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過了牤牛河再往北,沙土路顛簸半小時的車程,就是一個叫建設的小地方。這地方一半是農民,一半是保密廠的工人和家屬。保密廠的家屬區里,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只要見著特定的四個人中的一個,就會喊出大人編排的順口溜。
這四個人里的前三個,都出過不大不小的新聞,事實確鑿蓋棺定論。有出過安全事故的,有為了生兒子官都不當的,有借出去錢打水漂的。唯獨老悶兒窩囊。鳥飛有個影,老悶兒留這個影被無限放大,描上眉畫上眼,真實的情況怕是永遠弄不清了。這種事你不能解釋,越解釋越招來死纏爛打。再說老娘們兒愛扯老婆舌,老爺們兒愛逗悶子,都愿意把這故事編排得越花哨越好,添枝加葉才有擠眉弄眼的余地。
二
那年老悶兒四十多了,他的傻兒子也快二十了。這傻兒子可把老悶兒坑苦了。
自從發現這孩子是個傻子,老悶兒的生活開始犯難,到處求醫找偏方借了不少錢。孩子到了六七歲,總不能天天待在屋里,出去吧,他又找不到家。老悶兒的媳婦整天皺眉,忽然有一天,她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鄰居說這女人應該不會去死,許是和一個山東盲流跑了。因為他們看到那個盲流子和她說過幾次話,進屋討過水,還幫她找過孩子。老悶兒媳婦不見的那天,那個山東盲流也不見了,工地上的人說他受不了東北的冷,回山東家了。媳婦這一跑,老悶兒沒幾天頭發就白了一半。可他是保密廠的工人,班還得上,日子還得照樣過。別的工友下班做飯的做飯,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老悶兒不行,他得先滿世界地找孩子。怕貓撓著、狗咬著,怕火燎著、水嗆著,怕車碰著、馬踢著,怕討厭的小孩子打著,怕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毒著。老悶兒這二十年吃過的苦,別人一輩子也吃不到一角子。就算這樣,孩子二十歲的時候還是走丟了。這次找遍了附近大村小屯,前山后嶺,還是沒找著。老悶兒報了派出所,派出所也不能天天幫著找啊,這事就這么放下了。只是老悶兒心里難受,因為孩子是三九天走丟的。傻兒子走丟之后,老悶兒的頭發全白了,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像五十歲。傻兒子丟了,鄰居反而替他高興,他們說:這回老悶兒說不定因禍得福,可以張羅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了。這話也不無道理,有這個傻兒子在,哪個女人肯嫁給他呢?
老悶兒下班再也不用到處找孩子了,吃完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人一樣,可以出去聊聊天,看看象棋。頭年冬天還干硬的柳樹條泛青了,不知道哪來的風,一吹,它就扭起來。柳樹芽尖尖的,被這一扭就扭破了,毛毛狗鉆出來,越長越大,掛滿了樹枝。趙工的女人喊:“天黑了,回家睡覺。”那個戴著厚眼鏡片的趙工手里捏著棋子兒就像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他的女人穿著睡衣,擰著屁股就騰騰地走過來。這女人的奶子忽閃忽閃像懷里揣了兩只兔子,一把揪住趙工的耳朵,就給揪回去了。旁邊的人嬉笑著幫襯:“回去吧,兄弟媳婦一個人睡不著。”老悶兒望著趙工媳婦柳條一樣扭動的后腰,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女人。女人這個事從老悶兒的腦袋里消失是多久之前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好像還不止。有女人的家是個什么樣,老悶兒已經記不得了,能記起的都是讓他傷心的片段。他曾經覺得沒有女人也不錯,少了家長里短,每天上班只要大錘掄起來,在震耳朵的工房里,他覺得很安靜。說起老悶兒掄捶,那可絕對不是力氣活那么簡單。他是鉚工,在工房里負責下料成形。掄捶是鉚工的基本功,老悶兒的錘頭功夫是整個車間都認可的,來了新學員,都要被告知一句:“學錘頭上的功夫,別人不用看,就和老悶兒師傅學。”一樣的鐵板,老悶兒一氣大錘下去就能彎出想要的弧線,那錘頭帶著風,講究個穩準狠,下去要殺活兒,就像鐵板上有一顆釘子,一錘就釘進去。老悶兒掄小錘也有一絕,遇到空間小,揚不起來的時候,他錘頭從鼻子前橫著走,劃個弧繞到腦后,猛一發力,準準地打在活兒上,這纏頭裹腦的功夫幾乎是在表演,讓懂行的人叫絕。老悶兒的錘頭出了名,老悶兒的腱子肉也是整個保密廠數得著的漂亮。市里曾經來過一群畫油畫的,專請老悶兒做模特,說他骨骼好,肌肉也好。當時是在子弟學校的教室里畫的,老悶兒坐在地中央,裸著上身,他偷眼瞧,窗外趴著幾個人,都是女老師。
毛毛狗快落了,柳絮還沒在大街上打滾。老悶兒蹲在樹下看沈壯下棋,沈壯忽然問他:“聽說你錘打得好,這些年不掄錘,功夫還比得上當年嗎?”老悶兒搖搖頭:“不打錘,誰給咱開工資呀?”沈壯往他襠下努努嘴:“我說的是下面那個錘。”老悶兒順著他的眼神往下看,扎腳了一樣站起來,苦笑著,笑得挺復雜。
藍姐說她有個農村的妹妹來串門,三十好幾的人還沒嫁,這姑娘一直想找一個吃紅糧本的,一直等。老悶兒這些年沒存下錢,饑荒是沒了,可家里出個傻兒子又跑個媳婦,總覺得低人一等。憑他的相貌和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找個離婚的工人基本沒戲。那年月怪,投河、跳井、上吊、吃藥的不新鮮,女工人離婚卻極難發現,打著鬧著也都是個過。再說離婚的都帶著孩子,羊肉咋也貼不到狗身上;藍妹妹不管咋說還是個大姑娘,利手利腳,合適。這話放在去年,老悶兒感謝一番也就蔫溜了,可今年不一樣,那妹子來串門的時機也恰好,四月尾,樹木青草都發著芽。老悶兒琢磨著,藍姐長得周正,她妹妹估計也差不了。老悶兒敲開藍姐的門,就看見那妹子坐在床上,眼睛嘰里咕嚕上下打量老悶兒,手里的旱煙也沒掐掉。藍姐從她手里拽過煙笸籮,瞪了她一眼,把半截旱煙和煙灰缸也沒收了。這姑娘一身的大骨架,臉瘦得找不到多少肉,這使她的眼睛格外突出,眼珠稍微動一下就瞞不了人。三個人坐下,那姑娘還挺愛說話的,問老悶兒工資多少,家里的電視機是九寸還是十四寸之類的話。藍姐顯然是很不自在,用膝蓋不停地碰她,她好像沒發覺,笑的時候紫色的牙床更加顯眼。
老悶兒回到家,在床上骨碌了半宿。這妹子長相雖然沒讓他動心,可人家是黃花大閨女。這屋子冷清多少年沒個女人味,也該變變樣了。藍姐送出來的時候說,除了對九寸的電視機有微詞,那女子對自己還算滿意。老悶兒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娶這樣一個也可以了——不瞎不瘸,不傻,女人。老悶兒想象著藍妹妹的大骨架在搓板上來回推拉,柜子里的衣服規規整整地擺齊,想到廚房里叮叮當當飄進來飯菜香味,睜開眼,被鄰居做早飯的聲音吵醒了。
這姑娘在藍姐家住到半個月的時候,已經開始和老悶兒談論婚嫁的具體事項。老悶把九寸的電視賣了,咬牙買了個十四寸的,興沖沖地領著她去登記。人家看完手續,問他:“你的離婚證呢?”老悶兒頓時傻了眼。“你戶口本顯示是已婚,沒有離婚證明或者死亡證明辦不了。”老悶兒像是被刀子扎到軟肋,一下子癟了。媳婦跑了十幾年,他上哪找回來辦離婚啊?要是能找回來,還辦離婚干嗎呢?藍姐在一旁也做了蠟,看著哇哇哭的妹妹不知道咋辦是好。第二天,這女子就坐火車回家了。
三
說話間,就進了五月,可老悶兒覺得屋里比先前還冷,下了班也不愿意進這屋子。前幾年他在山坡上開了一小片地,往常這個時候應該翻地背壟,種上一壟香菜、兩壟小白菜啥的,嫩黃的菜苗冒出頭看著喜興。今年那片地還荒著。一大早,老悶兒就圍著家屬區晃,不知道誰在樹上掛了一架秋千,他坐上去悠了幾下。這秋千悠上去再下來,悠上去再下來,上去的時候挺得勁兒,下來的時候,老悶兒的腸子肚子都頂到嗓子眼兒,一時還歸不了位。他看見幾個老娘們兒領著孩子朝這邊溜達,趕緊下來,往下棋的方向走。聽見背后嘻嘻哈哈地笑,盧嫂喊他:“老悶兒你是彪啊?一大早哪有下棋的?昨晚的露水都不擦,坐一屁股,趕上尿褲子了。”老悶兒沒回頭,伸手摸一下屁股,才覺出涼。
今年這是咋了?自從牤牛河開化到現在,總覺得哪兒不對,就像在秋千上悠著,夠不著地了。十四寸的電視機比九寸的敞亮,頻道卻沒多出一個,沒有老悶兒想看的節目。他忽然想去市里看場電影。
電影散場的時候天就麻黑了。回去要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黑燈瞎火地再做飯怕影響鄰居睡覺,老悶兒決定找個小飯店吃一口,管他呢,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進門的時候,門口蹲著一個人,沒看清。等老悶兒出來,這人忽地站起來,嚇了他一跳。這人進門就直沖老悶兒吃飯的桌子,看到桌上沒剩下啥,轉身就往外走。飯店老板攆著:“出去出去!不是告訴你上對面飯店看看去嗎。”借著開門的燈亮,老悶兒看出這是一個女人,他心里有點酸,就回到屋里:“再給上倆饅頭,一盤青椒炒雞蛋。”推開門,對著女人說:“你進去吃吧,錢我交完了。”
老悶兒騎上車,并沒有朝建設走。天還早,等一會兒月亮高了看路能更清楚,他往市里轉。市里真好,就算這城市邊緣的小街道,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路邊散步,賣水果的把攤子支到路邊,點著電石燈,攤子照得通亮。賣茶葉蛋的拿著勺子輕輕敲鍋里的蛋,鍋邊一躥一躥的火苗把香味送到過客的鼻子里。老悶兒沒吃過茶葉蛋,雞蛋一毛錢一個,放點茶葉煮熟了就賣兩毛,太不劃算了。今天他是閑,就停下來買上兩個準備帶回去,他倒要嘗嘗這多出的一毛錢是啥味兒。攤主挑蛋的時候,他問:“市里咋有要飯的?這些人是咋回事,家里沒飯吃?”攤主說:“撿飯底兒的啥人都有,有遭災的,沒兒沒女的,沒爹沒媽的,也有懶人、饞人不愛干活兒的。”“咋還有女的?”“那不是傻就是苶,再就是……反正各有各的難處。要飯的都是真餓了,沒地方吃飯。要錢的可別給,那些人我見過,都是騙錢的。”老悶兒思忖著,市里真是花花,看看月亮起高了,他騎上車原路返回。這時候,兩邊的路燈亮了。幾個穿喇叭褲頭發挺長的年輕人,圍著一個打扮很野的女孩打鬧,有些粗話扎耳朵。路燈雖好,老悶兒可高興不起來,這路燈只能照他一小段,再往前,還得靠月亮地兒。
反正也不著急,老悶兒騎得不快,快到剛才吃飯的小飯店的時候,看見路上站著一個人,往這邊瞅呢。借著路燈,能看出就是剛才撿飯底兒的那個女人。中等個兒頭,有點瘦,三四十歲的樣子,因為路燈從側面照過來,看不太真切,但她手里拿著一個饅頭能看清。她幾乎就是存心攔著老悶兒的車,把路堵著,雖說也能繞過去,老悶兒還是停下了。“你咋沒吃饅頭?”“吃了,這個留著明天吃。”“吃菜了嗎?”“……不用菜。”“老板沒給你上菜?”“不是……上了……吃了。”老悶兒覺得這女人說話吞吐,估計是老板沒給菜,給倆饅頭把她攆出來了。他下車走過去,看飯店門關了,上了閘板,就對著門踢了一腳。“你找個地方睡覺去吧,我得回走了。”老悶兒騎上車,隱約聽到那女人在背后小聲說:“好人。”
不知怎的,老悶兒就對自己剛才說的話后悔了。她能去哪睡覺呢?她肯定沒有睡覺的地方。天黑下來幾個鐘頭就開始涼了,偶爾有路邊的柳條刮到老悶兒手臂,開始下露水了。那女人穿得挺薄的。這念頭在老悶兒腦子里轉,轉了一路。躺在床上,那女人的臉就現出來,牙齒白白的,說話像個受氣包,不敢大聲。她衣服太薄,這個季節,晚上她可咋辦呢?從說話的聲音能聽出來,她年齡不大,三十多歲的樣子。她怯生生的,和本地口音差不多,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有些字腳不一樣,聲音還是挺好聽。她的衣服很臟了,一定是沒有換的,也沒法洗。從她舉動和說話,不是傻子苶子,不是瞎子瘸子。她怕自己和老板吵架,硬是說吃到菜了。……她肯定沒吃到菜。她……老悶兒心里亂起來了。
四
第二天,老悶兒在車間打錘,把自己左手打了一個大紫泡。他摘下手套活動活動,確定骨頭沒事,只是皮外傷。老悶兒的錘打到自己手,傳出去那一定是小新聞,很多逗悶子的話就會跟上來:“想啥呢?昨晚有情況吧?”“哎呀!可別讓你徒弟看見。哈哈哈。”鉚工打錘要是打到自己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只要別人沒看見,都不會張揚,何況老悶兒的錘幾年也打不到自己一次。
下了班,他騎上自行車就朝市里跑,飯也沒吃,這時候手也不疼了。到了昨天吃飯的小飯店,天還大亮著,門口一個人也沒有,他心里一沉。左右看看,把車子支好,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干嗎,索性進了飯店。老板招呼:“吃點啥?”老悶兒晃晃腦袋“嗯”了一聲,又出去了。電影院還放著昨天的片子,老悶兒推著車子走開;水果攤怕是躲著城管還沒出來,賣茶葉蛋的倒是早。老悶兒過去買了兩個茶葉蛋,聊起來:“你說這要飯的沒有壞人吧?”“那哪說得清。反正啥人堆里都有壞人和好人,專門討錢的好人少。”老悶兒就這么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這。“你說他們晚上都睡哪呢?晚上這么冷。”“隨便找地方唄!最早都睡火車站,后來多了,火車站開始攆。后來就啥地方都睡,水泥管子、過江蒸汽的閥門室,哪都有。”“男人好辦,那要是女的……”“女的就不知道了,他們臟乎乎的也不好分男女。”“要是在火車站不走呢?”老悶兒靠向自行車,他已經準備去火車站了。“不走?敢啊!人家可以叫警察,把他們送到收容所。”
老悶兒不想聊下去了,他知會一聲騎上車,漫無目的地兜了兩圈。再有半小時天就麻黑了,肚子也餓了,他要回去,回到那個小飯店胡亂吃一口,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他在昨天被攔住的地方停下,站了一會兒。走進小飯店之前往臺階旁邊看一眼,那女人昨天就坐在這,現在只剩下水泥臺子。
吃完飯出來,老悶兒簡直不敢相信,那女人就守在自己的自行車邊,手里拿著一個饅頭。衣服像是洗過,又洗得不徹底。臉和頭發肯定是洗過的,滴著水,比昨天干凈得多。“這是昨晚那個饅頭?你咋沒吃?”那女人只是輕輕點頭,沒說話。“進屋吧,吃飯了。”女人這次跟著他進屋,老板也沒攆,菜上來她先吃昨天的饅頭,把上桌的新饅頭包起來。老悶兒頭一次仔細端詳這個女人,白凈的臉,眉眼纖細勻稱,兩條細眉毛之間總是有些東西藏在下面,看不著,但真真兒的有。身后進來顧客她會不自覺地往起站,像一只驚慌的小貓。
他們出門,老悶兒推上車子,這女人就跟在后面兩米遠的地方。老悶兒說:“你回吧。”可是心里想:她回哪呢?那女人也不說話,還是跟著。天已經黑了,老悶兒看出她的衣服和頭發都沒干透,一定冷了,就脫下衣服給她,她搖搖頭。老悶兒幾次想上車,可她一直跟著。“你要跟我去?”那女人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你不怕我是壞人?我可是男的。”女人低著頭說:“你是好人。”還是跟著。老悶兒心開始跳了,他能感覺出太陽穴在蹦。“我家還挺遠,騎車得五十分鐘,那你上車吧。”女人抱著懷里的饅頭,緊走兩步上了車。老悶兒在車上叮囑她:“我們那住的都是一個單位的人,都很熟,咱們回去要輕點,別惹出別人沒用的話。要是有人問,我就說你是我姨家的妹妹。”那女人點頭:“嗯。”
他們躡手躡腳進了屋,打開燈,老悶兒才發現那女人臉凍得刷白了。他趕緊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可是女人不穿,躲著說:“咋生火?燒一盆水我洗洗。”老悶兒打開煤氣燒水,那女人就在一旁看,看得很仔細。衛生間的門玻璃差不多有肩膀高,里面被熱水的霧氣蓋住,老悶兒能看到她模糊的臉和脖子。電視機開著,演的啥節目老悶兒不知道,他覺得自己也像坐在熱水里,被逐漸加熱。女人穿著老悶兒干凈的工作服出來了,臉已經紅潤起來,頭發盤在頭頂,顯得脖子修長。寬大的工作服里,那個苗條的身子更加動人。“你真好看。”老悶兒說這句話是真心的。女人對著鏡子前后照照,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開心地沖老悶兒笑笑,白牙露出來,亮晶晶的。
忽然,她的臉色變了,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惡魔從鏡子里沖過來,她嚇得蹲在地上,努力往墻角靠,雙手抱著腦袋,哭腔地說:“你別打我,我把你褲子弄臟了。”老悶兒一頭霧水:“干嗎打你?褲子好好的。”女人還是抱著頭不撒手,哭著說:“來那個了。”老悶兒這才明白是咋回事,說:“不怕,你等一會兒,我出去一趟買紙。”老悶兒抱著一個大包回來,女人還縮在墻角。看到老悶兒回來,她本能地抱住腦袋。老悶兒很納悶兒:“你咋不起來?地下多涼?”“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的。”“為什么打你?我從來沒打過人,別說女人了。”“你別騙我,咋能不打呢?”老悶兒有點明白了,這女人也許是被打怕了,嚇破膽了。老悶兒也坐到地下,伸手摸著她胳膊:“這怕啥,褲子臟了有空就洗洗,多大的事也不能打人啊。”女人抱住老悶兒的胳膊,這只胳膊是軟的,沒有攥拳頭,她開始相信了,哭得更厲害。老悶兒的胳膊在女人懷里,這樣他很知足了:“起來換條褲子,爐子上我煮了姜湯,熱著呢。”他們就這樣坐在沙發上,女人抱著他的胳膊,依偎著聊天,一直到屏幕上飄滿雪花,沒有別的。
五
老悶兒的地種上了,香菜已經一寸高,白菜也伸出兩片葉子,他還種了十幾棵面瓜,準備下雪之后放到菜窖里。他下班就鉆屋里不出來,胡子刮得勤,好像年輕了。徒弟說他工作服缺的扣子都補齊了,人也比以前和善,犯啥錯都不帶急眼的。
楊淑云每天起得早,蒸一鍋饅頭再煮兩碗粥,老悶兒吃完飯樂滋滋地上班走,臨出門囑咐她:“少和鄰居打漣漣。”楊淑云趴著窗戶往外看,都是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有的領著孩子,有的圍坐在大樹底下或者樓頭影子里。他們走得不急不慌,沒有面相兇惡的。過了一周,她在屋里實在沒意思,看看外面,連狗都沒有,哪有吃人獸呢?她照照鏡子,一身干凈的工作服,和這個家屬區很搭,就出去了。她沒敢找人說話,沿著樓群走,就看到了柳樹下那個秋千。呀!工人可真閑,誰還拴個秋千。她想起土臺子村,那里沒有秋千,每個人都在找活兒干,如果看到一個大人打秋千,不得笑話死。她遠遠地看,直到打秋千的人都走遠了,秋千空下來。她小心地坐上去,一悠,人就騰空了。腳不沾地,她腦子也空了。在土臺子村這些年的委屈好像都留在地上,秋千上她只能想起老悶兒和老悶兒的家。她甚至不覺得那是老悶兒一個人的家,還有她。恍恍惚惚中,就感到老悶兒的手伸進來,勾住她的手。是,他就這樣,勾著她的手試探。他不會刺溜一下鉆進她的被窩,他等著回應。他才是真正的老爺們兒,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凈,他會久久地看她,把她看得暖呼呼的……如果一直不下來,一直和老悶兒過日子,一直蕩著秋千,那多好啊!
“這是誰家來的客啊?”盧嫂和藍姐領著外孫子過來搭訕。楊淑云像是驚著了,一下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她睜開眼,停下秋千,打算趕快離開。“呦!長得真標致。”說話的是白白胖胖的藍姐,楊淑云頭一次看見這么福相的人,這樣的人看著就覺得親近,說話也好聽。“妹子這是來誰家的?”楊淑云要走,可是磨不開情面,人家喊她妹子呢。
沒過幾天,家屬區就傳開說老悶兒家來了一個表妹,模樣挺俊的。
藍姐嘀嘀咕咕,說那女人不像是老悶兒的兩姨妹妹,倒像是媳婦,誰家表妹住表哥家那么長時間?老悶兒似乎成了保密廠家屬區的頭條,三個兩個湊一起,要是不提老悶兒,就顯得落伍了。街道小吳來走訪過一次,看看屋里屋外,看看廚房,是個過日子的樣,干干凈凈的。小吳看看總是往老悶兒身后躲的楊淑云,臨走趴在老悶兒耳朵說:“人挺好的,少出門,尤其是一些老娘們兒,嘴不好。”
從那天起,老悶兒再也沒讓楊淑云出去蕩秋千,楊淑云問他:“我要是去了,你會打我嗎?”老悶兒說:“還是別去了,你不知道這的人。”“會打我嗎?”“那不能。還是別去。”沒過幾天,秋千繩子就斷了好幾截,木板也不知去向。藍姐到處嘀咕,說肯定是老悶兒做的,他那個表妹來路不明。她套過楊淑云的話,這女人說話吞吞吐吐,也不是個伶俐的主,三套兩套就漏兜了。她家在南邊,她丈夫喝大酒,往死里打她,她是跑出來的。
這些話不知道啥時候傳到派出所,有一天老悶兒家來了兩個警察,大蓋帽一進屋,楊淑云就嚇傻了,蹲在地上,捂著腦袋說:別打我,別打我。老悶兒端上茶水,可人家不喝,只錄筆錄。楊淑云最終沒熬過盤問,說出了自己老家在磐石縣(今磐石市)土臺子村,老悶兒在旁邊急得直搓手,也是真沒辦法。警察要帶她走,說派車給送回原籍,這樣老悶兒可以從輕發落,以不正當男女關系的名頭交二百治安罰款了事。楊淑云哭得和殺豬一樣,她說回去也是個打死,還沒到派出所,趁警察不防備沖向一棵大柳樹。要不是沙土道滑了摔倒,那真能撞死。
老悶兒認識片警,央求著說明天送吧,他們露水夫妻一場,咋也得買個念物,吃一頓團圓飯。警察心虛了,怕真要是出人命不好交代,當著楊淑云的面囑咐老悶兒道:“你回去開導開導她,明天來派出所。要是她跑了,你老悶兒就按嫖娼處理,蹲拘留所,工作也得開除。”
回到家,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抱在一起。老悶兒問她:“你怎么那么愛打秋千,那是為啥呢?”楊淑云說:“和你過,我就像打著秋千,就像自己會飛,不想下來。今天要是能撞到樹上就好了,這輩子已經值了。”她擦一下眼淚:“我回去要是死了,你得去土臺子看我。墳地在北坡上,你在那給我拴一架秋千。”老悶兒憋了半天,說:“咱不死,不死。”
天已經黑了,老悶兒找來繩子和木板,這木板大,能坐兩個人。柳樹上又出現了一架秋千,老悶兒和楊淑云就在秋千上蕩著,抱著。下露水了,他們倆抱得更緊。天快亮的時候,老悶兒說:“咱走。”他開了自行車鎖,交給楊淑云:“你跑吧,遠遠地跑。”楊淑云愣愣地看著老悶兒,她沒想到蔫了吧唧的老悶兒能來這一手:“我沒看錯你,楊淑云這輩子都是你的人。我不要別的,把你那套工作服給我,就我進你門穿的那套。”她騎上自行車,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早晨九點,派出所捎話來,讓老悶兒去一趟。老悶兒把家里的電閘拉下來,水龍頭下面的閥門關死,反鎖了門來到派出所。片警笑著說:“你膽子可真夠大,讓楊淑云自己騎自行車來。她要是半道跑了,你可咋整?”“她騎車來這了?”“是啊,警車剛送她回土臺子。”
老悶兒深一腳淺一腳地推著車子往回走,就像整個人踩在秋千上,他知道,他這輩子也下不來了。
(責任編輯 象話)
作者簡介:徐頗,男,1967年出生于吉林省樺甸市,現居吉林市。2015年開始寫作,系吉林省作協會員,省第四期小說高研班學員,吉林市龍潭區作協副主席。有詩歌、散文、小說及文學評論發表于《紅巖》《四川文學》《短篇小說》《湖南日報》《吉林日報》等報刊。曾獲第28屆魯黎詩歌獎優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