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卡爾松/文 周思釗/譯 程相占/校
[摘 要]文章概述了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聯系的最新研究成果。作者回顧了幾位著名環境哲學家和環境美學家的工作,指出要找出其中的聯系面臨諸多困難。盡管在人類創造和人類影響的環境范圍內,我們能夠為建立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的聯系提供例證,然而在為自然或原始環境建立一種類似聯系時卻存在許多問題。文章考察了支撐這種聯系的諸多研究,包括當代西方環境美學中關于自然審美的兩種不同闡釋,以及這兩種闡釋的結合,即有時謂之的“生態美學”。文章簡述了兩種西方生態美學學說,接著討論了中國美學家們的研究,后者為一種更有力的生態美學學說辯護。盡管中國美學家們并未借助西方哲學家們討論這種聯系時所采用的方式,但是他們的工作或許能成功地將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連接起來。
[關鍵詞]環境美學;環境倫理學;生態美學
一、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
一些環境哲學家認為,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存在重要關聯,即在我們如何審美地欣賞環境與我們如何對待它們之間,有著重要關聯。例如,尤金·哈格洛夫(Eugene Hargrove)對美國過去3個世紀中關于環境信念和態度的歷史研究,證明了審美欣賞對北美許多無比壯觀的環境之保留與保護,有著重大影響。①其他一些環境哲學家也同意這種主張。比如科里考特(J. Baird Callicott)就指出:“自然審美評估……已經對美國環保政策和管理產生重大影響”,“當我們開始決定什么地方要保留、什么地方要修復或完善,以及什么地方配作他用時,我們把什么種類的地帶視為非常美麗的,就會產生巨大影響。因此,一種合理的自然美學對合理的環保政策和管理來說至關重要”。②
這些評論假定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有關,其他研究者更是明確論述了這種主張。赫廷格(Ned Hettinger)在總結環境美學對環境保護之重要性的研究時指出:“環境倫理學將從更嚴肅地對待環境美學中獲益。”①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 Ⅲ)在其文章《從美到責任:自然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的結尾處問道:“美學能否成為環境倫理的一個充足根基?”他最初回答說:“這取決于你的美學有多深。不,大多數美學家起始于相當淺顯的地方。”但是他最后又說:“是,美學逐漸地發現博物學(natural history),并將自身建基于博物學,且人類將他們自身恰當地置于這些景觀中。環境倫理學需要這種美學充分地建立起來嗎?是,確實如此。”②
總之,幾個重要的環境哲學家都贊同如下觀點:環境美學對于環境倫理學而言十分重要。但準確而言,這種聯系是什么呢?
二、美學、倫理學和藝術
簡要地考察美學與倫理學之間的關系,將有助于理解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可能的聯系之特性。眾所周知,美學與倫理學之間有一個悠久和豐富的關系史。一方面,我們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傳統。柏拉圖主張審美欣賞對象,尤其是著名的藝術品,具有諸多審美特性(aesthetic qualities),這些審美特性具有道德相關性(moral relevance),因此根據這些審美特性,我們會得出一些道德評價。例如,他明確指出,若一些藝術品存在有損諸神形象的表現(representation),則必然會得出如下結論:它們應該被禁止。另一方面,一個更近的傳統主張審美與倫理無關。這個傳統的極端版本是“唯美主義”,其認為審美與倫理是兩個不同的領域。這種觀點與19世紀思想家緊密相關,如王爾德(Oscar Wilde)主張藝術領域與審美領域是絕對獨特的(distinct)、單獨的(separate)。如果我們接受了這種觀點,那么關于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的關系就會得出如下結論:這兩個領域之間沒有引人關注的聯系。
筆者認為這個結論是草率的。柏拉圖式的傳統和唯美主義都主要聚焦于藝術,并且這種趨勢延續到當代,其間存在著大量關于藝術與倫理的有價值的文獻。盡管本文并沒有回顧這些文獻,但是筆者認為,在藝術與倫理關系的研究中,有兩個要點與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關系的研究相關:其一,盡管柏拉圖式的立場和唯美主義立場都沒得到當代美學家的諸多支持,但是道德主義(moralism)和自治主義(autonomism)以更溫和的形式延續了這兩種傳統立場。例如,一個當代道德主義者也許會主張一些藝術品,尤其是敘事小說,能夠表達甚至提倡與道德相關的觀點,因而這些作品會產生適當的道德評價。在這些情況中,道德評價絕非不相關,因為它們是從對作品的“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的審美欣賞中得出的。相比之下,一個自治主義者也許會主張,盡管對審美欣賞對象可以作出審美評價和道德評價,但是這些評價之間并非緊密相連。其二,這些立場幾乎都排他性地聚焦于藝術,其結果則是:道德主義和自治主義的當代討論,為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關系所提供信息的豐富程度,取決于這些領域內容與藝術的相似程度。
三、人建環境與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
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的研究對象多種多樣,其范圍包括從人類創造、影響的環境到自然的、原始的環境。該范圍的一端是諸如小型都市公園等之類的環境,另一端則是近乎原始的山地景觀。上面所描述的道德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對于藝術品來說是合理的,筆者建議類似立場同樣可以適用于該范圍另一端的諸環境,如上面提到的都市公園。當然,其中也存在一些差異。大多數公園并沒有故事。①我們并不清楚,它們實際上能否提倡與道德相關的立場,但是它們能清楚地表達一些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并由此產生一些道德評價。例如,一個小型的、相當普通的都市公園能表達諸多特性:如果它得到很好的管理,則表達著社區的關懷和承諾;如果它是一個紀念園,則表達著勇氣或者英雄氣概;如果它被毀掉了,也許就表達著疏忽與漠視。這些被表達出來的特性,是公園所體現的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因此對公園的適當審美欣賞會產生一種與它所表達的審美特性相適應的道德回應:如果一個公園表達的是社區承諾,會讓旁觀者產生認可和欽佩之情;相反,如果一個公園表達的是疏忽,則會讓旁觀者感到憤慨,甚至是憤怒。筆者把這種版本的道德主義稱為“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②其立場是:人類創造或影響的環境,有時能表達一些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而當我們適當地審美地欣賞這些環境時,這些特性就會產生一些適當的道德評價。③在這種情況下,審美欣賞為關于審美對象的倫理判斷提供依據,在這個意義上,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緊密相連。
需要強調的是,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都適用于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的廣泛主題。對于大多數小型人建環境,諸如我們的園子、家庭生活空間,以及大多數居住和工作的環境,比如小城鎮、市中心、郊區街道、工業區、農業景觀來說,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貌似合理。試想一處人建環境,如一條因某些人的需要、興趣和關注而形成的中產階級郊區街道。一方面,塑造和維持它的力量也許是社區參與(community engagement)、好的政府和“家庭價值”。在此情況下,這條街區會表達出上述的一些特性。因此,當我們審美地欣賞這個街區時,這些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就會產生一些關于此街區適當的道德評價。另一方面,塑造這個街區的也許是其他方面的力量:社會種族主義力量、經濟剝削主義力量和政治腐敗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它的適當審美欣賞,我們所體驗到的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以及我們對它的道德評價等等,都與前一種情況迥然不同。筆者認為,這些想法也適應于那些雖更自然卻仍然屬于人類影響的環境。試想一下物種入侵問題。人們通常會借助“紫千屈菜”(the purple loosestrife)問題來闡釋物種入侵。紫千屈菜是一種濕地植物,開著醒目的紫色花朵,在19世紀初期被引入北美。它有極強的入侵性,自從被帶到這片大陸就已經侵占了大片大片的濕地,摧毀了其他物種,毀壞了整個生態系統。盡管千屈菜看起來很美,但是許多對其影響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發現它在道德上有問題。這種情況可以根據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來理解。盡管適當地審美欣賞布滿千屈菜的濕地時,它們看起來很美,但同時濕地也體現了由于人類的疏忽或粗心而帶來的生態破壞(ecological destruction),并且濕地這一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會產生一種消極的道德回應。④
四、自然環境與自治主義
如果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適用于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研究對象范圍的一端,即人類創造和人類影響的環境這一端,那么其研究對象范圍的另一端呢?對于自然的、原生的環境,如先前提到的一個近乎原始的山地景觀而言,正確的立場應是什么?如上所言,當代道德主義適用于一些藝術品和人建環境:前者表達甚至提倡與道德相關的立場;后者表達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因此產生相關的道德回應。藝術品和人建環境之所以能表達與道德相關的立場和特性,是因為它們擁有如下特征:人建環境是人的力量的產物,反映人的力量,人的力量創造和塑造了它們;藝術品則有主題、人物和情節。這些特征有助于那些與道德相關的觀點和特性的審美表達。然而,原始自然環境并非人的力量的產物,它沒有主題、人物和情節。因此,盡管自然環境具有諸多審美特性,如一座原始山地景觀是美麗的與壯麗的,但是它們并沒有與道德相關的特性,因此這些特性不能產生道德回應。我們會說,自然在這種意義上“超越善與惡”。然而,正如在不同語境中已經被使用過的那句話,我們寧愿說自然低于、高于或者如伊甸園故事所言“先于善與惡”。①
如果自然先于善與惡,那么對于原始自然環境而言,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就并不像在人建環境中那樣緊密相連,甚至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也不能適用于原始自然。對于自然環境來說,我們必須考慮自治主義。然而,自治主義既不是那樣一種當代立場,即主張關于審美欣賞對象的審美評價與道德評價彼此不可分離;也不是極端唯美主義,即主張美學與倫理學是兩種絕對不同而且相互分離的領域。確切地說,適用于自然環境的自治主義,是在默認的情況下被稱為自治主義。這是因為對于自然而言,這兩種不同且相互分離的領域并不存在。更重要的是,即使它們存在,由于自然環境并不表達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無法產生相關的道德評價,沒有從審美領域貫通到道德領域的基礎,因此適用于自然的自治主義只能是“默認”的。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以及它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的聯系,只適用于人建環境而不適用于自然環境。簡言之,鑒于默認的自治主義,對于自然而言,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的任何聯系都存在問題。
五、自然、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
鑒于哈格洛夫、科里考特(J. Baird Callicott)、赫廷格和羅爾斯頓在處理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關系時都非常重視自然環境,因此,要澄清在自然環境情形中關于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的可能性關系問題,就需要暫時重提本文開篇所提到的那幾位環境哲學家。例如,哈格洛夫關注審美欣賞在保護自然區域和國家公園過程中如何發揮作用。②他強調,“當我們開始決定要保護什么地方時,那些被我們視作極其優美的地方是怎樣發揮巨大作用的”。③同樣,對于赫廷格和羅爾斯頓而言,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的關聯性在很大程度上涉及自然環境的“保留與保護”。①這些評論不僅假定在自然環境情形中,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聯系緊密,而且還通過強調保留與保護自然,表明環境美學對于這種聯系的作用。簡言之,這與人建環境的情形不同。在人建環境情形中,與道德相關的獨特審美特性的表達,是獨特的道德評價的根據;而在自然環境情形中,肯定的(positive)審美欣賞通常為一種保留與保護自然的總體道德義務提供根據。然而問題在于,對自然環境的審美欣賞與它們的保留與保護之間的這種聯系,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真正建立聯系了嗎?
有人企圖借助羅爾斯頓所提出的“審美律令”(aesthetic imperative)解決這個問題。羅爾斯頓認為:“與道德律令相比,審美律令通常被認為具有更少的迫切性。”他還指出,在這兩種律令中有一種平行關系,更重要的是,前者盡管具有“更少的迫切性”,但仍然為保留與保護自然提供一些根據。②這種觀念明顯是如下一種主張,即“X是美的,所以要保留和保護它”,類似于“X是好的,所以要保留和保護它”。換句話說,在審美上值得欣賞的東西中存在一種律令,這種律令類似于那種好的東西中所具有的律令。據此律令,在審美上積極的、值得欣賞的自然環境需要被保留和被保護。然而,被羅爾斯頓稱作道德律令的東西來自于“X是好的”,但是僅僅在如下情形中,即“X在道德上是好的”,才會有一種保留與保護自然的道德義務。同樣,“X在審美上是美的”只能得出一種“審美上的義務”。因此,任何一個審美律令或審美義務并不等同于保留與保護自然的道德義務,盡管它們為保留與保護自然提供一些根據,但是它們并不涉及保留與保護自然的任何道德義務。因此,這些觀念似乎并不能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任何聯系。③
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的聯系問題之所以被提出來,是由于自然環境并不具有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這一問題并不能通過呼吁一種審美律令而得到解決,因為這種呼吁并沒有與倫理學建立聯系。因此,有人試圖通過聚焦于道德本身,將自然審美欣賞同保留與保護自然的道德義務聯系起來。從表面上看,道德義務取決于我們把什么事物視為道德價值的適當持有者。例如,如果我們認為多情善感的動物具有道德價值,那么我們的判斷——即它們應該被保留、被保護——就是一個道德評價。因此,一種試圖證明保留與保護自然的道德義務的方式,就是主張這些環境以及它們的構成物具有道德價值。這種思路似乎要求自然本身具有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因為如果它的價值僅僅是工具性的(instrumental),它就不需要道德價值。例如,人類具有內在價值,它則僅僅是人類生存所必需的資源價值。而另一方面,如果自然本身具有內在價值,那么就可宣稱,任何保留與保護自然的義務都是一種道德義務。但在這種情況下,道德義務直接從自然的內在價值中得出。道德義務并不從自然的審美欣賞或審美價值中得出,因此,這并不能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任何聯系。
六、工具價值和自然審美欣賞
根據上述思路,既然自然沒有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那么一種試圖證明保留與保護自然的道德義務之方式,就是直接主張自然具有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由此就可以從中推導出保留與保護自然的義務。如上所言,在這種情況下,審美將從理論圖景中漏掉,因而無法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任何聯系。不過,通過如下主張可以將審美帶回理論圖景中,即:無論自然是否具有內在價值,它確實有工具價值(instrumental value),更重要的是,自然的工具價值不僅僅指它作為人類生存所必需的資源價值。除了這種“資源”價值外,自然的工具價值也包括審美體驗價值,自然為其欣賞者提供此種價值。在這種情況下,保護與保留自然的義務將是一種從人的內在價值,以及人的體驗中推導出來的道德義務。根據這種思路,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相互聯系的根基就不是自然本身的審美價值,而是自然欣賞者的審美體驗價值。這就意味著,在自然環境中是否支持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緊密聯系,取決于對自然審美欣賞所采取的立場。
當代環境美學文獻中關于自然環境的審美欣賞,有許多不同的立場。學術界的慣例是將這些立場分成兩組,通常將它們貼上認知的與非認知的(cognitive and non-cognitive)標簽。①這些標簽顯示出一種分歧:一種立場是把認知資源,諸如知識和信息視為環境審美欣賞的必要條件;另一種立場是把一些可供選擇性的特征,諸如交融(engagement)、情感喚起(emotional arousal)或者想象力,視為環境審美欣賞的最重要因素。盡管每一組都有幾種變化,但是我關注每一組中最突出的立場,研究這些立場對于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相互關聯的支持程度。
在非認知這一組中,最突出的立場是伯林特(Arnold Berleant)主張的交融美學(the aesthetics of engagement)。②伯林特的觀點在學術界廣為人知,筆者在此僅簡單概述一下。伯林特認為,審美欣賞的傳統立場主張欣賞者與欣賞對象相互分離,由此產生一種距離化與客體化的審美欣賞模式,所以它對于自然環境審美欣賞而言是不合適的。他認為,這種欣賞模式錯誤地把自然對象與欣賞者從環境中抽離出來,而適當的欣賞則是自然對象與欣賞者一定都處于環境中。相比之下,伯林特把環境視作空間、有機體與知覺的無縫隙整體(seamless unity),并挑戰了諸多傳統二分觀點,如主客二分。他認為,欣賞者應浸入(immerse in)自然環境中,與自然界的距離盡可能地縮減到最小。簡言之,如伯林特所說,當我們從內部體驗一個自然環境時,“不是從外面看它,而是處于其中,自然……轉變為如下一種領域:我們作為參與者處于其中,而不是旁觀者……所有這些時刻的審美標志是……完全地融入自然、感官式地浸入自然。”①
同非認知立場一樣,自然環境審美欣賞的認知立場也有幾種不同版本。然而在一定程度上,此組所有版本的理論都主張,認知要素是對欣賞對象進行審美欣賞的核心特征。②這種關鍵的認知要素是指與審美相關的知識,即關于欣賞對象的性質與起源的知識,或者關于它是什么,以及它如何產生的知識。審美欣賞對象一般直接呈現在我們的感官中,從本質上講,這種認知部分就是這種知識,即關于欣賞對象為什么如其實際情況那樣展現在我們感官中的知識。在藝術欣賞中,認知立場的優勢最明顯,因為對于任何藝術品而言,它是什么和它如何產生的知識,對適當的審美欣賞而言至關重要。然而,如果要避免審美欣賞概念含糊其辭,對環境的審美欣賞的闡釋就應當與對于藝術的闡釋類似。因此,對于任何環境的適當審美欣賞而言,重要的是關于環境的性質與起源的知識,即由科學所揭示的知識。所以,作為一種著名的認知立場,科學認知主義主張,對于自然環境適當的審美欣賞來說,至關重要的知識是由如地質學、生物學和生態學等科學所提供的真實知識。③
七、自然審美欣賞與環境倫理學
問題在于,自然環境審美欣賞的非認知立場與認知立場,是否能從自然環境審美欣賞中推導出一種保護或保留自然的道德義務,并根據這種方式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聯系。關于這一問題,交融美學等非認知立場似乎面臨一個嚴肅的主體性問題。重返羅爾斯頓那里,這個問題就能夠得到解答(盡管羅爾斯頓似乎相信,它最終能夠被克服)。④在稱贊伯林特將欣賞與保護聚焦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觀點后,羅爾斯頓進一步指出,植根于這種傾向的環境倫理學,其“不足之處”在于它“太依靠我們當下的審美偏好,太具有個人獨特性,它與文化聯系太緊密,甚至依賴我們易變的趣味”。⑤羅爾斯頓的所有工作都表達了類似的憂慮。他指出,“需要把審美價值從自然所攜帶的其他價值中分離出來”,部分是因為“一些闡釋者”發現,“審美價值不可避免地是主觀的”。⑥他對如下立場感到擔憂:審美價值是第三級特性(tertiary quality)。他說:“絕大多數判斷認為,這些第三級特性是覆蓋物,而非自然界中的真實存在。它們不過像彩虹似的,是觀看者心靈的禮物。”①這種擔憂在其他對自然環境保護與保留感興趣的哲學家那里得到回應。赫廷格評論道:“如果對于環境美(environmental beauty)的判斷缺乏客觀根基,那么它們只能為環境保護辯護提供一個貧乏的根據。”②湯普森(Janna Thompson)贊同道:“如果一個價值判斷僅僅是個人的、主觀的,就無法讓我們主張:每個人都應該學著去欣賞某物,或者至少把它當成值得保護的東西。”③她還注意到:“審美判斷與倫理義務之間的關聯無法成功建立,除非有客觀的根據——理性的、敏感的人會接受的根據——這種根據認為某物有價值。”④卡羅爾總結了這一點:“如果嚴肅對待自然欣賞的話,自然欣賞的任何描述……必定意味著……解決這種客體性(objectivity)問題。”⑤
接下來的問題是,在為從自然環境審美欣賞推導出保護與保留自然的道德義務方面提供依據上,自然環境審美欣賞的認知立場是否比非認知立場更成功。首先,需要注意在同等程度上,自然審美欣賞的認知立場并不面臨非認知立場所面臨的主體性(subjectivity)問題。一些環境哲學家認為,科學認知主義賦予審美欣賞必要程度的客體性。比如赫廷格主張,既然“自然審美欣賞的認知模式要求科學知識為一個人的審美判斷提供根據”,那它就“為支持環境美學的客體性提供了資源”。⑥更重要的是,如下觀點也得到確定,即這種立場不僅提供了一些客體性,也有助于在審美欣賞和保護與保留自然的義務之間建立聯系。例如伊頓(Marcia Eaton)說,自然欣賞的認知模式“在我看來是目前為止最有前途的。如果一個人的目標是生產、保護或者保留美麗、健康的環境的話”。⑦赫廷格也持也同樣觀點,他認為環境美學中的認知立場“為那些在環境保護工作中運用它的人提供了大量資源”。①
然而,認知立場也面臨一些問題,這些問題阻礙了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任何聯系。例如,也許有人會認為,科學認知主義要求對于自然的適當欣賞依賴于科學事實,使得這種欣賞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更少的審美價值和更多的認知興趣。②在這種情況下,從事實上的審美興趣推導出道德價值,代替從審美價值推導出道德價值,這也仍然存在困難。這將與一個傳統倫理學問題緊密相連,即試圖聯結事實與價值。羅爾斯頓的著作強調了這個問題,他擔心環境倫理學中的一些研究與一個通常被稱作古老的教條——即是與應當(is and ought)之間存在邏輯鴻溝——相沖突。羅爾斯頓從多處解決這個問題,把它描述為“最基本的區分,這種區分貫穿于現代思想的中心,它將每一種研究都劃分為是(is)的領域與應當(ought)的領域”。③簡言之,自然審美欣賞的認知立場的問題也許在于,它們太重視認知,過于擔負著事實性知識,以至于它們無法有效地從以事實為根據的(fact-based)欣賞推導出道德價值,因此也就無法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聯系。④
八、生態美學
目前我們面臨的困難可以概括如下:既然自然環境先于善與惡,那么它們自身并不能為聯結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提供資源。更重要的是,由此可知,如果我們轉而從自然的審美體驗價值中尋求對這種聯系的支持,那么我們也將面對另一種困境。綜觀當代有關自然審美欣賞的不同闡釋,我們會發現:一方面,所謂的非認知立場提供了一種有關審美體驗的闡釋。從表面上看,這種闡釋作為環境倫理的根基則太偏重主體了。另一方面,所謂的認知立場提供的關于審美欣賞的闡釋過于以事實為基礎,以至于從這種欣賞推導出任何道德義務時,很可能被諸如事實-價值二分傳統所阻攔。鑒于這種困境,筆者現在探究一些把審美欣賞和保留與保護自然結合起來的新嘗試,即所謂“生態美學”(ecological aesthetics or ecoaesthetics)。⑤
確切地講,我們無法完全說清是什么構成一種生態美學。許多不同的立場偶爾會被貼上這一標簽。筆者選擇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來代表環境美學中的非認知與認知取向,其部分原因是,它們有時都被視作一種生態美學。例如,托德溫(Ted Toadvine)把伯林特視為“一種獨特的生態美學發展過程中的領軍人物”,他“首先提供了一種有關生態美學的綜合的現象學理論”。此外,在“生態美學的非現象學貢獻中,主要的發展思路是認知立場”。①托德溫也概述了自己的生態美學,認為通過“整合兩者最好的特征”,消除對這兩種立場的批評,可得出如下結論:“我們可以將兩種理論有效地結合在一起,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們與世界的整體性審美交融。”②把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的核心觀念整合進一種立場中,借此消除雙方的問題。羅爾斯頓也提過這樣的建議,他把這種立場稱為“生態美學”。③再看一下本文開頭所引羅爾斯頓的話:“美學能否成為環境倫理的一個充足根基?”如果美學是淺層次的,他的回答是“不”;但是如果美學是“深層次的”,他的回答就是“是,確實是”。他所說一種深層的“環境倫理的充足根基”,其實是一種美學,它像科學認知主義那樣,“能夠發現博物學,并建基于博物學之上”;或者像交融美學那樣,“讓人類適當地置身于這種景觀中”。④這一建議正如托德溫的生態美學那樣,從認知與非認知的立場中都汲取了資源。但是這種綜合立場又如何應對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所面對的問題:一方面是主體性問題,另一方面是“是-應當”教條?
在回應這一問題上,如下主張是合理的,即:在交融美學上增加科學認知主義,有助于應對主體性的挑戰,因為如上所述,認知立場似乎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客體性。例如赫廷格主張,“認知模式”提供了“支持環境美學客體性的資源”,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如果關于環境的審美判斷是基于對生物學、地質學以及生態學的忽視,則它們會立即被放棄”。⑤通過取消這種判斷,科學認知主義能夠限制交融美學的主體性傾向,從而支持交融美學。然而,盡管這種綜合立場通過借助科學認知主義為之提供一定的客體性,從而有助于應對那種主體性問題,但是交融美學如何能幫助處理科學認知主義的問題,即是-應當(is-ought)議題,卻并不十分清楚。也許可以作如下主張,即交融美學把環境概括為“地方、有機體和知覺的無縫隙整體”,以及結合交融美學對傳統二元對立(諸如主客體)的反對,也許會支持一種類似的對是-應當的反對。然而,為了探索這種可能性,我們可以考慮一種比托德溫和羅爾斯頓的立場更加深層的、更加寬廣的、更加強勢的生態美學——托德溫和羅爾斯頓只是簡單綜合了交融立場與認知立場。
九、中國生態美學
中國美學家們發展了幾種更強勢的生態美學(ecological aesthetics)版本,他們也用“ecoaesthetics”一詞。①這些立場像托德溫和羅爾斯頓一樣,整合了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的核心觀念。當代中國美學家程相占關注生態美學的重要議題,即“在人類的審美活動和審美體驗中,如何使生態意識發揮引領作用而形成一種生態審美方式”時,②他就展現了這種立場。在這篇文章中,程相占把中國立場的基本要素概括為他所稱謂四個“要點”(keystones),其中第一個和第三個要點與交融美學和科學認知主義的核心觀念類似。正如他所說的:“生態審美要點一:徹底擯棄那種基于人與世界對立、主客二分的傳統審美模式,代之以人與世界融合為一的‘審美交融模式”;“生態審美要點三:生態審美必須借助自然科學知識、特別是生態學知識來引起好奇心和聯想,進而激發想象和情感;沒有基本的生態知識就無法進行生態審美”。除了這兩個要點——它們結合了交融與認知主義——之外,程相占還提出另外兩個要點,超越了交融美學和科學認知主義,以及對這兩者任何簡單的綜合,即:“生態審美要點二:生態審美是以生態倫理學為思想基礎的審美活動,是對于傳統美學理論中審美與倫理關系的生態改造與強化,生態意識是生態審美的必要前提條件”;“生態審美要點四:指導生態審美的生態價值準則是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平衡,必須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判斷標準和‘人類審美偏好,反思和批判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天性和習性”。③
更強勢的中國版本的生態美學,超越了簡單地綜合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核心觀念的做法。不過,中國版本的生態美學如何解決西方在聯結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時所面臨的缺陷與問題呢?筆者認為此問題的部分答案在于,一般而言,中國生態美學并不處理具體的問題,因此它為促進、保護和保留環境展示了一個總體的計劃。認知主義立場面臨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它對自然審美欣賞的闡釋太過于依賴事實,以至于事實-價值二分傳統阻礙了從這種自然欣賞推導出保留與保護自然環境的道德義務。簡言之,關于這一問題,中國生態美學的答案是:不用作任何努力就可以從生態事實推導出倫理價值。確切地講,在第一個要點的框架中,即“人與世界融合為一的審美交融模式”,中國生態美學只需簡單地接受第二個要點——“生態審美欣賞是以生態倫理學為思想基礎的審美活動”和第三個要點——“對生態審美欣賞而言,依賴生態知識是律令”。簡而言之,鑒于第一個要點不承認在事實與價值之間有一個重大的鴻溝,因此不需要從第三個要點轉移到第二個要點,即從審美欣賞中生態知識的必要性轉移到生態倫理學的中心性。每一個要點都被視作生態美學本質要素的前提條件。從這種意義上看,在中國生態美學當中,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的聯合,不是根據從一方能夠推導出另一方,而是根據它們都被建構在一個總體立場當中。①
然而,它也許會遭到如下反對,即中國立場回避了許多問題。例如,再一次思考是-應當這個問題。第一個要點簡單地通過擯棄人與世界“對立”、促進“人與世界融合為一”,而根除事實與價值相區分的西方傳統,這樣做的成效令人質疑。它可能會提供如下理由:這并不能證明,在同一立場中同時接受了生態事實與倫理價值,兩者之間就不存在鴻溝了。然而,這種質疑并沒有抓住要領。傳統的西方問題是要溝通假定存在于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不過從前者推導出后者十分困難。但是如上所述,中國立場并不進行從事實到價值的推導工作,它并不是通過溝通事實與價值的鴻溝而使兩者結合起來。西方傳統預先假定了如下觀點,即:如果價值在邏輯上不由事實推斷出來,那么兩者之間存在一條鴻溝,因而不能結合起來。但是,中國立場的辯護者也許會作出如下主張:他們不是在處理一個由西方事實與價值概念所主導的哲學問題。相反,中國生態美學僅僅把事實與價值放進一個整體的立場中,在這個立場中,它們能夠一起工作以便達到某種目的。簡言之,中國生態美學的焦點是發展出一種總體的立場,即整合多種資源——人類-世界融合為一、生態事實、審美欣賞、倫理價值、生物多樣性、生態系統健康——這對討論當代環境議題是重要的。②
十、結語
在這篇文章中,筆者提供了四種關于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關系的思路。
第一,如果我們把關于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的研究對象劃分為人建或受人類影響的環境與自然環境,那么前者——因為它們擁有一些類似于藝術品的特征——表達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這種審美特性能產生道德反應。由此,所謂“溫和的環境道德主義”立場適用于這種環境。在這種情況下,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存在一種重要聯系。
第二,既然自然環境沒有表達與道德相關的審美特性,所謂自治主義在默認情況下可以適用于它們。然而在這種環境中,聯結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的兩種可供選擇的方案都有問題。第一種方案呼吁審美律令觀念,盡管這種律令支持保留與保護自然環境,但是它并不能產生必須這樣行動的道德義務,因此它無法順利聯結環境美學與倫理學。第二種可供選擇的方案呼吁自然環境的內在價值,以證明一種保留與保護自然環境的道德義務,但是即使這種可供選擇的方案很成功,由于它并沒有把這種道德義務建基于美學之上,所以它也未能把美學與環境倫理學聯結起來。
第三,既然從道德上講,自然環境值得保留與保護是因為它們的工具價值,即為有內在價值的人類提供審美體驗,那么闡釋人類審美欣賞的標準則有助于在環境美學與環境倫理學之間建立聯系。然而,由交融美學所代表的非認知立場,以及由科學認知主義所代表的認知立場,都面臨如下難題:前者所提供的關于欣賞的闡釋太偏重主體,無法為從環境美學推導出環境倫理學提供支持;后者所提供的關于審美欣賞的闡釋太依賴于事實,以至于它從環境美學推導出環境倫理學的努力,被西方傳統中的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所阻礙。
第四,在試圖解決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時,兩種當代西方生態美學觀點都采納了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的核心觀念,這在處理主體性問題上比較成功,但是在處理事實-價值問題上不太有效。然而,中國美學家在研究中提供了一種更強勢的綜合立場,不僅使交融美學與科學認知主義的核心觀念結合在一起,而且還包含生態倫理學。按照這種方式,中國生態美學避免了某種西方傳統的預設,如從自然審美欣賞中推導出關于它的道德義務的必要性。因此,他們成功地把環境美學和環境倫理學結合起來,盡管并不是按照西方哲學所預想的方式。①
(原載于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 76, no. 4, 2018, pp. 399-410.此次翻譯已獲作者授權。)
責任編輯:王俊暐
責任校對: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