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雨/YAN Yu
中國古代園林中有不計其數的橋,橋是不可或缺的水上交通設施,隨著歷史的發展,橋逐漸演化成為重要的人文符號,承載起豐富的景致內容和文化含義。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先生就有明確觀點:“古往今來,橋與山水,橋與園林,橋與歷史,橋與人物,橋與文藝,橋與戲劇,橋與繪畫,橋與神話等等,都發生著密切的關系。”[1]以橋為載體,在不同領域、不同地域皆形成了特殊的“橋文化”。尤其在風景名勝和園林中,橋景已經形成不可忽視的普遍現象。如“燕京十景”[2]之“盧溝曉月”1)“西湖十景”[3]之“斷橋殘雪”2)“圓明園四十景”[1]之“夾鏡鳴琴”等,而不知名的精彩橋景更是不可勝數。
橋景是指在園林系統中以橋為核心要素組織形成的整體景致。橋作為園林水陸脈絡中的核心樞紐,既是點綴景致的精彩因素,也是觀景的重要場所,還是造景的關鍵手段,作用顯著;橋對園林景致格局具有整體的把控,并與園林其它景物形成相互關聯,甚至可以達到“牽一橋而動全景(園)”[5]的影響程度。橋在園林系統中構成3 種關聯:視線關聯,路徑關聯和聯想關聯。具體表現為觀橋成景、立橋觀景、過橋換景和因橋生境3)。
清代御苑圓明園中的橋景在盛期階段非常豐富,總量超過200 座。成于乾隆九年(1744 年)的《圓明園四十景圖詠》可見一斑,40 處景致幾乎達到“無景不設橋”4)的程度。圓明園橋梁的數量之多、形式之豐富、設計之精巧堪稱清代園林之最;而在圓明園遭難后,園中之橋幾乎全部遭毀,如今重修了大量的仿古橋梁,以便園中交通;但橋作為園中景致和園林格局的重要角色未受到足夠重視,圓明園中的橋景研究存在較大不足。本文以圓明園慈云普護木板高橋為例,以期從橋景的角度,初步探討園林景致的設計藝術。
木板高橋,位于圓明園后湖與北岸河道的相交之處。東連慈云普護景,西連上下天光景,南望后湖,北覽小池,是園中交通和景致的重要組成部分(圖1)。

1 乾隆盛期木板高橋及周圍環境平面示意圖(圖片來源:賈珺《圓明園造園藝術探微》)
木板高橋始見于乾隆九年(1744 年)的《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推斷至少在乾隆九年前建成。《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可見木板高橋位于慈云普護景的西南側,通往西側的上下天光景(圖2)。清代官員吳振棫著《養吉齋叢錄》載:“慈云普護……度橋即上下天光。”[6]乾隆皇帝云:“一徑界重湖間。”[4]所謂“一徑”即此木板高橋,“重湖”即橋南側后湖與北側慈云普護的小池。“界”即劃分,界限,也有接界、毗連之意。反映了橋在兩湖(景)之間的作用與關系。

2 《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圖片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
從乾隆時期開始,樣式雷圖檔中關于此橋,有連貫的記載。根據始于乾隆時期的圓明園總圖5)[7]、嘉慶期間圓明園河道泊岸總平面圖6)[7]、道光年間的樣式雷圓明園河道泊岸總平面圖7)[7]、咸豐年間樣式雷圓明園全圖8)[7],可知木板高橋的位置及周圍環境布局從乾隆時期一直到清末100 多年的時間基本保持不變(圖3、4),而木板高橋的形式是否一直延續到清末,則不得而知。本文聚焦于乾隆時期《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中的木板高橋,對其進行分析。

3 左:乾隆年間樣式雷木板高橋區域地盤畫樣;右:嘉慶年間木板高橋區域地盤畫樣(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

4 左:道光年間樣式雷木板高橋區域地盤畫樣;右:咸豐年間木板高橋區域地盤畫樣(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
咸豐十年(1860 年),圓明園罹難,在此后100多年的時間里,木板高橋徹底消失,目前五孔木板橋位置已經重建一座仿古形式的三孔鐵橋(圖5),橋面設鐵欄桿,全身涂紅漆,與《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中的木板高橋雖大體相似,但細看起來,無論是橋身結構、材料、欄桿形式,以及周圍環境等因素,都差異不小,已是新面貌了。

5 木板高橋位置區域現狀圖(攝影:嚴雨)
木板高橋,形式簡單(圖6),橋體由4 組8 根木柱支撐,形成橋下5 孔。等腰梯形橋身,中間高,兩側低,斜坡與兩岸相連。橋面鋪木板設有灰綠色欄桿,欄桿分段以紅色小立柱相連。整個橋體形式雖為木板橋,但體量較大,形式規整,與圓明園常見的木板橋有所區別,圓明園常見的木板橋體量較少,形式簡略,猶如山水畫中的略彴,且橋中間段橋面往往可拆卸或拉起,方便橋下通舟。

6 《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中的木板高橋(圖片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
木板高橋位于后湖北岸的湖口之處,即面狀水與面狀水相交之處,且處在圓明園宮門區一直延伸到自鳴鐘塔的中軸線上9)[7],位置特殊,橋兩側皆是水景,兩端皆是陸景。以木板高橋為中心景物,從周圍環境觀橋,皆有不同景致。
從南北兩側觀橋,木板高橋分隔此水和彼水。從橋南側的后湖水面觀橋,橋是湖景畫面的中心,湖岸周圍環境是陪襯的背景。近景為水面,木板高橋橋身長向立面完整展現,正對觀賞者,橋后背景是慈云普護景北側的山林,較幽暗,整體猶如一幅“湖岸高橋”圖。白天順光時,除了水上之橋,還有水下之橋,呈現上下雙橋所構成的六邊形的人工幾何之景。從橋北側的慈云普護小池水面觀橋,橋是池岸景致的中心,因水面較小,橋的中心感更強,池岸周圍環境是陪襯的背景,近景為小池水面,木板高橋長向立面完整展現,正對觀賞者,橋后背景是后湖湖面,較明亮,整體猶如一幅“池岸高橋”圖。
從南北兩頭觀橋,木板高橋連接此岸和彼岸。橋身雖高,但形式簡單,且側立面的橋身更加短小,彼岸景致成為畫面重點,側立面的高橋橋身是輔助角色,能觀橋內部的坡道和橋面,有引人過橋到達彼岸的空間暗示性。從橋西的上下天光岸邊區域觀橋,彼岸景致為慈云普護岸邊的歡喜佛殿,整體猶如一幅“過橋入佛寺”圖;從橋東的歡喜佛殿區域看橋,彼陸景致為上下天光景的沿湖樓閣,整體猶如一幅“過橋入水閣”圖。
若站在周圍較高位置上俯瞰橋,則能更加清晰地發現小尺度面狀水與大尺度面狀水在木板高橋位置區域交匯,整體猶如一幅“湖口高橋”圖,木板高橋關鎖水口,豐富了水面景致和水岸景致。
以木板高橋為觀景之所,周圍方向景致盡收眼底。橋較高,視野開闊,朝南看猶如一幅“開闊湖景”圖,近有后湖開闊水景,隔湖對岸是九洲清晏景的沿湖殿堂建筑、鱗次櫛比;朝北看猶如一幅“幽深池景”圖,小池山林掩映,水池北岸有三層自鳴鐘塔,造型奇特而高聳,整體小而幽深;朝東猶如一幅“水岸小亭”圖,慈云普護景南岸花樹掩映,點綴一座精美重檐攢尖亭,疏朗自然之趣;往西看猶如一幅“水岸樓閣”圖,上下天光景臨水樓閣和灣轉亭橋,有華麗人工之美。
4 個方向的景致,南側開闊豐富,北側小而幽深;東側是自然之趣,西側是華麗之美,四方之景各不同(圖7)。除此之外,橋跨水上,可俯觀水中倒影和魚樂。

7 “立橋觀景”示意圖
以五孔木板橋為樞紐,過橋換景,包含水上路徑和陸上路徑兩條換景流線。
(1)水上路徑:木板高橋串聯了3 處景致,自南往北游覽,依次為南側的后湖空間、中間的橋洞空間、北側的小池空間。若自北向南游覽,景致則反向出現(圖8)。

8 水上路徑“過橋換景”示意圖
乘船自南往北,先從橋南的后湖空間開始,后湖是開闊而美的水景。湖面大致呈正方形狀,東西長約210m,南北長約195m10),面積約40,000m2,是圓明園內除福海之外最大的水面。乾隆皇帝在《圓明園四十景詩·九洲清晏》序中提到后湖:“(九洲清晏)前臨巨湖,渟泓演漾。周圍支汊縱橫,旁達諸勝,彷佛潯陽九派,騶衍謂禆海周環為九州者……”[4]文中“巨湖”即為后湖,象征禆海的中央,周圍河道眾多交錯,廣泛通達各處勝景,仿佛九江派生九條水脈,乾隆皇帝說這就是戰國時期陰陽家騶衍所說的小海,小海繞島形成九州島。后湖空間呈面狀,明亮而開闊,是輻射周圍諸勝的中心,開放而外向。可遠觀周圍沿岸景致。
從后湖空間進入木板高橋橋下的孔洞時,空間頓時變暗,變小,產生一定的圍合感,橋洞處前后皆可框景,朝北可框入小池水面和自鳴鐘塔,朝南可框入后湖水面和九洲清晏殿,三者正好處在一條軸線之上。
出橋洞進入橋北的小池空間,別有洞天。小池是幽致的池景,池水東西寬約37m,南北長約45m11)[8],面積只有后湖的1/25,空間整體呈面狀,沿池岸南有歡喜佛殿、東有龍王殿、北有慈云普護殿,三者有連廊串聯,皆面向小池,與橋正對的北岸還有自鳴鐘塔,可見還有聲覺景致。建筑連廊面向小池形成一重圍合,周圍山林形成二重環繞,小池空間圍合而內向,且周圍建筑和山林會在水面形成倒影,尤其是三層高的自鳴鐘倒影,水上景物和水下倒影,兩者會大大加深小池的深度,形成深潭的幽深效果。
綜上,木板高橋的橋洞空間,串聯組織其兩端的水景空間。3 處景致游賞體驗從大尺度的面狀空間到點狀空間,再到小尺度的面狀空間轉換;從開闊湖面景致到橋洞景致,再到幽致池景三者轉換;從開放外向空間到“室內”圍合空間,再到圍合內向空間三者轉換;3 處景致在空間形態、空間內容、以及空間開蔽上皆形成差異化,共同形成木板高橋所在環境中水上路徑豐富變化的景致體驗。
(2)陸上路徑:木板高橋串聯了3 處景致,自東往西游覽,依次為東側的慈云普護景致空間、中間的橋所在的湖口空間、西側的上下天光景致空間。若自西向東游覽,景致則反向出現(圖9)。

9 陸上路徑“過橋換景”示意圖(7-9繪制:嚴雨)
路徑從慈云普護景致空間開始,慈云普護景主要功能為宗教祈福之所12),釋道眾仙薈聚,宗教氛圍濃郁。供奉有歡喜佛、觀音菩薩、龍王和關圣帝君,太監充當僧人與道士,乾隆皇帝逢初一、十五經常來此拜佛。景區南北長120m,東西寬90m,占地面積約10,000m2,建筑面積約為800m2[9],整體呈面狀,建筑密度較低,建筑從南、北、東3 個方向向中心小池圍合,形成水院;其中水院正北有三層自鳴鐘樓是后湖周圍最高建筑,造型奇特,報時有鐘聲作響,是重要景致,乾隆皇帝《圓明園四十景詩·慈云普護》詩:“高閣漏丁丁,春風多少情。”[4]詩中即是描寫自鳴鐘塔的景致。慈云普護位于后湖北側,其東側、北側和西側由土山向內圍合,僅南側木板橋處開口面向后湖,環境較為封閉,景致圍合而內向,空間十分幽致。
從慈云普護景致空間出來,登上木板高橋,進入橋所在的湖口空間,空間由面狀水院廟宇景致變為面狀水與面狀水相交形成的湖口空間,南側湖面開闊清澈,北側湖面小而幽致,視野開闊,整體圍合感較弱,空間開放外向。
下橋進入上下天光景致空間,上下天光景是后湖沿岸九個景區當中唯一一個伸入后湖水中的景致,主要功能為觀后湖水景之所。景區占地面積10,500m2,建筑面積約1600m2[9],整體空間呈面狀。景致主要由內側山林環抱的值房平安院和外側臨水的“垂虹廣亭”13)所組成,最核心的景致是外側的“垂虹廣亭”,即臨后湖水岸的上下天光殿以及伸入水中的兩座亭橋,可凌空俯瞰一碧萬頃,有壯闊水景。乾隆皇帝《圓明園四十景詩·上下天光》詩:“上下天水一色,水天上下相連。”[4]“一殿兩橋”伸入湖中,與后湖交融在一起,形成“上下天光”,整體景致面向南側水面開放。
綜上,木板高橋和湖口所形成的水景空間,串聯組織其兩端的慈云普護景致空間和上下天光景致空間。3 處景致游賞體驗從面狀空間到面狀水與面狀水相交的湖口空間,再到面狀空間轉換;從幽致的宗教水院景致到對比強烈的湖口雙湖景致,再到臨水樓臺建筑景致三者轉換;從圍合內向空間到雙向開放外向空間,再到單向開放外向空間三者轉換。3 處景致在空間形態、空間內容、空間開蔽上皆形成差異化,共同形成木板高橋所在環境中陸上路徑豐富變化的景致體驗。
木板高橋自身并不特別,沒有特殊的形式寓意;但其位置關鍵,是水上進入慈云普護景的“門戶”,橋融入宗教圣境的氛圍中,難免浸染幾分超凡脫俗之氣。關于木板高橋的橋外之境,并沒有發現直接記載,但有一個線索值得討論。乾隆皇帝《圓明園四十景詩·慈云普護》序:“一徑界重湖間,藤花垂架,?姑當風,有樓三層,刻漏鐘表在焉,殿供觀音大士,其傍為道士廬,宛然天臺石橋幽致,渡橋即為上下天光。”[4]文中最后兩句,有學者斷句為“宛然天臺,石橋幽致……”14)[9]可能不妥,原因有3 個:其一,連接慈云普護與上下天光的橋實為木板高橋,并非石橋,《圓明園四十景圖詠·慈云普護》可做分辨;其二,此橋位于后湖北岸,景致十分開闊,橋本身并不“幽致”;其三,“天臺石橋”,自唐宋以來,已經形成固定組合,是天臺山的重要景致。天臺山自古以來是仙境之地,東晉孫綽《天臺山賦》云:“天臺山者,蓋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則有方丈、蓬萊;登陸則有四明、天臺。皆玄圣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極之狀、嘉祥之美,窮山海之瑰富,盡人情之壯麗矣……”[10]孫綽將天臺山與蓬萊仙島相提并論,蓬萊不可達,但天臺山可游,引無數人向往之。后人紛紛在此修建寺院道觀,唐代白居易在《沃洲山禪院記》15)[11]中就講述了天臺山的沃洲山禪院,天臺山后來成為五百羅漢道場。明代陳仁錫《無夢園初集》引《西域記》云:“震旦天臺石橋方廣寺,五百羅漢居焉。”[12]清代朱彝尊《書五百羅漢名記后》16)[13]也有記載。乾隆皇帝有多首詩寫到天臺,在游西苑瀛臺的《中秋日恭侍皇太后萬善殿瞻禮隨游瀛臺諸勝敬成一律》詩中云:“璧月圓時瞻月相,壺天深處是天臺;香飄桂子堆金粟,酒獻南山作壽杯;無限歡欣隨輦道,人間端的有蓬萊。”[4]乾隆皇帝在詩中游瀛臺月夜之景,也似有將天臺與蓬萊相提并論。乾隆皇帝《落花流水篇》云:“武陵見說引漁人,天臺幾度劉郎會;劉郎去后無消息,漁人再尋尋不得。”[4]詩中又將天臺與桃花源相提并論,都是向往之地。乾隆皇帝《塞山》云:“馬前橫黛影,空際疊螺紋;孫綽天臺賦,那如大塊文。”[4]此詩側面反映了乾隆皇帝熟讀孫綽《天臺山賦》,喜愛之情不言而喻。
“天臺石橋”,即天臺山的“石梁飛瀑”景致,石橋架在飛瀑之上,旁邊有方廣寺,欲到達寺院,必須先過石橋,石橋位置關鍵,且有瀑布景致,后人反復游覽題詠,尤其是唐宋時期。白居易在《沃洲山禪院記》中就提到“天臺石橋”:“東南有石橋溪,溪出天臺,石橋因名焉。”[11]。唐代劉禹錫《送元簡上人適越》:“浙江濤驚師子吼,稽嶺峰疑靈鷲飛;更入天臺石橋路,垂珠璀璨拂三衣。”[14]唐代趙湘《題天臺石橋》:“白石峰猶在,橫橋一徑微;多年無客過,落日有云歸;水凈苔生發,山寒樹著衣;如何方廣寺,千古去人稀。”[15]
宋代包恢《天臺石橋》詩云:“石橋龍行甲臺山,吼雷噴雪透玉關;石梁擬倫固未易,龍湫埓美猶良艱;風神凜凜聳毛骨,如在天外非人間;昔聞今見未曾有,游人何嗟行路難。”[16]宋代陶榖《天臺石橋》:“重重翠嶂聳云端,玉殿金樓縹緲間;圣境不容凡俗到,故將飛瀑隔塵寰。”[17]宋代李呂《寄贈天臺石橋京行人》:“無心曾看石橋云,有耳曾聽石橋水;俗塵未盡難重留,飯麻纔竟歸心起。”[18]眾多詩文中皆表達天臺石橋通往超凡脫俗之境,有分隔俗世與仙境或圣境的寓意,石橋與方廣寺一直流傳至今。
除了詩文中的天臺石橋外,南宋畫家周季常繪有一幅《天臺石橋圖》17)(圖10),圖中石橋架在瀑布之上,橋上有一位羅漢過橋,橋下有3 位羅漢抬頭仰望,天上云霧之中還有兩位羅漢和宮闕樓閣,有學者考證,圖中石梁飛瀑之景與天臺山實際之景高度契合18)。清道光年間官員麟慶曾游覽天臺山,并在其日記《鴻雪因緣圖記》記載了天臺石橋的景致,“石梁懸瀑”[19]篇即是真實反映天臺石橋之景(圖11),與周季常繪《天臺石橋圖》也相吻合。

10 南宋周季常繪《天臺石橋應真圖》(圖片來源:Freer Gallery of Art )

11 “石梁懸瀑”(圖片來源:麟慶《鴻雪因緣圖記》)
乾隆皇帝除了《圓明園四十景詩·慈云普護》提到“天臺石橋”外,在另一首詩《天臺松》中也提到過,詩云:“前墀列石殊,石隙種松勝盆里;森竦夭矯恣盤挐,不異天臺石橋左右峙,數尺宛如數丈形,形以神苞故能爾;徐則子微至今存,斯之未必首肯彼。”[4]可見天臺石橋兩側似有松樹景致的。并且在乾隆朝編的《石渠寶笈》中也有一處“天臺石橋”,關于《宋燕肅春山圖》的介紹云:“碧樹層巒,砯崕扼回溪,仿佛天臺石橋。”[20]
綜上,本文認為,“宛然天臺石橋幽致”一句,是對慈云普護景的總結,而“渡橋即為上下天光”一句則是為引出后面之景做交代,兩句之間的“橋”不是指同一座橋。本文進一步推斷,只有從橋下過,進入水灣處的宗教之境,更能產生“天臺石橋幽致”的效果。橋洞猶如門戶,門外側是“一碧萬頃”,門內側“天臺石橋幽致”;由外而內,如入壺天;由內而外,如入江湖。稍加想象,此景與南宋周季常繪 《天臺石橋應真圖》真有幾分相似。
木板高橋與其兩側水環境所形成的景致,過橋洞,別有洞天,景致忽變為靜謐幽致的宗教氛圍,乾隆皇帝聯想到“天臺石橋”之境,可謂因橋生境。
木板高橋形式簡單,雖不華麗,但區別于圓明園中常見的略彴板橋,形式在圓明園內也較為少見。其高橋體量較大,橋身高聳,等腰梯形(若加上水中倒影,則可形成六邊形橋身)的幾何造型,掩映在水岸樹木的自然背景之中,呈現出一定的形式特點。橋位于圓明園后湖湖口之處,橋南側是大尺度的面狀水景,橋北側是小尺度面狀水景,橋東西兩端皆是面狀陸景,整體形成面狀水和面狀水相交的“湖口+木板高橋”的組合模式,以橋為樞紐,組織形成重要的橋景(圖12)。觀橋可成景、立橋可觀景、過橋可換景、因橋可生境,橋的位置是橋景的核心問題,決定橋的形式與意義,影響園林的景致格局。橋將時空大環境中的不同景致元素有機組織起來,構成“因地”和“因時”的整體景致,橋與時空大環境相互作用,密不可分。橋景分析是以橋為切入點,探討園林景致大系統的構成規律,這種整體觀的設計思維是我們中國古人的典型智慧,數千年以來在中醫、圍棋、繪畫、書法、堪輿等領域中廣泛運用,對于新時代的建筑、景觀設計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非常值得持續研究和繼承發展。□

12 木板高橋橋景模式示意圖(繪制:嚴雨)
注釋
1)《春明夢余錄》載:“燕京八景,一曰居庸迭翠、一曰玉泉垂虹、一曰太液秋風、一曰瓊島春陰、一曰薊門飛雨、一曰西山積雪、一曰盧溝曉月、一曰金臺夕照,其說起于金章宗眀昌史……”
2)“西湖十景”在南宋時期的古籍文獻中廣泛出現,僅以《蘋洲漁笛譜疏證》為例,周密為“西湖十景”各作詞一首。其文中記載“西湖十景”為: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斷橋殘雪、雷峰落照、曲院風荷、花港觀魚、南屏晚鐘、柳浪聞鶯、三潭印月、兩峰插云。
3)部分橋景不含“因橋生境”,但幾乎所有的橋景皆具備“觀橋成景、立橋觀景、過橋換景”。
4)《圓明園四十景圖詠》中有35幅圖中畫有橋,而天然圖畫、山高水長、匯芳書院、日天琳宇、北遠山村和廓然大公,這五景實際皆有橋,橋或在畫面范圍之外,或被樹木所遮擋,因而未見橋。
5)樣式雷排架1704號,郭黛姮先生團隊研究,底圖繪制于乾隆中期,一直延續到道光初期。
6)樣式雷排架1370號,郭黛姮先生團隊研究,底圖繪制于乾隆中期,一直延續到嘉慶年間。
7)樣式雷排架1196號,郭黛姮先生團隊研究,繪于道光二十年。
8)樣式雷排架1203號,郭黛姮先生團隊研究,繪于咸豐九年至十年間。
9)自南往北,大宮門區、正大光明、九洲清晏殿、五孔木板橋、慈云普護的自鳴鐘都處在南北軸線上。
10)根據百度衛星地圖測量。
11)根據賈珺教授“圓明園乾隆時期總平面圖”推算得出數據。
12)乾隆皇帝《圓明園四十景詩·慈云普護》序:“一徑界重湖間,藤花垂架,?姑當風,有樓三層,刻漏鐘表在焉,殿供觀音大士,其傍為道士廬。”
13)乾隆皇帝《圓明園四十景詩·上下天光》詩序:“垂虹駕湖,蜿蜒百尺,修欄夾翼,中為廣亭,縠紋倒影,滉瀁楣檻間……”
14)張恩蔭先生主編《圓明園百景圖志》“慈云普護”篇中的斷句。
15)白居易《沃洲山禪院記》:“沃洲山在剡縣南三十里,禪院在沃洲山之陽,天姥岑之陰,南對天臺而華頂赤城列焉,北對四明而金庭石鼓介焉,西北有支遁嶺而養馬坡放鶴峯次焉,東南有石橋溪,溪出天臺石橋因名焉……”
16)朱彝尊《書五百羅漢名記后》載:“杭州凈慈寺五百羅漢塑像,自宋有之,曹太尉勛記之矣,特其名梵夾不具載,同里髙念祖以其大父,工部郎道素所藏宋江陰軍干明院五百羅漢名號鏤板,附釋藏之后,按佛書諾俱那與其徒八百,眾居震旦國,五百居天臺,三百居鴈宕,故梁克家三山志懷安大中寺有八百羅漢像,太尉南渡僑居赤城宜止,及天臺石橋五百人也。”
17)現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
18)周琦2015年4月11日載于《臺州晚報》的文章《<“天臺石橋”五百羅漢圖>流傳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