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世界

【閱讀導引】

我們是如何感知四季變化的呢？春天的早晨，一只小鳥在院子里快樂地鳴叫，它會不會就是去年來過的那只小鳥？“我”聽出來它的叫聲跟去年那只是一模一樣的。在生活中我們或許不會注意到窗外的一只小鳥的叫聲，我們太忙碌了，這個繁雜而充斥著噪聲的世界已經占據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以致我們總是無法留意那些組成我們這個真實世界的小事，更別提去發現其中的美好。可作者注意到了，還讓鳥兒成為了自己創作的靈感。

宮城道雄對聲音的感知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耳朵先于頭腦感知到了夏天的到來——它早已接收到遙遠的天際那隱隱約約的雷雨的信號；秋蟲喜歡在初秋時節上演合唱，它們有著不同音高、不同音色，“我”早已分辨清楚它們各自在樂團里的位置；冬天寂靜的夜里，樹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下來。

“在我面前卻展現出無限復雜的聲音的世界，充分補償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而造成的孤寂。”這種我們認為的不幸卻成了音樂家宮城道雄的一種幸運。命運奪去了他的雙眼，卻給了他聰敏的雙耳和對音樂敏銳的感知能力。他把這些聽到的聲響轉化成美妙的音樂。“這是盲人所特有的世界，那樂趣是好眼睛的人想象不到的。我常在自己的頭腦中進行合奏，想象著聲音的世界，很有意思。”宮城道雄就這樣每天生活在音樂的多彩世界里，聲音為他開啟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門，那是我們忽視已久的聲音的美妙世界。

【作者簡介】宮城道雄（1894年4月7日～1956年6月25日），出生于神戶，音樂家、邦樂作曲家、箏演奏家和散文家。幼年患眼疾，7歲時雙目失明。他畢生致力于發展邦樂及改革民族樂器，曾發明十七弦短箏、八十弦箏及大胡弓琴，并對箏的傳統演奏手法進行革新，主要作品有《戲水》《春之海》《越天樂變奏曲》及《盤涉調協奏曲》等。被日本音樂界尊稱為日本傳統音樂“樂圣”式的人物，同時，他也是世界知名、杰出的日本民族音樂家。

【附文】

四季的情趣

[日]宮城道雄

一位遠走南洋的熟人，闊別十年之后突然來訪。他說：“我常回日本，不過總是在夏天回來，沒趕上過日本的冬天。這次回來幸好是冬天，很想好好領略一下日本冬天的風味。”而我擁有四季，并不感到對生活的厭倦。

春

首先，春天到來，熏風吹拂，渾身酥暖。每年一到春天，便有一只小鳥飛到我的住處來，明年它還會以同樣的聲音鳴叫，來的時間也似乎相同。這樣相遇三年，從聲音的高低和音色來判斷，是同一只鳥無疑。我根據這印象譜寫出《春來到》一曲。心想，連鳥兒也每年過著同樣的生活呀！

春天的早晨，它似乎在告訴人們要抓緊工作，令人內心充滿希望。當朝暉射進自己的窗戶時，就感到該做點什么工作了。

春天的中午過后，如果是風和日麗、閑適靜謐的日子，當感到和煦的日光爬上自己的面頰時，便傳來電車駛過的聲音。這一切使人感到悠閑自在。連聽到院內鳥兒振翅起飛或高聲鳴叫，都令人陶醉。

周圍一絲風也沒有，好像陡然憶起似的刮來一陣微風，庭園中的樹葉和矮竹子葉搖曳不定，給人以舒暢之感。自古以來，每當月夜，人們往往思念故鄉舊友以及遙遠的往事。春閑之夜，來到昏沉欲睡的廊檐邊，心頭不禁涌現許多往事。

外面傳來賞花的人們熙熙攘攘的聲音，而我獨自蟄居家中潛心學習也是樁樂事。春夜外出散步更讓人心曠神怡，我雖不能親眼看見朦朧的月光，但我的身子卻感到了這一點。在這樣的夜晚也常想起往事。

春雨連綿之日，聽著各種雨聲作曲時，心神集中，完成得好。尤其在夜間，臥在被窩里，傾聽著院中落雨聲，是很有趣的。這時心中意識到春雨在敲打著剛剛發芽抽葉的樹木。

雨天外出，一邊聽著雨落在雨傘上的聲響，一邊朝前走，怡然自得。這時，穿鞋的足音，不如穿高木屐的聲音悅耳。

夏

由春入夏，雨前或氣候突變時，不知怎的，市內電車聲和汽車聲，在我聽來宛如海嘯。

夏天，大清早起床雖也心情爽快，但究竟不如夜晚好。蚊煙香的氣味、扇團扇的聲音，都讓人喜愛。一到夏天，也許是因為門窗四敞大開，近鄰變得更近，各種聲響傳進我的耳中。夏夜吹橫笛的聲音最為美妙。被蚊子咬雖可厭，可是兩三只蚊子一起飛來，發出的嗡嗡聲宛如篳篥，也叫人難舍。同時，靜聽著電風扇的哼叫聲，仿佛遠海落日，波浪起伏的聲音。這時，就像孤獨一人被拋棄在那里，一種莫名的寂寞、悲涼之感油然而生。所以我時常默默地傾聽電扇的聲音。

夏天，我不太愿意去避暑，因為出門在外不如在家方便。怕麻煩別人，所以我盡量不去。雖說如此，近兩三年來，卻也時而出去一游。從去年起，夏天到葉山的家去住。盛夏，海岸喧鬧異常。我住的地方背后便是山，下面連著海，房子正好位于半山腰。大海的喧鬧對我的影響倒不大。因為身在山坡之上，可以盡情享受山間風趣。

早晨，群鳥爭鳴。我來到房后，側耳聆聽這鳥鳴之聲。有的長鳴，有的聲聲短啼，有的宛似人類嘲笑別人時的笑聲，而有的聲音低而悠長，猶如在呼喚別人。根據這些觀察，我心里常想，鳥類的世界里也有語言。剛才還成群結隊猬集此處的鳥群，不久之后，好像全飛走了，周圍一片寂靜。到某個時間，它們又都回到原來的地方來了。

在山上，茅蜩這種蟬叫得很起勁。原以為它傍晚才叫，它卻從早晨開始就叫。當然它最喜歡在黃昏時叫，我不知道山上太陽偏移的情況，但在白晝也常聽到它叫。茅蜩的叫聲，照我的觀察，聲音高低只有兩類，是固定不移的。這就是以相差半個音來鳴叫。用日本高調來說，一個以do音在叫，一個以xi音在叫。在哪兒聽也是如此。在街里，只聽一只叫固然不錯，以半音之差，百蟬齊鳴，其妙趣簡直無法形容。聽著聽著，似乎被吸進了奇妙的聲音的世界。

躺在被窩里靜聽海濱機帆船起航出海，也是種樂趣。船漸漸離岸遠去，以為船聲大概聽不見了，不料卻還能聽得見。自己的心仿佛也隨船遠去。我認為海濱的夏天同樣是很好玩的。

秋

盛夏時節，開始叫的是梨蜩、螟螟蟬和茅蜩，一到寒蟬叫起，便知秋天臨近了。

我兒時經常看到的是，一到初秋，空中打閃。祖母說，這是稻谷豐收的預兆。其實，我就是從這閃電中體察到初秋的氣氛的。

我曾記下這樣一點：一到立秋，奇怪的是，蟋蟀等似乎固定在同一時刻開始叫。在立秋這天前后，秋蟲便陸續開始唧唧鳴叫。而且我經常最早聽到的秋蟲聲是蟋蟀的叫聲，其次是變色吟蛩的叫聲。有趣的是，最初只有一只，頂多兩只左右在叫，日子一長，叫的蟲就多了起來。

一進入初秋，不知不覺地風也變了。八月過半，便感到空氣澄澈、頭腦清晰。我的曲子，一年當中完成于秋天的最多。我總是吊起金屬的風鈴來，喜歡聽風吹鈴的響聲。秋風吹得鈴響，聲音雖無變化，也讓人感到莫名的寂寞，好像它與從前的響聲不同。風力恰到好處時，鈴聲悲涼而清晰；狂風大作時，掛著的長紙條皺巴巴的發不出聲來，即便有聲，也是干巴巴的，讓人想到已是晚秋了。還有秋天的陽光，照兒時留下的記憶，似乎帶有黃色。

街里舉行秋祭時，在大鼓、笛子等祭神的音樂伴奏下，抬著神輿走過的聲音，湊近去聽倒不如遠遠地聽更有祭祀的情調。我喜歡祭祀的氣氛，就我來講，永遠不希望廢止這類活動。

到秋天，小鳥等也以和春天不同的聲音在叫。老鷹的叫聲，給人以悠然之感。而且兩只對叫比一只獨鳴更有意思。也是聽祖母說的，老鷹一叫，三天之內準下雨，因為雨會沖走它父母的墳墓，所以它發出悲鳴。我至今還認為，一聽見老鷹的叫聲，不出三天就該下雨了。

秋夜，雖整夜聆聽秋蟲的聲音，我也不感到厭倦。草云雀等不間歇地拉長聲叫個不停。用短促的斷音叫的是變色吟蛩，保持準確的節拍來叫的是蟋蟀。油葫蘆的樣子聽說挺嚴肅，它的聲音其實比草云雀等還要平淡無奇，這倒也頗為有趣。油葫蘆的叫聲先高后低，我用音調笛子一比，最初是用比xi低半個音的聲音叫起，然后變成比la低半個音的了。這聲音聽起來清亮柔和。

瘠螽叫時，開始是咻的一聲，停一下，然后？的一聲，收住翅膀，那節拍很有趣。蟈蟈兒、金琵琶也很有意思。但不論怎么說，人們最珍愛的是金鈴子，把它推上秋蟲的王座是有道理的，它的叫聲高雅，可說最能代表秋聲。

聽秋蟲叫，有趣的是，不管什么蟲子，只要是同類的蟲子，叫聲的高低無大差別。即使有差別，頂多不過半音。

談到蟲子，我想起一件事。一天下午，內田百閑先生提著蟲籠子來到我家。他對聲音的世界頗有研究。這天他帶來的是草云雀，我說：“這草云雀我的院子里有。”第二天，他打發人送來了金琵琶。送來的時候，正趕上我練習彈箏，所以我竟不知道什么時候送來的。練箏結束，我的身子非常累，連話都懶得說，對于唱呀拉呀都感到厭煩，對弟子們也沒好氣兒。就在這時，金琵琶突然叫了起來。我就像聽見了朋友安慰的話語一般，本來渾身累得軟癱癱的，怎么都不得勁，這時仿佛全身的疲乏忽然消失，頓時身心輕松，非常快活。這使我深感到朋友的可貴。那只金琵琶現在還活著，我走過走廊時，常常停下步來，傾聽它的叫聲。

秋月高懸的夜晚，我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它，并且立即想象出兒時看見過的月亮。

秋天的落葉聲，給人以似凄涼又似怕人之感，頗像梅特林克的《盲人》中的無形的東西。躺在被窩里聽，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秋末，一場晚秋雨過后，蟲聲也有聲無力時，便感到蒼涼的冬意襲人。再過一陣子，蟲聲一下停止，就到枯葉飛舞之時了。初冬，遇上晴和天氣，如同小陽春一般。

秋天的食物松蕈上市時，最富于秋意。秋天吃用松蕈做的菜，非常可口。春天吃竹筍，初夏吃鰹魚。實際上，人們往往因食物而憶起季節來，也會聯想起往事。有個故事說：有個窮木匠，人們不敢隨便給他小豆飯吃，如果在平常干活兒的日子給他小豆飯吃，他便撂下活計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玩。這是因為祭祀之日必定吃小豆飯，他把這事牢記在心的緣故。

冬

到了冬天，我便想起兒時看見過的青橘子，因為是剛摘下來的，皮硬，一摸疙疙瘩瘩的，同時氣味也最濃烈。這些，使我意識到初冬的來臨。

入冬，把一直敞開著的拉門關閉起來，面向火盆一坐，產生一種安適感。

冬夜，圍著火盆，家人閑話；或跟來客無休止地閑聊，不覺就是深夜，這也是別有風趣的。

吃食里，一家團圓吃肉素燒是件樂事。近來汽車多了，已享受不到了。從前我常送藝上門，夜間坐人力車回家，餓著肚子經過飯館門前，眼睛雖看不見，但也能知道正走過什么飯館的門前。不坐車步行時，各種飯菜的香味更易鉆進鼻孔。聞著雞素燒的香味、西餐館的氣味、鱔魚館子的味兒，忍受著寒風吹撲面頰和脖頸，又冷又餓又累，不禁胸中涌起快些到家安享家庭溫暖的念頭。這時，回家便是個樂趣。

話頭有些岔開了，我在首爾時，一個寒冷的黃昏，從北漢山刮來刺骨的寒風。我坐在車上。那時父親在釜山的衙門里做事，薪俸微薄。我忽然想到，父親在干什么呢？想到父親的處境，遂給他寄去了錢。這不算孝敬父母，只不過是在天寒時才想起來的。還有，聽見枯樹的聲響，便會想起朋友及其他許許多多的事。

我一到冬天，因懼怕寒冷，便懶散地躺在被窩里用功。這不用點燈，仰面而臥，用手摸著讀放在肚皮上的盲文書，或使用點字的工具書寫。越到寒冷的深夜，越能沉下心去。一邊聽著拉門咔嗒咔嗒作響，一邊作曲，格外舒暢。即便熬個通宵，也決不感到勞累，而且用腦子，不久身子也會熱起來。不作曲時，照這樣子讀書，也能安下心來，字句容易印入腦海。這是盲人所獨有的世界，那樂趣是好眼睛的人想象不到的。我常在自己的頭腦中進行合奏，想象著聲音的世界，很有意思。

某精神病科的博士給我講過這樣的事，即有所謂內聲，如心里想著神諭之類時，就能聽到那聲音。當我們想象著某種音樂時，照樣也能聽見那音樂。當然它與精神病科所說的神諭不同，卻很相似。

四季當中，我對冬雨不太喜歡。雪對誰來說都是好東西。大體上雪是不聲不響的。但下大了時，也能接連不斷聽到細小的聲響。雪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和雨不同，非常有趣。還有不是雪，而是霰敲打發硬的樹葉，發出的聲響也很有趣。

下雪的早晨，在寂靜無聲中積下厚厚的雪，聽著行人從雪上走過的聲音，宛如聽船上在搖櫓。我在雪天喜歡到外面去走走。雪花敲打著雨傘，和雨點不同，讓人心情愉快。走著走著，發現個子在變高，還有人閃到路旁去，敲打塞進木屐齒里的雪，極富冬天的情趣。

雪后放晴，朝陽一照，雪開始融化，水滴落下發出各種聲響。有的地方融化滴落得非常快，有的地方竟以三連音滴落，而慢慢滴落的似乎是因為懼怕什么。我想象著山里發生大雪崩該是什么樣子，于是想起波濤發出的嘩嘩聲。樹枝等也有沉甸甸折落的時候。由于天氣寒冷，白天化不盡，到了半夜，出乎意料，雪吧嗒一聲落地，嚇人一跳。

一到冬天，我最怕北風。凜冽的北風刮來，我的心情沉郁，身上也不得勁。在這樣的日子，偏巧碰上有重要的演奏，便常因產生不出興頭而感為難。

還有，冬天鄰近的山丘一下雪，即使我的住處不下，憑身上的冷感也能覺察到附近在下雪。妻子常常嘲弄我說：“一到冬天，不定什么地方在下雪呀！”其實下沒下我都知道。

我最喜歡冬天刮南風。這種時候，心緒好，身子也舒展。總之，細細體味四季的氣氛，有種用口形容不出的樂趣。

（附文來源：《四季的情趣》，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