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關鍵詞】兒童文學??現實主義??兒童視角
近年來,在主題出版的熱潮下,兒童文學的“現實題材”隱隱超越了幻想,成為童書出版的“新貴”,眾多兒童文學作家集中推出了數量可觀的“現實題材”小說。不得不說,這些良莠不齊的作品,在現實主義的“大纛”之下火熱異常,但真正指向現實,具有穿透力的作品為數不多。王璐琪的《十四歲很美》(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1)是其中具有現實穿透感,具備現實主義特征的小說之一。
一、現實一種
當“寫實”的手法與“現實”的概念相混淆,當現實被解釋為對生活的描摹,當宏大主題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如洪流般橫亙在作者面前,一篇小說想要真正涉渡到現實主義的彼岸無疑難上加難。如何在文學中反映現實并給出方法論式的出路與希冀,是小說家面臨的巨大挑戰。在當下的社會環境與歷史進程中,兒童文學作家如何完成好這樣深具難度的創作則更加考驗著其對現實的認識能力與面向未來的永不改變的初心。
《十四歲很美》算得上是一部“異聲”之作,它不但與那些暢銷而低智的“快樂文學”迥然相異,同樣也以因對現實的深挖,對兒童所可能或正在遭受的隱痛進行的切實關注而與那些被冠以“現實主義”的空洞作品拉開了距離。一部描寫少女性侵的兒童小說所帶來的刺痛與震撼遠超宏大命題下的“同質化的感動”與僅止步于“大苦難”背景的歷史題材所帶來的“勢必的沉重”。它并不輕松甚至會被當成“越軌”的話題,所挑戰的是兒童文學主流講述,它的“不合時宜”實際上所抵達的正是當下的“現實一種”,在主題上便超越了“反映”層面,指向批判的同時完成了對善與光明的呼告。
小說的主人公姜佳是一名“失憶者”,曾經擁有“最強大腦”的她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記憶的能力。她歇斯底里,舉步維艱,只得把自己幽閉在一個逼仄的自我空間。她又是一位不斷忍受著陣痛的承受者,暴力性侵讓14歲的她背負上了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枷鎖。那一場場她不得不面對的公訴成為一道難以越過的天塹,而家人的暴躁與對兇手繩之以法的期待都是她最為沉重的翅膀,讓她進退維谷,飛翔無法。
作家自開篇起便勾勒出了一幅這樣的畫面:本應天真爛漫的女孩在受到暴力侵犯后,不明所以,無所依憑,獨自忍受精神與心理的雙重折磨;本應擔負起保護角色的成人,全部陷入了無措與崩潰的泥淖,只得把責任推還給兇手甚至女孩自身,把將惡人繩之以法當成事件的最終結局以求自我的拯救。灰暗的基調彌散在整個敘述空間,逼仄與壓抑擰成了沉重的繩索,捆縛著主人公與讀者。
這似乎觸碰了兒童文學張揚柔順純美的“鐵律”,卻又切實地以一種陌生化的表達洞開了兒童文學應有的另一重維度——關乎“疼痛”與無聲的吶喊。而之后主人公艱難的自我抉擇更是以良善和誠實穿透現實的艱澀與冷酷,其最終完成的“成長”,體現了一種“強與弱”的“辯證法”。作為弱者的姜佳,以堅守善的形式捍衛著光明,她以精神的強大穿透了現實的冷峻,并影響了所有人。
《十四歲很美》充滿了“冒犯感”,既是對被忽略的現實一種,更是對整個兒童文學界。當大量兒童文學作家以自認的現實來描摹當下兒童的處境,以沉重無比卻“輕盈化”處理的歷史題材來“反映”現實所需的精神內蘊時,這部小說張揚出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揭開那層若有若無的現實面紗,在暴露的同時給出涉渡之法,在善與惡的艱難博弈間,突出兒童的主體性,讓其精神熠熠閃光。
二、幻與真的互文
現實題材兒童小說難以反映現實,一方面與作家認識世界的能力和敢于直面危機,給出具有知識分子骨鯁精神與智性的“作家方案”之態度有關,在很大一方面也與傾斜的兒童文學場直接相關。
進入“千禧年”以來,有學者認為中國兒童文學迎來了兩個“黃金十年”,實際上這個表述并不準確,應該是童書出版的黃金與白銀時期(而今的童書出版也開始面臨新的困境與挑戰)。兒童文學作品的大量出版在引起社會重視的同時,也勢必迎來更多的審視。
當下的兒童文學場,其主要參與者不光是作家、批評家與出版機構,還有兩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即教師與家長。教師因其“權威性”而充當著審查機構,而家長則掌握著“資本”。不同于成人,兒童購書的資格因資產的不被掌握而自覺讓渡給了家長,那么家長渴望讓孩子看到的“現實”便成為剛需,被資本運作著的現實在兒童文學場中最為明顯。
由于家長和老師的參與,童書市場隨之發生變化。作家與出版社不得不面臨著市場與內容的有效調和,這就勢必會干擾兒童文學作家表意的深度與對真正現實書寫的力度,被切割和改造的“適合兒童”的現實由此應運而生。
而近年來主題出版的火熱,更是推動了作家們投身現實主義書寫的潮流。這些作品主要以寫實手法展現典型人物的日常生活,或是“站在樸素的人道主義立場同情‘底層的苦難,而且只能哭喊不能吶喊”[1]。真正展現人物幽微的內心世界,為兒童的現實處境擔憂并給出破解之法的作品鳳毛麟角,往往都是打著“內塑精神,外化行動”的旗號來以“兒童生活”遮蔽“社會現實”,用“教育”替代“關懷”,難道這不是與作家們口口聲聲的兒童本位漸行漸遠嗎?
無論如何,“兒童文學說到底是為兒童的,是為兒童精神生命的健康成長、為陪伴兒童愉悅地度過最初的生命歷程而服務的”[2]。但這種服務,絕不是為了其愉悅而呈現偽現實,以欺騙和遮蔽去進行反智的創作。這恰恰要求作家能夠深入現實的肌理,去關注那些難以被發覺的溝壑以真正護航成長,同時以責任和智性給出光明的方向。
《十四歲很美》在處理現實的冰冷面時,采取了一種十分符合兒童文學特征的書寫方法,借幻以寫真,以虛來襯實。小說中,在遭受到侵犯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姜佳都在夢中承受野生動物的“捕殺”,奔跑與絕望滿溢而出,讓她無法喘息。夢境是虛幻的,恰恰又是現實的忠實投射,在“動物世界”的書寫過程中,作家絲毫沒有提及姜佳所承受的現實壓力,但是夢境透露出了全部的秘密。
縱觀全書,會驚覺,比那場侵犯更加令她痛苦的是面對家人的煎熬,罪犯妻兒的跪求,來自老師和同學的“愛護”和不解,以及以謊言的形式令罪犯“罪有應得”的“教導”。她始終都在直面,無時無刻不在艱難地抉擇。這些壓力全部都寓言化地呈現于夢中。
這種以夢之幻來寫現實之真的寫法,讓現實更為真實地直抵人心,然而作者筆力所限,未能在文章的結局延續幻與真的互文,這也是這部小說最終未能更抵深刻境界的一種手法上的遺憾。如果文末以一個更加“狂歡化”的處理,落實“幻”指向“真”的概念,便能在“面向未來”的意義上有所延展,這部小說將更具現實主義的魅力也更具普適性,因為“只有借助于將我們所面臨的生活寓言化的手段,才能真正令生活的意義通過脫離本身的解讀方式獲得現實意義”[3]。這種寫法本就應是兒童文學作家深諳的寫作之道。
三、童眸與觀看之道
作為一部兒童文學,《十四歲很美》書寫少女在經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重創后所面臨的一系列生活與心靈的嬗變。她艱難地處理著兒童面對危機時的無助,并最終借助“良善之道”找尋到了自己的“存身之法”。作家取用兒童視角進行敘述,內觀主人公痛苦的心靈世界,同時借助一雙童眸來外察兒童所處的真實場域,也就是被成人所操作運轉的世界。可以說,用未經浸染的視角去觀察被習以為常甚至被指認為合理的環境,可以呈現出去遮蔽化的真實,而通過兒童純良的內心則可以傳遞出一種驅散嚴酷、直達光明的強大力量。
在姜佳眼中,身邊的成人無一不是“強大”的,無論是殘忍的施暴者,還是悲憤的父母、痛心疾首的心理教師、焦慮難安的律師,他們的行為、言語都給兒童姜佳以巨大的威壓。正與邪、善與惡在此時達成了一種吊詭的相似,他們以強大的“把控力”讓弱小的主人公無所適從。
然而,還是經過姜佳的視角,我們又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強大”的背后是一種極致的“弱小”,其弱小經由童眸的“取景”,被直接投射在了現實之中,令人深思。
罪犯張肅軍對美滿有著無限的近乎病態的渴望,即使在工作上掌握著一定的權力,但他必須面對的還是貧困的生活、唇腭裂的女兒、難以壓抑的焦慮,這些困頓的現實處境讓他崩潰,最終推動著他伸出了邪惡的雙手,去占有和摧毀無力反抗的弱者。
姜佳的父母是社會上最為平凡的,他們奔波于瑣碎生活中,無比麻木。當作為頂頭上司的張肅軍闖入女兒的世界中時,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到不妥,反而視此為常。小說在處理這層關系時,用近乎“零度敘事”的筆觸,不帶情感的工筆勾勒,可恰恰就是因為作者營造出的這種“不經心”,才最應引起讀者的關注。為人父母的本能警覺已經被平庸的生活所消磨,他們“兢兢業業”地工作生活,又“漫不經心”地充當著監護人,小說指向了他們,也指向了他們之外的父母師長。
而姜佳通過自己的勇氣以及坦誠的精神,又震動并救贖了那些強大的成人,姜佳以童眸觀看到了他們的苦痛,又以行動與精神給他們以力量和信心。小說最終完成了一次反向的“教導”,讓讀者看到了善與堅毅真正的意義。
實際上,對于整個兒童文學界來說,主人公姜佳的“眼睛”都是具有深刻意義的。任何一部現實題材小說,其實都應塑造這樣一個特定主人公,因為“特定的個人經常提供一個反諷的透視角度,由此燭照其他人物的被普遍接受的價值標準和行為”[4]。姜佳的所觀所言、所作所為,挑戰的正是“被普遍接受的價值標準和行為”。作者借由一名兒童的視角以及選擇,揭開了現實的一角,并難能可貴地給出了與之相應的“方法論”,關于處理現實的挫折,以及葆有純善之心。
當絕大多數的兒童文學作家都在極盡善美之能事來書寫兒童的生活與成長時,或許忽略了善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純良不是避免艱澀與刺痛,而是在困頓的抉擇間仍舊能夠散放出精神的光明。童眸的觀看之道,不只是單純和“柔軟”,他們能夠也應該看到灰暗和冷峻,重要的是,他們看到這些晦暗部分后將何去何從。當面對斷崖般的挫折、人生的至暗時刻時,又將怎樣完成自我的蝶化與更生。
《十四歲很美》中,作者以姜佳的遭遇書寫了一次艱難的成長,以及一次深具意義的廣泛影響。主人公在經歷了最初的迷茫與痛苦之后,在“懲惡”與“護善”的搖擺間,最終選擇了護持真與善。她以決絕的勇氣直面慘烈的回憶,以坦率的自陳完成心中的堅守,最終在挫折的摧毀下破繭而出。同時,她的決絕和坦誠也浪潮般席卷了文中的所有成人,并延展到文本之外,給讀者以精神的砥礪。無疑,童眸與觀看之道,是作家書寫現實、給出精神指引的密鑰,其打開的是文本內外的雙重理解向度。
閱讀《十四歲很美》,我們經由兒童的視角看到了不只拘泥于兒童的所有人的苦痛與艱難,也看到了足以擊碎任何困頓的善與勇的力量。在當下的兒童文學環境中,這種不同于“常規”兒童小說的表達形式,令人欣喜。歸根結底,兒童文學不應是一個淺表于觀察兒童、書寫兒童日常、促進快樂成長的獨立閉環,其內容與意義必須具有張力,要在可讀性的基礎上給出表意的深度,賦予兒童真正意義上成長的可能,給予其應對現實挫折的能力,護念童心,堅強羽翼。而一部好的兒童小說,也同樣是能給成人以啟發的,其提供的反省空間絕不亞于任何文學體裁。
注釋
[1]邵燕君.現實主義的此岸與彼岸[J].名作欣賞,2012(7).
[2]王泉根.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理論深耕與多維建構[J].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0(2).
[3]周志強.走向“寓言現實主義”[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17(6).
[4][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61.
作者單位:天津市作家協會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