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柳站是位于群山中鐵路支線上的一個小站,普速列車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隧洞在這里繞個彎,然后在沙柳站停車喘口氣,再鼓足力氣載著滿車旅客的歡聲笑語或是離愁別緒踏上征程。雖然近幾年高鐵的建設(shè)突飛猛進,與既有線相鄰的高鐵線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但這條線路和列車依然保留著。因為高鐵在這里不停,只有普速列車伸出壯實的雙臂,展開長長的軀體,將山里的人和貨物馱出沙柳,再如星河中的點點繁星那般,將他們散落在遙遠的城市里。
有車站就要有駐站公安,在沙柳站駐站的公安民警叫馬君,人們根據(jù)他名字的諧音都叫他“馬駒”。這個綽號伴隨著他從小馬駒一直喊到他五十多歲,直至變成了現(xiàn)在的老馬駒。老馬好久沒在凌晨時分接到電話了,急促的電話鈴聲讓他連忙扔下盛著煤塊的小煤鏟,順手把剛拎起來的水壺又放到爐子上,任憑水壺從壺嘴中突突地冒著白氣兒,他跑到辦公桌前操起電話像條件反射似的張嘴說道:“你好,沙柳站,公安老馬。”電話聽筒里先是一陣雜音,然后才傳出說話的聲音。老馬仔細地辨別了一下對方,確認電話里跟他開玩笑的人是公安處刑偵支隊的隊長楊鵬。因為對方先喊出了他的綽號“老馬駒”,能叫出這個綽號的人,至少是相識二十年以上的同事,老馬把臉上嚴肅的表情換成了微微一笑,對著電話聽筒說道:“羊羔子,不年不節(jié)的也沒突發(fā)事件和緊要案情,你怎么想起大清早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想讓我給你捎點沙柳的土產(chǎn)帶回去啊?”
出乎意料的是楊鵬沒有像以往那樣打著哈哈,而是壓低聲音說道:“老馬,抱歉這么早打電話打擾你,其實是想讓你幫我辦件事。”
老馬撇撇嘴說:“什么事這么神秘啊,你跟我說話還客氣啊。”
楊鵬“嗯”了一聲說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讓你幫我拍的照片嗎?你去幫我接他們一下,我一個小時以后坐4136次列車過站,詳細情況是這樣的……”
老馬從駐站點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又換成了嚴肅和急切。他先是跑到簡易的儲物室里去開自己的小電瓶車,可鑰匙插進鎖眼里擰動了幾下才發(fā)現(xiàn),電表盤上根本沒有顯示。他一檢查充電器,原來是充電器插頭和插座松動了,充了一個晚上的電等于沒充。他只好扔下電動車徑直跑上站臺,沖著站得筆直準備接車的值班站長老王喊道:“電線桿子,把你的自行車借我用用,我有急事!”
老王聞聲回過頭來朝老馬喊道:“我要是電線桿子,也得拴住你這匹老馬。要什么自行車,不借!”
老馬指著老王喊:“告訴你我有急事,一會兒4136次列車上有重點旅客,耽誤了工作我把你電線桿子鋸了燒火,快點!”
這句話讓站得筆管條直的老王心里犯了嘀咕:有重點旅客我怎么不知道呢?興許是他們公安的檢查組或者是來調(diào)研的領(lǐng)導吧。想到這兒,他邊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邊轉(zhuǎn)身朝老馬揮手扔過去,嘴里還喊著:“你就吹牛吧,車在老地方?!?/p>
老馬伸出左手準備接住鑰匙,右手順勢也將一串鑰匙朝老王扔過去:“我駐站點的鑰匙,你耳朵豎起來點,有電話幫我接一下?!?/p>
“好嘞!”
兩串鑰匙在空中劃出兩道拋物線,準確地落到對方的手里。老馬接到鑰匙后頭也不回地一溜小跑奔下站臺。
4136次列車在穿過一條隧洞之后又提速飛跑起來。車廂里的乘警張銳始終透過車門上的玻璃,觀察著坐在車廂中間座位上的三個人。這三個人是半夜從朔陽站上車的,朔陽站派出所所長親自送到站臺上,因為他在列車后端往前巡視,等跑到列車中部的時候,三個穿著便衣的男人已經(jīng)走進車廂了。張銳照例和所長握手寒暄,沒等他詢問情況所長就告訴他說,三個人是公安處刑偵支隊的,在執(zhí)行任務(wù),帶隊的是楊鵬楊隊長。既然是自己人張銳必須要過去打個招呼,于是等車行穩(wěn)了之后,張銳來到車廂想和他們寒暄幾句。沒想到剛走近三個人的座位,其中一個年輕民警立即站起身擋住他的去路,邊伸手阻擋邊從口袋里掏出工作證遞過去說:“我們是公安處刑偵支隊的,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請你幫忙配合一下?!?/p>
張銳接過工作證看了看,雖然臉上沒暴露出任何表情,但心里著實有點別扭。按說大家都是同事,又都是一個公安處的戰(zhàn)友,不管你執(zhí)行任務(wù)還是跑外勤出差,到了車上理應跟乘警禮貌地溝通一下,乘警也會在職責范圍之內(nèi)提供幫助和照顧。你們可倒是牛,真是眼里沒有別人,看你工作證上的年限比我入警還晚呢,我主動找你來聯(lián)系工作你還把我拒之門外,這回我得讓你懂懂規(guī)矩。想到這里張銳撇撇嘴,把工作證還回對方手里說:“行,請領(lǐng)導指示,我怎么配合?”
年輕民警用手劃拉一下車廂說:“你重點警戒這個車廂,清理一下無關(guān)人員,控制來回流動的旅客。簡單說吧,最好這節(jié)車廂里就我們?nèi)齻€人?!?/p>
張銳搖搖頭說:“這個恐怕實現(xiàn)不了。人家旅客想穿過這節(jié)車廂上廁所打水,或者是前方到站旅客持有這節(jié)車廂的車票上車,咱也不能不讓人家對號入座呀?!?/p>
年輕民警沒想到張銳會直接懟回來,愣了下神說:“那你就重點警戒下這節(jié)車廂?!?/p>
張銳仔細看看年輕民警的臉,頓了一下笑笑說:“4136次全列16節(jié)車廂,除去因為朝發(fā)夕至的原因沒有餐車外,軟硬臥車廂,還有你們乘坐的硬座車廂一個都不少,你讓我重點警戒你這里,別的車廂呢?別的旅客有需求呢?如果因為突發(fā)原因發(fā)生治安問題呢?是你負責還是我負責?看你這個意思,是第一次跟著出任務(wù)吧,老同志沒跟你講過出門的規(guī)矩嗎?”
一番話先抑后揚將年輕民警懟得直翻白眼。楊鵬看在眼里忙招招手讓年輕民警坐回中年人的身旁,自己站起身走到張銳的跟前掏出工作證遞過去說:“兄弟別介意啊,我?guī)У牡苄謩側(cè)刖瘯r間不長,也是邊學習邊工作還不太熟悉咱們職業(yè)的特殊性?!?/p>
張銳連忙擺手說:“楊隊,您別客氣,我認識您。前年搞專案的時候我抽調(diào)到刑偵隊幫忙,您還帶過我呢?!?/p>
楊鵬拍拍張銳的肩膀說:“既然都熟悉我就不客氣了,你也知道我們是半夜從朔陽上的車,上午還要趕回市里,有很多工作要做?!?/p>
張銳疑惑地說:“您搶時間趕交路怎么不坐高鐵呢,據(jù)我所知4136次前面有好幾趟高鐵呢。又快又穩(wěn)能早到市里,還不耽誤您辦事?!?/p>
楊鵬順勢摟住張銳的肩膀,附在他的耳邊悄聲地說著什么。鄰座的幾名旅客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的樣子,穿便服的人一會兒指指座位上的中年人,一會兒指指車窗外面,一會兒又拍拍乘警的肩膀,一會兒又從口袋里掏出東西塞到他手里。雖然他們的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但仍然被有節(jié)奏的車輪聲掩蓋住了。少頃,張銳沖楊鵬鄭重地點點頭說道:“我懂了,請楊隊放心,我一定把事辦好!”
自行車在蜿蜒的山間小路上左拐右扭地爬行著,雖然遠處的天邊已經(jīng)漸漸地露出亮光,但是在沒有路燈的山路上,老馬依舊摸黑使盡全力地蹬著車,朝臨近的村莊奔去。多年在沙柳這個地方駐站,老馬對周圍環(huán)境的熟悉程度一點不亞于自己的家里,每條公路每條小道他都像是穿過客廳走到廚房,或者是從東屋到西屋那樣不假思索。他知道避開哪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知道哪條路近哪條路遠,知道平日里跟他喝茶聊天開玩笑的每個村民住在什么地方。他來到村里路燈下的一處房子邊停下,張嘴喘了幾口大氣便上前敲門。敲了幾下門,屋子里傳出女人的聲音:“誰???”
老馬對著屋門說:“是我,老馬,快開門!”
聽見老馬的聲音屋子里的人明顯變換了口氣:“哦,是馬大哥啊,你等會兒,我披件衣服給你開門?!?/p>
隨著打開的門透出來的燈光,老馬面前站著一個三十多歲面容姣好的漂亮女人,她朝老馬伸出手笑著說:“馬大哥,這么早有什么事進屋說,外面太冷?!?/p>
老馬沖女人擺擺手,說:“小田,我不進屋了,你趕緊帶上小寶跟我去車站?!?/p>
小田用詫異的眼神看著老馬,還沒等她問話老馬又說道:“是陳東升回來了,坐4136次列車經(jīng)過沙柳站,我接到消息趕緊跑過來告訴你。你帶著小寶現(xiàn)在就跟我去車站?!?/p>
聽完老馬這番話,小田眼中先是掠過一絲驚喜,但旋即又被哀怨替代了。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怨氣說道:“他走這么久也不知道回來,要不是你老馬和村里的人照顧我,還給我找活干,我和孩子餓死他都不管,我不去?!?/p>
老馬搖搖頭說:“夫妻之間哪有隔夜的仇啊,再說就是你對陳東升有抱怨有意見,也該讓孩子看看他爸爸,畢竟小寶好長時間沒見到他爹了?!?/p>
小田仍舊用身體堵住門口說:“您別勸我,我不去?!?/p>
老馬焦急地挽起袖口沖小田露出腕子上的手表,朝她眼前晃動了兩下說:“火車可不等人,我著急忙慌地摸黑跑來接你和孩子,你可千萬別把機會錯過去?!闭f完話他抬頭沖屋子里喊著:“小寶,起床了嗎?快起床,跟我去火車站看你爸爸去?!痹捯魟偮湫氁呀?jīng)從媽媽的腿邊鉆了出來,直接跑到老馬跟前一把抓住老馬的衣服下擺,死活不撒手,邊往老馬身后躲邊朝小田喊道:“我要跟馬大爺去車站,我要見爸爸,爸爸上次走的時候說了,回來給我?guī)婢?。?/p>
小田用手指著躲在老馬身后的小寶說:“你爸爸說話從來沒算過話,你還指望他給你買玩具?今天還得上學呢。”
老馬伸手護住小寶說:“時間來得及,4136次七點之前過站,去過車站后我再把你們送回來,然后去送小寶上學,耽誤不了?!?/p>
小田顯然是被老馬說動了心思,她猶豫了一下,看著老馬說道:“咱們?nèi)齻€人怎么去啊,現(xiàn)在天還沒大亮……”
老馬揚起手拍了拍旁邊的自行車:“快!我馱著你們娘倆去!”
列車在群山間的鐵道上,迎著前方漸漸露出的光亮不知疲倦地向前行駛。車廂里的人們也慢慢地除去睡意,有的揉著眼睛盯著車窗外的景色,有的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到風擋的地方活動一下身體,楊鵬他們?nèi)齻€人則始終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坐在楊鵬對面的中年人眼睛不住地向外張望,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起著變化,時而欣喜時而失落,嘴角邊還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輕輕的嘆息。這一切都被楊鵬看在眼里,他用手指輕輕地敲了兩下桌子,中年男人聞聲后立即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看著眼前的楊鵬。
“陳東升,窗外的景物看著還熟悉吧?”
被叫作陳東升的中年男人目光有些游離,既想看窗外的景色又想面對楊鵬的詢問,想說什么又感覺無從回應,躊躇片刻從嘴里吐出兩個字:“熟悉。”
楊鵬點點頭說:“近鄉(xiāng)情怯,我能理解,當時你就是從這里離開的嗎?你當時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反正你不是靠雙腳走出去的吧?”
陳東升看著楊鵬回答道:“我,我當時是扒貨車離開的,我們那邊離鐵道近?!?/p>
楊鵬舉起手機朝陳東升晃動了一下:“沙柳站的老馬認識吧。我剛才給他打電話了,他去接你媳婦和孩子,順利的話車停在沙柳站的時候你們能見著面。”
陳東升眼神里閃現(xiàn)出一絲亮光,蠕動了下嘴唇道:“謝謝。”
楊鵬依舊平和地擺擺手,用眼神引導陳東升將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對他又像是對自己說:“離開家這么久,家里人早就惦記著了……”
陳東升眼神里露出期待的亮光,但很快又被陰霾遮住了。
張銳用托盤端著一個飯盒和三碗泡面走過來,將東西放到桌子上說:“楊隊,我們這趟車是夕發(fā)朝至的客車,因為上午就能到市里,所以車上沒掛餐車。我熱了點咸菜,泡了幾碗面,你們湊合吃點吧。”
楊鵬和年輕民警連忙把東西接過來,招呼張銳過來一起吃。張銳笑著指指自己的警服,示意著裝不適合當眾吃東西。楊鵬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低頭看桌上的東西時猛然抬頭招呼張銳說:“你把方便面里的塑料勺子給我拿來,我用不慣這個方便筷子?!?/p>
張銳不解地掃視了一下桌上的東西,又看了看楊鵬,猛然醒悟似的拍拍腦袋說:“對,對,我馬上去拿。”
這個情景被周圍的旅客看在眼里,悄悄地議論楊鵬的舉止。“人家乘警給你端來熱氣騰騰的食物,你不僅不表示謝意還挑剔人家餐具拿的不對?!庇械膭t撇撇嘴小聲告訴鄰座的人,議論的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年輕民警的耳朵里。他有些氣不忿地想站起來回應,身子剛從座位上做少許移動,就被對面的楊鵬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年輕民警無奈只得悻悻地坐回陳東升身旁。
乘警張銳拿著換好的塑料小勺回來遞給楊鵬,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車票和幾張零錢說:“楊隊,按您的要求我把他的車票補上了。咱們現(xiàn)在是全程對號,他又沒帶身份證所以輸入的時候耽誤點時間。”
楊鵬接過車票放到自己口袋里,看著陳東升忐忑的神態(tài)說道:“放心吧,沙柳站的駐站民警老馬辦事很牢靠,對沙柳周圍的環(huán)境特別熟悉,這么多年沒出過問題。哦,你應該也認識他吧?”
陳東升的臉上閃現(xiàn)出幾絲莫名的尷尬,點點頭回答說:“認識。”
年輕民警面露難色地看著窗外,像是對楊鵬,又像是喃喃自語道:“雖然現(xiàn)在天快亮了,可山里面黑燈瞎火的路不好走,老馬別再耽誤事。”
楊鵬狠狠地瞥了年輕民警一眼說:“閉嘴!老馬不會耽誤事的?!?/p>
陳東升連忙不停地點頭,似是對楊鵬說的話表示贊同。
楊鵬看著他們說:“先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p>
通往車站的山道上,老馬正躬身彎腰費勁地修理著掉鏈子的自行車,小田和孩子站在一邊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小田抬頭望著漸漸浮出亮色的天邊,小聲地朝蹲在地上修車的老馬說:“馬大哥,我說不去您非要去,還受累馱著我和小寶,您看車都壞了……”
老馬朝身后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很快就能修好?!?/p>
小田看著老馬費勁擺弄自行車的背影,仿佛下定決心似的一咬牙,拉起小寶說:“孩子,咱不去車站了,咱回?!?/p>
小寶掙扎著喊道:“我不回去,我要去火車站看我爸爸。他答應給我?guī)ФY物的,我不回去……”
小田伸手猛地拍了一下孩子說:“你這個孩子,怎么不聽話呢?回去!”
小寶被嚇住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個情況出乎老馬意料,他急忙扔下手里的樹枝,站起來沖著小田喊道:“你是干什么啊,都走到半路了你鬧回去,你怎么還打孩子呢,留神別嚇著孩子。”
小田把孩子放下,轉(zhuǎn)過身去用手抹著臉上的眼淚。老馬走過來抱著哭泣中的小寶替他擦擦眼淚,對小田說:“你跟孩子較什么勁!我就不相信陳東升走了這么長時間,你心里不惦記他,他心里不念著你?要是他不念著你,楊鵬隊長怎么會在火車上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們跟他見面呢?!?/p>
看著小田有些松動的背影,老馬索性把小寶抱到自行車的大梁上,對她喊道:“你要不去,我可帶著小寶先走了?!毙√餂]有再堅持,轉(zhuǎn)過身來坐在老馬的自行車后架上。老馬挺起身子,用力蹬著自行車朝車站跑去。
車窗外的天空亮出群山中的第一抹霞光,雖然太陽還沒有完全越過山巔,但是隱約著已經(jīng)有了蓬勃欲出的樣子。陳東升的眼神不停地在窗外和對面的楊鵬身上游走著,好幾次想張嘴說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楊鵬好像有些困意,微閉著雙眼靠在椅子上養(yǎng)神。年輕民警則把腿放到對面的椅子上,雙手向后抓住椅背不住地拉伸自己的身體。陳東升終于按捺不住向前探探身子朝楊鵬問道:“楊隊,幾點了?”
楊鵬像猛然醒悟一樣晃晃腦袋,先是看看窗外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說:“快了,還有幾分鐘就到沙柳站。剛才列車的廣播里沒通知嗎?”
“沒有?!?/p>
“哦,那就是還沒到廣播時間吧?!?/p>
“老馬,老馬沒給您打電話吧?”
“他沒打電話就說明事情辦得還順利。你踏實等著吧?!?/p>
陳東升得到這個回復心情又平和了很多,臉上的焦慮也慢慢淡了下來。年輕民警把客桌上的水杯給楊鵬端過去,試探著問道:“楊隊,車過沙柳就直接到市里了,回市里您先回家去看看,剩下的事我來處理就行?!?/p>
楊鵬搖搖頭說:“還是先回單位吧,事情不落實好我也不放心。”
年輕民警抬頭看了看行李架上的背包,旋即又將眼光轉(zhuǎn)回楊鵬身上問道:“楊隊,這回咱們出門這么久,您沒給嫂子和孩子帶點什么禮物???”
楊鵬笑了笑說:“每次出任務(wù)咱們能全須全尾、平安順利地回家你嫂子就高興。這就是帶給她最好的禮物?,F(xiàn)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不太理解,等以后吧,等以后你娶了媳婦成了家,就能體會到了。”
年輕民警說:“像咱這樣一年365天,三百天不著家的樣子,誰愿意嫁團空氣啊。我還是先堅持單身狗的狀態(tài)吧。”
楊鵬看了看對面的陳東升說:“人到了歲數(shù)就得有個家,有家就有依戀,有家心里就總會有種在外面漂泊久了,想找個港灣??康母杏X。就像這長途的火車,出發(fā)是起點,沿途各個站點的??渴切№?,而到站就是終點。到了終點你就要休息調(diào)整,檢修破損,補充燃料給養(yǎng),然后才能再次出發(fā)。我說的對嗎?”
陳東升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說:“對?!?/p>
年輕民警說:“您先別發(fā)感慨了,想想給咱們小朋友帶什么禮物吧。記得出差時孩子可是找您要玩具,您也答應一定帶回去?!?/p>
楊鵬抬手指了指行李架上的背包說:“言必信行必果,答應孩子的事就得辦。我給他買了個喜羊羊。”
年輕民警露出驚訝的表情說:“我還以為您得買個變形金剛呢,最不濟也得弄個黑貓警長什么的。買個喜羊羊?多沒戰(zhàn)斗力??!哈哈?!?/p>
“我可不想兒子像我這樣,他這個年紀就得幸福快樂,別成天打打殺殺的。等以后考個好的大學,學點本領(lǐng)自立自強。”楊鵬說完把頭扭向陳東升,“你也希望孩子是這樣吧?”
陳東升眼里露出希望的光亮,不停地點頭說:“是,是?!?/p>
列車廣播里傳來播音員常規(guī)的播報聲,“旅客朋友們注意了,前方停車站是沙柳站,請大家?guī)Ш米约旱碾S行物品,下車前進行檢查以免遺漏。列車停點五分鐘,請大家注意安全,希望下次再見?!彪S著播報聲乘警張銳從車廂門處走了過來,他來到楊鵬身邊低聲提醒道:“楊隊,車快進站了,我一會兒先下車交接巡視,您和咱的人說具體位置了嗎?”
楊鵬邊回答邊掏出手機說:“我告訴老馬了,9車中部,我再給他打個電話確定一下。”
電話撥通了,鈴聲響了半天沒人接聽。楊鵬又撥打手機,但里面卻傳出來很長的忙音,連續(xù)響了幾遍之后聽筒里傳來提示音:“對方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边@個聲音陳東升也聽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又緊張起來,眼神不停地朝車窗外張望,好像要把這層玻璃看穿一樣。楊鵬也有些詫異,心里想著老馬不接電話會不會有什么突發(fā)的變故,但他臉上仍然平靜如水沒有帶出一絲不確定的神情。
列車緩緩地駛進沙柳站的站臺,陳東升焦急地透過車窗向外張望。楊鵬和年輕民警也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巡視車廂路過的站臺,零散的幾名候車旅客和站臺上的值班員不用仔細辨認就能一目了然,沒有老馬和他們所期待的身影出現(xiàn)。張銳急忙走下車門來到站臺上,緊跑兩步來到值班站長老王跟前問道:“老哥辛苦,您看見駐站公安老馬了嗎,他怎么沒在站臺上接車啊?”
老王也疑惑地攤開雙手道:“我還等著他呢。天還沒亮就把我的自行車騎走了,說是去接人,到現(xiàn)在還沒影呢。”
張銳聞聽急忙轉(zhuǎn)過身去沖列車窗戶里一直看著他的楊鵬揮手示意,這個舉動楊鵬看懂了,意思是人沒到??粗行┦年悥|升,楊鵬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緩緩地說:“別失望,我了解老馬辦事的風格,就算他接不到你媳婦和孩子,也會想辦法拍張照片傳給我的。再說了,你家離車站的距離雖然不算太遠,但老馬出發(fā)的時候天還沒大亮,興許是路上耽擱了吧。”
陳東升木然地朝楊鵬點點頭,想說點什么,可是話在喉嚨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能看到他的喉結(jié)在上下蠕動,嘴唇閉合得死死的,半晌才張開嘴呼出一口氣……
時間一秒一秒地向前挪動著。老王按照規(guī)定朝列車前方做出了準備發(fā)車的信號。車廂里的楊鵬臉上失去了平靜,眉頭皺成了一團,眼睛使勁盯著進站口的地方。年輕民警好像也受了他的感染,站起身把車窗抬起來往外觀望,仿佛這樣才能看得清楚些。只有陳東升在一聲嘆息之后,傷感地低下了頭。張銳也快步走向車門,就在他伸手抓住車門邊上的扶手時,習慣性地回頭看看站臺,猛然看見老王渾身一震,手中信號旗改變了方向,指向進站口坡道上的遠端。與此同時,車廂里的楊鵬、年輕民警和陳東升也隔著車窗朝坡道上望去。他們眼中的地平線上先是冒出一頂鑲嵌著國徽的警帽,閃閃發(fā)光的國徽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緊接著是老馬汗流滿面地拼命推著自行車奔跑的身影。陳東升隔著車窗看清楚了,老馬自行車上坐著的是他的兒子小寶,緊跟在老馬身后跑過來的是他的媳婦小田?!鞍职帧弊孕熊嚿系男毑蛔〉爻熊嚿蠐]手。“他們來了!”極度的興奮使陳東升猛地站起身來,一直搭在他手臂上的衣服隨著他的站起滑落下去。
鄰座幾名眼尖的旅客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雙手之間戴著一副手銬。
陳東升至今也不能忘記自己倉皇出逃的那個夜晚,他屁滾尿流地從家里跑出來一直朝鐵道線上奔跑,他知道唯一能快速逃離的辦法就是扒上行進中的貨車,他甚至都能聽到身后警車鳴響的警笛,看見黑暗里不斷閃爍的警燈。他沒來得及跟媳婦和孩子多說一句話,更沒有機會拿走自己藏匿起來的非法所得,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里躲避警察的追捕,逃脫法律對自己的懲罰。他一定不知道,老馬帶著楊鵬等人趕到他家附近時,熟悉情況的老馬建議為了不給年幼的小寶留下心理陰影,也為了不驚擾周圍的人們,請抓捕的民警關(guān)閉警燈和警笛執(zhí)行任務(wù)。楊鵬答應了老馬的請求,沒有大張旗鼓地進行抓捕,將人文關(guān)懷融入濃濃的黑夜里。
逃出來的日子是他無法想象的,他一邊逃避警察的追捕,一邊還要想辦法讓自己生活下去。可是這兩個目的通常是相悖的,所以他經(jīng)常面臨剛找個地方喘口氣,有個風吹草動就必須做要跑路的狀態(tài)。尤其是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監(jiān)控,更讓他感到無所遁形。當楊鵬帶著年輕民警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亮明身份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轉(zhuǎn)身逃跑,可是他沒想到鐵路公安跑得比他快比他猛,就好像是高鐵在追普速列車,速度上的優(yōu)劣根本沒什么懸念,以至于好幾次他都能聽到警察近在咫尺的喘息聲,還有脖梗子處感受到的對方手掌的溫度。直到楊鵬把他逼到死胡同里,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朝楊鵬擺手,意思是我不跑了,也跑不動了。
審訊室里陳東升沒有選擇對抗,因為他知道能一路把他追癱到地上的人,再怎么抵抗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與其負隅頑抗不如老實交代,因為他心里始終有個念想,他知道抓捕他的人是鐵路公安,押解他回去的時候十有八九是要坐火車的。只要不乘坐高鐵,他就有機會在遠處看看自己逃離了很久的家鄉(xiāng),所以他交代完罪行之后,向楊鵬提出自己跑出來太久了,想看看媳婦和孩子的樣子。楊鵬打開手機將老馬拍攝的照片給他看,看著照片里面的媳婦小田和兒子小寶,陳東升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個情形沒有逃過楊鵬的眼睛,他知道罪犯家屬對于罪犯的重要性,他也清楚即將面臨刑罰的罪犯,除去高墻之內(nèi)的嚴格管教學習教育,使他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之外,家屬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動力。于是他在向上級請示之后,故意在朔陽站錯過幾趟高鐵,帶著罪犯陳東升上了這趟4136次普速列車。他想給陳東升一次機會,想借火車過站讓他見一見自己的親人。楊鵬清楚這么做是有風險的,可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讓他知道,改造好一個人比抓一個人更重要。
隨著陳東升站起,楊鵬也迅速站了起來,他用力按住陳東升的肩膀?qū)⑺椿刈簧希槃莶倨鸹涞囊路w在他的手腕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銬鑰匙打開了陳東升一只手的手銬,將另一端悄悄地緊扣在自己的手里,挨著陳東升坐了下來。這個舉動讓陳東升感受到了異樣的溫暖,他回過頭感激地看著楊鵬,楊鵬則用眼神示意他去看窗外跑過來的小田和孩子。
老馬把小寶抱到小田的手里,看著他們跑向車廂跟陳東升會面,又急忙轉(zhuǎn)身跑到值班站長老王的身邊,用手指著他們氣喘吁吁地說:“電線桿子,你壓著點,壓著點?!?/p>
老王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紙巾遞給老馬,讓他擦擦順著臉頰留下來的汗水,嘴里不停地說:“看見了,看見了,我知道!”都是在一起干了幾十年的老伙計,他們的對話簡單明了。老馬是讓老王不要著急給信號發(fā)車,壓住時間點多給他們幾秒鐘。老王自然明白老馬的意思,手里攥著信號旗,眼睛緊盯著站臺上的時鐘。
小田抱著小寶湊近到車窗前,小寶伸出手去抓車窗里的陳東升。陳東升也伸出手愛撫地撫摸著小寶的頭發(fā)。小寶天真地看著陳東升說:“爸爸,到站了你怎么不下車呢,咱們一塊回家吧?!?/p>
陳東升瞬間在腦中反轉(zhuǎn)了好幾個答案,終于對小寶說道:“小寶,爸爸還得和這兩位,這兩位……”
旁邊的楊鵬沖車窗外的小寶招招手說:“孩子,你爸爸還得和叔叔們?nèi)マk事呢,等辦完事,等辦完事你爸爸會體面地回來,到時候他會陪你和你媽媽的?!?/p>
小寶聽完楊鵬的話,盯著陳東升的眼睛問道:“爸爸,到時候你就不走了吧?!?/p>
陳東升看著車窗外的媳婦和孩子,又回頭看看楊鵬和年輕民警,再轉(zhuǎn)回頭似是下定決心地對小寶說:“對,爸爸再回來就不走了!”
小寶開心地笑著說:“爸爸,你答應給我?guī)У亩Y物呢?”
這句話問得陳東升有點發(fā)蒙,他撫摸小寶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神從小寶的臉上移到媳婦小田的臉上。這個短暫的變化依然沒有逃過楊鵬的眼睛,他緊扣手銬的手暗地里拽了下陳東升,然后用眼神示意對面的年輕民警去拿行李架上的背包。年輕民警明顯有些不情愿,但是在楊鵬嚴厲眼神的催促下,他伸手從行李架上拿下背包,從里面把喜羊羊拿了出來,在客桌下遞給楊鵬。楊鵬接過玩具又悄悄地塞到陳東升的懷里。這個無縫拼接的傳遞做得悄無聲息,且又流暢如水,一切都在車窗下完成。當陳東升隔著車窗把玩具遞給小寶時,好像是父子間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小寶看見陳東升遞過來的喜羊羊,高興地一把搶在手里,緊緊地抱在懷里,嘴里不停地喊著:“謝謝爸爸,謝謝爸爸?!毙√锟粗嚧袄锩娴年悥|升,又看著面帶微笑的楊鵬和年輕民警,像是對陳東升說:“你好好的……我和孩子,我和孩子等著你好好地回來……”
站臺上發(fā)車的鈴聲響了,火車汽笛也隨之響起,這聲聲的催促是在提醒人們火車要離開車站進行新的征程?;疖嚲従彽亻_始移動,陳東升沒有探出頭去和家人告別,而是隔著車窗不停地向外揮手,站臺上的小田抱著孩子也在揮手向他道別。車開出站臺了,陳東升從窗外把目光收回來,充滿感激地看著眼前的楊鵬和年輕民警,這兩個把他追得走投無路的警察,在路過一個小站的時候又給了他滿滿的希望。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用雙手捂住臉,無聲地抽泣著。楊鵬松開了緊扣著的手銬,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舉動是鼓勵也是期許。陳東升感受到了,他默默地說了聲:“謝謝,謝謝你們……”
天大亮了,太陽爬上了沙柳站前面的山頭,陽光灑落在每一個能照射到的角落上,也灑落到車站的站臺、鋼軌、站房和信號機上。老馬和老王、小田抱著小寶站在站臺上,目送著行駛的列車迎著陽光開向遠方……
作者簡介:曉重,本名李曉重。北京鐵路公安局天津公安處民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公安文聯(lián)首屆全職簽約作家。長篇小說《走火》獲第十屆金盾文學獎一等獎;長篇小說《危局》獲全國首屆公安文學大獎、第十一屆金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發(fā)現(xiàn)》獲第三屆全國法制文學大獎,第十二屆金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