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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栻與宋孝宗的關系探微

2021-06-07 04:55:12任仁仁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3期

[摘 要] 張栻與宋孝宗關系不為學界所注意,文章利用現存史料分析張栻與宋孝宗關系之演變。隆興初,宋孝宗起用張浚謀劃北伐,張栻因此得以面見宋孝宗,并獲宋孝宗信任,在宋孝宗與張浚之間充當聯絡員,往來傳遞軍機,其間張栻還得到過宋高宗召見。乾道年間,張栻被宋孝宗召為侍講,再次近距離接觸宋孝宗,但張栻言行多觸宋孝宗之逆鱗,兩人關系走向疏離。此后張栻再未回到宋孝宗身邊,其臨終遺表也不能上達。

[關鍵詞] 南宋;張栻; 宋孝宗; 關系; 演變

[中圖分類號] "K245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1)03—0032—07

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ang Shi and Emperor Xiaozong of Song was neglected by many scholars for a long time. This article is trying to analyz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ang Shi and Song Xiaozong based on the existing historical materials. At the beginning of Longxing period, Zhang Shi’s Father Zhang Jun was appointed by Song Xiaozong for the planning of North Expedition, which provided a chance for Zhang Shi to meet Song Xiaozong. Zhang Shi won the trust from Song Xiaongzong, and transferred the confidential information between Zhang Jun and Song Xiaozong. At that time, he also got the opportunity to talk with Song Gaozong. In Qiandao period, Zhang Shi was appointed by Song Xiaozong as Shijiang, which offered him another chance to be in -close contact with Song Xiaozong, but because of the directness of Zhang Shi, he always antagonized Song Xiaozong. Gradually, Zhang Shi lost trust from Song Xiaozong and their relationship was weakened. Since then, Zhang Shi was never able to meet Song Xiaozong again, and even his Yibiao was rejected by the officials.

Key words: Southern Song Dynasty;Zhang Shi;Song Xiaozong;relationship; evolution

南宋湖湘學派的領軍人物張栻與當朝皇帝宋孝宗的關系親疏,直接影響著張栻的仕途甚或道學的發(fā)展。考察君臣二人的關系演變亦有助于了解宋孝宗對道學的真實態(tài)度。但迄今未見學界就此問題有專門討論者對此問題,余英時先生曾論及:“隆興元年孝宗重召張浚,計議變更和議,栻是居間傳話的人,數得孝宗召見。”但未對君臣兩人關系作專門探討。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2004,第446頁。,故本文依據現存史料力圖梳理張栻與宋孝宗之間的關系演變,以期有補于張栻之行實,并對研究其政治生涯與學術思想有所裨益。

一 君臣之契

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高宗禪位于宋孝宗,退居德壽宮。宋孝宗“慨然以奮伐仇虜、克復神州為己任”[1]4131。宋孝宗甫一即位就召見朝野呼聲最高的主戰(zhàn)派領袖張浚:“上自藩邸熟聞公德望,臨朝之初,顧問大臣,咨嗟嘆息。首召公赴行在,賜公手書曰……”[2]4418推知其時張栻應隨侍在張浚左右,得以面見宋孝宗。不久后,張栻又有機會再次見到孝宗:“十一月,有旨召宣撫判官陳俊卿及公子栻赴行在。”[2]4422另據朱熹所言“上初召魏公,先召南軒來”[3]2608。可知,張栻在張浚與宋孝宗會面之前,曾先往臨安面見宋孝宗并居間做了一些準備工作。

隆興元年(1163)正月,宋孝宗任命張浚權樞密使、都督建康鎮(zhèn)江府、江池州、江陰軍屯駐軍馬,并令其“即日開府視事”;張栻則任宣撫司都督府書寫機宜文字,負責在宋孝宗與張浚之間往來聯絡。張栻也得以經常面見宋孝宗,兩人相談甚歡,遂始定“君臣之契”[1]4132。張栻面見宋孝宗即陳:

陛下上念宗社之仇恥,下閔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而思有以振之,臣謂此心之發(fā),即天理之所存也。誠愿益加省察而稽古親賢以自輔焉,無使其或少息也,則不惟今日之功可以必成,而千古因循之弊亦庶乎其可革矣。[1]4132

宋孝宗其時新即位,正欲大展宏圖,張栻的這番話正合宋孝宗心意。此時張栻與宋孝宗關系十分融洽,朱熹曾追憶當時情景,可為此補充更多細節(jié):

上初召魏公,先召南軒來。某亦赴召至行在,語南軒云:“湯進之不去,事不可為。莫擔負了他底,至于敗事!”某待得見魏公時,親與之說。度住不得,一二日去矣。及魏公來,湯左相,張右相,都不可商量事。同進同退,獨與上商量又不得。上又要商量,但時召南軒入,往來傳言,與魏公商量。

召南軒,上在一幄中,外無一人,說話甚款。

南軒開陳臨安不可居,乞且移蹕建康,然宮禁左右且少帶人,又百司之類,亦且?guī)Ьo要底去。上曰:“朕獨行,后妃宮禁之類,全不帶一人去。臨安淫侈之甚,如何居!”南軒祝上未須與人說,相將又謅。上曰:“朕不言,卿不須漏泄。”上因曰:“待朕取一文字與卿看。”上顧左右無人使,遂曰:“卿且待。”上自起去取。南軒見幄外皆是宮人,深懼所言皆為彼聞之矣。少頃上來,忘其文字。其后與宰相議用兵事,湯固力爭。上曰:“朕旦夕親往建康。”未幾,外面閧閧地,謂上往建康。南軒見上問云:“陛下嘗祝臣勿言。聞陛下對宰執(zhí)言之,何也?”上曰:“被他撓人,故以此激之。”意思如此,記不全。南軒出入甚親密,滿朝忌之。一日,往見周葵,政府諸人在,次第逐報南軒來。周指之曰:“吾輩進退,皆在此郎之手。”是時南軒少年,又處得地位不是,而人情皆如此,何以成得事?[3]2608-2609

張栻以張浚之子的特殊身份,作為張浚與宋孝宗之間的聯絡員。張栻時為張浚都督府書寫機宜文字,這在兩宋時期并不鮮見,在幕府中此職位一般由子侄出任,因為事關重大,必須仰仗最親信的人。但也并非所有擔任這一角色的人都能得到皇帝賞識,由朱熹所云“召南軒,上在一幄中,外無一人,說話甚款”,推知此時宋孝宗與張栻關系相當融洽,宋孝宗頗為欣賞這位聯絡員。張栻此時作為宋孝宗和張浚之間的聯絡員,除在張浚與宋孝宗之間聯絡外,同時也被宋孝宗引為友朋縱論恢復事宜。此時張栻年三十一,宋孝宗年三十七,張栻年紀輕輕即出入朝堂,難免招來朝廷大臣尤其是主和派的猜忌,這也給張栻在將來政治風向變動后的仕途埋下隱患。

朱熹所撰《張浚行狀》中也記有張栻往來聯絡的部分細節(jié):

栻復被旨令入奏。公命栻奏仲賢辱國無狀,但所謀事,未知有無出朝廷之意,臣實不預此議。栻至,上即召見,首問仲賢事。栻具奏其狀,且曰:“仲賢不可不明正其罰,朝廷與為表里,不可不察。”上怒,下仲賢大理寺。[2]4428

又如:

通書官胡昉等至宿州,仆散忠義以不許四郡之故,械系迫脅。昉等不屈,忠義計窮,更禮而歸之。上聞之,亟召栻語之故,令諭公曰:“和議之不成,天也,事當歸一也。”[2]4433

前者是張浚命張栻傳話給宋孝宗,后者則反之。兩相結合可以看出,張栻當時在張浚與宋孝宗之間往來聯絡的角色。雖然有時張浚會親往臨安面見宋孝宗,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張栻自己單獨進宮,向宋孝宗面陳機宜。張浚會在張栻臨行前叮囑他如何在孝宗面前進奏,而宋孝宗也會通過他將一些機要信息傳遞給張浚,有時雖然會以手書的形式帶給張浚,或張栻向孝宗代呈張浚的奏疏,但更多的機密消息則通過張栻口頭傳遞,因此類軍機不便形成文字,這正是青年張栻踏入政壇后的非凡經歷。另外,如前文所述,宋孝宗有時雖會叮囑張栻“朕不言,卿不須漏泄”,但宋孝宗自己反倒是常常“泄露”機密,這讓張栻也十分被動,而這些又是張栻接觸“機密”的弊端:近距離地接觸宋孝宗,可以較快得到君王的賞識,但等到宋孝宗主意改變后,張栻也就很快會被打入“冷宮”,無法向宋孝宗直接傳遞任何消息。

張栻出入宮闈,還曾見過宋高宗:“南軒亦間至太上處理會事之類,太上曰:‘尚記得卿父娶時如何事,卿今如此。’南軒奏邊事并不可和之意,太上亦順應之。臨辭去,乃曰:‘與卿父說,不如和好。’”[3]2609一心主張恢復的張栻顯然沒有事先揣摩宋高宗的心思,所以當他向宋高宗陳述一番后,最后卻得到一句“不如和好”,而宋高宗的主和意圖必然也會給宋孝宗制造不少壓力。[4]365-371有關張栻與宋高宗的見面細節(jié),《鶴林玉露》中有兩段更為詳細的記載,其一云:

隆興初,張魏公督師,南軒以內機入奏,引見于德壽宮。首問魏公起居飲食狀,又問:“卿幾歲”。對曰:“臣年三十一”。又問:“卿母安否?”對曰:“久失所恃”。上愀然久之曰:“朕記卿父再娶時,以無繼嗣曾來商量,卿父曾奏欲令卿來見,今次方得見卿,朕與卿父義則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來,有香茶與卿父為信。”[5]242-243

其二云:

次年壬午內禪,孝宗即位。銳意規(guī)恢,起張魏公督師。南軒以內機入奏,引見德壽宮,時盧仲賢使金,高宗問曾見仲賢否。對曰:“臣已見之”。又問卿父謂如何,莫便議和否。對曰:“臣嘗謂金人必衰敗,國家必隆興。”上曰:“何如?”對曰:“太上皇帝仁孝之德,上格于天,又傳位圣子,雖古唐虞無以過,而金人不道,篡奪相仍,無復君臣父子,不知天心佑國家乎?佑金人乎?臣有以知其然也。”上曰:“極是,今日金人誠衰乎?”對曰:“自亮送死之后,士馬物故甚眾,諸國背叛,人心怨離,金誠衰矣。”上曰:“自亮死,非特金人衰弱,吾國亦未免力弱。但仲賢等既回,何以應之?”對曰:“臣父職在邊隅,戰(zhàn)守是謹,此事著廟堂如何議,但愿審處而徐應之,無貽后悔。”上曰:“只是說與卿父,今日國家須更量度民力國力,早收拾取。聞契丹與金相攻,若契丹事成,他日自可收卞莊子刺虎之功。若金未有亂,且務恤民治軍,待時而動可也。”[6]301-302

從第一段記述不難看出,張栻和宋高宗在隆興年間首次見面,宋高宗還噓寒問暖,并讓張栻向張浚致意。所謂“義則君臣,情同骨肉”不過是宋高宗籠絡張浚的說辭而已,在起用張浚這一問題上,他毫不客氣地勸阻宋孝宗:“毋信張浚虛名,將來必誤大計,他專把國家名器、財物做人情耳!”[7]27就第二段的對話而言,宋高宗召見張栻,除了簡單地敘舊以外,更想探聽前線的消息,同時讓張栻盡量把自己的意見轉告其父張浚,勸其與金人講和。高宗此舉正是他干預朝政的表現之一。由此來看,張栻當時不僅在宋孝宗與張浚之間傳話,同時還向張浚傳達宋高宗的意圖。他在張浚幕府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張栻來往于張浚幕府與臨安皇宮、德壽宮之間,在宋高宗、宋孝宗與張浚之間聯絡,是宋孝宗和張浚決策的重要信息渠道。

隆興二年(1164)春,宋孝宗罷張浚都督府,四月除張浚少師、保信軍節(jié)度使、判福州。張浚力辭后又除醴泉觀使,其后張浚離開臨安返長沙,八月卒于余干。[2]4437這也宣告了主戰(zhàn)派的失勢,此后宋孝宗也不再需要這位“聯絡員”,張栻也難再與宋孝宗單獨暢談。不過張栻仍然主戰(zhàn),他操辦過張浚的喪事后即上疏主戰(zhàn),反對議和:

吾與虜人乃不共戴天之仇,向來朝廷雖亦嘗興縞素之師,然玉帛之使未嘗不行乎其間,是以講和之念未忘于胸中,而至誠惻怛之心無以感格乎天人之際。此所以事屢敗而功不成也。今雖重為群邪所誤,以蹙國而召寇,然亦安知非天欲以是開圣心哉?謂宜深察此理,使吾胸中了然,無纖芥之惑,然后明詔中外,公行賞罰,以快軍民之憤,則人心悅,士氣充,而虜不難卻矣。繼今以往,益堅此志,誓不言和,專務自強,雖折不撓,使此心純一,貫徹上下,則遲以歲月,亦何功之不成哉![1] 4132

但張栻等到的結果只是“疏入不報”。因時過境遷,北伐已非朝堂的中心議題,宋孝宗的銳氣亦遭重挫,何況他又受制于深居德壽宮的太上皇,即便看到奏疏也無可奈何。

二 經筵開講與張說之任

六年后即乾道五年(1169),張栻終于再次見到宋孝宗:“后六年,始以補郡。臨遣,得復見上。”[1]4132隆興初年張栻向宋孝宗所陳恢復之說更多的是張浚的想法,而乾道年間張栻逐漸形成自己的主張,而非盲目贊成“恢復”:

明年召還,宰相又方謂虜勢衰弱可圖,建遣泛使往責陵寢之故,士大夫有憂其無備而召兵者,皆斥去之。于是公見上,上曰:“卿知虜中事乎? ”公對曰:“不知也。”上曰:“虜中饑饉連年,盜賊四起。”公又對曰:“虜中之事臣雖不知,然境中之事則知之詳矣! ”上曰:“何事? ”公遂言曰:“臣竊見比年諸道亦多水旱,民貧日甚,而國家兵弱財匱,官吏誕謾,不足倚仗。正使彼實可圖,臣懼我之未足以圖彼也。”上為默然久之。公因出所奏書讀之曰:“臣竊謂陵寢隔絕,誠臣子不忍言之至痛。然今未能奉詞以討之,又不能正名以絕之,乃欲卑詞厚禮以求于彼,其于大義已為未盡。而異論者猶以為憂,則其昧陋畏怯又益甚矣。然臣竊揆其心,意其或者亦有以見我未有必勝之形而不能不憂也歟。蓋必勝之形當在于蚤正素定之時,而不在兩陳決機之日。”上為竦聽,改容稱善,至于再三。公復讀曰:“今日但當下哀痛之詔,明復仇之義,顯絕虜人,不與通使,然后修德立政,用賢養(yǎng)民,選將帥、練甲兵,通內修外攘、進戰(zhàn)退守以為一事,且必治其實而不為虛文,則必勝之形隱然可見。雖有淺陋畏怯之人,亦且奮躍而爭先矣。”上為嘆息褒諭,以為前未始聞此論也。其后又因賜對,反復前說,上益嘉嘆,面諭“當以卿為講官,冀時得晤語也”。[1]4133-4134

張栻此時認為,如要達到恢復故土之目標,必須“修德立政,用賢養(yǎng)民”,也即首先富國強兵,在此基礎上方可再行恢復宏圖。此番陳述打動了宋孝宗,宋孝宗決定任命張栻為侍講。張栻給朱熹的信中也提及孝宗召對事:“某備數于此,自仲冬以后凡三得對,區(qū)區(qū)之誠,不敢不自竭。上聰明,反復開陳,每荷領納,私心猶有庶幾乎萬一之望,正幸教誨之及,引領以冀也。講筵開在后月,自此或更得從容,以盡底藴。惟是跡孤愈甚,側目如林,此則非所計也。”[8]1099-1100正如張栻自言其處境“跡孤愈甚,側目如林”,張栻再次進京面見宋孝宗也招來了虞允文和趙雄等人的猜忌:

南軒再召時,論今日自是當理會恢復。然不如此理會,須是云云,有札子。上大喜,次日降出札子,御批:“恢復須是如此理會。”即除侍講,云:“且得直宿時與卿說話。”虞允文趙雄之徒不喜,遂沮抑。[3]2609-2610

不過朱熹所述虞允文與張栻不睦一事,與楊萬里所撰虞允文神道碑所說不一,其中云:“又用呂原明、司馬康故事,薦張栻入經筵,又薦布衣李制科,一時得人之盛,廩廩有慶歷、元祐之風。”[9]4614這里指出張栻是被虞允文推薦為侍講,可看出張栻再次進京,虞允文起到一定的作用。筆者推知朱熹所撰張栻神道碑中未提及虞允文,當是因為后來針對乾道七年(1171)張說簽書樞密院事,張栻與虞允文意見相左,此后兩人漸趨不睦,但之前兩人關系尚可。此外,張栻與虞允文在隆興元年尚有書信往還[10]167-168,張栻之父張浚還曾薦舉過虞允文[2]4432,也足證兩人關系并非一開始就勢如冰炭。

對于虞允文、趙雄與張栻的關系,《宋史·趙雄傳》中的傳論也曾提出質疑:“趙雄與虞允文協謀用兵,而舊史謂二人沮抑張栻,何哉?”[11]12082史官也對此提出了疑問,對比《宋史》與朱熹所撰張栻神道碑相關內容可知,這是因為宋國史很可能采納了朱熹所撰張栻神道碑的說法,進而這一說法得到了流傳,史官對此提出疑問,說明史官對此問題也心生疑惑。就此問題清人趙翼就已提出其矛盾之處:“《趙雄傳》,謂孝宗意向張栻,雄與虞允文沮抑之。傳贊則謂雄與允文協謀用兵,與張栻持論相同,而以舊史沮抑張栻之說為誣。是傳則小人,而贊則君子矣!”[12]500對此他也給出了答案:“可見各傳皆宋舊史原本,修史時悉仍其舊,特于贊內另別其是非。此又見修史者雖不及改正,而尚存褒貶之公也。”[12]500

據胡宗楙《張宣公年譜》知乾道七年二月,張栻經筵開講[13]211,很快在講書時就惹得宋孝宗不快:

張栻講葛覃,言先王正家之道,因及時事,語激切,上意不懌。彥颕曰:“人臣事君,豈不能阿諛取容?栻所以敢直言,正為圣明在上,得盡愛君之誠耳。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上意遽解,曰:“使臣下皆若此,人主應無過。”[14]11865

張栻再次回到孝宗身旁,不再是往來傳信的聯絡員,而是可以時時晤語的經筵講官。這種近距離的接觸,一方面便于張栻向宋孝宗直抒胸臆,但另一方面也容易激怒宋孝宗。張栻這次使得“上意不懌”尚有李彥颕化解,但滿心先王正家之道的張栻顯然不善于討孝宗歡喜,那么他被排擠出外也實屬必然。張栻與孝宗談論內容“大抵皆修身務學、畏天恤民,抑權幸、屏讒諛之意。至論復仇之義,則反復推明所以為名實之辨者益詳。”[1]4134另從朱熹《答張敬夫》(昨陳明仲轉致手書)中所云:“筵中見講何書?愚意《孟子》一書最切于今日之用,然輪日講解,未必有益。不若勸上萬幾之暇,日誦一二章,反復玩味,究觀圣賢作用本末,然后夜直之際,請問業(yè)之所至而推明之。”[15]1113朱熹還向張栻推薦了《孟子》作為經筵講書,但不知張栻是否采納。

乾道七年(1171)三月,宋孝宗“以明州觀察使、知閤門事兼樞密都承旨張說簽書樞密院事。”[16]651張栻對此極力反對:

公夜草手疏,極言其不可,且詣宰相質責之,語甚切。宰相慚憤不堪,而上獨不以為忤,親札疏尾付宰相,使諭指。公復奏曰:“文武之勢誠不可以太偏,然今欲左文右武以均二柄,而所用乃得如此之人,非惟不足以服文吏之心,正恐反激武臣之怒也。”于是上意感悟,命得中寢。然宰相實陰附說,明年,乃出公知袁州,而申說前命,于是中外讙嘩,而說后竟謫死云。[1]4135-4136

《宋史》中則保存了張栻斥責虞允文的場景:

(張栻)質責宰相虞允文曰:“宦官執(zhí)政,自京、黼始,近習執(zhí)政,自相公始。”允文慚憤不堪。[17]12775

由前述“然宰相實陰附說,明年,乃出公知袁州,而申說前命云云”可看出,朱熹所撰張栻神道碑將張栻出外的責任推給了宰相虞允文,但張說之任根本上還是宋孝宗的想法。楊萬里所撰虞允文神道碑有云:“上志克復,嘗手筆付公曰:‘朕必欲用武臣為樞密,曹勛如何? ’公執(zhí)奏不可,上勉從之。未幾,復用張說為簽書樞密院,廷臣極諫,上怒甚。公力救解,皆授以郡。”[9]4615-4616說明宋孝宗早有以武臣出任樞密之意,虞允文所做只不過是順從孝宗的意思行事,但他仍對朝臣出手相救,正表明他對此事的兩可態(tài)度:一方面依孝宗意思行事,另一方面同時對出言反對者出手相救。趙冬梅先生認為宋孝宗擢用張說簽書樞密院事 “不是一個孤立事件,只是孝宗抬升武選官地位的一個步驟。”[18]

此外,《宋史·虞允文傳》有云:

既而以張說簽書樞密院事,右正言王希呂與臺官交劾之。上怒希呂甚,手詔“與遠惡監(jiān)當”。允文繳回,上益怒。梁克家曰:“希呂論張說,臺綱也,左相救希呂,國體也。”上怒稍解,卒薄希呂之罰。

虞允文出手相助彈劾張說的王希呂,可見其對任命張說簽書樞密院態(tài)度上并不堅決。他主要的想法還是按照孝宗的意思行事,因此當袁樞當面指責他“公不恥與噲等伍邪?”,他也只能“愧甚”。[19]11934

此外,又因張說之妻為太上皇高宗吳皇后女弟[20]203,張栻的出言阻攔勢必會惹得宋高宗不快。“于是宰相益憚公,而近幸尤不悅,遂合中外之力以排之,而公去國矣。”[1]4134很快,張栻被貶離京。楊萬里上書宰相虞允文爭取挽留張栻:

今者竊見張栻驟逐,而韓玉堅留,此朝廷黜陟之大失也,門下士可以一言乎?說者謂栻之議論與丞相議論間有異同,某以為不然。……然則古者廟堂之上,議論之間,固貴于可否之相濟,而不以異同為相忤也。孰謂相公之賢,肯以小異為忤,而以逐賢為快哉!某知相公之必不然也,是必栻前此樞廷之議有以召近習之怨,日浸月潤,以至于此爾。雖然,相公于此亦不得以辭其責,蓋其實出于近習而其名歸于相公也。以為出于近習歟,何前日之抗章而諫行言聽也?以為不出于相公之意歟,何以有議論異同之謗也?大抵君子若不足樂也,久而有味;小人若可喜也,終必受其禍。今韓玉以可喜而留,張栻以不足樂而逐,不特朝廷之憂也,亦門下之憂也。[21]2738

如前所述,既然張說的任命是宋孝宗的主意,同時張栻反對任命張說又開罪太上皇宋高宗,那么楊萬里對虞允文的這番話自然無濟于事。出語切直的張栻既然得不到宋孝宗的垂青,也就無法立足于錯綜復雜的臨安政壇,出走京城不過是時間問題。

乾道八年(1172)二月,宋孝宗再除張說簽書樞密院事[16]653,令周必大草詔,周對此亦表示反對,同時拒絕草詔:

張說再除簽書樞密院,王之奇賜出身,并命公當草,不允詔,奏謂:“昨者舉朝以為不可,陛下欣然聽納。嘗云‘茲事誠誤’,旋即改命。曾未周歲,復有此除,貴戚預政,公私兩失。若謂西府間以武臣,愿擇大將有威望者畀之。臣非欲專任文吏也。且當是時,之奇亦曾論奏,今乃與說同升,恐亦未當遽受也。臣未敢具草。”時權給事中莫濟再封還御筆,遂俱與外祠。[22]36

周必大認為,如果非要任命武臣出掌樞密,那么可以選擇大將中有威望者,張說身為外戚,并不適合西府之任。給事中莫濟封還御筆,兩人也被調出京城。

在不到一年中,宋孝宗不顧群臣反對,再次起用張說,也可見孝宗對此事的決心。起初,宋孝宗先將反對最激烈的張栻、范成大貶出京城,避開了朝臣反對最激烈的關口。雖然這次朝臣中仍有不少反對者“侍御史李衡、右正言王希呂交章論說不可為執(zhí)政,不報。禮部侍郞兼直學士院周必大不草答詔,權給事中莫濟封還錄黃,詔并與在外宮觀。”載脫脫等.《宋史》卷三四《孝宗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5,第653頁。,但宋孝宗最終還是乾綱獨斷,做成了此事。總之,張栻的經筵開講并未使君臣關系更加密切,反而令宋孝宗對他的說詞感到厭倦。宋孝宗在張說任職樞密院一事中的傾向,最終表明了他對張栻的疏離。因張說出掌樞密正是宋孝宗的旨意,張栻極力阻止張說之任,不但開罪了宰相虞允文,更重要的是直接觸怒了宋孝宗,君臣之間再難默契,京城政壇也不復有張栻的容身之地。

對于和宋孝宗的朝夕相處,張栻曾總結道:“前后奏對忤上旨雖多,而上每念之,未嘗加怒者,所謂可以理奪云爾。”[17]12775雖然張栻說宋孝宗“未嘗加怒”,但同時也未提到宋孝宗對他的意見欣然采納。從中不難看出,張栻的言行多觸宋孝宗之逆鱗,最多不過是不讓宋孝宗動怒而已,更遑論得到宋孝宗的欣賞了。對于孝宗寵幸的近習曾覿,《宋史·張栻傳》云:“為都司日,肩輿出,遇曾覿,覿舉手欲揖,栻急掩其窗欞,覿慚,手不得下。”[17]12775張栻對其毫不留情,雖然疏遠了佞幸,但這種處事方式在官場上顯得剛直有余而圓融不足,極易樹立政敵,很難立足于盤根錯節(jié)的京城官場。對于張浚的舊友虞允文,張栻也以最嚴厲的言辭加以批評:

南軒質責虞丞相并甫不當用張說,至以京、黼面斥并甫。并甫曰:“先丞相平生亦有隱忍就功名處,何相非之深也。”南軒曰:“先公固有隱忍處,何嘗用此等狎邪小人?”并甫拱手曰:“某服矣”。《語錄》中載諫并甫事,無此數語,南軒親與誠齋言之。[23]111-112

對于之前關系尚可的虞允文,張栻也不顧及情面,令虞允文無可奈何。近習與舊友都加以得罪,又失去宋孝宗的信任,張栻根本無法在京城立足。

據呂祖謙《與朱侍講》(某以六月八日離輦下)所云“某以六月八日離輦下,既去五日,而張丈去國”[24]403,及張栻《答朱元晦》(某十三日被命出守)中所云“某十三日被命出守,次日早出北關,來吳興省廣德家兄,翌早可去此。”[8]1100知張栻于乾道七年六月離開臨安。

三 天高君亦遠

據胡宗楙《張宣公年譜》知張栻乾道七年(1171)十二月抵長沙[13]213,此間在長沙講學論道,直到淳熙元年(1174)“上復念公,詔除舊職,知靜江府,經略安撫廣南西路” [1]4136。張栻在長沙賦閑近三年后得以復出為官,雖然朱熹在張栻神道碑中言“上復念公”,但靜江府遠在邊陲,此任命也未看出宋孝宗對張栻的特別垂青之處。

此后宋孝宗與張栻并無直接聯系,目前所見宋孝宗與張栻的交往文獻有二。

據《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八:“淳熙二年秋,占城國主遺瓊州守臣書,遣六百人、海舟三十艘至海南買馬。上命帥臣張敬夫作書諭以中國馬未嘗出外,夷乃去。安南亦不產馬,故以象拒戰(zhàn)焉。”[25]428即在淳熙二年(1175)令張栻作國書答占城國主,屬于公務范疇。

張栻在廣西改革鹽法、馬政,效果顯著,“上聞公治行,且未嘗敘年勞,乃詔特轉承事郎、進直寶文閣再任”[1]4137,算是對他任職廣西時治績的認可。

淳熙五年(1178),張栻除秘閣修撰、荊湖北路轉運副使,改知江陵府,安撫本路。七月,劉珙在彌留之際向宋孝宗特地推薦張栻等人:“張栻學問醇正,可以拾遺補闕,愿陛下亟召用之。”[26]4501但張栻最終未能回到宋孝宗身邊,君臣關系反而愈加疏遠:

蓋方是時,上所以知公者愈深,而惡公者忌之亦愈力。公自以不得其職,數求去不得,尋以病請,乃得之。然比詔下,以公為右文殿修撰、提舉武夷山沖佑觀,則已不及拜矣。卒時年四十有八。[1]4139

無論是劉珙的推薦,抑或是張栻的地方政績都不足以令他再回到宋孝宗身邊。淳熙七年(1180)二月,積勞成疾的張栻病逝于江陵(今屬湖北)府舍。

張栻在彌留之際,還不忘上書宋孝宗,勸其“親君子,遠小人”。《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

張敬夫帥荊州,庚子春疾甚,數丐免,不許。將死,自作遺表來上。邸吏以庶寮不得上遺表,卻之。上迄不見也。其表曰:“再世蒙恩,一心報國。大命至此,厥路無由。猶有微誠,不能自已。伏望陛下親君子,遠小人,信任絕一己之偏,好惡公天下之見。永清四海,克鞏丕圖。臣死之日,猶生之年。”敬夫了然不亂如此,所謂古之遺忠矣。敬夫卒之四日,上聞知其疾病,乃拜右文殿修撰奉祠。敬夫始以父任為右承務郎,平生未嘗乞磨勘。上知之。其在廣西,特進二秩為承事郎,故職雖高,終不得任子云。[27]164

張栻臨死不忘上遺表,可謂一心許國,鞠躬盡瘁。但無奈事過境遷,此時的他已非當年在帷幄中與宋孝宗單獨暢談北伐大業(yè)的翩翩少年,就連臨終遺表也因職級不夠的借口被邸吏卻之。游彪先生認為這與南宋官員上奏遺表的資格改變及遺表蔭補范圍縮小有關,[28]132-133但倘若張栻此時與宋孝宗關系融洽,制度總有變通之處,不至于在張栻去世四天后宋孝宗才得到訃聞。從相談甚歡到臨終遺表不能上達,其中可見宋孝宗與張栻關系的親疏演變。

四 結 語

張栻早年因為張浚的關系得以頻繁面見宋孝宗,在張浚與宋孝宗之間傳遞軍機,其間宋高宗也試圖通過張栻勸張浚與金人講和。隨著隆興二年張浚幕府的解散,張栻也暫時失去了與宋孝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直到乾道六年閏五月赴召,張栻才又得以近距離接觸宋孝宗,君臣之間的關系一度融洽,但直言敢諫的張栻難免觸人主之逆鱗,最終在乾道七年六月去國,張栻與宋孝宗的關系也由此疏離。張栻在垂死之際還不忘向宋孝宗進呈遺表,可見張栻始終憂心國家社稷,希望宋孝宗成為一代明君。而宋孝宗作為皇帝,他的出發(fā)點是鞏固自己的皇權并貫徹自己的意志,同時防范文官士大夫擅權,君臣之間在目標上有著本質的差異。如,宋孝宗通過倚重近習[29]413-427,以此牽制宰相等士大夫官僚的權力,而張栻恰恰一直反對宋孝宗重用近習。這些分歧正是宋孝宗與張栻君臣之間關系疏離的根本原因。總之,因為家世及早年的機緣,張栻雖然得以近距離接觸到宋孝宗,但一心為國而又直言敢諫的張栻,很難與宋孝宗一直保持融洽的關系。

[參 考 文 獻]

[1]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九.右文殿修撰張公神道碑[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五下,張浚行狀[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三.胡氏門人·張敬夫[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 王曾瑜.宋高宗傳:第十六章,德壽宮頤養(yǎng)[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6.

[5] 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1983.

[7] 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張魏公三戰(zhàn)本末略·符離之師[M].北京:中華書局,1983.又見于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卷二乙集,孝宗恢復[M].北京:中華書局,1989:58.

[8] 張栻.新刊南軒先生文集:卷二二,答朱元晦[M]∥張栻.張栻集.楊世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5.

[9] 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二○,虞允文神道碑[M]∥楊萬里.辛庚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

[10]任仁仁,顧宏義.張栻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8.

[11]脫脫等.宋史:卷三九六,趙雄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2]趙翼撰,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3]胡宗楙.張宣公年譜.卷上[M]∥北京圖書館珍藏年譜叢刊:第31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

[14]脫脫等.宋史:卷三八六,李彥颕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五,答張敬夫(昨陳明仲轉致手書)[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脫脫,等.宋史:卷三四,孝宗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7]脫脫,等.宋史:卷四二九,張栻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8]趙冬梅.試論宋代的閤門官員[J].中國史研究,2004(4):107-121.

[19]脫脫,等.宋史:卷三八九,袁樞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0]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樞密參用文武張說本末[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1]楊萬里.誠齋集:卷六三,上虞彬甫丞相書[M]∥楊萬里.辛庚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

[22]樓鑰.攻媿先生文集.卷九八,周必大神道碑[M].北京:中華書局,中華再造善本影印版,2002.

[23]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南軒諫虞丞相[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4]呂祖謙.東萊集:別集卷七,與朱侍講(某以六月八日離輦下)[M]∥呂祖謙.呂祖謙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25]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八,廣馬[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七,劉珙行狀[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7]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八,張敬夫遺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8]游彪.宋代蔭補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29]王曾瑜.宋孝宗時的佞幸政治,絲毫編[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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