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會科學是關于人的學問。它要為人類社會事實提供理論解釋?,F代社會科學具有某些“科學”要素(比如它借鑒了某些自然科學理論與方法),但它本質上并非科學。盡管社會科學研究要以觀察到的社會事實為基礎,但如何建構對社會事實的理解,則具有很強的主觀性。且人的行為、社會的結構,都具有較大變動性,隨不同國家、民族、地域等條件而異。因此,社會科學研究實質上更多屬于研究者的一種主觀建構。研究者的價值、立場不可避免地會投射到研究過程之中。我們不可能完全做到韋伯所謂的價值中立。
既然社會科學研究具有主觀性,不同研究者對同一社會事實的理解就可能存在差異。同時,研究者還可能按照自身的標準來審視各種“異文化”。研究者可以提供不同的理論解釋路徑和模式,并互相競爭。社會科學理論競爭的實質,就是話語權爭奪。在看似多元的學術體系中,某些國家因為經濟、技術、語言等方面優勢,而在學術競爭中占優,享有學術話語霸權。
早期西方人類學家的研究就深受西方中心觀的影響,將他們所觀察的原始部落視為“落后”“蒙昧”社會。在他們看來,這些所謂“落后”的文明需要具有“普適性”的“先進”西方文明予以改造。此后,一些人類學家嘗試擺脫西方中心視角,主張對非西方社會文化進行“在地化”“同情性”理解。
在海外中國研究領域,曾出現了傳統中華帝國停滯論、沖擊-回應理論、現代化理論、革命理論、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等多種解釋模式。這些解釋模式都具有較強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都是站在西方的角度和立場理解中國。
當然,在海外中國研究學界,也有一些學者意識到“西方中心論”的局限。20世紀80年代,美國漢學家柯文強調“在中國發現歷史”,“走向以中國為中心的中國史”。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在《作為方法的中國》中指出:“事實上,中國的近代既沒有超越歐洲,也沒有落后于歐洲。中國的近代從一
[作者簡介]田先紅(1981-),男,社會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教授(武漢 430079)。
開始走的就是一條和歐洲、日本不同的獨自的歷史道路,一直到今天”溝口雄三:《作為方法的中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12頁。,“今后我們在思考亞洲的近代時,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都要結合各自以前近代為基礎的‘異’于歐洲的獨特性來考慮”溝口雄三:《作為方法的中國》,第29頁。。在20世紀90年代有關中國市民社會問題的爭論中,部分海外中國研究學者也有一定的“中國中心”學術自覺。比如魏斐徳(Frederic Wakeman)認為,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并不適用于中國。“因為盡管自1900年以來公共空間一直在不斷擴大,但這仍不足以使人們毫不躊躇地肯定對抗國家的公民權力。相反,國家的強制權力也在持續地擴大,而絕大多數中國公民看來主要是按照義務和依附而非權利和責任來理解社會存在的”。因此,將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搬用到中國會帶來“始料未及的目的論和化約論含義”。鄧正來、亞歷山大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398-400頁。羅威廉(William Rowe)也曾表現出類似的擔憂:“如果我們斷定中國應當早就形成了一個市民社會,則我們會為自己的種族中心主義式的態度而感到負疚,因為我們實際上是把我們自己的文化發展的地方性路徑確立為其他社會必須遵循的普世模式?!编囌齺?、亞歷山大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第403頁。部分海外漢學研究者的“中國中心”學術自覺,為“站在中國看中國”提供了借鑒和啟發,但這并不能改變海外學界整體上的“西方中心主義”視角。
社會科學研究不僅容易受研究者的價值、立場的影響,而且還具有特定的時空條件。任何社會科學理論的產生、演變都有其特定的歷史、時代背景。正如賀雪峰教授在書中所言:“任何社會科學的結論都只可能是在受到時空條件限定、在有若干預設和前提下面的結論,一旦時空條件改變了,預設與前提不存在了,結論也就要變。”賀雪峰:《在野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6頁。社會科學理論研究具有局限性,它只能針對特定時期、特定的國家、社會和人群。它不可能像自然科學那樣,具有完全的超越性、普遍性。這決定了,在社會科學研究過程中,不同國家的學者既要借鑒世界上已有的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又必須基于本國實踐建構本土化的社會科學理論體系。
以政治學為例,在中國,現代政治學屬于舶來品。中國學界大量借鑒、吸收了西方政治學的理論和方法。西方的政治學概念、理論,有些不戴有色眼鏡,可以共享(當然,這些概念如果放在中國人的思維世界中,又可能需要賦予新的含義),而有些則戴上了有色眼鏡,具有明顯的學術偏見。西方學者的二元對立思維,“民主-專制”“國家-社會”“法治-人治”“政府-市場”“強-弱”“公-私”等等,深深地烙印在了其對中國政治的研究中。將西方政治學理論不加反思地套用到中國,容易產生“削足適屐”的后果,難以形成對中國政治的“在地化”理解。西方學界的大量中國政治研究成果,都表露出明顯的“目的論”“化約論”傾向和價值觀偏見。而且,西方許多研究成果在對中國問題的判斷上多少都帶有刻板印象、盲目批評甚至故意抹黑。因此,西方中心主義的學術話語體系,不可能客觀、真實地反映中國實際。中國的政治學研究,不可避免地需要本土化、中國化。正如徐勇教授所言:“現代世界畢竟是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的。每個國家的歷史、國情和面臨的問題有所不同,由此便產生了政治學的‘本國化’過程?!?/p>
二
對于中國學界而言,社會科學本土化已經是個老問題。早在20世紀上半葉,吳文藻、費孝通等人就曾倡導“社會學的中國化”。20世紀90年代,國內一些學者也曾探討了社會科學本土化問題。鄧正來曾指出當時學界的幾種傾向:把西方發展過程中的問題及西方理論旨在回答的問題虛構為中國發展進程中的問題;把西方邁入現代社會后所抽象概括出來的種種現代性因素倒果為因地視作中國推進現代化的前提性條件;把中國傳統視為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障礙而進行整體性批判及否定;等等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9-80頁。。鄧正來進而提出:“中國社會科學要發展,作為研究者的我們于當下或許更需要的是一種以知識上的自覺為基礎的波普爾所謂的‘愛因斯坦式’的批判精神以及I.Berlin在論及政治和社會學說存有巨大潛在危險時所主張的學者自己糾錯和批判的責任?!编囌齺恚骸秶遗c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第94頁。以鄧正來為代表的中國學者的本土化主張,為改革開放初期沉浸于“接軌”風潮的中國社會科學界提供了一種另類視野。
21世紀初,有關中國社會科學主體性、本土化問題的討論進一步深入。以政治學界為例,早在2002年,徐勇、賀雪峰、吳毅等學者聯合發表《村治研究的共識與策略》,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本土化問題。他們指出了構成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普遍障礙的幾個問題:一是普遍存在研究脫離中國實際特別是中國現代化建設實踐的問題;二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問題意識大都來自于西方學術界,忽視了中國本身;三是當前社會科學研究事實上存在西方的話語霸權,消解了中國問題本身的重要性,凸顯了西方社會關切的問題。他們倡導“當前與中國現代化建設實踐密切相關的鄉村治理研究必須確立田野調查的最優先位置,真正從田野調查中了解中國農村實際的狀況,尋求從農村調查中發現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套切合中國農村實際的概念體系,為鄉村治理研究與實踐搭建起中國本土化的學術平臺”。這代表了村治研究領域的一種明確的本土化學術自覺。
王紹光曾提出和論證了中國政治學的本土化命題。他對西方公民社會、治理、民主等概念和理論的反思與批判,很好地踐行了中國政治學本土化的理念王紹光:《祛魅與超越》,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此外,楊光斌也提出要建設“以中國為方法”的政治學,挖掘政治學研究的“中國性”楊光斌:《以中國為方法的政治學》,《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近年來,國內政治學界越來越強調加強中國特色政治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田野政治學、歷史政治學等多種研究主張的提出和踐行,都在大力推動中國政治學的本土化進程。
在海外中國政治研究領域,隨著學科、研究領域的專業化,中國政治研究面臨越來越邊緣化的趨勢。學術成果越來越注重在學科體系內尋求影響,而偏離對中國政治本身的理解。對此,美國政治學者歐博文提出了“中國政治研究是應該面向理論,還是應該面向中國”的問題。他認為:“學科化構成了一種威脅。它可能把不同學科的中國問題專家彼此隔開,制造新的、被學科術語和特有興趣阻隔的研究孤島。這不僅抑制了跨學科的研究,也妨礙了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的總體把握?!?/p>
歐博文:《中國研究是應該面向理論,還是應該面向中國?》,https://mp.weixin.qq.com/s/hb6o6wDvEjUWRYRhqZwKtQ,2016年3月4日。
歐博文關于海外中國政治研究學科化的憂慮,實際上以另一種方式呈現了海外中國政治研究越來越“遠離中國”的狀況。
此外,在社會學界,學者們也圍繞社會學本土化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渡鐣W研究》《探索與爭鳴》等刊物都曾發表一系列有關中國社會學及社會科學本土化問題的專題論文。
近年來,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體系建設問題受到國家高度重視。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在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講話指出,哲學社會科學要體現繼承性和民族性、時代性和原創性、系統性和專業性,要加強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要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哲學社會科學要體現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為世界貢獻中國方案。與之同時,有關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經驗的學術研究和討論也成為學界的熱門話題。
對于中國學人而言,我們長期生活、工作在本土,在開展本土化的社會科學研究時,我們有一定的優勢。但是,在本土生長、成長的我們,并不一定都有本土化的自覺意識。“雖然我們生于本土,自以為對本土有更深厚的關懷和更切身的了解,西方政治學潛移默化的影響之大恐怕超出了我們自己的想象。如果不有意識的反省,我們往往會不自覺地以西方政治學之‘是’為是,西方政治學之‘非’為非。什么叫文化霸權?讓人在渾然不覺中變成附庸便是文化霸權法力的證據?!蓖踅B光:《祛魅與超越》,第22-23頁?!皩ψ杂X不自覺打上西方烙印的人來說,本土化必須是有意識的努力,是自覺的行為。沒有批判性的反思就不可能有本土化?!蓖踅B光:《祛魅與超越》,第24頁。
總之,推進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本土化,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體系,需要發揮主體性、創造性,需要正確的立場、價值觀和世界觀。當前,立足中國、關懷中國,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體系,已成為諸多學者的共同心聲。我們不能停留在理念、意識形態之爭,而應該身體力行推動社會科學研究的本土化。對于廣大社會科學工作者而言,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如何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切實踐行這一理念。
三
實踐是建構社會科學理論的源泉。脫離實踐,社會科學理論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对谝爸畬W》,簡言之,在田野中做學問,其實質是強調社會科學研究的實踐品格。它強調社會科學理論來源于實踐,服務于實踐,即所謂從實踐中來,經過理論抽象,再回到實踐中去。
早在2000年左右,賀雪峰教授即開始思考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及其本土化問題,在社會科學方法論上面也做了一些初步思考。早期的思考稍顯粗疏,而近年來的研究則日益深入、系統。多年來,賀雪峰教授在早期的方向、道路上不斷琢磨、探索。比如他和徐勇教授等人早年提出了村治研究的三大共識——“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但是早年的主張還只是一個大的方向,缺乏系統的方法論總結和具體的操作手段?!对谝爸畬W》關于飽和經驗法、經驗質感、“三經一?!?、集體學術等問題的闡述,則大大豐富和深化了其早期的認識。
《在野之學》是賀雪峰教授對經驗研究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系統總結?!对谝爸畬W》中的“野”既是一種研究對象,又是一種方法,更是一種立場。
首先,《在野之學》闡明了經驗研究的本體論。經驗研究的本體論需要回答“經驗是什么”,即經驗的本質問題。經驗不僅僅是手段,而且是解釋的目的,是需要研究者進行“在地化”理解的對象。經驗不是片段的、割裂的、孤立的,而是全息的、自洽的、完整的。經驗雖不能“說話”,卻有其自身的運行機制和規律。經驗的上述特性要求社會科學研究者從總體上理解經驗,把握不同現象之間的關聯,而不能摘取片段經驗,將經驗切割開來。
以田野政治學中的基層抗爭政治研究為例,當我們在村莊中調研農民上訪現象時,一看到農民上訪,可能會認為是農民民主、權利意識增強的表征,從而將其與農村民主政治乃至更為宏大的民主政治想象關聯起來。但實際上農民上訪背后的原因非常復雜,可能是農民民主權利意識提高了,也可能是其權益確實受到侵害,還可能是農村不同家族、派性之間斗爭的結果,等等。如果我們不深入去了解農民上訪背后的深層邏輯機制,就可能帶來對這一經驗現象的無限放大甚至誤讀。很容易將農民上訪現象與其背后更為復雜的機制割裂開來,從而無法獲得對經驗的較為完整的理解。在片段的、割裂的經驗基礎上展開的學術解讀,自然也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客觀的,起碼是不深入的??梢?,尊重經驗自身的規律、保持經驗的完整性,是確保社會科學研究客觀性、深入性的前提。
其次,《在野之學》闡明了經驗研究的認識論。經驗是可知的。問題是如何認識和理解經驗,尤其是中國經驗?這實際上關涉經驗研究的立場問題。這里有兩點非常重要:一是中國主位;二是經驗本位。前者需要研究者正確處理中國視角與西方視角之間的關系。它要求研究者站在中國的角度,從中國社會、歷史、文化本身的特性和邏輯去理解經驗,而不是簡單套用西方概念、理論去切割和解釋中國經驗。
后者要求研究者正確處理理論與經驗之間的關系。是理論本位,還是經驗本位,是理論先于經驗,還是經驗先于理論,是社會科學研究必須面對和處理的一對關系。主張理論本位,意味著理論是目的,經驗是手段;主張經驗本位,意味著經驗是目的,理論是手段。它的最終落腳點是,用理論切割經驗,還是保持經驗的完整性。經驗本位主張把經驗放在首要位置,研究者需要先深入、完整地理解經驗。當然,經驗本位并非不要理論。經驗研究的最終結果,也是建構理論,解釋經驗。只是理論需要尊重經驗,而不是切割經驗。
在處理理論與經驗的關系問題上,《在野之學》區分了“大循環”和“小循環”。所謂“大循環”,是遵循經驗—理論—經驗的邏輯,其實就是要先注重把握經驗,對經驗機制進行抽象,上升為理論解釋,并用來指導和解釋實踐。比如,研究扶貧問題,可以在全國不同地區調研不同的扶貧模式,了解不同扶貧模式效果的差異、形成機制的差異等等,再進行比較、抽象,形成一般化的理論概念和分析框架,然后對扶貧問題進行解釋。
所謂“小循環”,就是我們一般講的理論對話式的研究、包裝式的研究。“小循環”的目的是跟已有的理論對話,提出新的理論觀點。這類研究往往只獲得某些片段的經驗,就開始對話、包裝,所謂“一觸即跳”。這一點貌似跟學界一般的理解有差異。一般認為,學術研究的主要目標不就是進行理論創新,提出新的理論觀點嗎?為什么還要區分“大循環”和“小循環”呢?其實,賀雪峰教授也不是說不要“小循環”,而是主張在“大循環”基礎上再進行“小循環”。這樣,就可以先獲得對經驗機制的深刻把握,然后展開理論對話。這就使社會科學研究有了更為厚重的經驗基礎,而不是一看到一點經驗現象,然后馬上去找理論對話對象。經驗現象成為了進行所謂理論創新的支撐手段,而不是對經驗現象本身先進行深入、完整的理解。概言之,學術研究,需要在對實踐、經驗有了厚重、深刻把握的基礎上,再來展開理論對話和創新。
這再次表明社會科學研究者學術自覺的重要性。走向田野、發現事實是實現社會科學研究本土化的前提。但是,并非走向了田野,了解了現實,就一定是本土化的研究。因為田野調查只是從事經驗研究的學者進行知識生產的其中一個環節。在后續的經驗加工、提煉過程中,如果不能保持學術自覺,同樣會陷入以理論切割經驗的困境。
再次,《在野之學》闡明了經驗研究的方法論。該書對方法論的探索集中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飽和經驗法;二是機制分析方法?!对谝爸畬W》強調,經驗研究需要建立在對經驗的系統、整體把握之上,而不是對經驗進行裁剪,使經驗碎片化。一項好的經驗研究,應該是對經驗機制有著較為深入的把握,對經驗有著良好的直覺能力。為達此目標,《在野之學》提供的良策是“飽和經驗法”。所謂“飽和經驗法”,是指以形成經驗質感為目的的進行飽和經驗訓練的方法?!帮柡徒涷灧ā钡闹饕瓌t可以歸結為三條:一是不預設問題,不預設目標;二是具體進入、總體把握,不注重資料而重體會,大進大出;三是不怕重復,要的就是重復,是飽和調查。飽和經驗訓練的方式就是飽和調研,要求調查者保持開放性,用足夠長的時間、足夠高的熱情,不厭其煩地、反復地浸泡在經驗中,旁觀經驗、體驗經驗、理解實踐賀雪峰:《在野之學》,第3-19頁。。當然,飽和經驗訓練也不意味著調查越多就越厲害,關鍵是調查時要保持昂揚激情、敏銳洞察、深入思考。如果調查時敷衍應付,即使經驗現象再精彩,調查者也可能熟視無睹。有時還可能因為調查者對于經驗現象過于熟悉,而難以激發新的靈感。
飽和經驗訓練的目的是形成經驗質感。所謂經驗質感,是調查研究者對經驗機制的良好把握,是一種直覺、頓悟能力。具有經驗質感的學者,可以從紛繁復雜的經驗當中迅速找到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把握不同現象之間的關聯機制。而沒有經驗質感的研究者,要么對經驗進行片斷化的理解,要么陷入紛繁復雜的經驗當中理不清頭緒,無法進行抽象。所以,田野調研的目的不是搜集資料,而是理解經驗、發現問題。資料雖然也很重要,但它只是田野調查和學術研究的輔助手段。
此外,《在野之學》還強調以個案調查為基礎的機制分析方法。所謂機制分析方法,一是學術基本功訓練層面的,即通過大量個案基礎上的機制研究,形成研究者的經驗質感;二是對實踐中各類特定機制進行專業化研究賀雪峰:《在野之學》,第49頁。。機制研究位居中觀層次,是對經驗現象的一定程度的抽象。它要求研究者尋找經驗現象之間的關聯機制,為經驗現象提供解釋。機制分析既是理論提煉的途徑,又是訓練研究者經驗質感的方式。
再以基層抗爭政治研究為例,在全國許多地方,都發生過因為征地而誘發的農民上訪行為,但是不同地區的征地農民上訪的發生機制存在差異。比如,在珠三角地區,農村實行土地股份制,村集體通過物業出租等方式獲得收益,給農民分紅、提供福利保障等。土地股份制使得農民的土地財產權意識和村莊的利益共同體性質進一步強化。農民具有越來越強的分配土地增值收益的沖動和訴求。特別是隨著地價的飛漲,一些之前被征地的村莊發生了針對征地歷史遺留問題的集體上訪。農民上訪要求收回之前被征用的土地,或者要求政府在征地時提供更高比例的“留用地”指標。田先紅:《地利分配秩序中的農民維權及政府回應研究——以珠三角地區征地農民上訪為例》,《政治學研究》2020年第2期。這樣,我們在研究珠三角地區征地農民上訪時,就需要調研、厘清當地農民針對征地歷史遺留問題而進行集體上訪的發生機制。要弄清楚它與土地股份制之間的關聯機制,以及地方政府、村集體和農民在土地收益分配中的關系互動機制,而不是先入為主地采用“政府侵權-農民反抗”的前提預設去理解。而要達到這一目標,就需要采用在深入田野調查基礎上的機制分析方法。
那么,如何在社會科學研究中踐行上述理念呢?《在野之學》認為,當務之急是要解放思維,要在高校社會科學評價考核、人才培養體系中進行改革。賀雪峰教授提出的主張,包括大學文科教育重在解放師生、強調中文發表、集體學術、“三經一專”和“兩要兩不要”等。其中,經典閱讀和經驗訓練,二者不可偏廢、相得益彰。只有理論閱讀,不做田野調查,難以做出優秀的經驗研究成果;只做田野調查,不進行理論積淀,也不可能做出合格的經驗研究。
《在野之學》還提到,社會科學研究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有深刻與膚淺之分。筆者認為,在一些基本事實的判斷上,社會科學也同樣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是,正確與錯誤不是社會科學研究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如何避免膚淺、達到對經驗、實踐更為深刻的理解,一是經典訓練,二是經驗訓練。
以上是《在野之學》對中國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探索和總結?!对谝爸畬W》的學術價值和啟發意義并不局限于農村研究,而是可以輻射到整個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體系。賀雪峰教授在書中也反復強調,中國社會科學必須要有一個呼嘯著進入田野,借鑒古今中外各種理論資源,包容開放、大開大合、野蠻成長的階段。農村研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理解中國,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這一點從《在野之學》的英文書名“Against Doctrinairism:Understanding China through Field Research”也可窺見一斑(書名可直譯為《反對教條主義:通過田野研究來理解中國》)。
四
改革開放40余年來,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取得了巨大進步。在當下中國學界,大概極少有人會主張盲目排外、重搞一套,可能也極少人會反對社會科學研究的“規范化”。關鍵問題是如何“本土化”“規范化”?!对谝爸畬W》為我們展現的是一種“以我為主、兼容并包、大開大合”的大視野、大格局。在通往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之路上,我認為還有以下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一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理論對話問題。對話是理論創新的一種表現方式。任何社會科學創新,無論是自覺(有意)還是不自覺(無意)的,都是在前人基礎上進行再創造。沒有對話,創新就失去支點。尤其是在社會科學體系日益復雜、專業分工日益細密的時代,幾乎不存在“平地起高樓”式的原創。研究者只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進行原創。此外,對既有研究進行重新反思和批判,建構新的概念和理論框架,也是學術話語權競爭的方式?!皼]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沒有概念,就沒有話語權”(徐勇語)。
所以,社會科學研究不是要不要對話的問題,而是與誰對話、如何對話的問題。當前,之所以要倡導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本土化,乃在于大量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作品都是跟西方理論對話,在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脈絡和話語體系下思考、提出和分析問題。這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的議題設置能力。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都拜倒于西方學術話語體系,而不是將目標放在理解中國、關懷中國上面。中國社會科學看起來學術成果越來越多,但是研究成果解釋現實、回應政策的能力卻不斷下降,由此帶來社會科學研究的“內卷化”。
二是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與國際化之間關系的問題。中國社會科學要走出去已成共識。如何走出去,則有不同的方式。一種是在西方社會科學設置的議題下面展開研究。這一方式的優勢是可以直接跟國際學者進行交流、對話甚至競爭。這一方式也面臨一些問題,比如,研究者要適應西方的學術話語體系,要在西方理論脈絡中去提問題,甚至要屈服于西方學界對中國所持有的某些價值偏見。這樣,中國學界與國外學界所進行的交流就不是平行、對等的交流,而是依附性的交流。另外,還可能出現如上文述及的情況,即研究成果越來越多,但對解釋中國問題、回應中國現實的能力卻不斷下降。
另一種“走出去”的方式是加強本土學術成果的國際傳播。這一方式的優勢是有利于強化社會科學研究的主體性,同時增強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國際影響力和話語權。當然,這一方式也可能面臨一個問題,即如何能夠更好地讓“中國故事”“中國聲音”被國際學界理解。由于文化隔閡的存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要相互理解,面臨一定難度。因此,在基于中國經驗進行概念和理論建構時,還可能需要注意概念和理論的共享性、通約性。如果我們提出的概念、理論具有很強的“中國性”,但是其他國家學者卻無法理解,那么可能影響國際傳播效果。
在上述兩種“走出去”的方式之外,是否還存在“第三條道路”?是否可以對本土經驗研究進行創造性的轉化,使其更容易被國際學界理解?當然,要比較有效地對學術成果進行轉化,需要對西方社會科學理論體系有較為深入的理解。這就涉及如何轉化、如何銜接的問題。國內政治學學科作為舶來品,基本的概念、理論體系和研究方法都來自西方。我們閱讀的經典作品也大都來自西方。在中國政治學本土化過程中,我們沒有必要重新搞一套。但在研究中國政治現象時,我們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西方思維方式、理論預設、研究方法甚至價值判斷的影響。如何保持一定的主體性、自覺性,對于經受了“西學”訓練的中國學人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挑戰。在這方面,費孝通先生的學術經歷可能會給我們以啟發。費老早年留學英國,習得了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不過,費老仍然始終強調扎根中國實際,身體力行開展田野調查。到了晚年,費老也屢屢強調中文發表,解決中國問題,踐行其“志在富民”的理念。這并不妨礙費老獲得廣泛的國際聲譽。賀雪峰教授曾說:“三個‘半通’成就了費孝通”。也許費老是個特例,也許時代環境變了,但費老的學術理念和追求仍然值得我們借鑒。
總之,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本土化、規范化問題,既是國際話語權競爭的問題,又是關涉國家利益的重大問題。我想,未來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本土化、國際化無論取哪一條道路,深入調查和把握中國實踐經驗,把文章寫在祖國大地上,都是中國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必經之路。在“野”之學,并不是為中國社會科學經驗研究提供一條終極道路,卻為它開啟了一個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