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甄士隱之病的醫學闡釋

高 聰

（曲阜師范大學,山東曲阜 273165）

《紅樓夢》中的甄士隱是姑蘇閶門城仁清巷內的鄉宦。他秉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過著恬淡自然的生活。甄士隱在歷劫前過著寧靜淡泊的生活，精神情志平和舒暢，這符合中醫學順應自然、調攝精神、保養正氣、生活方式合理的養生理念。但是，一系列命中注定的劫難擾亂了甄士隱恬淡自然的心境，使甄士隱驟然由寧靜淡泊的樂園生活跌入人情市利相互傾軋的冷漠社會。甄士隱的精神情志遭受百般苦痛與折磨，身心失衡而病倒。

甄士隱是過慣富裕康樂生活的讀書人，他涉世未深不知人情冷暖，他心地純良不懂人心險惡。他面對貧寒落寞、身無分文、無依無靠的賈雨村，不僅沒有擺出“為富不仁”的架勢，反而慷慨救濟、與之交接，可見甄士隱道德高尚、人品一流。可惜，“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甄士隱雖懂得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精神情志的舒暢與平和，雖遍覽詩書中仁人志士坎坷波折的命途遭際，但“紙上得來終覺淺”，甄士隱仍無法克制災禍來臨時精神情志劇烈的起伏波動。他不設防備，遭岳丈坑騙；他不慣生理稼穡，過得越發窮困；他郁憤難解，情志紊亂失衡。《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甄士隱在年老體弱的狀態中遍嘗世態炎涼，遍觀人心險惡，他克制不住內心的悲憤、恐慌、抑郁等情志刺激，以致身心俱病。甄士隱亦請醫療治，服用藥物，但療效甚微。久病不愈的甄士隱日漸形銷骨立，形體毀沮，命如懸絲，危在旦夕。

一、甄士隱之病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命家人霍啟帶女兒英蓮去看元宵節的社火花燈，英蓮被拐子抱走。士隱夫婦尋女不得，晝夜啼哭。“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甄士隱因失女刺激導致精神情志過度悲傷而病倒，因此甄士隱之病的病因為情志失調。三月十五日葫蘆廟炸供，油鍋火逸，導致甄士隱家被燒成瓦礫場。“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驟失家產引發的怨憤悲痛導致甄士隱的情志更加紊亂，病情加重。《素問·五運行大論》：“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甄士隱因強烈的情志刺激導致身心俱傷，病情愈重。

甄士隱變賣田產投奔岳丈，卻遭岳丈坑騙。“士隱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這接二連三的變故使甄士隱的小康之家破裂，使甄士隱驟然由富裕康樂的生活跌入貧困窘迫的處境。這驟富驟窮的生活環境變動與暴樂暴苦的精神情志刺激，導致暮年老朽的甄士隱患上情志病。《素問·疏五過論》：“暴樂暴苦，始樂后苦，皆傷精氣，精氣竭絕，形體毀沮。”甄士隱在一年內經受了突然失去女兒導致的生離死別之感，經受了驟失家產導致的憂愁恐懼，經受了不慣稼穡、生計艱難引發的情懷郁結，這一系列天災人禍使甄士隱的身心受到極大刺激。《素問·玉機真藏論》：“憂恐悲喜怒，令不得以其次，故令人有卒病矣。”因此甄士隱之病為內傷七情，即情志病。

二、度脫救治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于夢中、門口與街上三次遇見跛足道人。跛足道人身為下凡度脫風流孽鬼的仙人，深知甄士隱跌宕起伏的命途遭際將影響其身心健康，因此在三次相遇中采用言語啟發的方式逐步度脫甄士隱。甄士隱面對跛足道人的度脫，由對人事因果的“懵然無知”轉變為“知而不信”轉變為“大徹大悟”，這反映了凡人擺脫世事變遷引發的情志紊亂狀態的艱難性。跛足道人的度脫不僅使甄士隱跳出人世苦海，也使甄士隱看清人事變遷的實質，擺脫情志紊亂的病態，恢復淡泊寧靜的心境，因此度脫是癩僧跛道度脫風流孽鬼的方式，也是治療情志病的治病方式。

跛足道人根據甄士隱的命途遭際與情志狀況，采用循序漸進的方式，逐步引導甄士隱看清人世沉淪之苦的真相。這符合“個性化醫療以人為本，重視個體的差異，注重提高療效，辨證施治的治療模式。”跛足道人的相機指點，及時營救，體現個性化醫療過程中醫者充分關注患者的身心狀態，及時調整治療方案的治病方式。度脫是個性化醫療在文學語境中的實踐與運用，是治療情志病的個性化醫療方式。

下表為《紅樓夢》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對甄士隱的三次度脫。

一度：夢境度脫。甄士隱于紅塵富貴樂境中夢至太虛幻境，在夢中聽得僧人與道人關于風流冤孽將下凡歷劫的對話。夢中的甄士隱生出“擺脫人世沉淪之苦”的念想。道人見甄士隱劫數未盡，因此只說“此乃玄機，不可預泄，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道人明知甄士隱將遭到飛來橫禍，但此時甄士隱身心暢達、身安體寧，尚未因劫難引發的情志刺激而病倒，因此跛足道人只以“不要忘我二人”啟發點醒甄士隱。這體現中醫學治未病的理念，體現道人對度脫時機的充分把握，體現醫者密切關注患者的身心狀態，并以此調整治療方案的個性化醫療特征。

二度：門口度脫。甄士隱在夢中聽到全書風流冤孽之事的前因后果，但夢醒后“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甄士隱夢醒后帶著女兒英蓮到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恰遇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在現實人世環境中說說笑笑、揮灑自如而來。那癩頭和尚向甄士隱討要英蓮，甄士隱不給。癩頭和尚說：“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前二句為癩頭和尚對英蓮悲劇命運的讖語，后二句為癩頭和尚對甄士隱在元宵佳節后女兒被拐、房屋被燒災禍的警醒。但甄士隱此時塵緣未盡，聽得明白，心中未悟。跛足道人見甄士隱聽不進勸告，放不下英蓮，因此采用迂回策略，以“先干營生去”的方式等待度脫時機。此時，甄士隱已對跛足道人存有較深印象，這為后文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度脫做好了鋪墊。

三度：街上度脫。甄士隱在元宵節后經歷了一系列重大的人事變故，歷盡人世苦難與折磨。甄士隱的遭遇驗證了癩頭和尚的讖語，可惜甄士隱明知有此災禍，卻無法預防。甄士隱無力抑制內心情感、情緒的起伏變動，因而病情隨著外在境遇的惡化而日益加重。甄士隱在貧病交加之際拄著拐杖掙挫到街前散心，忽見跛足道人念著幾句言詞而來。甄士隱問：“好了什么。”跛足道人答：“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甄士隱一聞此言，心中徹悟，作出《好了歌》注解，隨跛足道人飄然離去，避世修煉。跛足道人運用《好了歌》消除甄士隱心中殘存的功名念、財貨念、姣妻念、兒孫念等情志刺激，使甄士隱徹底看清人事變遷的本質，這體現個性化醫療以人為本、注重療效的治病宗旨。

三、度脫療效

跛足道人的度脫救治并非一帆風順。跛足道人在太虛幻境第一次度脫甄士隱，希求甄士隱在劫數來臨之際想著他的指點，從而跳出火坑，但甄士隱夢醒后便將跛足道人的提醒忘了大半。跛足道人在人世環境第二次度脫甄士隱，甄士隱只覺得癩僧與跛道來歷不凡，并未徹悟因果。跛足道人在街上第三次度脫甄士隱，甄士隱終于徹悟，徹底擺脫情志干擾。可見，醫患間長期的良好的溝通與配合是提高情志病救治療效的關鍵因素。《素問·湯液醪醴論》：“病為本，工為標；標本不得，邪氣不服。”甄士隱的情志病為本，跛足道人的度脫救治為標，只有二人相互配合，坦誠溝通，情志病才有治愈的可能。《素問·五臟別論》：“病不許治者，病必不治，治之無功矣。”跛足道人的度脫救治體現個性化醫療過程中醫患間相互信任與配合的必要性。

甄士隱在前兩次度脫中面對跛足道人的警醒指點，心中遲疑，心內猶豫，或忘或疑。因此劫數來臨時受到情志刺激的極大干擾，身心俱焚。甄士隱在第三次度脫中一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心中便已徹悟，徹底放下情志刺激，度脫救治成功。跛足道人耐心傾聽甄士隱的《好了歌》注解，并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這種對話式與傾聽式的溝通方式有助于甄士隱充分表達對情志刺激的認識，從而緩解情志病對甄士隱的身心傷害。跛足道人以移情式體驗介入度脫實踐，達到了良好的治療效果。甄士隱在跛足道人的“三度”后，隨著跛足道人飄然而去，進行避世隱居的自我修煉，最終徹底擺脫情志刺激的干擾，病愈。

四、結語

《紅樓夢》中的甄士隱因接二連三的劫難而情志紊亂，患上情志病。跛足道人采用度脫的方式治療甄士隱的情志病。甄士隱在跛足道人的三次度脫后，擺脫了情志刺激的干擾，避世隱居靜修，最終得道病愈。甄士隱之病反映了在人情市利相互傾軋的社會里保持精神情志平和的必要性，反映了情志病治療的復雜性與艱難性。跛足道人的度脫救治為現代社會中情志疾病的治療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案例，引人深思，引以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