長齡是近代湘人崛起之先導。陶澍熟讀楚辭,所作《禹貢荊州江沱九江說》認為“洞庭之稱九江,由來久矣”,又認為《哀郢》所言“陵陽”是指“東陵之陽”,而東陵就是江陵的城陵山[8]389,可備一說。其《書江寧屈子祠堂碑記后》,根據《漢書·地理志》的記載,說明“吳之文章,實由屈子發之”[8]216,認為在吳地建立屈子祠是完全合理的。
魏源先后為賀長齡、裕謙的幕僚。在賀幕時,與賀長齡共同編纂被視為晚清經世派興起重要標志的《皇朝經世文編》;在裕謙幕,因不得意,退而從事著述。其代表作《圣武記》《海國圖志》以愛國主義激情探尋強國富民之道,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以及革除弊政、重視人才、崇尚實學等主張。較之陶澍、賀長齡,其影響于曾國藩、左宗棠諸人,更為直接。
魏源自幼接受屈子精神的影響。其少作《送李希蓮陳云心何積之歸郴州》開篇說:“我所思兮在岳陽,欲往從之湘水長。”是套用張衡的《四愁詩》,而《四愁詩》則效仿《離騷》“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魏詩又說:“我有蒼茫萬古愁,欲起靈均訴澧芷。”[9]148學者據此認為,魏源是“將屈原引為千古同調、精神導師”[10]48。同樣為魏源少作的《過洞庭三首》其一云:“積水何年始,下連南極深。縱浮吳楚去,難盡屈原心。萬古魚龍氣,中宵鴻雁音。何須萍實獻,江海放臣吟。”[9]174對屈原充滿景仰與緬懷之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大學士王鼎草遺疏數千言彈劾大學士穆彰阿誤國,閉門自縊以為尸諫。魏源聞耗作詩,有“排云叫闔楚靈均”[9]213之句,是用《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語意,表彰王鼎對朝廷的忠藎,抒寫其陳志無門的悲憤。
魏源不僅崇仰屈原的偉岸人格,還表彰屈原修明法度的思想。他說:“屈原志三后之純粹,而亦曰‘惜往日之曾信兮’,‘國富強而法立’。”[11]33他認為屈原贊揚夏禹、商湯、周文王品行“純粹”,是對王道的推崇,但同時又主張“富強”“法立”可見,在屈原那里,仁愛與法度是可以兼融的。
晚清湘軍人物就是在這一背景下,于政治軍事之余,從事楚辭的研習、傳播與文學創作的。曾國藩所著《讀書錄》收有批點楚辭的札記,如以文氣“不類”斷定《惜往日》的作者不是屈原[12]237;郭嵩燾的《史記札記》對屈原及其作品有獨到的評點;鄒漢勛著有《屈子生卒年月日考》,洵為一家之言;曹耀湘所著《讀騷論世》和王闿運所著《楚辭釋》融入了現實關切與個人情懷。晚清湘軍人物的詩文則熱衷于運用楚辭意象與騷體句式,普遍體現出屈子精神與楚騷風韻。
概言之,晚清湘軍幕府文士接受楚辭影響的主要背景與原因有二:一是得益于得天獨厚的地緣優勢和與之相關的楚辭傳播優勢;二是晚清湘軍幕府文士受到時代大變局的強烈刺激。比較而言,后者是更重要的方面。戰國楚辭本來就產生于晚周的時代大變局中,誠如韓愈《送孟東野序》所說“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13]238。時勢的劇變是晚清湘軍幕府詩文與戰國楚辭得以對接的現實基礎,也是影響湘軍幕府文士接受楚辭的重心、方式與特點的決定因素。
二 接受重心:愛國精神與憂患意識
作為屈原作品的靈魂,愛國精神與憂患意識被晚清湘軍人物所普遍接受,體現在他們的思想意識、社會行為、楚辭闡釋和文學創作中。
晚清湘軍是在以維護封建綱常的旗幟下崛起的,因此屈原憑借其忠君愛國的思想,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成為凝聚人心、振奮士氣的旗幟。譬如,在湘軍早期,為了籌措糧草,曾國藩《與文希范》即以屈原、賈誼為旗幟號召鄉黨慷慨捐輸:“吾鄉夙稱仁里,有屈原、賈生之遺風,豈乏高義薄云天、忠肝貫金石之人?倘不以國藩為浮偽,而慨然佽助,則國藩所禱祀求之而不可得焉者也。”[14]189
靖港之敗,特別值得提及。此役是湘軍早期重要戰役,曾國藩出師未捷,危急之中,投水自沉,被幕僚章壽麟救起。曾氏去世后多年,章氏舊地重游,作《銅官感舊圖》以志慨。曾氏投水自沉的行為,是否效法屈原,已無從考證,但當世及后世名流,在為《銅官感舊圖》題辭時,頻頻以屈原沉湘來比況:“脫竟從巫咸之遺,則天下事將誰屬哉”[15]514(李元度)、“即不幸下從咸彭,其可誦可傳者,自在大塊”[15]546(胡思敏)、“懷沙抱石,宜不可活”[15]555(王景沂)、“元戎誓死羞圖存,懷沙欲下從屈原”[15]574(陳作霖)、“銅官江水千尺深,舊是湘累葬魂地”[15]580(陳嘉言)、“銅官春水凄然綠,中有靈均心一掬。持取離騷照淺深,古怨泠泠共寒淥”[15]582(何承道)、“蒼蒼者天搏摶土,誓從汨羅覓死所”[15]586(李子榮)、“此時浩劫厄元臣,懷沙自分隨靈均”[15]589(皮錫瑞)、“正則倘教葬魚腹,史遷未免笑鴻毛”[15]598(易順鼎)、“曾侯不掃靖港恥,憤極甘從屈平死”[15]600(楊增犖)、“楚些凄長笛,湘魂懾大刀”[15]602(黃傳祁)、“湛身之憤,詎必靈均;言祿之恥,差同綿上”[15]629(王儀通)、“先生亦是無情者,不許靈均有替人”[15]631(八指頭陀)、“懷沙倘遂靈均愿,掃蕩孫盧卻仗誰”[15]635(鹿傳霖)。無論曾國藩主觀上是否效法屈原,其投水行為對湘軍的激勵作用無疑是巨大的,誠如章壽麟的兒子章華所說,曾氏自沉行為起到了“激勵三軍,轉敗為勝”的作用,“為中興軍事一大關鍵”[15]651。靖港戰役之后,湘軍在與太平軍的長年纏斗中,愈挫愈勇。至于后來死于戰事的羅澤南、江忠源、鄒漢勛等皆以忠節著稱,在他們身上不難看到屈原的影子。
鄒漢勛,湖南新化人,晚清著名學者,是文人入幕的典型。鄒氏著有《屈子生卒年月日考》《讀屈子九章書后》等考證屈原事跡的篇章。前者考證了屈原生年月日,卒年則未及細考,后者可補其缺,其序稱:“郢未拔也,而可曰‘東門蕪’而‘夏為丘’乎?陳未遷也,而可定其行以‘仲春甲日’乎?由是言之,三閭及見白起之事明矣。但史傳不詳,學者不敢質之也。夫《九章》之文,三閭之所自著也。……三閭蓋當懷王之世而放矣,放而又仕;當頃襄之世,又放矣;放既三年,猶吟于澤畔,則三閭之非懟君而死明矣。非懟君而死,曷為而死哉?學者求之而不得,于是有《屈子外傳》‘王賜之死’之說。噫!為是說也,亦不讀《九章》之過也。三閭,忠義之士也。秦既拔郢,其明年江南亦為秦。三閭放于江南,安可不死哉?三閭之死蓋以此也。予悼世人之不悟也,而以‘狹狷’與‘懟’被三閭,故發憤以明之,更系以詩云。”據《史記·楚世家》記載,楚頃襄王二十一年,破楚郢都,楚遷都陳城,次年,秦拔楚巫郡、黔中郡,故鄒漢勛定屈子卒年為楚頃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77年)。鄒氏詩云:“小豎拔鄢郢,江南亦為秦。大夫故楚蘗,安可為秦民?一死差可報,涕泣赴湘淵。”[16]638-639詩和序都強調屈原并非“狹狷”之徒,其自沉的行為也不是“懟君而死”,肯定其忠君愛國的品格。
湘軍幕府文學對屈騷的接受,愛國精神與憂患意識同樣是重要的方面。湘軍主要是一個以殺伐取功的軍事集團,并非典型的優游文辭的文人集團,尤非盛世文幕;其文學思想,以經世致用思想為基調;在文體選擇上,辭賦創作也不是其重心所在,因此湘軍文學總體上缺乏楚辭那樣的浪漫情調。
曾國藩開創的“湘鄉派”,于桐城派標榜的“義理、考據、辭章”之外,再加上“經濟”一條,要求文章內容更加面向現實。曾國藩為文取徑,依晚清李詳《論桐城派》所說,“雖從姬傳(姚鼐)入手,后益探源揚(雄)、馬(司馬相如),專宗退之(韓愈)”,“奇偶錯綜,而偶多于奇,復字單義,雜廁相間,厚集其氣,使聲采炳煥,而戛焉有聲”[17]62,與桐城派清淡簡樸的文風有別,更與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所言屈作“詭異”“譎怪”“狷狹”“荒淫”[18]46-47的境界迥異。這種經世派文論無疑對屈騷文學的浪漫情調起著屏蔽、改塑的作用。湘軍幕府文學總體上也表現出重義理、輕辭章,重實際、輕夸飾的特點,即使那些比較典型的騷體作品也與傳統的“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18]350的風貌不同。
這是不難理解的,在急迫的現實面前,吟《騷》治《騷》,顯然并非他們的當務之急。比如,江忠源從戎前作《次韻曾溫甫國華贈別》,雖說“我興在丘壑,廊廟非所思”,但在“海氛雖暫靖,常恐煩王師”的背景下,表明“請纓系夷頸,破陣作歌詩;無為徒抑塞,牢騷吟楚詞”[19]108的志向。江氏將鞍馬間的“歌詩”與以“牢騷”為特征的“楚詞”區別對待,是要放下牢騷,慷慨從軍,不難看出此間孰輕孰重、孰緩孰急的選擇。曾國藩也說自己“平生好雄奇瑰瑋之文,近乃平淺無可驚喜;一則精神耗竭,不克窮探幽險,一則軍中卒卒,少閑適之味”[20]825,軍中生涯對創作風格無疑會有很大影響。
在如何學習、繼承楚辭的問題上,周壽昌《思益堂集》所收王士俊《戒楚士文》即體現出重義理、輕辭章,重實際、輕夸飾的傾向:
宋玉《高唐賦》所稱巫山神女曰:“朝為云,暮為雨。”此指神女之所司耳,非指楚王行幸事也,而后世以枕席當之,是褻天也。屈原《九歌》中所謂湘君、湘夫人,不知何指,而秦博士以為堯之二女,即舜二妃。后人又以屈詞哀艷,遂加嫚語。其尤甚者,《酉陽雜俎》所載李群玉先之以詩,繼之以夢,何其敢于侮圣歟?夫云雨興于天,降于地,雖三尺童子知其司令最尊也。堯女舜妃,為圣嗣,為圣后,雖狂愚之夫,皆欽其靈爽不磨。君子對青天而常懼,敬鬼神而遠之,奈何褻天侮圣之大戾,偏岀于學士大夫之筆而莫之省也。
蓋宋玉諷其君之荒淫,而托為謬悠不稽之論;屈原冀其君之復用,而托為美人香草之詞。二公皆有大不得已焉者,所謂寓言十九也。后之人執其說而泥之,是不畏雷霆斧鉞之誅,且陷古人于大戾矣。其各以為戒。
文末稱:“此本朝湖南巡撫王公士俊《戒楚士文》二則,備錄之,以為學子箴。”[21]243-244此文作者王士俊沒有做過湖南巡撫,其于雍正年間任湖北巡撫據《清史稿》卷二百九十四《王士俊傳》記載,王士俊(字灼三,貴州平越人)于雍正“九年,擢湖北巡撫”,沒有任湖南巡撫的經歷。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347頁。,周壽昌《思益堂集》誤以為湖南巡撫。這個失誤不管是源自周壽昌本人,還是王先謙等人輯刻《思益堂集》時所致,都表明晚清湘人期望楚湘學子要重視屈原、宋玉“哀艷”“謬悠不稽”的辭藻背后的真義。
這種態度也體現在湘軍幕府人物的具體創作中。何應祺的《無題》組詩以青衫紅袖、美人香草、漢皋玉佩、陳思洛神、莫愁、紅線、宋玉高唐、尾生抱柱一類艷異的典故入詩,但其旨趣則歸于正道。如其十云:
挑盡寒燈百感生,客途無奈鷓鴣聲。愁如春繭千絲結,心共殘香一縷清。紫陌紅塵來夢得,茂陵秋雨臥長卿。美人香草離騷意,莫認風華作艷情。[22]
何應祺字鏡海,湖南善化(長沙)人,湘軍營將,所著《守默齋詩稿》主要收錄其軍旅途次之作。此詩尾聯認為《離騷》描寫“香草美人”,無關“艷情”。
總之,屈賦的思想主旨、屈子的精神境界才是晚清湘軍人物關注的重心。
三 人生歸趣:抱才不遇與箋《騷》慰懷
春秋戰國時期,士階層興起,“士不遇”“歸去來”的文學主題也隨之產生。《詩經·衛風·考槃》描寫隱士生活,而莊周本身就是一位隱士,屈原雖位至左徒,但“信而見疑,忠而被謗”[23]2482,也是“士不遇”的一類典型。《離騷》雖意緒紛繁,但所表達的是作者在進與退、去與留、生與死三大矛盾中的猶疑與最終選擇。宋玉《九辯》及漢人擬騷之作對“士不遇”主題作了拓展。
晚清湘軍幕府文人無疑是將個人理想寄托于湘軍事業上。他們大都志向高遠,卻往往“賈用不售”,因而他們對屈騷的接受還表現為:一是在文學創作上,承襲楚辭懷才不遇的主題;二是在學術活動上,以吟《騷》治《騷》作為自己的人生歸趣。
這方面,郭嵩燾以其大起大落的人生最具有典型性。他一度佐理曾國藩幕,又一度成為湘軍將領,后為駐英公使,最終為守舊派所中傷,黯然稱病回籍。他設席思賢講舍,崇敬四位先賢(屈原、周敦頤、王夫之、曾國藩),熱愛楚辭。其晚年的楚辭研究直接影響了兒子郭焯瑩[24]140-170。其《史記札記》中有關《屈原列傳》的文字,特別強調楚懷王的“貪愚”“不知人”,如:“懷王之貪愚亦云極矣,史公反復沉吟,推咎其不知人。君昏國危,而猶有人焉枝柱于其間,則其國可以不至于亡。《詩》曰:‘邦國殄瘁。’是以君德又莫大于知人。”解“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云:“此言楚至今日衰弱極矣,而其時固猶可為也;茍假乎賢者,撥而反之正,而其功效立見,特世人憒憒不自知耳。”解“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云:“說盡衰世氣象。好惡不分,賢否糅雜,終乃以成乎大亂而莫之救也。”[25]208-209可見,治《騷》成為郭嵩燾晚年撫慰憂憤失意心境的一項學術活動。
王闿運的經歷也比較典型。他有著強烈的經世理想,不希望“人皆以文人待之”[26]31。他曾在曾國藩幕府中獻策,不被采納。失意之下,以吟玩楚辭慰懷。其《湘綺樓記》云:“湘軍治兵,出參軍謀,歸讀我書……借居衡陽,依朋友以資衣食,妾汲婦炊,大治群經。屋壁皆長女篆書,妻妾兒女,夏簟冬爐,每讀楚詞相和。”[27]340其《湘綺樓日記》更記載他這樣的感喟:
楚棄夔、巫而弱亡,屈子獨欲復夔以通巴、蜀,宋玉傳其說。此古智士秘計奇謀,至余乃始發之,雖或謂屈、宋所不到,而此策自是弱秦復楚立奇未經人道者也。余今日亦有弱夷強華之策,無由陳于朝廷,用事大臣聞者尚不及子蘭能大怒,其情恐悲于屈原,而遇則亨矣。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漁父、詹尹豈能笑之乎?[28]1078-1079
據王闿運日記可知,其《楚辭釋》集中撰寫于光緒八年(1882年)到光緒十二年之間。其時他的大部分經史著作已經完成。這種先考經史、后論辭章的撰述次第,雖非古來學者的成法,但通儒大家,其箋《騷》論屈之作,確實又常在經史著作撰成后的晚年。這是因為楚辭的意緒,更切合于人生志業皆已無望的暮年心境。譬如《楚辭集注》就是朱熹晚年于“疾病呻吟之暇”撰成的,目的是“庶幾讀者得以見古人于千載之上,而死者可作,又足以知千載之下有知我者,而不恨于來者之不聞也”[29]4。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也稱:“公(朱熹)為此《注》在慶元退歸之時,序文所謂‘放臣棄子、怨妻去婦’,蓋有感而托者也。其生平于六經皆有訓傳,而其殫見洽聞、發露不盡者,萃見于此書。嗚呼偉矣!”[30]435王闿運恃才傲物,其先考經史、后論楚辭的撰著次第,實際表明其與世俗功名日漸疏離的心路歷程。
再如易順鼎。他未能躬逢湘軍崛起之時,但又不愿平流進取,只得依違仕隱之間,蹉跎歲月。中日甲午戰爭的爆發,在他看來是一效孤忠、千載難逢的良機。但在清廷與日本媾和的大背景下,只能罷幕歸來,長期困躓而不甘。其《云門以馬車送余歸宿海淀,而風雨大作,秋聲如海,擁被不眠,再和其韻》說:“懶隨燕市訪荊高,怕向華筵飫象髦。詩思恰宜驢子背,文章況有鳳凰毛。淮王客到招叢桂,梁父吟成感二桃。同出三閭香草地,故應秋雨共箋騷。”[31]928易順鼎作此詩時,已是清朝崩潰的前夜,表面上他也有王闿運“歸讀我書”、隱居箋《騷》的心志,但卻長年滯留京師,干謁權貴,以圖進取。入民之后,又與時俯仰,與屈原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王逸《九章序》)[32]120的品性大相徑庭。他一度貧困不能自存,乞求于權貴,希望“免作汨羅之怨魄”[33]383,雖以屈原作比,但其境界與“吾獨窮困乎此時”“寧溘死以流亡”(《離騷》)的屈原,完全不同。他在詩里屢說“箋《騷》”,實際卻沒有箋《騷》之作傳世,也就不難理解。
總之,晚清湘軍幕府人物主要接受屈子堅持操守、熱愛祖國的思想品性,其中一些人物則表現出懷才不遇的情緒,并從事楚辭研究。這種情形表明后世文人以什么樣的態度、什么樣的方式理解與認同楚辭,是復雜多樣的。
四 藝術承變:楚辭意象與騷體形式
就文體來說,對楚辭繼承的最直觀方式,當然莫過于辭賦的寫作。但非常遺憾的是,通檢晚清湘軍人物的詩文集就會發現,湘軍人物的辭賦寫作通常在他們入幕之前與出幕之后,而游幕期間鮮有辭賦作品,騷體詩也不多。然而,無論在幕與否,其詩文卻大量使用楚辭意象、典故和騷體句式,呈現出有異于其他作家群體的特征。
(一)楚辭意象的運用
楚辭意象主要有人物、山水、植物、服飾等方面的意象。意象是以詞、詞組和句子為載體的,楚辭意象也是如此。湘軍幕府人物依照表達的需要靈活地運用這些意象,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新的氣象。
首先,由于湘軍幕府文士對楚辭的接受重心是其愛國精神與憂患意識,因此在楚辭意象的選擇上,偏重于具有標志意義的歷史人物與事件。以易順鼎為例,作為晚清“中晚唐詩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表現出脂粉氣、香奩氣。易順鼎深受楚辭影響,羅惇曧給他作的挽聯說:“是李太白后身,冠蓋京華,斯人憔悴;與屈大夫同里,江山文藻,異代風流。”[34]866如前所述,易順鼎晚年的操守與屈原迥異,但他在辭藻、意境上一直學習屈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游幕之作一改香艷積習,楚辭意象的運用也頗有不同。其《和馮夢華贈詩韻》云:
已分相逢在廣桑,不成死別更堪傷。依劉幾日哀王粲,誅羿今時望少康。燕市血藏三歲碧,楚山骨返一抔黃。他年可料君思我,擁鼻微吟薜荔裳。[31]548-550
此詩融鑄“薜荔”“楚山”“羿”“少康”等習見的楚辭意象,很好地表達詩人為國赴難、慷慨悲壯的意緒。據《史記·夏本紀》及“三家注”記載,夷族酋長后羿趁夏政衰亂,取代太康,號有窮氏;太康失位,出居于外,經仲康、相,傳位于少康。這期間,后羿被寒浞所殺,少康即位后,攻滅寒浞,夏代正統得以恢復,史稱“少康中興”。易詩“誅羿今時望少康”,似認為后羿被少康所殺,跟文獻記載有出入,但讀者不可株守字面之義,其真實用意當是以傳統的“夷夏之辨”看待當前的中日對立:以少康中興期望于當今皇帝,以后羿借指入侵的日軍。再如《為敬摹家慈遺像寓居上海蕭寺中,感事書懷,成長句十首》其十有“下吊齊桓上帝嚳”之句,也屬楚辭典故,易氏自注認為出自《楚辭·大招》的“上推帝嚳,下齊桓只”[31]514。這是易氏誤記,《大招》里并無此句,應源于《史記·屈原列傳》“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等句,是對《離騷》主旨的揭示。當時中日議和將成定局,易氏深感失望,所以借由對帝嚳、齊桓的憑吊,表達對清朝未來的隱憂。此外,他還反復借用“沉湘”(《感事書懷八首》其八、《柬吳中朋舊四首》其三)、“問天”(《上海感懷今昔,示〈申報〉館諸人六首》其一)一類與屈原事跡相關的詞語表達對時局的困惑及以死明志的決心,而“傷心帝子秋風客”(《為敬摹家慈遺像寓居上海蕭寺中,感事書懷,成長句十首》其八)一句,則讓讀者聯想到《楚辭·湘夫人》幽渺傷懷的情境。這些意象、典故和辭藻偏重于政治層面,與他年輕時喜用蘭芷、山鬼一類色偏調冷的自然、靈異意象不同,可以看出時局的變化對詩人在楚辭意象選擇與運用上的影響[35]。
其次,楚辭的山水意象成為千里行役的晚清湘軍詩人營構思鄉情境的重要元素。
湘人魏承柷《致曾侍郎書》描述其入黔經歷說:“由沙市橫過常德,澧蘭沅芷,香風馥郁,想見靈均當日。”[36]3146此語道出了文人墨客基于地理因素緬懷屈原,以及以楚辭意象入詩入文的心理機制:他們總是借由山水風物相似或相異的類比與聯想,拓展詩歌意象群落的空間,形成深遠廣闊的意境。光緒四年(1878年),左宗棠駐軍甘肅蘭州,其《秋日泛舟泉湖作》述說他泛舟酒泉,仿佛置身于湘鄂的情景:“今我訪酒泉,異境重湖拓。杖擿出新泉,堤周三里廓。洲渚妙回環,樹石紛相錯。渺渺洞庭波,宛連湘與鄂。扁舟恣往還,勝躡游行屩。”[37]413左宗棠之作是五古長詩,本不以抒情為主調,但借由“渺渺洞庭波,宛連湘與鄂”等詩句,拓展了詩境,平添了活潑的生機與綿長的韻味。如果我們聯想到隸屬左宗棠麾下的湘軍將領楊昌濬歌詠左公的詩歌——“上相籌邊未肯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38],并將其與唐人王之渙《涼州詞》“春風不度玉門關”比較,就可以理解湖湘子弟是如何克服浩渺的鄉思,以堅定、昂揚的意志平定邊關的。
最后,晚清湘軍幕府詩文較多地以楚辭招魂典故表達對死難將士的哀悼。
《楚辭》中有《招魂》《大招》篇,晚清湘軍幕府詩文深受其影響。比如,湘軍名將李續賓戰亡后,胡林翼作《祭李迪庵文》,有“魂兮歸來,活此黎民”[36]3614之句。“魂兮歸來”即出自《招魂》。何應祺《疊前韻呈曾侍郎》其五也用到招魂典故:“故交湖海幾人存,楚些難招宋玉魂。傳到口碑同灑淚,可憐國士未酬恩。重來未掛延陵劍,痛哭無如謝傅門。摧折況關同氣秀,西州頻濺血花紅(謂翰臣姊丈)。”[22]此詩作于咸豐十年(1860年)。此前,胡林翼、江忠源、李續賓、塔齊布、劉松山等湘軍將領相繼戰亡或病歿,所以有“故交湖海幾人存,楚些難招宋玉魂”之句。這里要附帶說一下龍啟瑞、何慧生的事跡。詩尾小注“翰臣姊丈”,是指龍啟瑞。龍啟瑞字翰臣,廣西臨桂(今桂林)人,桐城派古文家。一生仕宦與湘軍相依倚,因國事飄搖,憂憤而死。其妻何慧生(字蓮因,何應祺之姊)為之殉節,曾國藩作挽聯云:“豫章平寇,桑梓保民,休訝書生立功,皆從廿年積累,立德立言而出;翠竹淚斑,蒼梧魂返,莫疑命婦死烈,亦猶萬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39]372“二妃”是借由《九歌》“二《湘》”的描寫才真正成為動人的藝術形象,流傳千古。曾國藩借以比況何慧生,肯定其忠節,也為龍氏伉儷的事跡增添了悲劇色彩。楊昌濬《登岳陽樓,吊鐘苔洲、鐘楚池、劉恪臣、劉青軒、蔣德卿、蔣碧笙、朱獻生、王藩卿諸死事之友》也用招魂典故來憑吊死難的湘軍僚友:“巴邱憑吊感滄桑,淪沒湘英此戰場。天地無情空黯淡,湖山如夢莽凄涼。誰憐忠骨埋荒草,獨倚孤城對夕陽。剩欲招魂歌楚些,臨風聊為奠椒漿。”自注云:“甲寅三月,湘軍自羊樓山同潰,岳州復陷,鐘苔洲等時為營官邦辦,皆死之。”[38]
(二)騷體形式的運用
為了方便論述起見,此處將以騷體形式寫成的作品、有著騷體形式的句子與句群,以及在一種文體中嵌套進去的騷體籠統稱為“騷體形式”。因為“騷體形式”在表達上以抒情見長,所以在傳統文學中,尤其在抒寫行役、思親和哀悼等題材、情感時,較多使用。但晚清湘軍幕府詩文有所不同,在上述情形中,典型的騷體作品比較少見,更多的是在作品中使用騷體句。
首先是行役之作。羅澤南是晚清湘軍前期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優秀的軍旅作家。其七古長詩《廬山吟》是行役兼游覽之作,其中有云:“樹郁郁兮峰回,雪霏霏兮云開;虎為嘯兮猿為哀,山之靈兮翩然其欲來。”“馬蕭蕭兮江草肥,旗紛紛兮陣云飛;將星明兮妖氛微,凱歌歸來兮,相與共覽連華鹿洞之清輝。”[40]39這幾句摹寫廬山雄奇的景致和湘軍整肅的陣營,表達了凱旋的希望,形式上,在七言中夾用五言、六言、九言等騷體句式,形成語氣的頓宕騰挪。其《行路吟》也是七古長篇,其中的“行復止兮夕陽低,荊棘縱橫兮宿鳥啼;欲問道兮行人稀,進不能兮退安歸”[40]42,運用騷體七言句和八言句描寫行軍的艱難困苦。
其次是思親念友之作。吳敏樹《隴之山》是騷體組詩:
隴之山兮巀嶪,隴之水兮嗚咽,我不見兮心魂飛越。
望明月兮千里,照見涼州營里。思明月兮團繁,入君懷兮影寒。
楊柳陌兮青青,路長亭兮短亭。王孫游兮不歸,孤猿啼兮洞庭。卜金錢兮歸期,門騰騰兮馬嘶。綺窗晝兮夢醒,黃鳥兮誰能汝聽“團繁”之“繁”,原刻、校點本均作“繁”,疑應作“欒(欒)”。張在興校點:《吳敏樹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232頁。。
序云:“《隴之山》,懷退庵也,于役秦涼,三年不歸,家人思之而作。”吳士邁,字巽行,號退庵,是此詩作者吳敏樹的從弟。他棄文從武,先入曾國藩幕,后隨左宗棠西征陜甘,駐防秦州。從序來看,此詩具有代言性質,表達的是吳士邁家人對他的思念。“綺窗”是典型的閨閣意象,“綺窗”二句化用唐金昌緒的閨怨詩《春怨》的意境,可見這個“家人”是指吳士邁的妻室。
最后是哀祭之作。易佩紳《甲子三月同毛小梧方伯祭漢南死事將士及殉難官民文》是其領軍出征川陜時所作,其中有云:“勞鄙人兮草草,愧從前救世無方;福公等于冥冥,愿此后生天有路。”[41]用“兮”字舒緩語氣,并幫助上下句形成駢對。再如,譚鐘麟為劉詠臧所作誄詞云:“君轡未逞蹶中途,君策雖中捐壯軀。沒山左兮望山頭,志誠烈兮忠亦愚。”[22]抒情強烈。
此外,有的碑傳文也夾用騷體。比如周開錫(字受三,湖南益陽人)追隨左宗棠多年,同治十年(1871年)卒于軍,左宗棠的幕僚施補華撰《贈內閣學士前福建延建邵兵備道周君祠碑》,篇末有用騷體創制的“歌詞”:
生勞苦兮死可休,虛飄飄兮靈之游,睠西土兮聊淹留。涉漢水兮臨漸江,浩閩海兮湯湯,謗喙短兮謳吟長。秦之州兮君所止,施號令兮民大喜,饑者飽兮痿者起。風颯颯兮云冥冥,靈之來兮如平生。叱騶從兮揚麾旌,升幾筵兮享糈牲。昭精禋兮靈福爾,驅螟賊兮殪狼虎。巋祠廟兮山之隅,民報祀兮終如初,祉耿耿兮安可誣?
劉泱泱等校點:《左宗棠全集》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297頁。該文作于同治十三年(1874)五月。施補華《澤雅堂文集》亦載此文,題下注“代左侯”。據此可知,施補華是此文的真正作者。
這個“歌詞”不僅采用騷體,而且“風颯颯兮云冥冥”等句明顯襲用《九歌·山鬼》的意境,很好地表達了對逝者的哀思。
綜上所述,晚清湘軍幕府詩文雖然整體上體現出與幕府活動相適應的現實性、實用性特點,但它們通過對楚辭意象與騷體形式的靈活運用,其抒情性得以增強,意境也得到了提升。[42]
總之,晚清湘軍幕府不是典型的文人幕府,更不是盛世文人幕府,其文學思想以經世致用為基調。受其影響,晚清湘軍幕府文士一方面在精神氣質上自覺接受屈原忠君愛國思想的影響,同時也延續了楚辭以來“抱才不遇”的意緒;另一方面,他們的詩文通常體現出質實的風格特征,有異于楚辭艷逸、詭奇的風貌。需要指出的是,盡管他們較少寫作騷體詩賦,但卻熱衷于使用楚辭意象和騷體句式,從而使其詩文富有綿邈深長的抒情意味。由此,晚清湘軍幕府文學對楚辭的接受呈現出獨特而又鮮明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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