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臉憔悴的魏玉璽,心里焦焦煳煳的,整個肉體,周身毛孔無一處是透氣的,老不見汗,只一個勁兒干熱——那老是忘不掉的后背上,窒悶又郁燥,像背著熱鏊子。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活著,于是就老想那個“死”字,想自己會怎樣死,想自己死的時候太陽月亮突然熄滅的樣子,想自己輕飄飄墜入黑淵里的感覺。四下里暑氣蒸騰。他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屋檐下母親吊曬的干魚。望著匆匆閃過的車流和人流,望著這座奮斗了十多年的城市,魏玉璽突然感到:在命運和生死面前,他竟然一點也不當家。
病了一個多月了,廠里給他的錢,早已折騰得所剩無幾,可還是查不出病因。不是心悸、失眠,就是噩夢、兇夢,腦殼里仿佛裹了一團蚊蠅,無一刻不在嗡鳴。心率110,鼓槌般不停地敲擊著他。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各種圖像,如魔鬼在他眼前蜂擁,癲狂無休的舞蹈,坐臥都令他惴惴不安。37.4℃,像個擺脫不掉的符咒,就黏在他的身上;每次量體溫他都懷著一絲向好的希望,一個月了,可那溫度計像中了邪,老是37.4℃。他三番五次地懷疑溫度計出了毛病,可換了幾支新的溫度計再量,依舊是37.4℃。“可惡難纏的、擺脫不掉的低燒!”他無奈地苦縮著臉皮。
早晨沒出門的時候,妻子楚蕙陰著臉說:“你去看病吧,我把兒子送我媽家去。老是這樣閑著,日子也拖不下去,我得想辦法找點事做。”說罷,從大挎包里捏出個牛皮紙信封,“我平時攢的還剩點,再留一千給你吧……”說完,錢就放到了桌子上。
“不要,我不要!你留點吧,我這病,看也沒頭緒。”
妻子楚蕙矮矮的,白白的,小巧的如美玉般可人,特別是回頭一笑的樣子;在魏玉璽的心里,那是一張他永遠愛戀的面孔。他抓起桌上的錢,連忙說:“小蕙,錢你拿著,留著要緊的時候用吧!”
楚蕙依舊那樣可人地把臉轉回來,只是厚厚的近視鏡片里,卻透著兩束冰冷徹骨的白光,她并沒有接丈夫遞回的錢,而是探臂拉起兒子的手,默默地走出門去。
母子倆下樓梯的聲音疲沓而沉悶,像踩在魏玉璽的心上。望著曾經很溫馨、很輝煌的兩居室房子,魏玉璽眼里空落落的。他覺得,努力了許多年,美好的、幸福的、得到的、臨近的、憧憬的,只一瞬間就消散了,而且消散得干干凈凈。兒子13歲了,夫妻倆一個提前退休,一個一直在家當家庭主婦。廠倒了,十余年安穩的倚靠沒有了;走過停發工資的那個月界,頭上就突然壓了座山,處處都要錢,可錢再也沒有了來處。
生物鐘提示魏玉璽:現在是他晨練的時段——從廠區東邊的鄉野小路上,踏著軟絨絨的草皮,嗅著清新的空氣,跑三公里,顛著矯健的步子,再從廠西門轉回來。每回,楚蕙總是笑盈盈地倚在門旁候他。她喜歡看著丈夫高大健碩的身軀,像雄獅一樣跑進來,然后對他說:“溫水接好了,快去洗把臉,吃飯了!”魏玉璽中午十一點下班,他不是寫幾筆字,就是聽著楚蕙來自廚房里輕盈的交響,邊吮廚香,邊作會兒畫,飯后再攜本書,躺在床上愜意地翻翻,隨后沉進午睡狀態;下午五點以后下班,抱上他的“寶貝”,邀幾個球友去籃球場,不打到黃昏濡目,絕不收兵。他的精力和體力總是那樣的旺盛……
魏玉璽僵硬地用手抹了抹自己無著無落的目光,又澀澀地揉了揉眼瞼,感慨地想:那時候從不知道啥是生活的壓力,更不知道活著竟是這么艱難,也更沒有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市醫院的幾位專家都與他相熟。他們對他的病,已是無計可施,心肝脾肺腎腦,查幾遍了,均都正常,可那低燒就是去不掉,像魔鬼附了體。無計可施就接著給他輸液,輸了一半兒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那針液仿佛是辣椒水,燒得他周身的血管無一處不霍霍灼疼,連眼球、臉頰都毛紅紅的充滿了血。實在撐不住的時候,他皺著眉叫來護士,拔了剛輸一半兒的吊瓶。最后,幾位專家和主任一番商量后,對他說:“魏廠長,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已盡力了,建議你轉院吧!到省里或去上海,再查查。”
“再查查?再查查?”他心里嘟囔道,“錢都損當干了,叫我轉到哪里去查?”
迷迷糊糊地,魏玉璽的腳步就停在了洋橋上。洋橋是三清市最雄偉的一座鋼筋水泥大橋,南北向,凌空飛架于茨藍河之上,跨度近二百米,1954年由蘇聯助建。因此,三清市的老城里人都習慣叫它洋橋。魏玉璽把腳踏車停在橋欄邊的二層臺階上,一步不錯地又站到洋橋中間那個老地方。似乎是一夜間,這座城市就突然變得陌生了,這里的人、事、市場、街道、建筑,好像都與他沒有了任何關系。可他唯一忘不掉的,只有這座洋橋。這里是他踏入三清市最初的夢幻支點,這兒承載了他太多的向往和青春博弈。魏玉璽抬起頭,茫然西望:依舊是金光燦燦伸向遠方的河道,依舊是夕陽流火里一派繁忙的律動——來來往往的駁船、貨輪,沐浴在剛性的銅紅里,河面被犁得錦浪翻滾,此消彼長的馬達聲均勻地釋放著,由遠及近,再從腳下鳴響過去。十多年前,初來這座城市的時候,這河上跑的還都是些水泥船,而現在全是鐵船了。許多老舊的水泥船,都一排排地廢棄在坑坑洼洼的岸邊,做了船民們固定的家。過去,南岸是埠頭,河坎上瓦了很多很多的陶盆陶罐,大小砂缸,一片片閃著油亮的黑光,貨堆與貨堆區間,有窄窄的石階,常見有擔水的人晃動其間,拾級上下……如今,兩岸早已改建了整齊劃一的綠化帶,先年的印象已經蕩然無存了。變化真快呀!他木木癡癡地想,真是昨是今非啊,變化誰能擋得住呢,就如腳下穿行的貨輪,一刻也不會停的。
冬不隆冬哐!冬不隆冬哐!一隊穿紅掛綠的人眾,打著鑼鼓,有節奏地躥蹦跳躍著,從橋北蜂擁而來。魏玉璽側臉看了看,后隊人馬舉著的廣告牌上,是又一家三星級大酒店開業了。鑼鼓隊擦身而過時,鑼鼓聲轟天動地,響徹云霄,震得魏玉璽和橋面一塊兒顫動。如果是個心情愉快的人,朝氣蓬勃的人,受了這動靜的感染,肯定會亢奮的!魏玉璽想。不是嗎?自己當初就曾踩著這種聲音,榮登過九霄!
二
1982年,一個被秋光清洗得晴明純凈的早晨。肉聯廠宏闊的前廣場上,鑼鼓喧天,彩旗飄舞,所有的道路兩旁,擺滿了品種各異、姿態萬千的盆菊,赤橙黃綠青藍紫,處處奪人眼眸。場地中央的彩臺上,36個紅褲綠褂的美女腰鼓隊員,簇擁著十余位廠領導正翹首以待。場地上,路兩側,草坪上,到處是人頭攢動,所有目光,齊刷刷聚焦在肉聯廠的大門口。
站在彩臺中間的安五一廠長,抬起左腕看看時間,九點整二十。安廠長今天出奇的講究,穿一身嶄新的毛滌中山裝,是那種很厚重的寶藍色;平常他只穿松軟的敞口布鞋,今天卻穿一雙三接頭黑牛皮鞋,油亮亮的,能看見人影在鞋上晃動;而他的臉,顯然比往日要紅得多,也精神得多。只見他笑吟吟地擺擺手,示意大家靜一靜。東南角的鼓臺子先靜了下來,接著,鼎沸的喧鬧聲也跟著靜下來。安廠長抬手扶了扶話筒,袖管上四粒光鮮的紐扣排列得很好看。他假咳了一聲,接著說:“大家先別激動,都給我安分一會兒!”臺下有個綽號叫洋駱駝的女職工,突然很狼客地大聲道:“安廠長,你不激動嗎?打扮得跟新郎樣!”“轟——”滿院的人,笑得麥浪一樣東倒西歪。“哈哈,激動!我咋能不激動!”安廠長兩手托著鼓凸下墜的西瓜肚,大笑著說,“我們的寶貝馬上就要到了么!今年,全三清市就分了七個名牌大學生,我們爭來了四個,一大半兒,可美?”“美——”大家齊聲回應,一時間,廣場上歡聲雷動。“請大家忍耐一會兒,都不要出聲。門口的,給我眼睛放歡點兒,看咱的車一過鐵路口就大聲喊,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我聽見了才算數!”
麥克風里的聲音,顫顫巍巍的還沒抖落凈呢,就見大門口突然一片騷動,許多人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叫道:
“露頭了!”
“上鐵道口了!”
“看準了嗎?可是咱的車?”安廠長大喊。
“是!”
“是的!”
“沒錯!”
“就是咱的嘎斯5050!!!”
大門口傳來的各種腔調,雜亂又清楚。只見安五一胳膊一揮,興奮地往東南方向一指,“今兒個給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擂鼓!”于是,直徑一米五的牛皮大鼓,轟天動地的被捶響了,那狂野的轟鳴,震得人心仿佛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腰鼓隊排成兩排,彩練一樣朝大門口蹁躚起舞,廠長和一幫廠領導們信步走下彩臺,走在兩行腰鼓隊中間,親自去大門口迎接。一晃眼,那輛橄欖綠的嘎斯車就在大門口停下了,四個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大學生,神情陌生的拘謹著,在一波波歡迎的聲浪里,面紅耳赤地跳下卡車。又矮又胖的老安廠長,緊走幾步,與四位大學生一一握手,最后,他拉著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看著其他三位大聲說:“歡迎歡迎!歡迎你們到——家——了——!”其他廠領導們都把手高舉著鼓掌,接著就掌聲雷動。
安五一審視著四位大學生,笑瞇瞇地說:“可知道為啥沒拿小車接你們?不知道吧?乖乖,你們可都是狀元!敞車能掛標語,游游逛逛,讓整個三清市都知道,我們廠得到了四個寶貝!要尊重知識,科技才是最好的生產力嘛!”
整個肉聯廠都鬧翻了天,四位大學生在臺上亮過相后,老安廠長當場宣布:下午全廠再放假半天。于是,所有人都歡騰雀躍,喜慶氣氛連周圍的五六個村子都感染了,村民趕廟會似的,拉扯著,呼喚著,紛紛涌向廣場來看熱鬧。那一天,安五一第一眼就相中了敦厚大氣的魏玉璽。魏玉璽、杜河、陸宏明、管韜,四位大學生簡直就是凱旋的英雄,安五一率領十余位廠領導,簇擁著他們,一同參觀了廠區,檢閱了各個車間的自動化生產流水線,以及肉聯廠所有的先進家當,并毫不夸耀地向他們介紹說:“我們廠是全國十大肉聯廠之一;有鐵路專線;有自己的專列;九層樓高的萬噸級冷庫;地處淮北平原,又是全國最大的生豬基地;在全地區,我們職工的福利是最好的!”最后,還真心實意地對他們交底,“不瞞你們說,任何時候我廠的幾千職工都會一分不少地發工資!在這個企業眾多的大地市,只有咱肉聯廠,獨領風騷……”
入廠后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中午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場酒的四位大學生,相約著,初次聚會在宏偉的洋橋上。最令魏玉璽忘不掉的,是那個茨藍河道里燒著霞、熏著風、夕暉迷人的傍晚。更使他神往的,是那種凌空俯瞰的感覺:腳下,河道里紅光四射。
喜歡神侃的陸宏明,喝得兩腮紫紅,壯志豪情滔滔不絕,一番陳述之后總結道:“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我們絕不給自己丟臉,新生的四劍客到來了,我們第一步,首先征服肉聯廠;然后,我們四劍客要征服的,就是這座城市——美麗的三清市!”說完,他雙手拍向橋欄,泛著酒光的一雙大眼興奮地作遠眺狀。
白臉管韜,高傲地瞇著他那細長的眼,冷冷地覷著河面以遠的新老城區,他似乎隱約地笑了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魏玉璽長兄一樣笑笑說:“宏明先別吹,先看看你能不能征服肉聯廠再說吧!”
笑面虎杜河啪地拍了陸宏明一掌道:“宏明,等你征服肉聯廠,別忘了,先給我弄條船!”
陸宏明扭過頭來,不解地望著杜河問:“燕雀之志!你又想啥呢?要只船去跑運輸?”
杜河很嘰咕地詼諧道:“別忘了,我可是天定的艄公!”
白臉管韜終于微微地笑了,靜靜地說道:“要涉水渡河,要揚帆到彼岸,沒有船,一切都是空談。”
宏明一拍腦門:“各位仁兄,乖乖,高見高見!杜河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弄條船,好船!讓你這天降艄公,以最快的速度,穩穩當當地送哥們兒到達彼岸!”
正如他們設想的那樣,在入駐肉聯廠的前十年里,四劍客可謂一帆風順——謹思慎行的管韜做了肉廠的大拿:總會計;刁鉆靈通的笑面虎杜河,當上了炙手可熱的銷售科長;就連單純率直的陸宏明,也坐到了工會副主席的位子;而踏實敦厚的魏玉璽就更不得了,從車間管理員到副主任、主任、廠長秘書、勞資科長,一路綠燈,直達主管生產的副廠長。
三
肖禹輝是最后一任廠長,是肉聯廠倒閉前夕臨時任命的,也是個老實又內向而且絕對聽話的人。眼見已無米下鍋,但他無計又無力,兩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兒去,又去領導誰,只是不想時時面對全廠幾千雙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覺,等指示,等破產。慢慢的,就混了個“睡覺廠長”的別號。老婆罵他廢物,家里也即將資源耗盡,他真的沒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廠里,終于想到要召集廠領導和各部門負責人開個會。
望著比過去空曠了許多的大會議室,肖禹輝蒼白的方臉上,掛拉著苦澀——有門路的領導,基本上都調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無助無著的人。肖禹輝本來話就不多,他悶遲了半天才說:“請大家看看怎么辦?這個月已經斷頓了,咱一塊酌議酌議,能否想點法子解解急。”與會的二十來個人,大眼瞪著小眼,相互苦笑著,不是搖頭就是嘆氣。過了好長時間,才見銷售科孫科長猶猶豫豫地說:“肖廠長,我來多兩句嘴,不講遠的,就說咱三清市,能夠著能摸著的就有十幾家公司、門市,欠咱的款累加起來總計三百多萬。特別是,今年上半年,從我們冷庫最后提走的貨底兒,光白條肉就有五六十噸!遠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夠不著,這眼皮子底下的,總該能想想辦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吧?”
大家聽罷,一起溫溫吞吞地瞅著肖廠長。肖禹輝思索了一會兒,慢慢地把目光落在了魏玉璽的身上,然后說:“魏廠長,我們在座的分分任務,大家都別怕難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纏爛打地去討一回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討債總不犯法!”
說完,他拿目光征詢著魏玉璽。
魏玉璽說:“好,肖廠長你就派任務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為了全廠幾千號人,也為我們自己。”
肖廠長說:“咱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大家舉手都表個態。”
于是,在座的都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肖禹輝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好!”他說,“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孫科長,你去調賬。”
一輛沒錢修理的皮卡,冒著熏人的夾生煙,踉蹌地向前跑著。魏玉璽坐在駕駛樓內,跟著那車一塊兒踉蹌。未出廠大門的時候,開車的老德師傅就不好意思地對魏玉璽說:“魏廠長,我這老牛拉破車,實在對不住你!”老德一臉的窘色。魏玉璽說:“這怕啥!到哪講哪。咱走吧。”老德原名叫韓進德,三十年的老司機了,在肉廠,若提韓進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問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無人不曉。老德是個忠厚人,平常話很少,且一說話臉就紅,只會悶頭開他的車。今天給魏廠長開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廠幾千職工,人人心里一桿秤:魏廠長,好人!這些年,急難喜喪,不論是誰家,也不論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總是魏廠長第一個先到;廠里該管不該管的,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廠里,誰要說魏玉璽一個不字,隨便哪個工人聽了都要翻臉。所以,老德的車,今天開得心里酸酸的。
魏玉璽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貨,嘉裕公司是管韜的。五年前,肉廠剛走下坡路的時候,管韜就抓住機會,率先創辦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廠的總會計,對內幕很了解,最先預感到大廈將傾,因此,早早辭了職,很順利地就做成了自己的事業,成了私企老總。
畢竟是輛機動車,出鐵道口,爬順河閘,過分河洲,下順河壩,拐五溜泉,經奶奶墳,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門前。
陸宏明就站在臺階上,一張赤紅臉,職業性地笑成一朵花。見魏玉璽下車的腳一著地,他急忙跨下臺階,笑迎著高聲大語道:“哈,魏廠長,早知你要大駕光臨,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時了!”
魏玉璽的臉有些發燙,他調整了一下情緒,憋了幾憋喉頭,才淡淡地一笑說:“就你嘴甜!咋知道我會來?”
陸宏明掯住魏玉璽的雙手說:“看!連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璽有些詫異地問。
“嘁——別抱著明白裝糊涂了!就肉廠那點事,能瞞住誰?”
看著陸宏明很認真又胸有成竹的樣兒,不像是在開玩笑,魏玉璽大惑不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云里霧里。
“請請請!”陸宏明說,“先到我辦公室坐會兒。”接著,倆人擁著肩走上臺階,一同進了嘉裕公司的大門。
陸宏明的辦公室挺大,清涼涼的吹著空調風,魏玉璽隨身裹挾的暑熱,瞬間便消散了。陸宏明將魏玉璽拉到前面橫著茶幾的沙發上坐下了,自己卻繞過去,笑瞇瞇地坐下說:“咱倆對面坐,這樣才是談判的樣子!”“談判?”魏玉璽抬頭愣了愣。“對呀!”陸宏明眼里釋放著一本正經的光澤,“你是債主,來要債;我是欠債代表,沒錢。剩下的,不是談判還能是啥?”魏玉璽眨巴眨巴眼,又撓撓頭,好像才開始理出了些頭緒:“宏明,看來我來追債的事,你們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為?!”陸宏明笑看著魏玉璽,“不要說這,你們在廠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舉一動,上頭都清清楚楚。”
魏玉璽驚詫地瞪著陸宏明,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小冉秘書楚楚動人地走過來,笑吟吟地給他倆端來一套茶盞,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陸經理、魏廠長,二位請用茶!”小冉輕探美指招呼道,“魏廠長、陸經理,兩位都甭客氣,有事兒就招呼我。”
陸宏明瞅著魏玉璽沉默不語的樣子,連忙應道:“謝謝美女!謝謝!”
小冉并沒介意,徑直走到一個靠窗的辦公桌后面坐下了。
陸宏明說:“來,魏兄,喝茶喝茶,咱邊喝邊談。”
魏玉璽終于鎮定下來,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開了,跟著憨憨地笑笑說:“看來你們一切都有準備!我這趟來是不是毫無希望?”
“沒戲!”陸宏明說,“管總說了,要是欠你個人的,隨要隨給;就是不欠,你來借,多少都給你想辦法;只是廠里的賬不行,一分一文都不會給的。”
“那為啥?”
“為啥!你還問為啥?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怪不得管總今兒個特意安排,叫我給你上上課!”
“給我上課?”
“看來不給你上上課,這輛暈車,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璽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張嘴,只想用耳朵平靜地接收未知;和過去一樣,他喜歡讓出時間,看宏明能說會道的樣子。
可宏明卻不似過去的樣子了,皺著眉頭繃著臉,眼神里還透著幾分焦急。他對著魏玉璽深深地剜了一眼,跟著又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說:“肉廠都樹倒猢猻散了,你還沉醉不醒嗎?你一點兒都沒考慮過你自己嗎?廠沒了,你明天怎么辦?下個月怎么辦?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辦?!”
魏玉璽似微微動了動,無著無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說:“又能怎么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額,然后向后捋了捋頭發,突然顯出從沒有過的女人氣,過去那種滔滔不絕的英雄氣概再也不見了,他軟塌下眼瞼,沉郁地說:“我說我混蛋、迷糊,你比我還迷糊。想想我們,十年寒窗,學成歸來,又把一生中最寶貴最值錢的十多年都砸給了肉廠,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碩鼠們盜走了!一場空!你我都是一場空!!”
宏明的聲音變了調,像流水突然踅進洞窟那樣哽咽了,接著竟淚汪汪地埋下頭去。
終于聽懂了,只一瞬間,魏玉璽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攆著管總叮口飯吃,我早就該去討飯了!多少錢能買回我們的青春年華?誰又來為我們買單?為我們負責?”宏明把頭埋得更深了,他的話像從褲襠里發出來的。
魏玉璽無語以對。沉默凝結了氣氛,令人窒息。他無所適從地端起茶盅,瞪著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過了好大一會兒,宏明悄悄地拿紙巾沾了沾眼角,緩緩抬起頭來說:“我們四個陰陽八卦圖,一半一半;管韜、杜河都發達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宏明別過頭去,不看魏玉璽,他顯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態和沖動。待情緒平靜下來后,才悠悠地回過臉來,聲音很溫軟地說:“你知道嗎!在杭州駐點的杜河,現在手里資產一千多萬。聽管總說,別墅就有好幾套,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璽的兩腮像揪汗毛似的哆嗦了一下。接著他直勾勾地看著陸宏明說:“他們的膽都大!”
陸宏明不屑地擠擠鼻子,橫了魏玉璽一眼。
停了停,魏玉璽又說:“要是馬上清查清賬,紀委、公安一介入,咋辦?他們不怕嗎?!”
宏明氣得一拍腦袋,然后指著魏玉璽說:“你!查——查誰?實話跟你說吧,肉廠的虛賬實賬,管總手里都有。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碩鼠哪個沒有背景?!就等著快點破產了事。”
魏玉璽張著嘴,瞪著眼,擰著眉,好像極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似乎這樣就能退回到從前。
突然,電話鈴響了。只聽小冉曼聲曼語地招呼道:“魏廠長!請您接電話!”
魏玉璽怔了一怔。陸宏明趕緊拍拍他,接著又俯他耳邊小聲說:“管韜的電話。你快去接,隨他說啥,你別介意,他就那樣!”
魏玉璽癔癔癥癥地走過去。機械地抓起電話,話筒里管韜的聲音陰陰地傳過來:“玉璽,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個會,沒時間見你,改天吧!有啥事你盡管跟宏明說,他全權代表我。就這,掛了。”接著,電話真就嘟嘟嘟地傳來了忙音。
放下電話,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樓去了。
魏玉璽心里清楚,來這一趟已沒有丁點的希望。不但討債沒希望,就連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過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潑滅盡了!在過去許多共處的歲月里,他一直看不慣管韜那副高傲的樣子。不用看,他完全聽得出來,瞇著眼的管韜,單眼皮下的兩道縫,一定是透著冰刃般陰冷的目光,他那張總板著的奸白臉,從來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韜的事——他打定主意,靜下心來跟宏明敘敘話。
回坐到沙發里,心反而漸漸地釋然了。他問宏明說:“小冉挺靈秀的,是管韜給你辦公室配的秘書嗎?”
宏明的臉微微一紅,趁著沒人,趕緊小聲說:“啥秘書!那是管韜的暗哨,專門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飯有多難!?”
魏玉璽笑了,笑得有點難看。
“管韜在電話里跟你咋說?是不是沒時間見你?”宏明問。
魏玉璽無所謂地點點頭。
宏明說:“他就那熊樣!你別往心里去。”
“唉——”魏玉璽嘆口氣說,“爹死娘嫁人——我們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顧各了……”說罷,魏玉璽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連忙站起,說:“玉璽,你別慌。他就是不見你,也會有個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的,你稍坐一會兒!”
管韜發福了,肥厚的背脊沉臥在轉椅里,一張寬大的白臉,難得一見地浮上些許笑意,很欣然的樣子。
面對面坐著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覺:管總以前總是繃著,臉上除了嚴肅就是冷漠;她覺得管總今天有點奇怪,有人上門來討債,他反而顯得輕松又坦然,還添了些從未有過的隨和。
瞇著細長的眼線,覷著小冉,管韜悠然地從抽屜中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很隨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說:“這是兩萬。你讓陸經理交給魏玉璽,就說這是我的意思,是給他個人的!”
小冉驚得張著小嘴巴,兩眼像朗星一樣放著藍光:“管總,這也太多了吧!?論理,拿個三千兩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韜動動肉蠶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沒區別,他一分也不會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遲疑地瞅著管韜,“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現在可是正走投無路的時候!”
“沒有萬一!一個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韜又一次奇跡般地笑了,他對著小冉不易察覺地撇撇嘴道,“你哪里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大規矩!”
“也許你們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預料的那樣當然好。但愿他真是個迂腐貨!”小冉仍舊不無擔心地皺著秀眉。
“他豈止是迂腐,簡直就迂腐透頂!落到今天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纖巧的手,愛撫地摩挲著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韜則從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對小冉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你到門口看看,陸經理應該快上來了!把門閃個縫,他到轉臺的時候,你就坐回來。”
小冉會意。
登上二樓的轉臺,陸宏明突然放慢了腳步,他聽到管總跟小冉正說話,那聲音雖不大,卻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深,也不能拿這么多,兩萬呀!管總。”小冉的聲音。
“多啥多?我們兄弟一場,你不會懂!”管韜冷冷地說,然后又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他魏玉璽現在要落難了,我能袖手旁觀?”
“拿個千兒八百的就很夠意思了!”小冉聲兒顫顫的,有些急。
“甭絮!”管韜說,“就按我說的做!去吧。”
宏明聽了,先是一驚,他做夢也沒想到管韜會有如此義舉。突然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涌出來。只是愣了一愣,跟著又趕緊轉身,躡手躡腳地匆忙下樓。
剛回到沙發里坐下,還沒來得及向魏玉璽報喜,小冉就輕輕盈盈地走下樓來。很快到了他倆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遞給陸宏明說:“陸經理,這是管總的意思,他交代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給魏廠長,這可是你們之間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務可是完成了。”說完,徑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坐下了。
陸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問:“小冉,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總的事我哪敢問,憑感覺,也許是兩萬吧!”小冉不經意地說。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璽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勁踢他的腳,然后說:“這可是管總的意思!你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不然,我不好交差!”說著,硬塞到魏玉璽手里。
魏玉璽一個激靈,慌忙放到茶幾上說:“別別!這是弄啥?我這算啥?”
“快拿著吧!”宏明一時急得渾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語無倫次地說,“馬上你就會有難處,無論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錢啊!就,就算老哥們借給你的!你暫時……”
“這錢我絕對不能要。”魏玉璽話說得斬釘截鐵,“你們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來就不待見管韜的作為,又看不慣這種貓膩,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徑。他皺著眉頭瞪了宏明一眼說:“跟你的管總說,我走了,叫他好自為之。”說罷呼隆一聲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沒敢伸手。瞅著魏玉璽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又急又氣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絕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遞給小冉,不得不說了聲:“你退給管總吧!我去送送魏老大。”
四
魏玉璽是走著回廠里的。
老德師傅的皮卡,出城過了順河閘,剛拐上“白楊大谷堆”就熄火了。從沒有罵過人的老德,氣得跺著腳,一個勁兒地搓手:“啥破車!心想著可甭壞,可甭壞!弄一弄就到了。現在這咋弄!這咋弄!”
魏玉璽說:“老德你別急。我先回廠里,讓車隊里想辦法來接你!”
老德紅著臉,連忙把著車門子,不叫魏玉璽下來。“魏廠長,你坐著甭動!”他看看表又說,“七八分鐘,化肥廠的‘大通道快來了!”
原先,肉聯廠有三輛大通道、兩輛大巴通勤,化肥廠只一輛。兩個廠子住城里的職工,上下班趕不巧了,那車也是經常互趁互坐的。
化肥廠的司機見攔車的是老德師傅,就知道他的車壞了,彼此都很熟悉。于是,魏玉璽就上了化肥廠的“大通道”。
好在化肥廠和肉廠相距不遠,一公里不到,溜溜達達也就到了。
一路上,魏玉璽碰到不少收破爛的回頭車。最近一段時間,到肉廠收破爛的越來越多,像趕集市一樣。走著走著,魏玉璽就在一輛三輪邊上停了步子,車上,裝滿了成箱的鐵釘,各種型號的,還有錘子、剪子、鉗子、肉掛和拴豬的鋼鏈,都是锃明瓦亮的,新嶄嶄的,還有大包小包的電料,成盤成盤的各種顏色的漆包線,商標、包裝,完好無損地閃著爍目的彩光。那收破爛的老兄,正站在路邊的豆地里,背對著魏玉璽哆哆嗦嗦地撒尿。
“老哥!這些都是當破爛收的嗎?”魏玉璽很隨意地問。
收破爛的灰手土臉地轉回身笑笑,說:“比破爛略微貴些,不然,咱看著也有點過意不去。”
“這些可都是肉廠大庫里的東西呀!”
收破爛的拿眼撩了撩魏玉璽,抬屁股上車座,腰一弓便騎走了。等騎出去約莫十多米遠的地兒,他猛地擰腰回頭道:“廠都完蛋啦!東西留待庫里,將來還不知是誰的呢!”
“咋能會這樣?咋能會這樣?”魏玉璽一邊往回走,一邊老是不停地咀嚼著這五個字……
最近這些日子,魏玉璽只要一拐進廠大門,頭就像突然撞了墻,霍地一陣懵瞪。空曠的前大院內,靜靜的沒有聲息,如果不抬眼,就會覺得這大院內沒有人。其實一抬頭就知道,感覺是錯的——大院內到處是人,仨一堆倆一撮的,像樹樁一樣戳著不動。每個人的眼球如鵝卵石一樣呆滯,頭發翅著,都沒了魂魄,就如同一群一群展覽著的人類史跡的標本。每當看到這場景,魏玉璽就會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家鄉有一年大旱時的情景:土地龜裂,張著大嘴的地縫,本該綠油油勁節向上的高粱、玉米,都折垂了葉子,像烤煙一樣枯黃地立著,焦灼地期盼著天降甘霖,遲遲不愿死去……
院東側的籃球場線外,原先闊大的草坪,突然被各式各樣的柵欄割據成數百小塊,成了菜地。只有兩三個澆菜的身影在那兒無聲地晃動,偶爾弄出點兒水桶的響動來。魏玉璽心里怯怯的,好像這一廠人的現狀都是他造成似的。他越來越怕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從大門西邊的小路繞過養豬場,踅向西南角車隊的后門。
剛走進車隊的院子,查隊長就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老遠他就從后窗看見了魏玉璽。“我的老天!”查隊長迎著說,“你咋走著回來了!老德呢?”
“車在‘白楊大谷堆拋錨了!”魏玉璽說,“查隊長,看看叫誰去辛苦一趟,把車拖回來。”
查隊長本來就是個鞋底子臉,聽了這話,臉就掛拉得更長。他苦笑著拍拍屁股說:“越渴越給鹽吃!唉,這咋弄?庫里的車基本都停擺了,就大賢的車還有點油。就是……”查隊長欲言又止。
“咋回事?大賢是不是又上別筋了?”魏玉璽關切地問。
查隊長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正不想惹他呢!罵了一上午了。咋弄呢,他也是心里不痛快。”
大賢叫孫廣賢,外號崩塌天,性情耿直,好打抱不平,脾氣又怪又暴躁。“誰又惹他了?”魏玉璽問。
“還不是那輛‘五十鈴鬧的!”查隊長說,“咋辦?攆這節骨眼兒上,我去說,我,我怕他嗆火。”
魏玉璽笑著擺擺手道:“沒事兒,我過去說。”
“魏廠長,”查隊長說,“有個言差語錯的你甭介意!他要是不去,咱再想辦法。”
“嗯。”魏玉璽點點頭。
由于光線的反差太大,走進維修車間的魏玉璽,鎖著眉骨,一時啥也看不見,只聞見機油、柴油、汽油、鋼鐵、橡膠混在一起的膩膩的濃烈氣味。魏玉璽又揉了揉眼,約莫兩分鐘才漸漸恢復視力。他四下里搜索了一會兒,在墻角的一個爛得淌油的沙發里,大賢一堆雜物似的臥著。魏玉璽輕輕走過去,大賢好像是睡著了。也許是罵累了,但愿他的氣出了!魏玉璽想。面前有個沁滿了油的方凳,魏玉璽只扶了一下,就趕緊把垂了半截的屁股又收回來。弓下腰,半晌,魏玉璽才輕輕喊道:“孫老師——”
大賢不耐煩地動了動:“誰?都損當凈了!又準備賣啥?”
“我——魏玉璽,想請你幫個忙!”
“我的個娘吆!”大賢翻身坐起,瞪著牛眼,“魏廠長,你咋到這兒來了?又臟又臭的,走走,快去辦公室!”
魏玉璽說明來意,大賢連遲鈍都沒打,就說“好”。接著就摘了鑰匙,去開他的“大江淮”。這時,查隊長也走出來,對著大賢的后背喊:“甭忘了帶掛纜!”跟著又說,“好了好了!魏廠長,快進來,你舍福咱坐會兒,敘敘話。以后……唉!”查隊長一動情,那長臉就更像感嘆號。
有關車隊那輛“五十鈴”,魏玉璽是知道的。
四天前的下午,大賢領來一個叫蠻子的人來看那輛“五十鈴”。因原先出了起不大的事故,車的四只輪胎都損毀了,還有鋼鍋,因沒錢修,就一直廢棄在車隊墻角邊的荒草里。車隊沒經費,逼得實在沒法,查隊長就提議:“這輛“五十鈴”發動機還好著呢!擱那兒也是叫雨淋著銹毀,不如看能不能處理點錢,先顧顧急。”蠻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爽快地說:“我給你們一口價,八萬!賣,我馬上來吊走;不賣,走人!”
于是,查隊長就打電話給魏玉璽,魏玉璽又打電話請示肖禹輝。不大會兒,幾個人都到齊了。聽了情況匯報,肖禹輝、魏玉璽都很意外,沒想到小蠻子能出這么高的價。八萬元,足夠車隊運轉一陣子。大家既滿意又高興,平常很溫吞的肖廠長,這會兒也不溫吞了,他當即拍板:“成交!”
就在小蠻子準備交定錢時,小車班的年輕司機明強,突然闖進來,扛著盛氣凌人的臉叫道:“肖廠長,不能賣!”
“為啥?”肖禹輝轉過臉來,不解地問。
明強歪著臉揶揄地斜一眼大家,說:“不能賣!我說不能就不能。不信就試試!”
大賢叫道:“廠領導都在這,賣不賣領導決定,礙你屁事!”
明強不屑地一撇嘴說:“等著!咱看誰說的算!”
肖禹輝很不高興,他慍怒地瞪一眼明強,心想:“你是什么東西?誰也攔不住,這車,今天非賣不可!”
就這當兒,車隊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查隊長進去接了電話就喊:“肖廠長,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肖禹輝問。
查隊長閉著眼說:“你,你接吧,找你的!”
肖禹輝進去接過電話,不聲不語地聽了一會兒,就鐵青著臉走了出來,看了大家一眼后,甩手就氣咻咻地走了。幾個人都瞅著他的背,沒人能發出聲音。
查隊長的鞋底子臉拉得更長了,他懵瞪懵瞪眼,好像立即明白了啥,就趕忙拉著魏玉璽說:“魏廠長,你快去陪陪肖廠長!這里有我,我給客人賠不是。”
回到廠部以后,肖禹輝紅著臉,憋得青筋暴突說:“上頭不讓賣,不但不讓賣,還讓擠出錢馬上修好,該換的換,上頭等用!”
交代好,他就讓魏玉璽去抓緊辦,自己又回家去睡覺。
兩天后,那輛“五十鈴”新嶄嶄的、聲音均勻地被維修部的師傅送回了車庫。然而沒待倆小時,查隊長就接到了電話通知。全車隊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瞅著那輛“五十鈴”被那個叫明強的小司機瀟灑地開走了。
“今兒個上午,明強回廠入賬,說是那輛‘五十鈴賣了,兩萬八!魏廠長,你看心可黑?咱光修它就花了一萬七。”查隊長看著魏玉璽說,表情比童話劇里的變形木偶還扭曲。
魏玉璽頭有些暈,他拐起手腕子,撐著眉骨伏在辦公桌上,重重地吹口惡氣說:“這些人咋沒個夠呢!?肉廠都這樣了……”
查隊長向前探探身子,頂著魏玉璽的腦袋小聲說:“老伙計!你知道車是誰買的?”
“誰?”
“前任老領導的連襟——”
“咋能會!?”
“都變了,都變了,變得吃人都不吐骨頭了!”
“親手侍弄了多少年的廠子,難道連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還講啥情!你還感覺不到嗎?就說咱三清地區的魯太守,賣地、賣單位,他說買啥就買啥,誰不聽,他就換誰!沒聽說嗎,他家鄉老泉酒廠的廠長,接他的電話腿就打軟,見他的條子就嚇得尿褲子。上梁都歪了,下邊的還能撐住?都跟著學,都不論套了……”
“照這樣,是撐不長了!”
“撐啥撐!今天你們去追債的事,肖廠長又挨熊了,說是地區已經做出決定:下星期就宣布‘肉廠破產!”
當天晚上,魏玉璽回到家就病了!發燒了!
五
肉廠的夜,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喧鬧,好像又回歸了郊區或鄉間的那種感覺,越來越安靜了。月亮照常升起,而且又大又圓,清朗朗的。陸宏明躺在吊網上,頭朝西,正仰著臉呆呆地看月亮。網床拴在大路邊的兩棵白楊樹上,挨著網床的一把小竹椅上,坐著薛茹。
竹椅嘰嘰嘎嘎一陣亂響,“明天咱就搬家進城了,”薛茹說,“這些年老是嫌這里太背,可真要搬了,心里又熱乎拉的!”
陸宏明沒言語,只扭頭朝下瞥一眼住了十好幾年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就在路北的小院里。公路很高,小院很深地沉在下面。
“聽說玉璽病得怪厲害,老發燒,一個多月了!”
“他那是心病,”陸宏明說,“神仙也治不了!”
“上回見小蕙,她跟我說錢也擺治干了,他也不想治了。她正跟她媽在城里張羅兒子上中學的事,她還要上班,也顧不上他。”
“家家都一樣,佛難坐,經難念。”
“那也不是法兒,老這樣拖下去,玉璽不是要出大事嗎?”
“那沒辦法,他就是想給肉廠殉葬!”
“去!說啥你?”
“不提他了!”陸宏明說,“越想越窩氣!”
薛茹嘆了口氣,托著腮,挺著圓潤鼓凸的額頭,靜靜地越過陸宏明看路基下面的小院。
一陣不大的風,清清涼涼地拂過去,有楊葉兒翩翩然然落在胸脯上。陸宏明捏起葉梗兒轉了轉,然后自嘲地一笑:“都過去了。當初的理想呀抱負呀,都灰飛煙滅了。”
薛茹似乎有些傷感。小竹椅被她磨了半圈,又是一陣吱吱嘎嘎地響,她抬起左臂,伏在陸宏明的右肩上,和他頭抵著頭,一塊兒看月亮。這會兒,風也不動了,周圍突然就靜下來。
月亮又大又圓,懸在山梁一樣高高的鐵道口上。不大會兒,只見那月亮晃悠悠地顫了幾顫,就有個人從里面走下來,那人荷把鋤,走近了便認出來,是老莫大爺。
薛茹趕忙歪歪身子站起來說:“喲,莫大爺!您咋這晚才回來?”
老莫大爺緩緩放下鋤,兩只手拄著,用腳底板拱著鋤板上的泥土說:“哎,晚飯吃得早,沒啥事兒,就到廠南里遛遛,薅幾棵豆子回來剝,那兒還有幾分豆地。”
陸宏明手把著網床也坐了起來。
“東西都收拾清了吧?”老莫大爺問。
“沒啥收拾的,窮家破硯的。”薛茹說,“莫大爺,離開你們,離開這兒,就是有點舍不得!”
“鄉旮旯子,這有啥好戀的!進了城,還是好好闖你們的事業吧!馬上孩子也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多了。”老莫大爺說。
“莫大爺,這些年多蒙您照顧了!以后逢年過節,我跟宏明會常來看你們……”薛茹的聲兒有些抖,那淚,骨碌碌地就涌出來了。
老莫大爺“唉”了一聲說:“落到這一步,心里都不痛快。這幾天,我扛個大鋤,老是恁晚回來,也是有點原因的。”
“咋?你也有啥事嗎,莫大爺?”
“不是我,是魏廠長。”
“魏玉璽!他出了啥事?”陸宏明瞪著大眼問。
“沒出啥事。”老莫大爺說,“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天天傍黑兒就繞著廠外的圍墻往南去。我怕出啥岔拐,就約了莫六、莫華,俺老哥仨走后邊遠遠地跟著,好幾天了。”
陸宏明沒言語,薛茹問:“可有啥異常嗎?”
“唉,魏廠長是個好人,好人哪!可人好又有啥用?……今兒個到了南頭,見四下里沒人,就用腳踹墻用拳頭擂墻的,真怕他有啥閃失。他心里屈呀……”
薛茹急切切地看著老莫大爺:“后來呢?”
“還好!”老莫大爺說,“跟前幾天一樣,走東邊轉到北大門,也就回家了。”
陸宏明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翻身下了網床,趿拉著拖鞋說:“薛茹,走,去看看玉璽!”
“對。”老莫大爺點點頭,“你們是好朋友,話是開心的鑰匙,勸勸他,也許會有用,啊?”
陸宏明拽起薛茹就往東走。老莫大爺抬抬手說:“等等,你倆告訴魏廠長,青云區委門東邊的杏里胡同,有個叫王修正的中醫,那是個名醫。甭老看西醫,也看看中醫,說不定一找他就瞧好了。千萬別忘了!”
“好!”陸宏明和薛茹邊走邊應著,兩個人的背影,趟著月光,很快就上了鐵道口,只幾晃,就沉下道口東邊去了。
六
魏玉璽早早就進了城。尚早的天空,跟他的身體一樣不陰不陽,鉛灰色的氣場,顯得沉悶而板結。寬闊的中州大街上,商鋪大多還沒有開門,行人不多,只見些買早點的,于各胡同口零星地出進。如果僥幸能看好,如果真的不死,魏玉璽想,自己可就要進到這城里來謀生了!干哪一行呢?會干哪一行呢?他無奈地搖搖頭,覺得自己跟初次進城的農村打工仔一樣,倆眼一抹黑。還是先看病再說吧。絕望似乎又被壓了下去,想好的念頭再次燃起。過去,他是從不理會中醫的;中藥又多又麻煩,煎熬配引子,飲用時又苦見效又慢。可今天不同了往時,西醫已束手無策,他看病也已走的山窮水盡。幸好有宏明他們提醒,他才想到了去看中醫碰碰運氣,而且蓄了一懷希望,準確地說是渴望。
從小到大,他也曾有過許多發燒的經歷,可每次都是發發汗就好了,從沒有啥大不了的。記得汗總是先從胸口窩里沁出來,然后是鬢角、后頸、肋下,接著通身濕透,于一陣酸軟暢快里,清涼涼的便恢復了正常體溫。魏玉璽輕輕站住,微瞇著眼,貪婪地憧憬著那種美妙的感覺。過了一會兒,他下意識地摸摸鬢角和后腮,依舊是溫蒸干熱,像烤爐的外墻。
市縣合并以后,小市辦公樓就改做了青云區委。靠區委東側是杏里胡同,老中醫王修正就住胡同內第二家,是祖上老宅;小門臉的左邊鑲著一個極小的牌子,寫著“中醫:王修正”,比七寸照片大不了多少。每天早晨,王修正都要到對面街后的青云公園里走上幾圈,然后回到胡同里再站站,跟鄰舍打打招呼,敘敘閑話。臨出門的時候,他就見魏玉璽在胡同里踟躕逗留,而且用探尋的目光看了他。當時沒太介意,半小時后歸來,他在胡同口又碰上了魏玉璽,因此就留意地瞧了幾眼。年輕人長得很規整,很大氣,也很溫良,只是面部略呈赤皂,恍有內外合斜的跡象……估摸著是來看病的。
誰能像自己這樣坐臥不寧呢?睡又睡不著,僥幸迷瞪十分鐘,也是滿神經的顛三倒四,翻江倒海,就如狂濤里的舢板。受不了那折磨,就起床進城。到了地方,走進胡同口,又覺得有些冒失,太早。好在門開了。當看見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先生從門里走出來,他判斷:這無疑就是王醫生了。這么早打亂老人的生活規律,著實不禮貌。他沒有唐突,只細細地觀察了老人:王醫生已近耄耋,高高的,人雖瘦,卻瘦得悠然,說話走路,一副不緊不急的樣子。
王修正心靜神怡地走進院里,老伴已坐在小桌邊候他。他在門內側的臉盆架上摘了毛巾,凈凈手,然后坐在老伴對面,開始吃早飯。老伴說:“有個年輕人,你看見了?”
“看見了。”王修正說,“扭了半小時了,是來看病的。”
“那你咋不請人家進來?”
“不忙,咱慢慢吃飯,叫他多扭搭一會兒,散散他的燥氣!”
老伴有幾分驚異,她知道他平常從不這樣,就不解地問:“這是為啥?”
王修正把薄薄的上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去,遮得一雙眼連縫都不見了。他很有意思地微笑著說:“老婆子,天機不可泄露,吃飯,咱吃飯。”
這其間,魏玉璽又從王先生門前巡游了一趟。他見兩個老人正沖門坐著吃飯,于是就又訕訕地轉回胡同口外的馬路邊,對著胡同里的那個院門,靜靜地立著。
大約又過了半個鐘頭,王修正終于顫顫悠悠地從門里走出來。魏玉璽突然抖一抖精神,開始準備迎上去的問候語。還沒等走近前,就見王先生極慢極慢地揚一揚胳膊,軟聲軟氣地問:“先生是找我的吧!”
魏玉璽趕忙緊了兩步,一手推著車子,呈半鞠躬狀頷頷首回問道:“請問您可是王老先生(醫生)?”
王先生輕搖干枯的頭頸,幽默地笑笑道:“正是在下!”隨后稍微牽一牽魏玉璽的臂又說,“請,人跟自行車一塊進去吧。”王先生指指過道門里邊的院子說:“門口誤別人的事,院里寬綽,擱個十輛八輛都沒關系。”
“謝謝!”魏玉璽搬起車子,就隨王先生進了院。
魏玉璽扎好車子,正要返回前屋,不想王先生又牽了牽他的袖口,禮讓客人似的說:“請!陪老朽后屋里坐坐。”
魏玉璽意外地愣了一愣,撲面而來的隨意和親切,讓他的心久違地寧靜下來。
隨王先生走進上首的套間,抬眼四望,有兩壁皆是醫案和書籍,臨窗的一面,窗下是一張大方幾,兩廂是座椅。
“來吧,就這,隨意坐。”王先生讓道。
等王修正坐了,魏玉璽才陪著謙恭地坐下。
“別見外,”王先生說,“就當咱倆是久別的故友,把你的近況說給我聽聽,請務必言盡其詳。”
魏玉璽規規矩矩地坐著點點頭,雙手放在膝上揉了幾揉,然后才慢吞吞地敘述了自己得病的前后過程,最后便說到市醫院治不好,讓他轉院的境遇。王先生聽完,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慢悠悠地說:“他說治不好,要轉院,那是他一家之言,只代表他的看法,代表不了別個。來。”他示意魏玉璽把手遞過來。魏玉璽連忙捋捋袖子,把左手恭敬地平放到方幾上。
王先生把三根撓鉤似的指頭,輕輕搭在魏玉璽的脈搏上,然后垂下他那兩掛眼簾,漸漸進入魏玉璽的脈息世界。
魏玉璽斂聲斂氣地鎖定心智,集中精力等待著那干癟的嘴唇里發出的任何聲音。宛似一位當庭的囚犯,忐忑不安地準備接受法官或生或死的判決。
王先生依舊垂著眼簾,嘴唇微微翕動,開始夢囈般地解讀他勘探到的狀況:“脈弦滑,誘因應為精神刺激而肝臟郁結,氣機失暢,肝失調達,兼之衛氣失控,導致內外合邪,郁滯難調……”
魏玉璽悉心靜聽著每一個細微的音符,生怕漏了箴言。只是那些中醫術語太過玄妙,令他難以摸清其語義的指向,因此,心里就更加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了。
王先生終于號完了脈,并努力向上提了提眼簾,露出難得一見的、寧馨而又安閑的眼神。
魏玉璽想:宣判的時刻到了!
不料,王先生卻撫了撫額頭,然后說:“先生棋下得不錯!”
魏玉璽打個愣怔,半天才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會一些。”
“能舍福跟老朽下一盤嗎?”
魏玉璽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憨憨地笑笑說:“好幾年都不下了,怕是手已生疏。”
“這才好,手生才能見真性情。你使出最大的定性,盡量找回沒病前的狀態與我對弈,就一局,完了,我好判定你的病。”
魏玉璽莫名其妙地想:這看病跟下棋又有啥關系呢?然而想歸想,仍舊頷頷首默許。
“舍福,舍福!”王先生趿著鞋立起來,他的動作和語速,總是那樣超乎想象的緩慢而優雅,轉體和探手,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動著,從背后的書架上取了棋盒。
這時,魏玉璽才發現,面前的方幾,原是一面碩大的象棋盤。
楚河漢界,星羅棋布。魏玉璽氣沉丹田,努力地調定心神,謙恭應戰;王先生安然自得,面呈祥和,性如止水。二人布陣攻防,拱卒支炮,驅馬揮車,一派寧靜的搏殺中,唯獨驅子有聲。一盤棋,直殺了兩個小時,最終以和局落定。
完了,王先生緩緩悠悠地笑笑,把雙手輕輕合掌,拱了拱說:“手下留情了,真不愧是當年的象棋冠軍!”
“先生你?”魏玉璽驚奇地睜大了雙眼。
“沒啥,同一座城住著,人脈總是互聯的,就像這周身的血管樣。我要是沒記錯,那是十五年前吧!三清地區首屆職工象棋大賽。”
魏玉璽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了!一切都應該過去了——”王先生極柔和極平緩地說,“你的身體機能啊,還不是一般的強大!并且,你沒病。”
沒病?魏玉璽邊走邊苦笑著搖頭,心里狐狐疑疑地想,低燒個把月了,卻說我沒病。但狐疑歸狐疑,心里那份對病情的絕望卻是實實在在的消除了,單從情緒上講,他覺得自己竟難得地平靜了下來。他耳邊清晰地回想著王先生的話:“好了!一切都應該過去了——你沒病。”
這句話竟來得那么突然,那么叫他措手不及,仿佛瞬間就束縛了癲狂的病魔。送別的時候,王先生若無其事地笑著說:“你那是——濕熱。買兩盒藿香正氣液,一次服兩支,一天三次,喝了就好了。好了,明兒個下午甭忘了給我打個電話!”當時,魏玉璽聽得直魔怔。一出杏里胡同,就急急慌慌地去了藥店……
下了單車,推一段上坡,過了鐵道口就是肉聯廠了。但是,魏玉璽總也忘不了往常的那種感覺。往常,都是坐小車子回家,回廠里。離市里12公里的路程,也就半根煙的工夫,他從沒留意過。不過,就是騎單車,這點距離,在過去對于他,那也只是小菜一碟。可現在,下了車子,他覺得,自己連走路的感覺都不對勁了,甚至再也找不對走路的姿勢。12公里,竟把他折騰得精疲力竭,渾渾噩噩的,渾身僵硬,疲軟又干渴,干渴得就如同燒變了形后被甩出爐的廢瓷器。甭管咋著吧!魏玉璽想,明天下午,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期待。
七
世上的許多事,總是那么不可思議又難以預料。魏玉璽想,你認為對的,它卻錯了;你認為錯的,它竟是對的。就像自己,昨天還生死未卜,今天就絕處逢生——簡單的就如同王先生在他身上輕點了兩下按鈕,異常的,立即熄火,正常的,瞬間恢復。一通天荒地老的沉睡之后,到早上八點,他是被通身的大汗給淹醒的。驚喜過望令他翻身躍起——體溫、心率、肌體、情緒,統統恢復正常!并且有種重生后輕松欲飛的快感。于是,連臉都沒顧上洗,就趕緊跑到廠門口的小賣部去給王先生打電話。
王先生哈哈大笑,說:“好了,去吊兩瓶水消消炎吧!”
挨到第四天,魏玉璽實在等不及了,拔了吊針就提溜兩盒麥乳精、一盒蜂王漿,飛車直奔杏里胡同。這一次,魏玉璽真就有了些恍若隔世、故友重逢的感覺了,甚至覺得和王先生前世真有淵源,心里不停地涌騰著相見恨晚的情潮。
奇怪的是,王先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覺。以致魏玉璽千恩萬謝之后要走時,王先生竟把他留下了,并且留得不容推辭。“沒啥,”王先生說,“粗茶淡飯,小菜養生。會喝酒呢,就小酌一杯,不會喝,就奉你一杯寡茶。只當陪陪我這個老頭子,打發打發寂寞!”
一股令人舒適的暖流立即灌滿全身,感恩的情愫一波一波潮上來,把鼻翅沖得酸酸的。魏玉璽的眼圈紅了,他忘情地喊了一聲:“王叔!”從此,不再喊“王先生”。
中午吃飯的時候,魏玉璽一改他平常的謹慎與謙遜,盡情地陪王先生喝了兩杯。而王先生呢,就一杯酒的量,只是煙癮極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今天的兩杯酒,使魏玉璽的情感失了控,一個心性縝密,從不喜歡向別人吐露心聲的人,這當兒,卻把自己的境遇跟苦惱,一股腦地倒給了王先生。
“世事難料啊!”王先生嘆了口氣,接著試探著問,“玉璽,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魏玉璽搖搖頭,不置可否。
停了一會兒,王先生說:“學問也好,技藝也罷,都是為了能更好地生活。先解決生存問題,其次才能延伸到其他。你是學生出身,肚子里有學問在,這其實應該不難!”
魏玉璽苦苦一笑,說:“這一跟頭栽進市井,我才深有體會,面對市場,我那學問,只不過是一堆無用的廢銅爛鐵而已!”
“有廢銅爛鐵就好,一樣出好鋼,只是要煉一煉。”王先生品茶一樣,語調顯得有滋有味。
魏玉璽沉默不語。
“你知道過去的秀才,為啥前面總冠一個窮字嗎?”
魏玉璽笑笑,說:“我還真不知道!”
“其實呀,并非秀才們不懂生存之道,而是秀才的名號給他們攔了許多自我封閉的墻——文人的臉面。”
慢慢抬起頭,魏玉璽漲紅著臉,驚奇地望著王醫生說:“王叔,您剖析的真精絕,我現在就有這感覺!”
王先生幽默地說:“不管你是才高八斗,還是目不識丁,平起平坐,生死相依,啥面子、等級、門第,一切都摒棄了,這才是做人的真境界。”
“王叔,這倆月,我心都想化了!實在想不好自己能干啥。”
“再想想,想想你平時喜歡擺弄的,可有啥特長?”
魏玉璽瞇了眼,輕輕搖頭。
“那我聽肉廠的人傳言,稱您為‘鎖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玉璽的臉又一次驚疑地揚起,隨后撓撓頭發說:“王叔對肉廠挺熟?”
“有一些了解。你的老莫大爺是我小表弟。”
“噢,哎呀!我說……”
王醫生瞇著眼,很有趣地笑著。
“唉,”魏玉璽說,“說來話長,小時候,我的一個本家二叔,是修鎖鈀鍋的,和我家就隔個院墻。過去的鄉村很寂寞,無聊時,就喜歡到二叔的作坊里玩。接觸多了,又好擺弄,因此,慢慢也就通了。沒承想到了廠里就用上了,偌大的肉廠,光庫門就一二百,鑰匙經常丟失。我是抓生產的,那時總是想著,盡量為廠里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從當車間主任起,廠里所有的鑰匙都是我配。”他心里想說“我不僅會配鑰匙,還可以開發新的鎖,使其更加鞏固結實安全經用”,卻沒有說出來,他心里還有其他事情。
“喔!原來是這樣。”王先生用手扶了扶腦殼,停了一會兒,悠悠緩緩地自語道,“修鎖,應該是個很不錯的營生。投資少,還沒有風險,錢也不少掙。千家萬戶,誰沒有幾把鎖呢?”
“你是說,我可以在這一片兒干配鑰匙?!”
王先生很認真地點點頭說:“辦好該辦的許可證,我想這也不是啥難事。只是,你若要想穩妥了,給我個話,我老頭子去給你安排。”
魏玉璽的眼神躲躲閃閃的,遲疑了好長時間才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王先生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不露聲色地繼續說道:“一個人,若是忘了自己,就能成事,而且啥都能干。步子邁開了,坎兒就成了路。若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那可就是一事無成了!”
魏玉璽一邊認同地說“是”,一邊心神不寧地撫摸著衣兜,借以掩飾自己。可摸著摸著,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急忙從上衣兜里掏出幾張疊在一起的單子,然后看看王醫生,欲言又止。
王醫生笑了,說:“在我這里就別把自己當外人了,有啥事盡管說。”
“不是,王叔!”魏玉璽連忙應道,“我是想我的事才麻煩過您,覺得怪不好意思。”
王先生說:“有事就說事,你我之間,以后沒有不好意思這么一說!啥事?請講!”
魏玉璽說:“我愛人卵巢囊腫,很長時間了。這是最近才復查的病理單子,在我兜里半個多月了。說是太大了,要做手術。一是她怕做手術,二來經濟上也太拮據。小蕙就想著,托您老給看看,中醫這塊兒可有啥辦法?”
王醫生接過單子,帶上花鏡轉到亮處瞅了瞅,呦了一聲說:“是不小,趕上雞卵大了。”跟著轉回來又問,“你愛人喝中藥咋樣?”
“女同志,還可以吧。”魏玉璽說。
“那成!”隨即,王先生坐到臺案前,捏起筆問:“你愛人的名諱?”
“叫楚蕙。”魏玉璽說。
王先生當即就開了一箋方子。
寫完,邊遞給魏玉璽邊說:“要連續吃七付,一個月后再去復查。”
魏玉璽有些微醺地看著王醫生說:“王叔,這病真能治好嗎?!”
王醫生說:“按我說的做,只要不偷工減料,我保你愛人完好如初!”
“王叔,真的嗎?!”魏玉璽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八
這就是人生嗎?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少年時的起點!魏玉璽眼前,仿佛又看見了30多年前,挑著擔子走鄉串戶的二叔。我怎么能去修鎖呢!我怎么會是個修鎖的呢?病好了,可生存的煩惱又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怎么辦?下一步到底該向哪里走?兒子上學,家庭開支,處處都需要錢。自己病了這么長時間,全部的生活壓力,都負重在妻子柔弱的肩上,眼見小蕙已難為支撐。況且父母年事已高,而自己如今的處境,依然瞞著二老。
走出杏里胡同,魏玉璽抬頭看了看青云區委的辦公大樓,隱忍在內心的羞慚,令他耳蝸鼓脹,熱血輪番灌頂,他被沖撞得面紅耳赤——當初,大學畢業分配的時候,魏玉璽的檔案,先是被三清縣委搶了去的,弄得他到縣委纏磨了好幾天,才把檔案要回來。而后又神使鬼差地,非要去肉聯廠。后來老縣跟小市合并了,老縣委就成了小市市委,再后來,地市合并后,這老縣委,最終成了現在的青云區委。他凄然地回望一眼青云區委的樓窗,下意識地想:就是在這里做個科員、哪怕是辦事員也好呀……
就在這區委東側的胡同口,擺個修鎖攤子嗎?魏玉璽的腦袋一陣暈眩。既而又突然清醒,自己不是還有擺弄鎖的愛好嗎,這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擺弄啊。他知道自己對鎖的研究是非常深入、非常精致的,他想到了自己家中那一本本關于古今中外鎖的書籍和自己幾大本關于鎖的筆記。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刺激得他幾乎奔跑。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魏玉璽隨著那歌聲,緩步走上高高的洋橋,找到老地方,站穩了,從容地縱身躍下。在人們的驚呼聲里,他的尸體從藍河里被打撈上來,然后送進火葬場,一股青煙之后,世界一如既往!想到此,魏玉璽手扶橋欄自嘲地一笑。
“魏玉璽!你站這兒看風景呢?”
魏玉璽從鎖的沖動中清醒,巡聲望去是薛茹在說話,他笑笑說:“薛茹,你干啥去了?”
“管韜的公司出事了!”薛茹推著車子,喘著氣,被上橋累得紅頭絳臉地說。
魏玉璽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他定定神,問:“宏明怎么樣?”
“失業了唄。”
“管韜那兒出什么事了?”
薛茹不可思議地蹙蹙眉頭,然后抬臉看著魏玉璽說:“你咋啥都不知道?這么大的事,整個三清市都轟動了!聽說讓人給他策劃壞了,投資八百多萬,結果砸鍋了。”
“管韜這么精明,怎么會出這漏子?”魏玉璽一臉不解。
“唉——”薛茹惋惜又無奈地搖搖頭,“要債的貨主把公司都砸了!倉庫也封了。”
“管韜怎么樣?”
“卷了百十萬,帶著小冉一塊兒跑了。”
“宏明呢?”
“關了兩三天,查清沒他的事,就放出來了!”
魏玉璽輕松下來說:“這就好!沒攤上事就好!”
“我也這樣勸宏明,沒咱的事比啥都強。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樣?還好吧!”魏玉璽問。
“找個臨時活,不站柜臺了,在學校給人家看圖書館。”
“不錯不錯!”
“哎對了,你的病可好利索了?”
“徹底好了。”
“宏明很郁悶,他還是想琢磨著干點什么,正好,你倆也該敘敘了!”
魏玉璽想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不去了,改天吧。”
薛茹有些失落地說:“那我就上班去了!”
“去吧!”魏玉璽招招手,算是作別。
薛茹也招手作別,回身騎上車,順著橋面溜下坡去,一會兒便融進人流里。
魏玉璽返身向北,推著車子,緊鎖著眉頭慢慢地走著。他的心百感交集,昔日一起打拼的同事就這樣一個個或沉淪或悠蕩或無所事事,這哪成呢?
沒了打擾,歌聲又漸漸清晰起來——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的眼神……”聽著那歌,魏玉璽五味雜陳。他無助地舉臉望望天,心,被歌聲撕扯得凌亂如麻。但是,他還是覺得人生只要肯努力就不會無路可走,他自己還有手藝,他又進入了鎖的暢想之中。不是還有那么多哥們姐妹兒需要招呼出來一起創業嗎?尤其國家對發展民營企業還有好的政策,我們為什么不好好設計設計干點什么呢?人最怕的是心死,只要有一口氣就應該努力奮斗。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輕盈了。他還是想到了鎖,家家都用得上,弄好了不僅可以全市用,還可以推廣到省、到全國,甚至國外。這樣想著,他反轉身往回走。他得去找宏明,宏明有頭腦,再找幾個廠里的老伙計,一起合計合計,或許可以闖出一條路子來。為自己也是為大家,大家喊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廠長,在最困難的時候,就應該有個廠長的樣子!
一下子,原來灰突突的路和滿世界的荊棘頃刻間明亮起來、順暢起來……
作者簡介:朱東波,筆名六得一,網名臥霞村人,現居阜陽市。1983年開始從事業余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飛天》《天池》《百花園》《安徽文學》《清明》等刊物。中篇小說《漁人三章》獲安徽省第二屆小說對抗賽銅獎;中篇小說《蒲溜三爺》獲第三屆安徽省中長篇小說精品扶持工程二等獎;安徽省簽約作家,阜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