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案件中的那些“中國式姐姐”

桂芳芳 于斌

父母遭遇意外，家中弟、妹尚年幼，這時候，作為兄、姐到底該如何選擇？

清明時節，兩條新聞同時上了熱搜，一個是電影《我的姐姐》拿下檔期票房冠軍，另一個是20歲女孩不堪養活3個弟妹壓力輕生。姐姐牽著弟弟的手走向陽光的背影和輕生女孩漂浮在河面上的圖片，共同構成了兄弟姐妹間復雜的家庭倫理劇。

許多人問我們，作為家事律師如何看待姐姐扶養弟弟的問題？這時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相關規定，我們一般會給他們講兩個截然相反的故事，改編自我們經歷過的兩起類似案件。一起案件的主人公，像影片中的姑姑，為家庭付出了大半生;另一起案件的主人公，則像影片中的姐姐，最終勇敢地追求了自己的生活。

為家庭付出半生，晚年家人終和解

20世紀70年代初，文秀剛剛15歲。父親被打成右派，受傷喪失勞動能力;母親身體不好也不認字，只能勉強做些家務;另外，上有祖母年老體弱需要照顧，下有四歲和兩歲的弟弟嗷嗷待哺。還是個小姑娘的文秀不得不挑起了重擔，含辛茹苦十幾年將兩個弟弟養大成人。弟弟分別成家后搬到了城里，文秀繼續在村里務農并照顧臥病在床的雙親。80年代末，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平反并作為離休干部到城里療養，文秀才終于和鄰村一直追求自己的阿壯結為連理，并有了一雙兒女。

本以為終于苦盡甘來，沒想到阿壯染上了賭博和酗酒的惡習，經常夜不歸宿，回家就對文秀和孩子拳腳相加。考慮到能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文秀選擇了隱忍，一個人苦苦支撐，像之前照顧弟弟一樣，又把一雙兒女養大。但這樣的家庭環境對孩子的傷害也是巨大的，兒子和女兒十幾歲時先后離開家到外地打工，并在當地成家落戶，后來除了幫媽媽在村里蓋了套房子外，幾乎和她斷了聯系。兩個弟弟也因為離得遠，加上姐夫的緣故，除了偶爾照顧父親時和姐姐相見，基本上沒有來往。

2010年，阿壯因病去世了，不久，父親也去世了。令文秀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從小帶大的兩個弟弟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通知自己父親去世的消息，而是瞞著自己私分了父親留下的撫恤金。

我們是經婦聯法律援助部門的介紹認識文秀的，并且深深為她這么多年的堅毅、隱忍所折服和感動，愿意免費為她代理遺產的相關訴訟。但沒想到文秀向我們表達了另一個想法：她要起訴兩個弟弟，索要把他們養大的扶養費。我們向她解釋：經過這么久的時間，扶養的事實已經很難證明，即便證明，結合當時她的家庭情況，作為長姐的她也是有義務扶養年幼弟弟的。并且即使以上都成立，她現在最多也只能在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要求弟弟付一定的扶養費，沒辦法將當年的付出和照顧都換算成金錢要回來。

但隱忍了一輩子的文秀這次不愿意再忍，堅持要起訴弟弟。她說她為了父母、弟弟、丈夫、兒女活了一輩子，沒有為自己好好活過一天。現在年紀大了，一肚子委屈不想帶進棺材里。我們無法拒絕這樣一位老人，按照她的請求盡可能整理資料，請求法院判定她當初扶養弟弟長大、現在欠缺勞動能力，依法要求弟弟給付扶養費。

庭審中，文秀把這些年的委屈娓娓道來，回想起小時候姐弟一起下地干活兒、為父母燒飯、為祖母換洗、受鄰居接濟等相依為命的點滴，弟弟們都流下了眼淚。最后，幾個人當庭達成和解，兩個弟弟會輪流照顧文秀，并支付扶養費。

我們想，文秀真正需要的，或許并不是弟弟的錢。姐弟和解、互相照顧、安度晚年的溫暖，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弟弟寶寶難兼顧，年輕姑娘巧安排

小金是一個“90后”姑娘。在她10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小金一直隨母親生活。小金的父親做小生意，生活條件不錯，一直未中斷過給小金提供扶養費，并負擔了她上大學的學費。小金畢業后回到老家省會工作，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寶寶。不久小金的父親也再婚了，和妻子生了兒子小銀。小金和父親多年來一直保持聯系，但感情上談不上有多親近，對于同父異母的弟弟小銀也只是見過一面，但沒想到，命運很快將姐弟倆聯系了起來。

小銀出生后沒多久，父親和小銀的母親在外出時遭遇了車禍，雙雙遇難。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小金看著年紀和自己的寶寶差不多的小銀發起了愁。從感情上說，小銀和自己只有一半血緣關系，很少見面，談不上多么喜愛;從理智上說，自己的寶寶剛剛出生，如果同時養兩個孩子，經濟壓力和精神負擔都要加倍，難以支撐。但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如果自己不管，小銀就要由他的外祖母負責照顧，老人已經70歲了，雖然身體還算硬朗，但沒有勞動能力，一老一小的生活確實會成問題。

好在父親多年打拼，在市區留下3套房子。經過和丈夫商量，小金最終做出決定：自己無法承擔扶養小銀的責任，但愿意放棄對父親房產的全部繼承權，份額全部由同父異母的弟弟小銀繼承，請小銀的外祖母作為監護人代為保管相關的份額，并且承擔對小銀的撫養責任。小金放棄繼承之后，外祖母繼承的份額加上代小銀保管的份額，3套房子的租金每個月有七八千元，已經足夠一老一小日常生活和小銀后續的成長、教育需要。

本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但讓小金沒想到的是，外祖母以小銀法定代理人的身份將她告上了法庭，要求她作為姐姐承擔對小銀的扶養義務，每個月另外給付5000元扶養費，并在小銀今后上學時支付學習費用。外祖母的依據是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五條：有負擔能力的兄、姐，對于父母已經死亡或者父母無力撫養的未成年弟、妹，有扶養的義務。外祖母認為，小銀的父母不在了，自己年邁沒有收入無力單獨撫養，小金作為姐姐理應承擔扶養的責任。

了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我們幫小金向法庭作了答辯。首先表明了小金自身的情況和為小銀做出的撫養安排，她和丈夫收入并不高，還有自己的寶寶需要照料，但仍然主動放棄了對父親房產的繼承權，就是為了能讓小銀有較為豐厚的成長條件;我們隨后計算了3套房產的租金情況，得出的結論是足以保障小銀和外祖母在當地不錯的生活;之后我們從法理上闡述了兄姐扶養弟妹條款的意義，認為法律是為了保障未成年弟妹健康的成長環境，而非一刀切地讓兄姐犧牲自己家庭背上額外的負擔;最后我們從情理上表達了對外祖母的理解和感謝，并請求法庭和外祖母也能理解小金的選擇和苦衷。

法院最后支持了我們的意見，小金無需額外支付扶養費或教育費。小金也在法庭上主動表示，無論法院如何認定，她都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抽出一定的時間對外祖母和小銀進行關心和照料。

在我們辦過的諸多家事案件中，有著不少像文秀和影片中的姑姑那樣，為了家庭而犧牲、隱忍的女性;也有越來越多像小金和影片中的姐姐那樣，勇敢做出獨立選擇的女性。女性并不只是為了“妻子”“母親”“姐姐”等身份而活，也應該為自己而活。

但“活出自我”與“活得自私”并不能畫等號。親情意味著付出，作為家庭成員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并不等于就失去了自我。于法理上，家庭成員間有扶養扶助的義務;于情理上，親人之間有互相關懷的感情。我們期待，一切家庭成員的紛爭終會在彼此理解中解決，在民法典慈母般的目光下，學會對愛的選擇、接納和付出，希望人人都能夠成就一個更為完滿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