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嚴
2021 年初,湖南益陽一位62 歲老人跳江自殺,原因是:爆雷的某養老機構吞噬了他預付的17 萬元——這幾乎是他靠打雜工辛苦積攢下的全部收入。預付費式養老又一次成為輿論焦點。這種方式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造成不幸?應該將其徹底禁止嗎?還有沒有改進的余地?如何實施有效的監管?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不僅事關金錢,更關系到廣大老年人的安危。
預付費式養老,簡言之,就是老年人在尚未入住養老機構之前,預先以會員身份支付床位費及相關服務費用,獲得折扣價格和優先入住權的一種方式。預付費既是支付方式,也是銷售方式。現代社會中,小到買電卡,大到買期房,以及教育培訓、康體健身、美容美發等服務的購買,都普遍采取預付費方式,人們早已司空見慣。
預付費本身并不存在善惡之分。在商業模式合理、監管科學有效的前提下,將預付費的方式引入養老服務領域,有利于實現供給方和需求方的雙贏。供給方即養老機構的投資方,借助預收費的方式,可以提前回籠一部分建設資金,加快跨過盈虧平衡點,盡早實現可持續運營,進而更有條件改善設施和服務,讓入住的老年人受益。需求方即老年人,通過預付費可以享有一定程度的優惠價格,能夠相應節省養老開支,并且在床位資源稀缺的情況下獲得優先入住的權益,晚年生活更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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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固然美好,現實不免殘酷。盡管也有一些成功案例,但在實踐中,預付費經常被濫用,主要分為以下兩類情況。
一類是善始不得善終,善因卻換來了惡果。供給方的初心是好的,原本是要在養老領域深耕細作。引入預付費后,在沒有精心設計好與之相匹配的資金用途,又缺乏有效監管、第三方托管等防火墻的情況下,初心很容易被改變。取之于老人、本應用之于老人的預收款,被挪作他用,投入到看似回報更高、實則風險也更高的領域。而一旦這些領域出現波動,老年人的“養老錢”就折了。
另一類是以養老之善名,施非法集資之惡行。這類行徑初衷就是惡的。承諾給老人的這種“預付費養老+理財”高回報的模式,本質就是龐氏騙局。它的賣點通常不是養老服務本身,而是投資理財的高回報。不法之人不僅會將實有床位全部通過預付費的方式賣掉,而且會毫無底線地加上幾倍、十幾倍、幾十倍的杠桿,就連根本不存在的養老床位也會被賣掉,從而最大限度斂財。這種行徑往往會以卷錢跑路而告終,惡行的性質就從非法集資升級為詐騙。
預付費式養老需要全鏈條的科學有效監管,但令人遺憾的是,在這個鏈條上的幾個關鍵環節都存在漏洞。
一是事前毫不知情,準入失管。哪些養老機構曾經或正在開展預付費業務?收費標準如何?產品設計合理與否?杠桿率是高是低?是否存在違規承諾收益等行為?有沒有非法集資和詐騙的嫌疑?對于這些問題,“出事”以前,監管部門并不掌握。預付費在很多地方居然沒有準入門檻!
二是事中沒有監測,動態失察。對于采取預付費方式的養老機構的運營狀況,特別是預付費資金本身的收支狀況,目前缺乏有效的監測體系和機制。監管部門既無從知曉養老機構(或打著養老旗號集資的機構)通過預付費方式獲取了多少資金,又不確定這些資金究竟使用了多少、是否真正用于養老,更沒法主動發現資金被用于不動產、股權、證券投資以及借貸等違規違法行為。
三是事后無能為力,老人失依。不少案例表明,直到養老預付費項目爆雷,或者老年人集體維權或個人極端事件發生后,惡行才暴露于監管的視野。這時,嫌疑人要么已金蟬脫殼、卷錢跑路,要么留下一人坐牢、全家移民海外。不管怎樣,大部分資金是追不回來了,徒留受害的老年人晚景凄涼。
我國養老產業方興未艾,各類養老服務主體快速增加,新的服務方式和業態不斷涌現,監管難度空前加大。面對預付費及類似的業務,監管更顯力不從心。首先是專業能力不足,特別是作為監管一線的區縣一級缺乏既懂養老又懂金融的復合型人才,有的地方連專職人員都尚未配齊。其次,協調機制不暢,沒有真正實現跨部門的積極聯動,預付費式養老的日常監管陷入行業主管部門、金融部門、執法部門的“三不管”地帶。最后,多元參與不充分,監管尚未充分調動社會力量、行業力量、媒體力量、科技力量乃至老年人自身的力量,導致監管部門單打獨斗、孤立無援。
金融是現代經濟的核心,養老是事關全局的事業。預付費式養老恰是金融與養老相融合的這樣一種方式——以信息和信用為基礎,利用現代金融工具,風險管控才是關鍵。預付費本身并不應該被一禁了之,而是迫切需要配之以現代化的監管。筆者建議,綜合使用司法解釋、全國性的監管細則或指導意見、國家和地方立法修法、行業自律等治理手段,加快對預付費式養老監管補漏洞。
第一,實施強制性的公示報告要求。養老機構凡是采取預付費方式的,必須在《養老機構管理辦法》所要求的服務項目收費標準和收費依據公示中,將預付費的具體標準予以明確體現,必須將公示信息向屬地養老行業主管部門進行書面報告。屬地行業主管部門一方面應將養老機構的書面報告在其官方網站、新媒體平臺上公示,另一方面應將相關信息報送上一級行業主管部門和同級金融、執法等部門——在很大程度上解決監管信息不充分的問題。
第二,建立強制性的第三方存管制度。凡是采取預付費方式的養老機構,必須在商業銀行開設第三方存管賬戶,并將預收取的費用按照一定比例存入該賬戶。只有在老年人實際入住后,商業銀行才能將第三方存管賬戶中的資金劃轉給養老機構。第三方存管制度既可以發揮類似保證金的作用,又有利于養老機構對老年人履行入住約定。
第三,設定強制性的底線標準。為有效防控風險,必須給預付費這種方式設立一定的“門檻”。例如,《北京市養老服務機構監管辦法(試行)》規定:“除利用自建或自有設施舉辦的養老服務機構外,嚴禁實施會員制。會員制收費額度原則上不能超過經營者可抵押物估值。”《單用途商業預付卡管理辦法(試行)》還對發卡企業的預收資金余額相當于注冊資本、上一會計年度主營業務收入的比例有規定。此外,還可以按照實際空余床位、考慮到周轉情況的床位供給以及預付年限等設置底線要求,避免房地產領域“賣樓花”現象發生在養老領域,出現“賣床花”的問題。
第四,嚴格限制投資理財功能。可以參照前述北京市監管辦法中“會員費不得投資風險行業”、《南京市養老服務條例》中“養老機構不得以還本付息、給付回報或者約定回購等方式,誘導社會公眾購買養老服務產品、養老公寓、預售卡、優惠卡,或者投資養老服務項目”等規定。進一步明確限制性要求。讓預付費真正回歸購買養老服務的核心功能,嚴防向非法集資轉化。
第五,加強跨部門會商和聯合執法。在養老服務部門聯席會議、老齡工作委員會等框架下,設置由行業主管部門、金融部門、公安部門組成的專門會商機制,構建監測預警體系,及時研判風險,開展專項檢查、飛行檢查及聯合執法,形成跨部門信息優勢和監管合力。
第六,用好信用建設、社會力量和科技手段。對失信被執行人嚴禁采取預收費銷售的方式,對于誠信合法經營的機構則可以適度降低第三方存管比例、預收費額度及預收資金余額等要求。引導包括老年人在內的各界人士通過民政專線、市民熱線咨詢和反映預付費式養老項目信息及問題,利用各類媒體提示風險隱患、介紹典型案例、宣傳法規政策。鼓勵企業、社會組織等開發養老機構信息平臺,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手段向社會提供實時信息,為監測預警提供有力支撐。
由衷希望,盡早建立起科學有效的現代化養老服務監管體系和機制,讓預付費方式善始善終,讓真正長期耕耘養老領域的企業通過預收費實現更可持續的發展,讓有需要的老年人通過預付費進入設施更加完備、服務更為優質、價格更可承受的養老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