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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刻

2021-06-11 03:25:31黃海兮
四川文學 2021年5期

黃海兮

昨夜的大雨把趙村的太公墳沖毀了。

老趙說:真是邪門,十年前的那場暴雨持續了半月,太公墳都安然無恙。

現在,從坡地沖瀉下來的黃土夾著沙石把墳塋覆蓋了,重新形成了一個新的大土丘,矗立在那里。這事在章鎮成了大事,因為趙村拆遷完,他們的田地剛剛被征收完,正輪到遷墳的事。但這場大雨徹底打亂了老趙的計劃。原來老趙請了風水先生看好的吉日,已經被泥石流耽誤了。

老趙打電話給我:毛細,你有空的話,陪我一起去香爐山太師椅看看,是否還可以施工?

我說:下了一夜大雨,山體不穩。

他說:我們先去看看吧。

我是一個開挖掘機的司機,三年前我買了一臺二手挖掘機。這臺舊機器的轟鳴聲,把我的耳朵震成了中耳炎。如果章鎮的熟人不近距離跟我說話,很多時候我聽不見他們是在跟我說話。他們以為我現在幫人挖墳賺了錢,翻臉不認人了。其實,我的耳疾只有我知道,耳鳴讓我產生錯覺,仿佛自己置身的是另一個世界,水聲、風聲、沙響等等,眼花繚亂的世界,一陣驚覺之后,頭昏腦脹。我想把這臺費油的挖掘機賣掉,但章鎮拆遷的工作已進入尾聲,它已經賣不上價錢。

我對老趙說:我不想干這行了。

老趙電話里大聲吼我:老子的大事,你耽誤得起嗎?

我一點不生氣,說:你還是另找人吧。

他在電話里咆哮地罵我:我把挖出來的棺材抬到你家去。

老趙的暴發戶語氣不容置疑,好像是我欠他似的,不干也得干,反正我之前答應他的事,不能再反悔了。

我只好說:天晴之后吧,我去看看。

老趙的祖墳在香爐山太師椅的那片開闊地。據他說,當年他的祖上花了三兩銀子從一家吳員外手上買來的宅基地,一畝三分地。這宅基地為什么變成墓地,族譜上沒有說。

但族譜上記載,趙氏的先人跟南宋的皇家宗室還有密切關系,但老趙不以為然。他時常自嘲:我八輩子都是窮人,沒聽說過跟什么權貴沾親帶故。不過,老趙還是挺自豪的,他所在的趙村雖然沒幾戶人家,但是從趙村分支出去的趙上窯有好幾百戶,每年清明節的時候,幾百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香爐山腳下祭祖,煙花爆竹的響聲連綿好幾小時,真有氣勢。

這塊墓地經過趙村和趙上窯的代表、章鎮拆遷辦的談判,終于達成協議,墓地從香爐山的太師椅挪到香爐山不遠處的上峰。這不過是從山腳挪到山腰上,但是這工程量真是大啊,具體來說,除了太公墳有墓碑標記,其他的幾冠墳都沒有墓碑。沒有具體方位,并且年限已久,隆起的墳塋已經被時間抹平,尸骨恐怕無存。

它們究竟埋在哪里,沒有人知道。這一畝三分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趙說了,就算翻江倒海刨地三尺也要把祖上的尸骨完好地找出來。

我接下這種活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的老婆是趙村的姑娘,她管老趙叫叔,當然我也是這么叫老趙的,所以他罵我我不能還口。所以,趙村的人都放心我,因為他們都說將來我生了兒子,這外甥的出息都是舅家的風水。這事,我敢怠慢嗎?

老趙打電話說:今天不談遷墳的事,你來章鎮喝酒。

天下著小雨,七月的章鎮像一幅水墨山水畫,籠罩在南方潮濕的氣韻中。遠山、房子、車子,慢走的人和狗,像靜物一樣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朦朧而遼遠的景象中。

記得以前,一條從柏油路的兩邊依次并排著衛生院、供銷社、養路班、獸醫站、打鐵鋪、理發店等,班車一天三次按點地靠站。后來,柏油路的兩邊又建了好多房子,開起了早餐店、五金店、經銷店、菜市場、服裝店等。再后來,供銷社倒閉了,成了一家便利店,獸醫站改成了農商行,養路班裝修成文化站,其實成了老人活動室。

老趙的酒館很多年前便開在章鎮最繁華的老街上。

現在,章鎮更加繁華,他的酒館三年前又重新裝修了一番,請了一個蘄州縣的大廚,會做一手地方土菜,他家的生意在章鎮最為紅火。當然福來酒館的門頭也很搶眼,他專門給酒館大門做了雞翅木仿古門頭,給人這酒館有歷史的感覺。他請趙村修譜的人杜撰了家史,民國十年,正好是他祖母從蘄州縣來到章鎮的時間。福來酒館——這個所謂百年老店,從此在章鎮家喻戶曉。

但是稍微知曉章鎮歷史的人,便知道福來酒館原來是章村衛生所的所在地,是他多年前從村委會那里購得的。

老趙早在自己的酒館等我,福來酒館重新裝修后,我是頭次來。在二樓靠窗的小包我坐了下來,做舊的門窗和桌椅,仿佛回到了舊時代的光景。

老趙問我:你想吃點什么。

不餓。

他說:要不我們喝點十年的純谷燒酒?

老趙挺著他渾圓的啤酒肚,對著他的服務員喊:去廚房搞兩個下酒菜,再來一壺年份谷燒。

他關上門,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問我:你看我這店怎么樣?

當然不錯,他花了那么多錢裝修,誰舍得呢。老趙不過是一個鄉野之人,他竟然把酒館搞得如此古色古香。

我說:不錯。

可見老趙是個有想法的人。

他很滿足我對他的廉價夸獎,他忽然有了興趣,跟我談起酒館的老物件,這些都是從附近的村莊拆遷之后收來的,他們帶不走的東西我揀些有意義的物件做了飾物。他最為得意的是從趙村拆下來的老榆木門窗和飛檐雕棟,這些百年的手工雕花,浸潤著鄉土的煙火氣味。

他帶我去看一間雜物間,房子隨處堆放著壇壇罐罐,它們發出幽暗的光。他打開燈,說:你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我說:不就是一些從前裝了油鹽醬醋的壇子嗎?

老趙笑著說:你真是大老粗,你再仔細看看。

我裝模作樣端詳了一番,說:哦,好像還有點歷史嘛,古董?

他說:算你有點見識,這些罐子都是墳墓里挖出來的陪葬品。

我一驚,都是死人的東西。他看了我一眼說:夠不上文物,不犯事,不要緊張。

我擔心的不是這些,我從小害怕見到這些東西。我記得我祖父死的時候,那間昏暗的房子中間停著一副棺材,支撐棺木的長凳下面擺著他活著時用過的一些器物,比如腳盆、酒壇、煙斗、茶壺、飯碗、存錢罐,甚至夜壺和痰盂。這些陪葬品整齊地擺著,氣氛肅靜。這些窮人的陪葬品即便過上幾百年,也沒什么價值。

我開挖掘機挖墳時,見過這些東西。特別是那些無主墳,不知什么時候的墳塋,棺材板早已腐爛,防腐的白石灰和尸骨已經融入泥土,只有那些破碎的罐子露出地面,要不然沒人知道這里曾是埋人的地方。

我說:趙叔,這些東西陰氣太重了吧?

老趙不以為然,隨手撿起一個罐子,吹了一口氣,罐子表面的塵土在燈光下四處散開。他說:你知道這將用來做什么嗎?

我搖搖頭。

他告訴我,這些壇壇罐罐是用來裝那些被挖的無主墳的尸骨的。我不由得后退了兩步,他說:別緊張,這里面什么也沒有。他使勁地搖了搖罐子,然后放下來。

我建議他買一些新罐子裝,不用那么費力。

他詭秘一笑,說:這是一門學問。

我再次問他,他也不答了。

雨開始下大了,老趙罵著這天氣日狗了。他說:我們喝酒吧。

老趙今天不是為了找我陪他喝酒吧?

他端起酒盅自喝了一杯。

我見他喝酒時,不說話,便問起他遷墳的事,這一定是他今天最關心的事。

他說:章鎮的領導問我幾次了,什么時候遷墳,我心急啊。

我說:這雨一直下著,汛期又來了,看來還得等。

他說:不能再等了,我可以給你加錢。

趙叔,要不,我幫你找人做吧。我說。

老趙端起酒盅喝下去,嘴里發出滋啦的聲音,然后他夸張地張開嘴巴,一副難受的模樣,說:我,在這事上,只信你,萬一挖掘機把我祖宗的尸骨挖沒了呢。

自從章鎮的許多村子拆遷后,遷墳的挖掘活幾乎被我包攬了。挖掘機師傅都不愿意干這臟活,但干這事兒工錢要比挖土方和拆房子高出許多。

我說:我也不保證你祖上的每根尸骨完整完好。

他說:你要是挖不好,我還能信誰呢。

老趙說得沒錯,三年來我挖了無數的墳,沒有人找我麻煩的。

酒過三巡,老趙微醉說:我,我們在干一件大事,你等著瞧吧。

至于什么大事,我根本沒有興趣,也不想問了,我答應他天晴后動工。

傍晚,我從酒館出來,天已放晴,我去了香爐山的太師椅看了看。當那抹霞光從烏云的裂縫中投射下來,太師椅那片半圓形開闊地的前面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小湖,此時的彩虹架在水面上,風光極好。趙氏太公墳并不特別,甚至有些破敗,黑青的石頭墓碑上爬滿了青苔,方頂墓碑上刻著已經斑駁的大字,有的字已經剝落:先祖趙X府X大人之墓。

趙X便是趙村和趙上窯的人認宗的先人,太公趙鼎便是他的祖上。但,有一年蘄州縣的趙家灣有人也來章鎮尋根問祖,得知香爐山太師椅有一趙姓古墓,便仔細勘察拍照,回去對比族譜得出結論,這座古墓上的趙X是他們族譜記載的先祖趙鼐。并且趙鼐是一名府臺,也符合身份。趙村的人認為趙X府X大人之墓還原是“趙鼎府君大人之墓”,而蘄州縣的趙家灣的趙家人覺得應該是“趙鼐府臺大人之墓”。因為趙家灣的族譜記載他們的先人在宋乾道年間出過武狀元。趙村和趙上窯的趙家人認為“府君”二字是后人對祖上的尊重,跟府臺沒什么關系。

這件事二十年來一直爭執著,沒有結果,甚至兩地人還發生過小規模斗毆。后來,在章鎮當地政府的協調下,兩地人決定一起聯合祭祖,只是到了近年,蘄州縣趙家灣的人突然不來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我沿著香爐山的山路向上走去,不知何時坡上立起許多新墳來,仔細一看,水泥墓碑還是新的,沒有姓名的墓碑顯然是新立的假墳。我再往下看,趙氏祖墳正好處在香爐山的兩條余脈之間,恰似太師椅的扶手。因為發生泥石流,太師椅的靠山像伸出的第三只手把趙氏祖墳徹底撫平了。這次泥石流垮塌下來的土石方面積足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這活靠我一個人去干,至少得半月吧。

我回家時給老趙打電話說:這事恐怕難以在短時間內完成。老趙很不悅,他在電話里大聲吼道:老子給你加錢,你說價吧。他喝酒后的德性跟平時沒有兩樣。聽到他的吼叫,我就會想起他圓滾的光頭腦瓜下短粗的脖子上掛著的一串念珠,我只好阿彌陀佛。

“我剛才去看了,那么大的土石方,一時半會兒搞不完。”

他聽我語氣很堅定,便忽然又平緩地說:我不急,只要你動工了,我對上頭便有了交代。

我得有一個幫手,最好是鏟車司機,我想起了王歪。前幾天,也下著小雨,我在章鎮街上見過他,他約我玩牌,我借口等人。王歪便把我拉到福喜茶樓小坐了一會兒。其實他根本不想叫我玩牌,他是想跟我借錢。他已經在家歇了一個多月,褲兜里也是窮得叮當響。我以前跟他有過合作,他喜歡賭博,欠了一屁股債,催債的人多,他總是躲債,他干活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王歪不挑活,什么事都做,只要你給的工價合適。

我跟老趙說:王歪會開鏟車,我需要他做幫手。

老趙有些不樂意,他知道王歪的品行,他問我:王歪靠得住嗎?

大概是王歪早年偷雞摸狗的事還存留在老趙腦海里。

揀尸骨的事在章鎮只有王歪能做,王歪可以徒手撿起尸骨,心里沒有半點膈應。換了我,就算戴著膠皮手套,拿著工具,我也不愿意做。在章鎮,也沒有人愿意這么干。王歪要的工錢也不貴,而且他還會開鏟車。

老趙在電話里沉默著,我不想跟他再說什么了,便掛了電話。

如果他不同意王歪做我的幫手,我也不打算去幫他遷墳了。

隨后老趙發來短信,他同意了我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村里不停地按著汽車喇叭,引來狗叫和孩子們圍觀。

但沒人理他。他便大聲喊,趙小玫——

我也聽到了,趙小玫是我老婆的名字。那輛藍色的長城皮卡上坐著的是老趙,剛才喊叫的人正是他。他一見我便吼:老子的喉嚨都喊破啦,你卻在裝聽不見。

我說:剛才在廚房吃飯,吃飯呢。

老趙說:快上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

我說:趙小玫還沒下班呢。

她在章鎮制衣廠上班,有時白班,有時晚班,我好像永遠弄不清她究竟是按什么規則排班的。

老趙說:她跑不了,她要是跑了,我給你找個小的。

一個大一點兒的孩子說:毛細,要去找小媳婦啦。其他孩子喊:又有喜糖吃了。

我吼著他們說:滾,回去找你媽吃奶去。

老趙把我帶到趙村的祠堂。這片瓦礫和斷壁的趙村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座趙氏宗祠了。他帶我來這地方干嗎?他推開祠堂那扇笨重的榆木大門,昏暗的祠堂天井上的光照進來,再往里走,過一扇門便是供奉趙氏先人的牌位,供桌上的蠟燭還在燃燒,供果擺得很整齊,顯然有人來打理過。老趙先是焚香作揖,后又跪拜。他示意我過去,依照他的禮數,給祠堂太公像三跪九拜。

老趙說:你是我趙家人的女婿,你磕頭沒什么不妥。

我照他的樣子三跪九拜了一番。

他說:明天動工。

哦,原來今天的這般儀式是為明天開工而行的拜禮。

老趙點燃紙錢,心里默念了一陣。做完這些形式之后,老趙帶我在趙村到處轉了轉,這個村子,我還是熟悉的,我老丈人家房子的位置,我也清楚地知道。

趙村祠堂的拆遷還沒有談妥,因為還涉及趙上窯那幾百戶村民的意見。趙上窯派了代表,他們要求在香爐山腳下再建一座祠堂,這事便擱了下來。我問老趙,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他說,根本沒什么必要。

他的話讓我感到很吃驚。他接著說,趙家太公墳還沒地方著落呢。

那么老趙為什么要急著開挖太公墳呢?

依照他的說法:這太公墳的事,趙村和趙上窯的代表一致同意配合當地政府搬遷,以防蘄州縣趙家灣的人把太公墳遷到蘄州縣去。所謂先下手為強,以免節外生枝。

以后,這太公墳只屬于趙村和趙上窯了。

以上是老趙的說法,我信。

“老趙,明天真要動土嗎?”

“明天是個好日子,族人都同意了。”

下午,我打電話叫修理廠的師傅過來保養挖掘機。然后,我又給王歪打了電話,一番溝通之后,他說:我手頭緊,你得先支付我一點定金。

我說:明天早上,香爐山太師椅見。

這事定下來后,我叫人用拖車把挖掘機拉到了香爐山的太師椅。一切準備好后,我給老趙發了短信:明天準時動工。

第二天的太陽還沒有露出香爐山,老趙和趙家人的代表便來到太師椅。陳大腳也來了,他是章鎮最有名的風水先生。他穿著道士袍,手拿羅盤圍著趙家人的祖墳仔細勘察了一番,然后振振有詞地念著經文。

陳先生的胡子很別致,精瘦而蒼白的臉龐顯得他的下巴有些尖翹,可能是他那灰白相間的山羊胡子的緣故。他模樣太老,其實只有六十來歲,蓄一頭稀疏的長發。他的這身打扮,加深了章鎮的人對他身份的認定。

儀式過后,便是放鞭炮、燒香和趙家人的三跪九拜。鑼鼓自然少不了,年長者唱出頌詞,歌唱祖先的偉業和修行。陳大腳和趙家人一番表演后,挖掘機的鏟斗便在陳大腳標記的地方挖下去。老趙大聲喊我:把眼睛瞪大一點,千萬別把先人的身子骨弄壞了。

挖掘機不停地突突突叫著,我根本聽不清老趙在說什么。直到趙家人都走了,老趙趕緊示意我停下來。

他說:毛細,你挖偏了。

他指了指位置,又說:從這里應該向南五米,再向東三米。

我責怪他為什么不早說。

他說:以前墳墩上有一棵刺槐,這次山體塌方,已經埋掉了。

我有些疑問,陳大腳為什么要說太公墳在這個位置呢。

我問他:那么還繼續在那里挖嗎?

他說:挖啊。

既然不在這里,為什么還要挖呢。老趙繼續說:你照陳先生說的做。

我更是疑惑不解。我問:要挖多深的土層?

他說:使勁挖吧,還早著,挖到我說不挖時。

老趙說的這是什么話嘛,不知他究竟想搞什么鬼。

我又問:這整個塌方的土石方還用搬嗎?

他搖搖頭,說:干嗎多此一舉呢。

王歪站在遠處,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永遠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要是不叫他干什么,他一天便這么耗著。

他今天直到現在仍一言不發。

老趙給我使了一個眼色,壓低聲音說:王歪來干嗎呢?

我沒來得及問,老趙已經擺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這么看來鏟車也用不上了,老趙根本也沒想把泥石流塌下來的土石方搬走。

老趙給了王歪三百元現金,說:上午的動土儀式結束,明天等我通知再來。

王歪一路上夸趙老板大發善心。如果以后還有這樣的事,要我多多關照他。我搪塞了他幾句,心想,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

一路上,王歪問我:老趙為什么不讓你直接從墳塋的地方挖下去?

我說:墳塋被泥石流覆蓋了,他可能不知吧。

王歪說:那條老狐貍早心中有數了。

我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王歪嘿嘿一笑,說:老趙的障眼法,我早看穿了。

我還是不明白,王歪也不解釋了。

我們走到章鎮,王歪拐進了一家麻將館。我繼續在章鎮的街道上閑逛,看到站在花鳥魚蟲店門口的陳大腳已經脫掉道士袍。他看見我過來,連忙招呼我過去坐坐。原來這是他開的店。他什么時候開的店,我以前沒見過。我問:陳先生生意做得好,地下天上的生意全都做了。

他笑著說:混口飯吃。

陳大腳搬來椅子讓我坐,說:這么早歇息啦。

我說:今天只是破土嘛。

陳大腳說:還是老趙懂得多。

我說:有陳先生當幫手,什么事都有數。

他擺擺手說:日鬼的事,這年頭也不好辦了。

我笑了笑說:陳先生,你收徒嗎?

陳大腳說:年輕人還是干點實業吧。

臨走時,他送了我一對綠龜。他說:烏龜鎮宅,拿回去養吧。

回到家里已是晚飯時間,趙小玫看見我拿著兩只王八,便沒好口吻地問我:哪來的王八羔子?

我說:章鎮街上的算命先生陳大腳,有印象嗎?

趙小玫說:上回在趙村被人打了的陳大腳?

我說:還有這事嗎?

趙小玫說:章鎮派出所出警了。

我問:因為什么事呀?

趙小玫說:他跟趙村李寡婦之間那點扯不清的事。

我聽老趙講過陳先生的事,他原先是跟趙村李寡婦好的,是經老趙介紹認識的。后來又跟另一個女人好上了。這個女人卻又是從趙村嫁出去的姑娘,后來離了婚,從江北回到了章鎮。陳先生卻是被她們打的,兩個女人在趙村一起打他,他沒有還手。有人說他活該被打,沒有人同情他。

這件事并未影響他給人看風水、算卦和做法事,找他的人依舊如故。他的業務不只是在章鎮,臨近的江北和蘄州都是他的活動范圍。

趙小玫問我:今天你去太師椅了?

我點了點頭。

趙小玫說:以后能不做這事嗎?

她嫌我開挖掘機挖人家祖墳的工作太不吉利。

她把結婚幾年來沒懷上孩子的原因怪罪到這事上。她在我媽我爸面前給我下了好幾次通牒,要么我們離婚,要么我以后不再干刨別人祖墳的事。我只好經常騙她,我只在建筑工地挖土方,不再挖墳了,趙小玫才稍稍安下心來。

顯然,她今天也不開心。

我從背后抱住趙小玫,哄她說:我沒有親自動手,是王歪開的挖掘機。

她掰開我的手,說:你不要碰我,我嫌你手臟。

她果真生氣了。

我解釋說:我也是給你趙家人幫忙的,我答應你,干完這次我就把挖掘機賣掉。

女人的臉,好比這天氣,陰晴不定,她尖瘦的臉上瞬時堆起笑容,說:這次可是你說的,我沒逼你。

我說:說話不算數,生娃沒屁眼。

她“呸”了一聲,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說:六月初六。

她掐指一算,說: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

我一頭霧水,問:什么好日子?我怎么沒想起來。

她使勁地掐了我一下,笑了笑,說:你裝傻啊,今天是我的排卵期。

夜晚隨即來臨,趙小玫起伏的身體,像整個豐茂的大地,飽受梅雨的浸漬。

那兩只烏龜在房子里卻響動了一個夜晚。

趙小玫問我:陳先生送的龜果真鎮宅?

我假裝睡著了。

昨夜的雨還在下,趙小玫剛要起床去章鎮制衣廠上班,我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她沒有拒絕,她依舊平坦的腹部一點變化也沒有。

她問我:今天怎么安排?

我說:我想去章鎮找陳先生,我要拜他為師。

她說:你不是在做夢吧。

我說:我是這么想的。

她狠狠地在我肩上咬了一口,痛得我大叫。她說:我確信你不是在做夢,毛細。

她這一口咬得我頓時加快了速度,我很快像一只泄氣的皮球,癱在她身上。好久之后,她才推開我。

老趙打來電話我沒接,那時,我正和趙小玫親熱,他那么早打電話給我有什么事呢。

趙小玫說:老趙的電話別接了,他準沒好事。

我也不想接老趙的電話,我故意把手機調成靜音。

雨還沒有停下來,老趙那么早找我要干嗎呢。

我出門像一只打鳴的公雞昂首挺胸地走在毛村的路上。可是毛村通往章鎮的水泥路上,我沒有見到一個熟人。

因為下雨,今天不用去香爐山了。我在章鎮吃了早餐后,直接去了陳大腳的門店里。他和老趙站在門口說話,看見我后,他們突然停了話題。

他們談論的話題我根本不關心,我告訴老趙,我不想去挖你趙村的祖墳了。

老趙聽了一言沒發,顯然很生氣。

我說:王歪也會開挖掘機,他可以開我的挖掘機。

老趙不放心王歪,最根本原因是他以前盜過墓。難道趙村的祖墳埋有寶物嗎?

老趙平靜了一會兒,還是很氣憤我,他說:你要是不干的話,我挖你家祖墳。

我們的談話不歡而散。

陳先生趕緊圓場。他岔開話題問我:毛細,你找我有事吧。

我想請陳師父中午喝酒。

他哈哈一笑說:僅僅是喝酒嗎?

他似乎猜出我的心事。他把頭轉向老趙,說:今天是喝酒的日子。

他故意給老趙干咳了兩下,接著說:中午去福來酒館吧。

老趙說:陳先生光臨,我請客。

我繼續在陳大腳的花鳥魚蟲店坐了一會兒。陳先生的店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光臨,他的那幾只烏龜一直沒有賣出,他從開店到現在養了七年。那幾只畫眉鳥也養了好幾年,有的也送人了。鸚鵡啊,觀賞魚呀,倒是賣了一些,但是,這些也不夠他養店。

我問:陳先生對養花好像沒什么興趣?

因為這花鳥魚蟲店,竟然不賣盆栽。

他說:侍弄花花草草很廢人。

我沒明白他所說的意思,大概是盆栽需要花時間每天澆水吧。

他接著說:以前也賣過,但遇到我外出幾天,這些花花草草便枯萎了。

哦,原來魚呀龜呀鳥呀好養,陳先生經常出門幾天,只要準備好充足的食物和水,它們會活得很好。

我問:先生會看相嗎?

他呵呵一笑,說:道法渡鬼,鬼才信。

在我印象中,他不就是做做法事和算卦看風水嗎?

我說:先生的話,我不明白啊。

他說:你有難事嗎?

我說:我老婆結婚三年沒懷孕,這跟我做挖墳的事有關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他說:我幫人看了一輩子風水,也是孤身一人嘛。

我跟陳大腳學藝,只想洗洗身上的塵土,撫慰一下趙小玫那顆不安的心。

聽了陳大腳的話,我頓時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

中午,雨已經停了,老趙在福來酒館等我們喝酒。

入座后,老趙說:毛細,遷墳看了日子,不是兒戲,這事不得商量。

我只好把話跟老趙挑明,挖墳的事,還得趙小玫說了算。

老趙說:我侄女做主的事,好說,好說。

他拿出電話,直接給趙小玫打過去。老趙在門外嘀咕了幾句,進來笑瞇瞇地說:我侄女等會兒要來見先生。

他笑時兩只大板牙中間露出牙縫,口水噴在我的臉上,真難受。

我不知老趙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大約一小時后,趙小玫如約來到福來酒館。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畫眉抹粉,涂唇吹洗。這不像是直接從制衣廠過來的。

我便問她:你請假過來的?

她說:今天廠里停電了,我在家呢。

老趙顯得很熱情,不像對我時的態度,他一口一聲地叫趙小玫“大侄女”,聽得我有點想吐,這聲音變態得像老女人的聲音。趙小玫連忙問候了陳大腳,陳先生也夸她紅唇齒白,長得標致,旺夫。

趙小玫倒覺得這廉價的贊美很享受,笑呵呵。

老趙吩咐服務員把剩菜全部收走,重置了碗筷,又要了這里的特色菜:粉蒸豬排、石鍋魚雜、烹臘魚和豬腳藕湯,再要了一壺純谷燒酒。

我說:這是為晚飯點的菜嗎?

老趙說:今天是娘家宴。

趙小玫連忙道謝。

菜上齊后,趙小玫給陳道士和老趙倒酒,我接過酒壺給自己倒酒。老趙說:大侄女呀,你也喝上一杯吧。

趙小玫笑說:今天身體不適,喝不了酒。

老趙說:你多吃菜,讓毛細代你多喝幾杯。

老趙舉杯前,做了開場白,他說:今日高興,因為我侄女婿毛細要跟陳師父拜師學藝,這么好的事,是他早就夢寐以求的。

趙小玫連忙說:叔叔真是費心了。

跟陳大腳拜師學藝雖是我的主意,但卻在趙小玫的掌握中,我感到十分意外。

然后,我們一飲而盡。

拜師禮很簡單,因為不是入道,不必有更多講究。拜師禮的跪拜也免了,給陳大腳敬了三杯酒,喊了一聲“師父”,他答應了,從此就是師徒關系。趙小玫把準備的一千元紅包給我,我恭敬地呈給陳大腳。他客套了兩下,便收下了。

這酒一直喝著,下午又下起了雨,到黃昏時分也未停。

趙小玫在一旁給我們倒酒,陳師父講了他過去的一些事情,我是第一次聽說。那是他少年時的事情,他家里兄弟姊妹多,吃不飽飯,他父親托熟人把他送到涼山觀做學徒,討口飯吃。改革開放后,他還了俗,在章鎮開了店,先是糧油店,后來又是便利店,再后來遇上拆遷,他開起了花鳥魚蟲店。因為他有道門的經歷,有時也幫人算卦看皇歷,后來,遇到白事,他便給人做起了法事。

老趙對我說:陳先生的故事多著哩。

師父喝了酒說話手舞足蹈,說到動情處,哎,哎,幾聲嘆息,他講他在涼山觀學徒時,那年正好遇到破“四舊”運動,觀主被紅衛兵抓走后,是死是活再沒有回來……

陳大腳回贈了我一個玉佩,他說這是他師父送給他的。那玉佩看起來很古老,老趙拿著玉佩在燈光下看了又看,說:真是古玉啊。陳大腳也許喝多了,他把這么貴重的東西給我,讓我受寵若驚。老趙說:這玉佩至少有五百年歷史,和田老玉。

趙小玫很高興,接過來看了又看。

師父說:藏好,將來給你們孩子的。

回家的路上,我問趙小玫:老趙打電話跟你說了什么?

趙小玫說:趙家的遷墳,你干完再說吧。

我問:為什么?

趙小玫說:趙家的事,也是我的事。

她的態度與之前判若兩人,趙小玫怎么對趙家祖墳突然有了興趣?

過了幾天,天空徹底放晴了。我繼續來到香爐山的太師椅挖掘,那個被挖得約有兩米深十幾平方米的地方有了積水。

老趙說:導流池的水可以排出了。

原來這是一個導流池,我以前挖墳時挖過此類的排水池或導流池。一般來說,要完整地把墓穴挖起來,先得在墓穴旁邊挖一個深點的池子排水,把墓穴里的水慢慢排出來。再把墓穴上面的土層一層一層地揭下來。這對于一般棺木來說,沒什么必要,但對于石棺這一步是必須的。

我心里不免有了疑惑,但也沒多問。

我按照老趙的交代又在墳塋位置兩側也挖好了導流池和引流溝。

老趙說:先把墓穴里的排干凈,你先休工幾天,等我通知。

接下來幾天,我又可以像往日那樣在章鎮的街上閑逛,和幾個好事者一起打打桌球和在網吧打打游戲。我不愛打牌,不像王歪那樣沉浸于賭博里。我只要在章鎮,每天都能碰到他,他問我:最近有事干嗎,我等錢用呢。

我說:我最近都閑著。

于是我便把他搪塞過去。

自從我拜師后,趙小玫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老催著我沒事去師父的店里。可是,陳師父習慣一個人出行,他很少在店里。

這幾天,店里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說一口江北口音,以前我沒有見過她。

我去店里時,她跟我打招呼:你是毛細吧,聽老陳說起過你。

看來她跟陳師父關系不一般,我問她:師父去哪里了?

她說:他去蘄州鄉下做法事去了。

蘄州鄉下的喪事辦得隆重,我早有耳聞。有錢的人家辦得隆重,多達半月,一般家庭也得三兩天,所以陳師父回來的時間也沒個準。

趙小玫得知師父到蘄州做法事去了,略覺失落,她埋怨我怎么不跟緊他。

我幫趙家人遷墳,我哪有時間陪他,再說念經的事,我也不會,怎么跟師父跑腿呢。

趙小玫說:凡事多用心。

她不知道從哪兒弄到的幾本五行八卦的口袋書讓我看,她說:有空看看。

我覺得她的行為有些好笑,她以為看完這些書便可以給人算卦看風水了,那不成了江湖騙子嗎?

最近制衣廠停工了,她賦閑在家,沒事總喜歡嘮叨。她今天又說,毛蛋在城里買了新房,毛果剛結婚買了小車,還有毛毛一家去了北京故宮西安兵馬俑海南天涯海角。她唉聲嘆氣地說:我這命是什么命呀。

我爸媽只留給我這棟老房子,他們去世時,我還沒娶趙小玫。趙小玫之所以愿意嫁給我,也是因為她爸媽去世早。我們誰也不嫌誰的家庭窮,就這么住在了一起,婚宴也沒辦,結婚照也沒照。她的怨言越多,我心里會踏實些。

我一言未發。我擔心我的回應會引來她對我更多的牢騷和憤懣。

趙小玫說:跟著陳師父學念經占卜吧,這比打點零工靠譜。

對于我來說,做什么都不打緊,我讀職高時學的是開挖掘機專業,畢業后跟著修裝公司做過漆匠和泥瓦工。回到章鎮,在石料廠做搬運工和電工。結婚后,又幫人看場子。直到后來趙小玫家的三間瓦房拆遷,賠償她四十來萬,她用一部分拆遷款給我買了那臺二手挖掘機,我才干起老本行。但多數時候,我還是沒事可干,別人開的挖掘機挖土石方,而我的挖掘機只能挖人家祖墳。

也好,跟陳大腳學藝,也可以不用天天面對趙小玫那張苦瓜臉了。

我跟趙小玫說:以后我不用再去挖人家的祖墳了。

趙小玫說:你跟著陳師父,把你身上的晦氣搞干凈。

她說話的口氣帶著一種嫌棄,她怪我把一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帶回了家。

她特意買來石獅子、石麒麟和福壽龜,把桃木劍和銅鏡掛在墻上。她說:辟邪。

又過幾天,老趙打電話來說太師椅的祖墳明天可以動工了。

這一消息我等得太久,我在家閑得無聊,因為這些天陳大腳沒待在章鎮。我去過他店里,那個四十來歲一口江北口音的女人對我說:他很快要回來了。

老趙說:陳先生已經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老趙和陳大腳已經在太師椅擺好了香案,香案上香爐的香火已經點起,供果和祭祀用的器物擺在上面。陳大腳嘴里振振有詞,但念的什么沒人聽得懂。法事做完后,便是放鞭炮。然后,我在師父指定的地方挖下新土。沿著石灰線標記挖下去,不久便能見到石灰層,老趙做了暫停的手勢。他走到挖掘機旁邊大聲說,石灰層之上的土層需要全部掀開,下面的不要動了。我依照老趙的意思,很快掀走了上面的土層。這時,老趙和陳大腳下坑仔細看了看,他們用鐵鍬搗鼓了泥土,示意我停下來。

坑中有少許白色石灰和腐爛的棺木,尸腐的氣味招來了蒼蠅。這是一棺平民墓,棺木加石灰防腐,根本不是什么傳說中的府臺墓。我見多了這種埋葬方式,通常沒有陪葬品。

墓碑也被老趙清理出來,他用清水沖洗干凈,又仔細端詳,他似乎有很多不解。他問陳大腳:陳先生,怎么看?

師父習慣性地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說:繼續挖嘛。

老趙說:毛細,沿著石灰的痕跡往外挖,把整個棺材的形狀露出來。

大約一小時后,腐爛的棺材形狀露了出來,周圍的泥土被清空,有幾個破損的罐子,和我在老趙福來酒館見到的罐子差不多,我之前挖墳時常常見過,沒什么特別的地方。

接下來,只能用人工挖掘和清理。

老趙說:讓太陽烘烤一會兒干燥了再清理。

到了下午,老趙叫人運來一副漆黑的棺木和防腐的石灰。他打算今天把趙太公的尸骨清理出來裝棺。但他沒有請來幫手,他可能覺得我們三個人夠了。一個六十多歲的陳大腳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趙,還有一個不想動手的我。我想,這等事為什么不叫王歪呢。每次揀尸骨的事我都是與王歪合作的。

我問老趙:你要親自動手嗎?

老趙說:趙太公的尸骨,別人怎么能動呢?

我說:你可以從趙村多叫幾個人來幫忙。

老趙說:那些人吹拉彈唱都不行,干這種事都怕弄臟了手。

我給師父點了一支煙,我問他:太師椅這地方真像傳說中的風水寶地?

師父說:能住人的地方也能埋人,能埋人的地方也能住人。

我想幸好這地方沒有建房子,不然泥石流早把房屋摧毀了。

師父猛吸一口煙,笑著說:時過境遷。

我又問:師父,趙家太公墓能挖出寶貝嗎?

師父說:人死后,一堆尸骨,還有什么呢。

老趙在喊師父:先生,時辰已到,準備做儀式吧。

挖掘前,師父依照風俗給趙氏祖墳做了墓門解除法術儀式。他穿著道士袍,吹拉彈唱一番,用章鎮的方言說了一些仙話,我隱約聽得出,大概是《高上玉皇本行集經》的內容。

然后,老趙一個人在坑里挖土,一層一層地把土裝進蛇皮袋,我站在上面幫他把一袋一袋泥土拉上來。他累得滿頭大汗,我也是滿頭大汗。他真是折騰人。這散發臭味的泥土,好幾百年后重見天日,已經沒了泥土氣息。

經過一個下午的折騰,經老趙撿出來的尸骨只有幾根,其他的尸骨腐化不見了。老趙用紅布把它包好,裝進小木盒。然后,他把小木盒放進棺材里。我問,這些土怎么處理?

老趙說:選好日子,一起搬走埋骨。

老趙讓我師父再看看,是否還遺落什么東西。師父說:墓碑也要一起遷走。

老趙說:我已叫人打好一塊新墓碑,等重新下葬時立上。

那塊舊的墓碑,我用挖掘機把它吊過來放在棺木旁邊。然后蓋上防雨布,再用石塊固定好,今天的工作總算做完了。

老趙說:辛苦大家了。

我可能把事情想得過于復雜,其實,我工作的時間加起來也只有三天,剩下的時間用來等待。接下來,我還得等下去,因為新的墓穴,也需要我用挖掘機去挖。新址已經選好了,選的日子在三天后,在香爐山上。

我問:還埋在香爐山?

老趙指給我看,就在山間那片坡地上,那里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假墳,只有一塊沒有姓名的墓碑。

我問:那些假墳的墓碑,是誰立的?

老趙說:附近村子的人,他們認為太師椅要開發了,為了取得更多的賠償。

我問:你們把太公墳遷到香爐山上,會不會不久的將來又要遷墳呢?

老趙說:又能埋到哪里呢?

三天后,在一片鑼鼓和鞭炮聲中,趙村的人熱熱鬧鬧地把棺木抬到了山上,接下來師父又做了一場法事,趙村的人在鑼鼓和鞭炮聲中結束了莊嚴的遷墳儀式。之后幾天又下起了小雨,香爐山腳下的太師椅又歸于平靜。

老趙電話里告訴我說:太師椅被挖的墓穴還需要回填,等這場雨下完吧。

所以,只有那臺挖掘機還未被挪走,孤單地肅立在那里,仿佛向這片剛被掀動的墳地默哀。

我答應趙小玫,今天遷墳結束不再開挖掘機。我正在找下家,賣掉這臺二手挖掘機。

我跟老趙說:我要跟師父學藝。

他說:原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

我說:我是認真的,師父答應我跟著他出去走走。

陳先生又要出遠門了?

我在電話里“嗯”了一聲。

老趙“哦”了一聲,問:去多久呢?

我說:多則半月吧,少則幾天。

不急,不急,等你回來再動工吧。

我說:我已經托王歪把挖掘機賣了。

王歪?他要是靠得住,小豬飛上天。

老趙說起王歪時,口氣很是不屑。

他和王歪之間以前是有些是是非非和瓜葛,我有些耳聞。王歪跟我說過,他跟著老趙收過鄉村的石碾、石磨、石臼等,作為二道販子的老趙,再把這些收購來的高價賣給古玩市場。有一次,王歪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貫銹跡斑斑的銅錢讓老趙看,老趙吃驚地問他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王歪便把這些銅錢的出處說了,這些銅錢出自道士磯江堤。

老趙聽說過道士磯錢窖的事。

《大冶縣志》記載明萬歷二十六年在道士磯發現一金窖及一墓葬的隨葬物品,又記:明崇禎七年在道士磯發現一錢窖,方中丈余皆滿,錢貫鐵線已朽。后記:清乾隆甲子春,道士磯發現一錢窖,坎土長二三里,挖掘時間長達數月。

王歪的那貫銅錢正是世間稀品宋元通寶。

老趙花了三千元錢買下了這貫銅錢,從此不再提此事。

不久,王歪去道士磯沿江路拓寬,他在工地開鏟車,挖到過幾枚銀錠。他常在老趙面前炫耀,要了些錢。老趙給了他幾千定金,但一直未見所謂的銀錠,后來此事不了了之,于是老趙跟他之間的矛盾便公開化了。

王歪說:那串宋元通寶老趙占了大便宜。

直到趙村拆遷,他們的關系才出現緩和。因為王歪干起刨墳的生意,從墳堆里搞些瓶瓶罐罐賣給老趙。于是,他們又有了往來。

我師父不知道從哪兒淘來了一輛二手越野車,他花了九千元錢修理了一番。他說:這次,你開著它,和我一起去蘄州縣吧。

這是一次我久違的遠行,我問:我需要準備什么呢?

他說:換洗的衣服。

隨后他給我準備了一套已經褪色的道士袍,他說:你洗洗,在外要穿,以后你跟著我唱和便可。

章鎮的方言,在蘄州縣沒幾個人能聽懂,用方言唱誦經文更是聽不懂。

我說:我不會呀。

師父說:經文的字你總認得吧。

我幫師父把裝有做法事道具的大木箱放進越野車的后備廂。兩天后,我們來到一個叫茅山的地方,這與茅山道士沒什么關聯,它是蘄州縣的一個鎮。在茅山鎮李家村,因為修宗祠,接太公,師父要給它做一場道場法事,七天七夜,下午兩小時,夜晚兩小時。

我問師父:念什么經誦什么辭?

他說:跟鬼說話,念什么經文,都不要緊。

師父從木箱中找出幾本線裝書給我,他說:你照書上的經文用方言唱誦便可。

原以為這些諸如《道德經》《南華經》《沖虛經》《陰符經》應該是廟堂大殿正襟危坐而誦。原來好些地方都用得上。

師父告訴我:心無一物,明鏡清凈。

當天夜里,師父教我擺好道場的道具,他在做道場法事,我學著唱,照本誦經,有模有樣,竟然從頭至尾照著《道德經》唱完。當然有些難認的繁體字,便跳過。反正也沒人聽得懂。常言說:騙鬼的,大概是我唱的這些話吧。

白天師父誦經,我只需焚香燒紙,三五個人在一旁彈奏,鑼鼓間隔不停,這些彈奏的人都是李家灣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在炎熱的天氣里,昏昏欲睡的樣子,看起來都像病人。

他說:做法事,討生活嘛。

我只好趕鴨子上架,有時連楚劇的腔調也唱了出來。

師父夸我天生的好嗓音。這種廉價的贊美,讓我窺探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惴惴不安。

我問他:師父,何時教我道術?他笑了笑,以后,以后吧。

七天下來,師父收入了八千三百元。我們收拾好道具裝箱,然后從茅山鎮回到章鎮。陳師父給了我兩千元,他說:這趟辛苦你了,以后你來店里上班吧。

我心想,那個花鳥魚蟲店不是有人看守嗎?

我問:不是有人看守嗎?

他說,她回蘄州了。

我沒有接著說下去。

我跟趙小玫聊起這趟遠行的事,她很佩服我,她說:你不做道士可惜了。

我故作嚴肅地說:道士做道場,法事前后不能行房。

趙小玫說:師父說的嗎?

我說:是的。

趙小玫把我推開,說:你不會在外干了壞事吧?

我一本正經地生氣說:我現在也是有信仰的人。

然后她抱住我,她的乳房已經貼緊我的胸口了,她的嘴巴已經貼緊我的臉龐。我開始撫摸她,但我盡量保持呼吸平靜。她的手從我的后背摸到了我的口袋,她忽然停下來。她似乎摸到了什么。我忽然意識到褲袋里那鼓鼓的兩千元錢。

我說:這趟遠門,師父給了我兩千元工錢。

我從褲袋里掏出錢給她。

她責怪我,這些錢我不應該收。

趙小玫所說也有道理,說不定是師父故意試探我對金錢的態度。

我說:師父讓我去他店里上班,你覺得呢?

趙小玫毫不猶豫地說:那你答應他呀。

我說:我一個大男人給他做店員,別人怎么看?

趙小玫低頭半晌沒有吱聲,她覺得這么做有些傷我的自尊心。

我們結婚多年沒有孩子,毛村的人背后對趙小玫指指戳戳,說,一只不生蛋的打鳴母雞。她被人看低和瞧不起,我也是有責任的。那幾年,我做的那些雜工打的都是短工,在外游蕩,一年沒幾天在家。她沒少求神拜佛,我也沒少吃藥看病。

她不讓我繼續做挖墳的事,讓我跟陳大腳學道,一定是有人給她指點。

我們一聊到孩子的事,趙小玫像一條發情的母狗,她又一次抱緊我,這一次她更加地猛烈和主動,但我一想起陳師父說過的話,我像泄氣的皮球一般塌陷了。

趙小玫不停地刺激我,她問我:你怎么啦?

我說:這幾天可能太累了。

她一臉不高興地說:你真把自己當道士了。

那晚,趙小玫輾轉難眠。

我回到毛村有好幾天了,天氣晴朗,太陽依舊炙烤著章鎮的萬物,老趙再沒有跟我聯系,我打算去福來酒館找他。

我先去了師父的店里,想把錢還回去,但他不在店里,守店的人又換了一個女人,嘴唇涂抹口紅,說話慢慢吞吞。我問她:我師父呢。

她說:陳師父今早出門了。

聽她口音是章鎮本地人。我又問:你是我師父找來的店員嗎?

她笑了笑,沒有作答。

這個女人看上去比師娘年輕一些,也收拾干凈一些。

我又問一句:是嗎?

她說:你今后該叫我師娘了。

師父怎么突然有了女人呢,我一臉疑惑。

她說:你是毛細吧。

我點了點頭。

我在福來酒館見到了老趙,他瞇著眼睛坐在吧臺抽煙,這時候還不到上班的時候,店里也沒服務員,像歇了業一樣冷清。

老趙說:毛細,你找個凳子先坐。

他慢悠悠地起身,仿佛椅子上有一個吸盤。

我說明來意后,他一點不意外。

他說:挖掘的墓穴不需要回填了。

我感到意外,不知發生了什么。我問:有人已經做了嗎?

老趙搖了搖頭。

我問:趙叔,怎么啦?

老趙說:太公墳被人盜了。

我問:那天不是發掘完了嗎?

老趙說:我也覺得完了,前幾天,我再去時發現墓穴重新被人挖了,不知盜走了什么。老趙垂頭喪氣。

我問:報案了嗎?

老趙說:派出所已經立案。

老趙決定帶我再去看看。香爐山下的太師椅跟之前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兩樣,但墓穴下方的盜洞已從墓穴斜挖下去。一塊斷成兩半的石碑躺在那里。走近看,石碑的字清晰可見,記載著趙鼐的生平,他于南宋乾道五年在寶慶做過府臺。趙鼎乃趙鼐也。

趙氏太公墓跟蘄州的趙家灣真有了關系呢。

老趙說:這盜墓手法的精準,是專業慣盜啊,真狠。

我說:誰有如此驚人的博識?

老趙說:我搞了多年民間收藏,卻沒看出這墓穴的門道來。

我問:發現了什么特別的嗎?

老趙說:如果沒來現場看過墓穴的人,不懂五行八卦和古代埋葬風俗,盜墓者不可能想到墓中墓的。

原來這是一處墓中墓,真正的趙鼐墓不是遷走的那座,而是被盜的這座。

太公墳的被盜在章鎮成為一個傳說,更有甚者在網上做了直播。趙氏太公墓一時成為章鎮的熱搜事件。隨后,蘄州趙家灣的人也聞訊趕來,他們找到遷墳的為首者老趙,一場紛爭不可避免地來到……

那么,已遷走的墳又是誰呢?為什么墓碑上稱謂的關鍵字卻不清晰?而墓穴里的碑刻卻記載著趙鼎乃趙鼐也?一連串的問題都需要解答,關鍵是找到陪葬品。

從蘄州趙家灣來的七八人吃喝拉撒都在老趙的福來酒館,看來這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他們是不打算走的。糾紛了這么些年的趙氏太公墓確實跟蘄州趙家灣有了可靠的證據,發黃的族譜終于被這塊斷裂的碑刻像珠子一樣串了起來。

他們在福來酒館住了十來天,老趙的生意徹底沒法做了,他們整天在大廳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議論究竟是誰盜了太公墓。章鎮的鎮長來做過調解,無功而返。后來報警,警察來了,他們做做樣子走人。后來他們便搬來凳子坐在福來酒館的門口,這樣的場面影響更壞,老趙只好又把他們請了進去。

怎么辦呢?

案情沒什么進展,因為墓穴被盜后的一場大雨把所有痕跡沖洗干凈了。

他們這么多人吃住在酒館,也不是辦法。

有人大聲喊:老趙,你必須為太公墓被盜一事負責到底。

更有甚者說:你是監守自盜,家賊難防。

各種質問和猜疑都有,老趙沒有解釋。

老趙說:你們不走,我走。

他們攔住老趙說:你想一走了之嗎?

他們開始推搡起來,我擔心有更大的事情發生,于是打電話叫了王歪。王歪趕到時,老趙已經躺在地上。我發怒地推開他們,并質問說:你們想把趙叔怎樣?

有人說:老趙在裝死。

但老趙確實倒地不起。

我和王歪趕緊把老趙攙扶起來往章鎮衛生院去。他們也隨后跟到衛生院。

我對著他們質問:趙叔都到了醫院,你們還想干什么呢?

他們只好守在門口,生怕老趙溜了。

老趙經過大夫診斷,已無大礙,大夫說他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但老趙堅持要輸液,大夫就給他掛了一瓶氨基酸營養液。

老趙說:毛細,你去跟趙家灣的人談吧。

我?我能代表老趙嗎?

我說:趙叔,我笨嘴笨舌的,不會呀。

老趙嘆氣說:隨他們去吧。

老趙待在衛生院繼續養病。

我和王歪剛出來,被趙家灣的人堵住。他們說:老趙沒出院,你們也不能走。

王歪吼道:這是什么邏輯嘛,老趙如果死了,我們就不能走出這道門了?

我幫腔說:老趙的心臟病犯了,這責任你們得擔吧。

我們的話似乎正在瓦解他們的意志,他們頓時沉默。然后我聽見有人說:我們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王歪說:我跟老趙和你們沒一點關系。

我說:你們趙家人的事,自己解決吧。

后來,經過警察和拆遷辦人員的調解,趙家灣的人同意留下一個人在福來酒館里打雜,直到趙鼎墓被盜的案情完全水落石出。

這件事總算降溫,老趙覺得自己很憋屈,為什么墳墓被盜的事要怪罪到自己身上?

我安慰他說:不必多想了。

王歪這段時間再沒跟我提過買挖掘機的事,我打電話問他:挖掘機你還買嗎?

王歪含混的態度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王歪說:你急死去呀,我的錢還沒籌到位。

趙小玫對他的話并不相信,他哪有錢買車呀。趙小玫說:王歪買車可以,但必須一次性到位,不能拖欠。我也是這么想的,他王歪發大財了嗎,這臺二手挖掘機至少也值二十來萬吧。

又過幾天,王歪親自來過我家,他急急匆匆留下六萬元定金離開了。我們之間沒有談及挖掘機的價格問題,也沒有說下一筆款什么時候交。他說:我要出一趟遠門,應該不會很久,下次回來,一定把余款給你交上。

王歪像一陣風一樣騎著他的紅色電動踏板車快速地離開了。

王歪他娘的怎么突然就有錢了呢?他家又沒搞拆遷,他又沒什么正當的職業,怎么就突然有錢了呢?我不信這些錢是他的,王歪可能是個二道販子,把我的挖掘機倒手賺差價而已。

趙小玫把這些錢小心地放起來,她的態度很堅決,王歪要是不付全款,這車不能給他。

趙小玫說:吃完中飯,你去章鎮把這定金存在銀行,順便訂個蛋糕吧。

哦,我想起來,明天是趙小玫的生日,她在提醒我。

下午,我在銀行門口碰見了陳師父,他先跟我打招呼:毛細啊,真巧,你來銀行存款啊。陳師父的語氣顯得既平緩又親切。

師父去哪兒了?好久沒見你了。

聽說你到店找過我?

我開他玩笑說:師父又換師娘啦。

寒暄了幾句,辦完事后,我去了師父的店里,他和那個女人在幽暗的下午光陰里打趣。那個女的低聲說了什么,我沒聽見,我耳朵的毛病早被挖掘機突突突的聲音震壞了。那女的笑了,我師父也笑了。那女的偶爾表現出親昵的動作,她用手給師父梳理了一下灰白的頭發。他們竟然忘記了我的出現。我哼哼了兩聲,師父才轉過頭來看我,向她介紹我說:這是毛細,是跟我學藝的徒弟。我連忙跟她點頭招呼。

她說:前段時間已經見過。

這個女人叫趙桂枝,四十來歲的年紀,嘴唇依舊涂抹口紅。她說她是趙村的人,我想起來了,莫不是陳大腳那一年在趙村為她挨過打?

她笑著說:毛細呀,你以后要叫我師娘啊。

在章鎮,陳大腳又換了女人這樣的事,不過是好事者茶余飯后的談資,對我來說沒什么損失,叫誰師娘我當然無所謂。

師父說:你明天開車送我去蘄州一趟,有空嗎?

明天是趙小玫的生日,可是我已經訂好了蛋糕。

他說:蛋糕可以晚上吃,我們大清早出發,中午你可以回來了。

我想也是,從大橋開車去蘄州,來回不過是一上午光景,并不耽誤趙小玫的生日晚餐。

我不好拒絕。

回到家,趙小玫問我蛋糕訂了嗎。我說已經訂好了。我把今天遇到的事跟趙小玫講了,她并沒感到驚訝。她說:這女人嘛,如果沒給男人生個孩子,這家遲早會散的。她說著說著心情就不好起來,開始哭泣。這事我從未怪她,我安慰她說:也許是我身體的問題,我也得去醫院看看。趙小玫太想生個孩子了,但她的肚子總是不爭氣……

哎,這個問題成了她的心結。

晚上,我陪趙小玫看電視時,接到老趙的電話。他告訴我,民警在章鎮抓到一個文物販子。

我對老趙的事,甚至趙家太公墳的所有事,都沒興趣。我嗯了幾聲把電話掛了。

老趙不一會兒又打過來,老趙說:你是不是把陳大腳送你的那塊玉佩送人了呢?

他突然問起玉佩的事,讓我很驚訝。我說:沒有。

他說:我怎么看見王歪手上也有一塊呢。

我說:可能有兩塊玉佩吧。

我想,莫非陳師父又收了徒弟?王歪上午還來過我家,也沒聽他說起。

老趙“哦,哦”了幾聲,說:也許吧。

趙小玫問我:趙叔打電話來干嗎?

我說:太公墳被盜的事好像有了點眉目了。

趙小玫也不太關心此事,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眼睛一刻不停盯著電視看。

她又說:后天,你還是開車送師父去蘄州吧。

我說:你生日怎么辦?

她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晚上等你回來一起過呀。

第三天早上,我直接去店里等陳師父,他起床一般很早,他多年的習慣是早上打一會兒太極拳,這是他以前在涼山觀里學會的。他那個瞎子師父真有本事,他雖然不認識字,卻能把《道德經》倒背如流;另外他打得一手好太極拳。陳大腳自然也學會了這兩種本事。

陳師父今天沒讓我幫忙搬行李箱,他早已把它放進了汽車后備廂。師父說:毛細,可以出發了。

這次的出行,師父有說有笑,一臉輕松。我想他一定是去走親訪友的,因為他沒有帶那些經書和做法事的道具。他理了發,留了一個寸頭,看上去年輕了很多,特別是戴上墨鏡,我覺得很奇怪。他解釋說:夏天的陽光刺眼。我說:師父很帥,是去相親吧。他笑了笑,不說話。

到了蘄州縣城,師父讓我把車停在人民廣場的路邊,他下車打了一個電話。不久,來了一輛小車接他,那人把師父的行李箱和一個我熟悉的木箱搬到他的車子上。師父說,我要在蘄州縣城待幾天,你有空去店里幫忙吧。

我點了頭。

他們坐車離開后,我打算在蘄州縣城看看,因為今天是趙小玫的生日,我想給她買份禮物,給她一個驚喜。我之前答應過趙小玫,我要給她買一個觀世音菩薩佛像,她曾跟我講過送子觀音很靈的。

我想它是泥塑的?木雕的?還是鍍銅的?蘄州是歷史文化名城,我自然要去古玩市場轉轉,或許能碰到我想要的東西。

蘄州古玩市場的四周是口字形圍著的門面房,中間是廣場,說是廣場,卻停滿了卡車,這里卻成了物流集散地。各種假冒偽劣,做假做舊的所謂“古玩”買賣是在烈日炎炎的廣場上進行,多以高仿的瓷器為主,它們用舊報紙包裹著。我四處看了看,當我走過一排門店時,忽然看到師父背對著店門坐在那里,抽著煙。

他怎么也在這里?我本想去打聲招呼,我擔心師父見了我恐怕會責備我。

于是,我拐進那排門店的拐角處,又見到一個農民模樣的人懷里揣一樣東西,蹲在那里,他見我走來,問:要佛像嗎?

我問:有觀世音佛像嗎?

他說:有,但這次沒帶來,如果你確定要買,我回去取。

我問:什么價?他說:看了再說。

他讓我在這里等,他馬上便來。大約過了十來分鐘,他用紅布裹著一件東西給我看,他介紹說,這是玉石雕刻的,有些年限了,好幾百年了,有人說是南宋的物品。

我看了又看,墨綠色的,大約有半尺多高,還粘有泥土,做工很拙樸,顯然是做舊的,不像是過去的東西。我裝著很在行的樣子,說:一看便知是假的嘛,這玩意兒是現代工藝打磨的。

那人把東西收了起來,狡黠地笑了說:我也沒有考證,如果你一不小心買了真貨,那就發財啦。

我問:多錢可以賣?

他說:你出多錢?

我做了一個手勢說:五百。那人頭也不回地走了,但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剛走了不遠,又回頭拉住我說:小哥,你再加一點吧。幾經還價,最后八百元成交了。

回到章鎮時,已是傍晚。我在蛋糕店取了前天預訂的生日蛋糕,趙小玫下班早早地回到家做好了晚飯。那尊觀音佛像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讓她喜出望外。

她恭恭敬敬地把佛像擺在客廳中央位置的桌幾上,虔誠地點了香,作揖跪拜。她對我說:你也來拜拜吧。

我假裝沒聽見,她又說:別像個木樁子,過來拜拜佛。于是,我只好照她的樣子焚香作揖一番。因為道家拜的是太上老君和呂洞賓,不拜觀世音。

燭光搖曳,趙小玫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她滅燭時,許了愿。

我答應她一定要把挖掘機賣掉,然后買輛車周游世界。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夢中,真的美好。她睡了,我還在講,我累的時候,她忽然返身過來抱緊我……

又過了一月有余,我終于把挖掘機賣了,但買挖掘機的人,不是王歪,而是王歪帶來的一個矮瘦男人。這個男人戴著墨鏡。自從師父戴了墨鏡,我對戴墨鏡的男人總是多看幾眼。這神秘感讓我想看清他的臉,跟墨鏡卻沒什么關系。

王歪說:我的朋友張,他想買你的挖掘機,你給他開個價吧。

趙小玫說:二十六萬。

我表示同意。

那人只問了王歪一句話:你覺得呢?

王歪說:還算合適吧。然后掏出準備好的買賣合同,填寫價格和簽名,我也簽字,隨后他通過手機銀行給趙小玫轉賬。交易出乎意料地輕松,我給他拿了挖掘機的鑰匙和手續,他們便叫了拖車把挖掘機運走了。

賣了挖掘機后,我的腳步仿佛輕盈多了,平時我走路從毛村去章鎮需要一刻鐘,現在只花了不到十分鐘。

趙小玫說:我們去福來酒館吧,我請你喝酒。

我說:這哪跟哪呢,你的錢還不是我的嗎?

趙小玫說:這不一樣,現在這錢又回到了我手上,將來有了孩子,我是為他準備的。

趙小玫點了菜,我要了半斤純谷燒酒,因為她還要上下午班,我一個人留下來慢慢喝。直到老趙的出現,這頓飯才算正式開始。

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他說:我正找你呢。

老趙找我還是為了遷墳的事。被盜的墓穴已經偵查完畢,警察已撤走警戒線。這座合葬墓是上下方式,但墓碑上只寫有一個人的名字,族譜并沒有記載合葬的事。

老趙說:還是按照上下的合葬方式下葬吧。

我說:我把挖掘機賣了。

老趙說:王歪答應過來幫忙,日子定在下月初六。

我問:趙叔,還需要我做什么嗎?

老趙說:我想請陳先生做法事,可是我聯系不上他,他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這時,我才想起我也好久沒跟師父聯系了,上回我送他去蘄州之后,再沒有見過他。

老趙說:你有什么辦法聯系到他嗎?

我說:你可以問問他店里的那個女人。

老趙說:你是說趙桂枝嗎?店里早就人去樓空。

從老趙口中證實,趙桂枝就是章鎮的姑娘,嫁到江北十多年后又回到了章鎮,幫陳大腳守店。早年在趙村被打的陳大腳,他和趙桂枝之間的情感糾葛已有好多年了。

我和老趙喝完酒去了師父的店面,它確實關門了。我問了隔壁的糧油店,老板說,關門有一段時間,應該退租了吧。果然,卷閘門貼著A4紙的打印告示,本店急租,電話133xx7706xx。他的越野車也不在店門口,我記得那天給趙桂枝交完鑰匙后,車停在店門側前方的那棵法桐樹下。

老趙搖搖頭說:真不知陳大腳在搞什么鬼。

眼看重新遷墳的日子快要到來,老趙還沒聯系上陳大腳,他急啊,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問我:聯系上了嗎?聯系上了嗎?我都說:聯系不上。

老趙氣急地說:你給老子想法子,要么聯系上陳大腳,要么毛細你代替你師父來做法事。

我說:這事,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事實上,我以前依葫蘆畫瓢幫師父做幫手湊數,還需要師父在一旁遮遮掩掩蒙混過關。

我突然想起,也許師父去了涼山觀,他以前說過,每年有那么一兩個月在涼山觀修行。

我又說:師父會不會在涼山觀呢?

老趙說:對呀,以前他修行時也是關機,不與外界聯系。

老趙的性子急,他馬上開車到了毛村,把我拽上車直奔涼山觀。

按照鄉俗,還得給觀里的師傅帶點油鹽米面。

涼山觀在黃金山涼山古道的驛站上,北俯長江,南臨大冶湖。車只能行至桐子溝,再往上走是涼山古道,沿青石板拾階而上,大約走了半小時,透過漫山的楓樹,便到了涼亭,再往東山上,涼山觀便出現在我們眼前。老趙沿途歇了兩處,他喘著粗氣說:我要是年輕五年,也能像你一樣扛著這兩袋米面上山。

涼山觀,我小時候在這里采摘過野棗樹的果子,我記得那破敗的廟門是石頭壘砌的,觀里住有兩個老道人。這次來,廟門和圍墻重新砌了,黑漆的榆木大門是新換的,三進院的涼山觀依山而建。我們走進去,幾無香客,清清冷冷的院內,樹葉落了一地。

秋天在山里已悄然來臨。

接待我們的是某道長,他告訴我,我師父今年還未來過。

道長收下米面把我們帶到茶室,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色道士袍的中年道長走進來。他給我們行了合掌禮,我們說明來意后,他說,陳先生好久沒來了,最近常有人問起他。

關于我師父與涼山觀的故事,他給我們講起我師父在破四舊活動中的遭遇。

那一年,有人上山到觀里砸了呂祖像,又有人放火燒了道觀的三清殿,我師父帶了一箱經書下山。此后,涼山觀十多年成為一座沒有道人的空觀,無人看守。后來,還是我師父帶頭募捐,重建涼山觀,才有了今天的模樣。我師父每年都來住上一段時間。在他們的眼里,我師父是一個大善人。

關于涼山觀那年怎么被燒毀的,有人看見陳大腳在慌亂中打翻了油燈,燒了三清殿。有人說不是這樣的,涼山觀的三清殿究竟是如何被燒的,沒有準確的說法。老趙不信陳師父火燒涼山觀的事,因為這些杜撰造謠的事在章鎮從不缺席。下山的路上,老趙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他還在想著陳大腳的事。他問我:陳先生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后來,老趙又去涼山觀了,是為趙氏太公墳做道場法事,因為聯系不上我師父。

三五個道人靠自留地種些小麥玉米,生活一般很難為繼,他們偶爾也接受信眾的香火錢。當然,道場做法,也是他們的生活的主要來源,一般都不會拒絕。

老趙問我:我想見見陳先生,你有辦法嗎?

我告訴老趙,我曾在蘄州城古玩市場見過我師父。

老趙問:莫非他到蘄州開店去了?

我說:師父干嗎要玩消失呢?

師父近來的行蹤,我也覺得奇怪。

初六那天,趙氏太公墳按照原先的格局重新合葬了,墓碑還是用以前的墓碑,經過這一回折騰,墓碑上的字越來越模糊。無論趙鼎還是趙鼐,這位趙氏的先人終于可以入土為安。趙村、趙上窯和江北趙家灣的人浩浩蕩蕩地圍著香爐山祭拜。那天我也在場,震天的鑼鼓聲使得我耳朵的毛病又犯了,涼山觀的道士振振有詞的嘴里到底念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

后來,我經常去涼山觀學道,成了觀里的居士。關于陳師父的事,我聽得越來越多。在藏經閣,我發現一本當年被燒的線裝《道德經》殘本,它是大明洪武時期的手抄本。盡管書角被老鼠咬了書邊,缺字少角。觀主說:這本經書還是陳先生捐贈的。另外一塊拓碑,刻有“涼山觀”三字,據說是得道真人周思得所題。也是我師父所捐贈。

令我噓唏不已。

王歪再來見我時已是黃葉滿地的深秋,王歪穿著筆挺的西裝出現在我面前,他跟以前大不一樣。王歪發財啦,這是他給章鎮人的印象。幾個月來,他和師父一樣突然消失,他去了哪里,我沒問。

王歪說:毛細,胖啦,趙小玫也胖啦。

趙小玫呵呵笑了。

我說:好久沒見你了,忙什么呢?

他說:在道士磯江邊挖沙呢。

趙小玫說:養得又白又胖的,誰信呢。

他說:毛居士才白才胖呢。

晚上,我請王歪在家喝酒,趙小玫炒了幾個菜。王歪以前跟我聊的道士磯錢窖的事,沒想到還確有其事。幾個月來,他在挖沙時也挖了一些銅錢和銀錠。他這次回來,找老趙出手這些物品。

我說:這不是犯法的事嗎?

王歪不屑地說:老趙做的犯法事還少嗎?

王歪和老趙之間幾年前關于銀錠的事還鬧過不愉快,他上過王歪的騙,他還會相信王歪嗎?在我看來似乎只有他們才能厘清,旁人搞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怎么了。

王歪總在背后奚落老趙,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我說:王歪,你喝多了。

王歪說:我心底有數。

我岔開話題,問:你最近見著我師父了嗎?

王歪不滿地說:一路貨色。

沒想到他對我師父也有偏見。

趙小玫在一旁不大高興,向我使了個眼色,提醒我不要再喝了。

王歪說:你傻啊,陳大腳幾十年前從涼山觀私拿的東西還少嗎?

我說:王歪,你真的喝多了。

她嘟了一下嘴說:王歪,沒譜的事,別亂講。

王歪回了一句趙小玫:婦道人家知道什么。

趙小玫生著悶氣,也不好發作。

趙小玫把酒壺收走了,丟下一句話:你們喝死去吧。

我給她瞪了個白眼。

王歪湊過來小聲說:陳大腳在破四舊中點一把火燒了涼山觀。

道聽途說的事能信嗎?我擺了擺手。

王歪又說:白玉呂祖像也在陳大腳手里,你信不信?

這一消息讓我吃驚。涼山觀失蹤幾十年的呂祖像還在民間,很多人都以為它在破四舊中被毀掉了。

我說:真是慶幸,福生無量天尊。

王歪說:陳大腳在蘄州縣城有家古玩店,我去過,是他現在的女友開的,她叫趙桂枝。

我在章鎮見過她,那個讓我叫她“師娘”的女人。我在蘄州古玩市場見過師父,王歪說的也是事實。他還透露趙氏太公墓可能是老趙聯手陳大腳一起盜的,他現在正在尋找證據。他給我說了這么多,我甚至有點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但我疑惑,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事情呢?

我問他:你不會胡思亂想的吧?

王歪對我很不屑,他說:我跟老趙做古玩生意,老趙又跟陳大腳做古玩生意,已經好多年了。

王歪干完了最后一杯酒。他走時,叮囑我:今晚所講的,全裝在肚子里。

我對他們之間的事本沒什么興趣,特別是我去涼山觀學道后,我對章鎮的人和事已很少耳聞。

我送走王歪后,趙小玫對我發了很大火,她收拾餐桌時摔碎了幾個碗,在寂靜的毛村的夜里,像一聲驚雷打破了平靜,接著貓跳狗叫……

過了幾天,老趙突然來找我,他讓我陪他一起去蘄州古玩城逛逛。其實他是為了見我師父。

那天,我們找到陳師父上次所在的店里,那個女人,也是我在章鎮陳師父店里見過的那個女人趙桂枝。她見了我們,很是驚訝的表情。

她說:趙叔來啦。

老趙沒急著問關于我師父的近況。他在店里看了看,然后坐下來一言不發。

我說:我想師父了,特地來看看他。

她說:他沒在店里,他好久不來了。

老趙問:這是他開的店嗎?

她支支吾吾點頭,又說不是。

老趙故意說:警察找我了,問起陳先生的事,可能有些麻煩。

她才告訴實情,陳道長晚上回來,去鄉下收購古玩了。

隨后,我和老趙在古玩市場走馬觀花地看了看,老趙覺得這些舊物都沒什么價值,好東西一般不會出現在街市上。他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店內,這家店賣的是各種仿明清的老碗。老趙看了一圈,沒什么喜歡的。店老板是個發福的中年人,他挺著啤酒肚問老趙:我有樣好東西,你要不要看看?

老趙說:這些仿古的東西不看了。

中年男子聽老趙口音不是本地人,便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有真東西你看嗎?

老趙看了看表,時間還早,他說:你能有什么真東西看呢?

他說:你等等,只怕你不識貨呢。

過了一會兒,他從里屋拿出一個瓷碗,放在茶幾上,說:你覺得如何?

老趙端詳了一會兒,故作沉靜,其實內心已經按捺不住狂喜,好久沒說話。

中年男子問:你覺得如何?

這青釉碗在我看來沒什么特別,甚至還有點殘缺。

老趙依舊沒回答他。他用手機電筒光照了又照,點了點頭,心中已有了數。

老趙說:這東西好呀。

中年男子詭秘一笑,說:不瞞你說,這是南宋龍泉窯青瓷,透明度和光澤度無與倫比,用光一照,便能映出刻畫紋飾,非常溫潤。

老趙說:這東西來路可靠嗎?

他說:新出土的,非常罕見,不是市場常見品。

老趙問:怎么賣?

中年男子用手指合成一個“十”字。

老趙說:能少嗎?

他說:要不是這碗有缺口,二十萬我也不賣呢。

老趙又問:還有嗎?

他說:還有一只,不在我手里。

老趙說:我都要了,能少嗎?

他猶豫一會兒說:你明天再過來吧。

我和老趙離開后,老趙再也無心逛市場了。他說:今晚就住在蘄州城。

我說:還找我師父嗎?老趙搖了搖頭。

晚上,師父給我打來電話,他問我:你們在哪里?

老趙給我使了眼色,又擺了手。我瞞他說:師父,我們回到章鎮了。

師父問:老趙來干嗎?

我說:他是來請你回去做法事的。

師父說:趙家的太公墳不是請涼山觀的道士做過法事了嗎?

章鎮發生的事,他了如指掌。

我說:可能是別人家的吧。

師父在電話里頭哼哼了兩聲,說:別跟老趙學壞了。

然后他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們起床很晚,老趙不急不忙,他似乎忘了昨天的事,其實他是為了等待最好的機會入手。我和老趙吃了中飯后去了店里,中年男子見了我們喜出望外,他以為我們不來了。老趙說:先看貨吧。中年男子早已準備好了,他從不起眼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個包裹來,又一層一層地打開它,兩只青瓷碗便呈現在我們面前。老趙看了又看,生怕忽視了哪個細節造成差錯。老趙點了點頭說:好了,你打算多少錢賣?

中年男子說:兩只一起二十萬。

老趙故意大聲說:貴了。

他“噓”了一聲,很緊張地說:好東西,不嫌貴。

老趙說:十八萬吧,吉利數。

他搖搖頭,說:我的東西好,能買這碗的人,也不缺這兩萬元錢。

老趙挑了這碗的一些瑕疵。

中年男人說:只怕是過了此村,沒有此店。

最后,老趙還是以二十萬元買了這兩只碗。

老趙小心翼翼把兩只碗包好放進帆布包里,他挎著包心情舒暢地離開了。那兩只碗的碗底寫著一個“趙”字。

我問老趙:值嗎?

老趙說:差不多吧。

以老趙多年做收藏的經驗,他不會做虧本的生意。

回到章鎮,老趙特別叮囑了我,關于兩只碗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老趙去了趟蘄州城找我師父,最終卻又避而不見,我不知老趙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我師父離開章鎮已有好幾個月了,趙氏太公墓被盜的事也沒結果。我在毛村和涼山觀之間來回住著。趙小玫的肚子沒什么變化,幾個月來,我吃了很多民間偏方,也沒能令她的肚子隆起。趙小玫嘆氣說:毛細,也許你所做的還不夠虔誠。

有天晚上,我跟趙小玫同房,我的陽痿又犯了,她越是埋怨我,我越是使不上勁。

趙小玫很失望,我感到無限的心灰意冷。

那段時間,王歪經常來我家找我喝酒。他又沒事可做了。我問他:你不去挖沙了嗎?

他說:最近查得緊,歇歇再看。

不久,他又干起了老本行,遷墳揀尸骨。

一次,他來我家喝酒,告訴我,他正在干一場大的生意。說完,他詭秘一笑。

我說:不會做文物販子吧。

他說:你以為我是老趙啊。

我說:老趙是收藏家,不可亂說。

他說:老趙最近有件藏品很值錢啊。

我說:他家的那些瓶瓶罐罐值什么錢啊。

王歪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我沒開玩笑,老趙有一對南宋龍泉窯的青瓷碗。

這世界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假裝很意外地說:老趙怎么有青瓷碗呢?

王歪說:趙氏太公墳不會是他監守自盜吧?

他懷疑這曲戲是老趙演給別人看的,有人已經見過那對青瓷碗了。我想,青瓷碗的事這么快被王歪知道了,我師父能不知道嗎?

王歪問我:毛細,你怎么看?

我說:他為什么要演這曲戲呢?

想起老趙在古玩店和那中年男子的對話,我也有些疑惑,這么貴重的東西,他們第一次見面,怎么會拿出來示人呢?這有點不符合常識,但其他方面也看不出什么破綻。

王歪說:分贓嘛。

他所講的,我更不懂了。

王歪說:毛細,你等著瞧吧。

此后,王歪再沒來我家喝酒,偶爾,我在章鎮還能見到他。我們站在街邊聊了幾句,他看上去有些落魄,他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不再穿西裝和皮鞋。他說他又沒錢花了,他向我借了幾百元錢,隨后鉆進茶樓打牌去了。

后來,我見到老趙,談起王歪。老趙說:這個人哪靠得住啊,我早不跟他聯系了。

我問:你最近見我師父了嗎?

他說:陳先生啊,聽說他得了大病。

后來我跟老趙又聊起太師椅趙氏太公墳被盜案,老趙搖了頭說:這個案子已成懸案。

老趙福來酒館的生意越來越好,因為章鎮的拆遷不斷地加快,住在章鎮的有錢人多了起來。一天黃昏,我去福來酒館喝酒,福來酒館圍了很多人,兩個警察站在門口維持治安,我看見老趙被人帶走。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老趙犯事了,因為王歪的死。

王歪死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竟一點消息也沒有聽說過。

王歪確實是死了。

在一次盜墓中,他窒息而死。

警察在尋找線索時發現,他并不是盜墓案的主角,警察搜查他家時發現他的記事本上寫有:7日,在香爐山盜墳一座,有玉環和銀飾兩對,銅錢一串,罐子5個;5日,應老趙之約在香爐山挖墳一座,收獲袁大頭20個、銀制酒壺1個;11日晚在章山下陳邑楓樹下,挖走龍泉寺門口石獅子兩尊……

這些是師父后來臥病在床時告訴我的。

但老趙想不通的是王歪那個王八蛋為什么要記錄這些,這不是明擺著給人落下把柄嗎?好在記事本上的那些記載,無法判斷這是合謀作案,還是單獨作案。

警察已經問訊過老趙,他閉口不談王歪的事。

沒有事實,警察把他沒有辦法。

老趙對我說:王歪已死,真是死無對證啊。

但師父卻給章鎮派出所打電話投案,承認自己與王歪是合謀作案,這也是死無對證的事。

警察不信,一個癌癥晚期患者,自身難保,他還有精力與人合謀嗎?

警察說:合謀者另有其人。

師父使勁搖頭。

然后,他掛掉電話。

他對我說:老趙答應過我,他一定會把涼山觀碑刻還回去……

他有氣無力的樣子,叫人擔心。

他不一會兒又睡著了,其實是昏迷,這些天一直這么反復著。

冬日的陽光蒼白地照在病房,他眼窩深陷的臉上毫無血色。醒來時,太陽已經落山。我跟他告別,陳師父拿出一張銀行卡,交代我把卡里的錢轉交給涼山觀。他說:這些錢都是干凈的。

我說:師父看病還要花錢呢。

他又搖頭。

我本想問涼山觀當年被燒之事是否如坊間傳言那般,但我欲言又止。我想有些事不必知道更好,有些事知了也未必不好。

師父銀行卡的錢有近30萬,他的這些錢我轉交了涼山觀。觀主說:陳先生,真是好人啦。

我師父死后,他的骨灰運回了章鎮,我和趙小玫一起去為他送行。她不無遺憾地對我說:師父答應過給我生娃的秘方,他卻死了。

趙小玫同意我給老趙繼續做事,原來是這個原因。

觀主為師父的死做了一場盛大的法事,他的骨灰永遠保存在涼山觀的骨灰塔里。

關于涼山觀的碑刻,老趙果然沒有食言,幾個月前他親自把碑刻送來涼山觀,他特意說了是陳先生生前的想法。觀主帶我去看了那塊石碑,它放在院內,石碑上的三個大字“涼山觀”已經斑駁。但卻依稀辨認出南宋乾道X年字樣,而不是民間流傳的洪武時間。

觀主說:這是南宋皇帝宋孝宗趙昚親筆寫下的字,命趙鼐奉命建的涼山觀……雖然宋孝宗皈依道教,但趙鼐墓的碑刻沒有任何關于涼山觀的記載。我不大相信這是史實,也許它是蛛絲馬跡吧。

后來,老趙還是因為販賣文物被拘留,后被審判定罪。

趙氏太公墓,在章鎮迅速成為一種傳奇。我和趙小玫離開章鎮時,趙鼐的神像已經立在章鎮新建的廣場上。

有一年,我回到了章鎮,老趙已刑滿釋放,他告訴我,現在正著手發掘整理趙鼐的歷史故事和傳說,他想為章鎮的文化旅游作點貢獻。

他笑著說:毛細,你下次回來,我帶你好好看看章鎮吧。

責任編輯 楊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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