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曲（外四首）

幻想曲

門前有菜畦，屋后有竹林

菠蘿密布成了鐵桶陣

龍眼樹打出的飛蝗石

如驟雨落入池塘

用來晾衣服的長竹篙上

曬著的衣服沒有一件不縫著醒目的補丁

木柜雕龍刻鳳，條凳四腳朝天

水缸飄蕩著瓜瓢

屋脊兩旁的青瓦如鯽魚的鱗片被一陣風

吹亂

木窗格子里有一對清澈的眼睛凝視著雨

水

雞披著暮色鉆入了雞籠，這籠眼里的空間

跟天空相通而又束縛著這些翅膀短小的

家禽

露珠滋潤過的青草，喉嚨里有一支歡快

的歌謠

雞鳴振蕩著星光，迫使拂曉時的下弦月

在魚肚白中退隱

土地廟的殘舊祭臺上擺著新蒸熟的豬頭

米糕、燒酒和黃芽茶，先點香燭，再燒

紙錢

一掛鞭炮如火蛇纏繞在木架上

將村莊的陰霾一掃而光

你年少時持著竹竿牧鵝，在河灘上

這些白鵝模仿過天鵝對著天空撲扇翅膀

你也模仿過戲臺上的文武生在草地上翻

筋斗

你曾經幻想這些白鵝之中有一只會馱著

你飛離村莊

月光曲

月亮是一只壇子

它似乎什么都能裝下而又充滿了空白

它什么都能咽下除了黑暗

唱針劃過，唱片在播放德彪西彈奏的月

光曲

此刻室外沒有月光

月亮如獨眼如明鏡如白頭巾

月亮是一只白貓

而在晚風中愈來愈濃的夜色是一群黑貓

李白與蘇軾的月亮是一只永遠無法裝滿

的酒杯

佩索阿的月亮在自我繁殖與分身

博爾赫斯的月亮是一只漏斗

流瀉著時間的沙粒

月亮是一臺滾筒式洗衣機

洗滌著狄安娜鑲嵌著黑色蕾斯花邊的白裙

月亮是被黑色履帶牽引而飛速轉動的金

剛石砂輪

切割著曇花煉成的黑色金屬

周星馳以無厘頭的月光寶盒使至尊寶和

孫悟空合二為一

海因萊因的月亮是一個嚴厲的女人

阿西莫夫關于航空船會在月球塵埃上沉

沒的設想

被“阿波羅號”飛船證否

哦，這壯麗的荒涼！

嫦娥奔月的飛天之姿

與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腳印

是兩個無法咬合的齒輪

圓月如果只是一個發光的壇子

就不會因無邊無際的夜色

而使每一個夜晚都沉重如水閘上的鐵板

月亮如白紙，千百年來保持了清白

而它四周有無休無止的藍黑墨水在洶涌、

拍擊和咆哮

猶如一葉白帆在海浪中浮沉

月亮如蒼白的嘴唇

試圖說出失血的秘密又總被狗吠打斷

而被削減、被扭曲的彎月如狼牙

在月夜中綻開的白花和飄降的細雨

肯定也攜帶著月亮的魂靈

庭院里的一株桂花樹在月光下吐蕊開花

仿佛逃離了吳剛的斧頭而返回人間

你在花香吹拂中一陣恍惚

且讓你暫時將眼前的桂花樹和月宮的桂

花樹混淆在一起

碎 夢

你在一場午睡的短夢里

經歷了漫長的一生而從未離開村莊半步

你夢見你醒來了

其實仍在一場噩夢里尖叫

你在第二重夢里

夢見你花了一個晚上

將以前所有的美夢重做了一次

又記錄下來裝訂成冊

無論是作為夢幻者還是捕夢者你都太累了

即使在夢中仍在鄉間挑糞

最糟糕的是你夢見你一直在失眠

你在一整夜里不斷跋山涉水

你夢見你在逃亡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

而你從未跟追擊者遭遇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更不知道為什么要逃亡

你夢見你劈了一夜柴

你是劈柴的人也是斧頭和劈開的木頭

當你醒了仍汗水淋漓渾身虛脫

你也做過無數美不勝收的好夢

而從未變成過現實

燈 盞

昆蟲在陽光中飛翔

這是對天使的拙劣模仿而仍帶著神性

書架如磚石，將道路鋪向了另一個世界

每一本關于神的書，都有暴怒的幽靈

在跟諸神爭吵，在跟仇敵激戰

詞語如沙子

你瞅著命運之書，一字不識

猶如文盲。博爾赫斯的沙之書

是最細碎而流動的迷宮

猶如世界的投影——

沙漏單方面宣布接管了對時間的統治

冬夜深重，一盞小燈在發光

不是為了照亮，而是孤獨地焚燒

（一盞燈跟另一盞燈的相遇

只是為了擁抱自己

還有誰比光更了解自己？）真相在泄露

像星光的鋼釘扎穿了夜晚的黑布袋

雨 聲

大地上的雨聲和建筑物上的雨聲

像仇人在怒視。在這座城市

我的聽覺變得愈加遲鈍

一場春雨越下越密

幾乎抹掉了記憶中那一場鄉村的雨

我的孤寂在細雨中滋長、繁衍……

被草木擦拭過的雨，得到贊美與凈化

并深入了土地

而城市的雨只能涌向下水道

誰也無法否認雨與河流的關系

當一場大雨過后

我驚訝地發現

村邊的小河變得遼闊、浩蕩

在這座城市，我靠天氣預報迎接一場雨

的到來

我難以看見聚攏的烏云或任何形式的云

朵及其背后的天空

仿佛每一場雨都是沒有母親的孤兒

天空被灰霾抹黑與中傷

像一部老電影的膠片

被時光侵蝕、毀滅

（群星仍在遙遠的天穹閃耀而難以被

目睹）

沒有風云變色預告的雨

像一場夢中的雨、磁帶里的雨

或者影片里的雨，顯得不夠真切

在春夜雨像不速之客，闖入這個——

遍布著鋼鐵、塑料、玻璃和石頭的世界

（街道上也點綴著樹木和花草，一輛輛

汽車在濕滑的馬路上緩慢行駛）

雨越下越大

在睡夢里

我依稀聽到了童年密集的雨聲

作者簡介：黃金明，1974年生人，廣東人。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文學院作家、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星星》《詩刊》《散文》《花城》《十月》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說集《吃了豹子膽》、散文集《與父親的戰爭》《鳳凰村的晝與夜》、詩集《時間與河流》等12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