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導引】
十九世紀,美國社會工業(yè)和商業(yè)經濟快速發(fā)展,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整個社會物欲橫流,人們盲目追求發(fā)展和崇尚“金錢至上”,快節(jié)奏的生活和對物質生活的向往使得人們的精神生活日漸空虛,離美好的自然社會越來越遠。這個時代也是獨特的美國文化誕生和成長的時期:在歐洲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下,以愛默生和梭羅等為代表的“超驗主義”文學在美國活躍起來,并成為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頂峰。“超驗主義”強調人與上帝的直接交流、人性中的神性、解放人性和存在于人和自然界內的精神。他們追求個性、崇尚精神以及反對權威和物欲世界的精髓深深植根于梭羅的內心。正是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梭羅結合其自身“隱居”的經歷創(chuàng)作了《瓦爾登湖》。
“超驗主義”認為,個人是社會最重要的因素,個人應該是獨立的,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而不是隨波逐流、趨向統(tǒng)一的。梭羅在其《瓦爾登湖》中也對這一觀點表示了贊同。梭羅認為,人們不應急于求成,而應該按照自己的步調穩(wěn)扎穩(wěn)打,從容不迫。人們應該活出真我,尊重事實,說自己想說的話,因為表達自己的心聲才是最真誠、最重要的。每個人都應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應因為他人的評價和看法改變自己的思想。每個人應享受自己獨特的生活,而不是盲目地追尋他人的生活。
在這樣的背景下,梭羅選擇遠離鬧市,獨自到森林中的瓦爾登湖畔生活。兩年多的“隱居”生活非但沒有讓梭羅感到孤獨,反而帶給他極大的樂趣。他與自然萬物為伴,過著自給自足的簡單生活,他不斷沉思冥想,思考人生,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他試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喚起人們回歸簡單的生活,并不斷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從而過上真正有意義的生活。
【作者簡介】亨利·戴維·梭羅,出生于1817年7月12日,美國作家、哲學家、超驗主義代表人物、廢奴主義及自然主義者。梭羅最著名的作品有散文集《瓦爾登湖》和《公民不服從》。《瓦爾登湖》記載了他在瓦爾登湖畔的隱居生活,而《公民不服從》則討論如何面對政府和強權的不義,為公民主動拒絕遵守若干法律提出辯護。梭羅的全部散文、日記和詩集合起來有二十冊,闡述了研究環(huán)境史和生態(tài)學的方法,對自然書寫的影響甚遠,也奠定了現代環(huán)境保護主義。
【附文】
隨波逐流是對人生最大的浪費
[美]梭羅
我幽居在森林中,是因為我希望生活得從容淡定,只面對生活的基本現實,看看是否能夠學到生活教給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彌留之際才發(fā)現自己從未真正生活過。
我不想過一種不是生活的生活,人生在世如此珍貴;我也不想與世隔絕,除非勢在必行。我希望能夠深入地生活,吸取生活的所有精髓,過一種堅強的、斯巴達式的生活,根除一切不是生活的東西,再細細修整,把生活逼入角落,簡化到極點。如果事實證明生活是卑微的,那么就把全部的、真實的卑微之處拿出來,公之于眾;如果生活是崇高的,那就去親身體驗,這樣就可以在下一次旅行時做出真實的記述。
在我看來,似乎大多數人對于生活都琢磨不透,不知道它是屬于魔鬼,還是上帝。這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多少有些草率地得出結論,認為人生歸根到底是為了“頌揚上帝,永享他的賜福”。
然而,我們還是生活得很卑微,如螻蟻一般;盡管神話告訴我們,很久以前我們已經變成了人,但是我們仍然像俾格米矮人一樣和仙鶴奮戰(zhàn);這真是錯上加錯,重創(chuàng)累累,我們最卓越的美德此刻卻成了多余的、本可以避免的苦難。
我們的生命消磨在瑣碎之中。一個誠實的人,數數僅憑十個手指頭就足夠了,最多再加上十個腳趾,其余的一概不需。簡單,簡單,再簡單!要我說,你的事務只要兩三件就足矣,而不是成百上千件;不必數上一百萬,半打就夠了。總之,賬目可以記在你的大拇指的指甲上。在文明生活這個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時時有陰云蔽日、狂風驟雨、陣陣流沙,還有一千零一件事務需要考慮。如果一個人想要生存下去,不致船只沉沒、葬身海底,又根本無心靠港,而只想依靠精確的航位推測法,那么能夠真正成功的人必定是個了不起的計算高手。
簡單化,再簡單化。一日不必三餐,如有必要,一餐足以果腹;備上一百道菜大可不必,五道就足夠;其余的東西以此類推,相應減少。我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德意志聯(lián)邦,由許多小邦國組成,邊界永遠變化不定,甚至于連一個德國人也無法隨時說出邊界如何劃分。附帶說一句,國家所謂的內部改進,全都是表面文章,膚淺得很。國家本身就是這樣一個艱難運轉的龐大機構,里面塞滿了家具,無異于作繭自縛。由于缺乏深思熟慮和崇高的目標,由于窮奢極欲和揮霍無度而毀掉了自己,就像這個國家里的上百萬戶居民一樣。對于國家而言,唯一的對策和居民一樣,那就是厲行節(jié)約,過一種嚴以律己、比斯巴達人還要簡單的生活,樹立更高的人生目標。
現在人們的生活太放蕩不羈了。人們認為商業(yè)對于國家是必不可少的,出口冰塊,電報往來,一小時行進30英里也是勢在必行,毫不懷疑是否有此必要;但是,我們究竟應該活得像狒狒,還是像人,卻有點兒模棱兩可。如果我們不去鋪設枕木,鍛造鐵軌,不夜以繼日地忙于工作,而是得過且過,將就著改善自己的生活,那么誰來修建鐵路呢?如果鐵路沒有修好,我們又如何及時抵達天堂呢?不過,如果我們待在家里心無旁騖,誰又需要鐵路呢?
其實不是鐵路承載我們,而是我們承載著鐵路。你們是否想過,那鋪在鐵路下面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個人,一個愛爾蘭人,或者一個新英格蘭人。鐵軌就鋪設在他們的身軀上,他們被沙土掩埋,一列列車廂平穩(wěn)地從他們身上駛過。我敢斷言,他們就是沉睡不醒的枕木。每隔幾年就會有一批新的枕木用來鋪設鐵路,讓火車從上面碾過;因此,如果有人興致勃勃地乘坐火車,就會有人不幸地被碾壓。當他們從一個夢游者身上駛過,也就是一根錯位的、多余的枕木,把他驚醒了,他們就會緊急剎車,大驚小怪地叫嚷起來,仿佛這是一個例外。我聽說每隔5英里就需要一幫人負責讓枕木平穩(wěn)地臥在路基上。我為此感到甚為欣喜,因為這是一個跡象,表明哪一天他們有可能重新站立起來。
我們?yōu)槭裁匆畹萌绱舜颐Γ绱撕馁M生命?我們決意要在沒有感到饑餓的時候忍饑挨餓。人們常說“一針及時省九針”,因此,他們今天縫上一千針,省得日后縫九千針。至于工作,我們徒勞無益,沒有任何結果。我們得了圣維特斯舞蹈病,根本無法讓自己的腦袋靜止不動。只要我在教區(qū)拽幾下鐘繩,像報火警那樣,也就是說不等鐘聲響徹,我敢說康科德近郊的農場上幾乎沒有一個男人,盡管早上還幾次三番找借口說自己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一個男孩或女人,不會丟下手頭的一切活計,循著鐘聲跑來。實話實說,他們的主要目的倒不是從大火中搶救財產,而是一睹火勢如何,因為火是一定會燒下去的。況且,要知道,火并不是我們放的——或者,他們是跑來看怎樣滅火的,如果可以大顯身手,還可以助上一臂之力。說真的,哪怕是教區(qū)里的教堂失了火,他們也是如此。
人們午餐后小憩了不到半個小時,睡醒之后,抬頭就問:“有什么新聞沒有?”仿佛世界上其余的人都在為他站崗。有人吩咐每隔半個小時就把他叫醒,顯然別無他意;然后,作為回報,他們把自己的夢境講述一番。一夜睡眠之后,新聞和早餐一樣不可或缺。“請給我講講這個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所碰到的新鮮事兒。”——他一邊喝咖啡、吃面包卷,一邊瀏覽新聞,從中獲悉有一個人當天早晨在瓦奇托河邊被挖掉了眼睛;可是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就生活在一個黯淡無光、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里,只有先天不足的眼睛。
對我來說,沒有郵局也無甚大礙。我覺得,通過郵局進行的重要交流少之又少。嚴格說來,我一生中只收到過一兩封值得花費郵資的信——這句話是我?guī)啄昵皩懴碌摹K^一便士郵政,一般來說是這樣一個機構,你鄭重其事地付出一便士,為的是得到他的思想,結果得到的往往是玩笑話。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在報紙上從未讀到任何值得銘記在心的消息。如果我們獲悉有人被搶劫,或者慘遭殺害,或者死于非命,或者讀到一座房子毀于大火,一艘船失事沉沒,一艘汽輪突然爆炸,或者一條奶牛在西部鐵路上被碾死,一條瘋狗被殺掉,冬天里出現了一大群蝗蟲——我們根本就不必再讀別的什么。一條就足夠了。如果你已經對這個原則了然于心,又何必去關心那些不可勝數的實例及其應用呢?對于一個哲學家來說,一切所謂的新聞都是閑言碎語,只有上了年紀的婦女才會一邊喝茶一邊閱讀這些東西。
然而,熱衷于這種閑言碎語的卻大有人在。我聽說,前幾天有一大群人蜂擁著走進一家報社,想了解最新的國外新聞,以至于把報社的好幾面方形大玻璃窗都擠破了。而我則當真認為,這種新聞,一個思維靈敏的人在十二個月或十二年前就能寫得八九不離十。比方說西班牙,你只要知道怎樣將唐·卡洛斯和公主,以及唐·彼得羅、賽維涅和格拉納拉這些名字以恰如其分的比例安插進去就行了——有些名字可能和我當年看報的時候有所不同——在拿不出別的娛樂新聞的時候,可以奉上一則斗牛表演的報道,這可是真真切切的新聞,將西班牙的具體狀況或者說衰落局面呈現給我們,和報紙上以此為標題的最簡潔明了的報道也不相上下。至于英國,來自那里的最后一條重要新聞差不多就是1649年的革命了;如果你了解谷物在英國歷史上的年平均產量,你就再也不會去留心這類事情了,除非你的目的是做投機生意。如果讓一個難得看報的人來評判的話,國外很少發(fā)生什么新鮮事兒,連法國革命也不例外。
新聞算得了什么!要了解永不過時的事物,那才重要得多啊!“蘧伯玉(衛(wèi)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勞作了整整一個星期的農民,在周末的休息日里個個昏昏欲睡——因為星期日是為糟糕的一周做一個恰當的結尾,而不是為新的一周來一個嶄新而大膽的開始。這時候,牧師偏偏不是在他們耳邊進行冗長乏味的布道,而是用雷鳴一般的嗓音吼道——“停下!且慢!為什么看起來這么快,實際上卻慢得要死?”
虛偽和謬見被推崇為最可靠的真理,而現實卻成了虛構。如果人們只是堅持不懈地觀察現實,不讓自己受到蒙蔽,那么,和我們已知的事物相比,生活就宛如童話和《天方夜譚》里的故事一般。如果我們只尊重不可避免和有權利存在的事物,音樂和詩歌就會回蕩在大街小巷。
當我們從容不迫、明智審慎的時候,我們就會意識到,只有偉大和有價值的事物才能永久而絕對地存在——微不足道的恐懼和快樂只不過是現實的影子。現實永遠使人振奮,令人崇敬。人們閉上雙眼,昏昏沉沉,任憑各種假象誤導自己,才會形成無處不在的日常生活習俗并且逐日加深,而這些習俗正是創(chuàng)建在純粹幻想的基礎上。
嬉戲玩耍的孩童,卻能比大人更清晰地認識到生活的真正規(guī)律和關系,而那些生活得毫無價值的大人們,卻認為自己閱歷豐富,因而更為明智,其實所謂的閱歷就是失敗。
我在一本印度的書里讀到:“有一個王子,自幼被逐出故鄉(xiāng),被一個居住在森林里的人收養(yǎng),他就在那種環(huán)境下長大成人。王子一直認為自己屬于跟他共同生活的原始民族。后來,他父親手下的一位大臣找到了他,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實身份,從此消除了他對自己身世的誤解,他這才知道自己是一位王子。”這位印度哲學家繼續(xù)說:“靈魂因受其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而弄錯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某位神圣的導師向他揭示真相,他才知道自己是婆羅門。”我感到,我們這些新英格蘭的居民過著現在這種卑微的生活,是因為我們的眼光無法穿透事物的表面。我們把表象看成了事物的本質。假設一個人從鎮(zhèn)子里走過,眼中所見只是現實事物,那么你想想看,“磨坊水壩”何在?如果他向我們描述在鎮(zhèn)子里眼見為實的東西,這個“磨坊水壩”是我們無從得知的。看看禮拜堂或會議廳,或監(jiān)獄、商店、住宅,然后說說你親眼看見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它們在你的講述中都會變得支離破碎。
人們總是推崇遙不可及的真理,體制以外的真理,最遙遠的星球之后的真理,在亞當以前和人類滅絕之后的真理。永恒之中確實存在著某種真實而崇高的東西。但是,所有的時間、地點和機會都定格在此時此刻。上帝本身的至高無上就體現于此刻,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更加神圣。我們只有自始至終完全融入并滲透在周圍的現實事物中,才能領悟什么是崇高和高尚。宇宙持續(xù)不斷地、順從地適應我們的觀念,無論我們的步伐是快是慢,軌道已經為我們鋪好。讓我們把一生都用來構想吧。詩人和藝術家從未有過如此美好和崇高的構思,不過至少他們的子孫后代中有人能夠實現。
讓我們像大自然一樣從容不迫地過上一天,不要因為掉落在軌道上的堅果殼和蚊子的翅膀而脫離軌道。讓我們清晨即起,輕手輕腳,平心靜氣,吃不吃早餐都無所謂;哪管他人來人往,哪管他鐘聲鳴響、稚子哭啼——下定決心好好過上一天。
我們?yōu)槭裁匆S波逐流呢?我們千萬不要在那子午線淺灘處的激流漩渦中傾覆沉沒,那可怕的激流和漩渦叫“午餐”。一旦渡過這個險關,接下來你就平安無事、一路順風了。這時候,要以毫不松懈的意志和清晨的活力,像尤利西斯一樣把自己捆在桅桿上,眼睛望著另一個方向從它旁邊掠過。如果汽笛鳴響,就讓它沒完沒了地鳴叫吧,直到它聲嘶力竭。如果鐘聲響起,我們?yōu)槭裁匆埽课覀兊挂尖庖环鞘鞘裁匆魳贰?/p>
讓我們定下心來,涉足于各種觀念、偏見、傳統(tǒng)、錯覺和表象的泥沼——這污濁淤積在整個地球上;讓我們穿越巴黎和倫敦,穿越紐約、波士頓和康科德,穿越教堂和國家,穿越詩歌、哲學和宗教,直至抵達堅硬的底部和穩(wěn)固的巖石——我們稱之為“現實”,然后說,正是這里,沒錯。有了這個基點,就可以在山洪、冰霜和火焰之下的某個地方,開始修建一堵墻或建立一個國家,或是立起一根牢固的燈柱,也許是測量儀,不是尼羅河水位測量標尺,而是現實測量儀。這樣一來,未來的年代就可以了解到,日積月累的、如洪水泛濫一般的虛偽和表象有多么深不可測。
如果你筆直挺立,直面一個事實,就會看到,陽光在它的兩面熠熠生輝,仿佛是一把短彎刀,你會感到它那可愛的刀鋒正在劃開你的心臟和骨髓。此情此景之下,你情愿無比快樂地結束自己的人間經歷。不論是生抑或死,我們渴求的唯有真實。倘若我們真要離開人世,就讓我們聽到自己臨終前發(fā)出的喉音,感覺寒冷在四肢蔓延;倘若我們活著,就讓我們忙于自己的事情吧。
(附文來源:梭羅著,《瓦爾登湖》,中國三峽出版社,2010年12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