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其林
海洋既是地球上一切生命的起源之地,也是人類文明的誕生地及不同文明相互影響的通道。西方向中國傳播近代文明,以南中國海為中轉站進而輻射至中國沿海及內地。在這個過程中,海洋文明也與中國近代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以往學術界關于晚清時期域外游記的研究,多將其限定于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認為是西學東漸的變局導致了晚清人的海外寫作發生了近代轉型。但是早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在近代粵港澳大灣區的報刊中就出現了不少通過詩文、書信、人物特寫等形式進行的海外報道。這些報刊史料將中國的近代海外游記的起源向前追溯到了19世紀30年代前期,對于重新認識中國近代文學中的海外書寫及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演變有著重要意義。
在1833年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上,刊載過一篇《蘭墩十詠》,刊物特別介紹“詩是漢士住大英國京都蘭墩所寫”[1],蘭墩即今天的倫敦。《蘭墩十詠》按照中國傳統五言律詩的格式寫作,分為十首詩歌來描寫英國首都倫敦的近代化城市景觀與民眾生活。除去第一首是對英國地理及英法之間恩怨的介紹外,其他九首則都是對于倫敦環境、民眾生活、城市面貌、交通布局、樓房建筑、飲食習慣的介紹。這首詩歌中,第二、第三、第八首是對民眾生活的描述,如對女性地位的描述:“山澤鐘靈秀,層巒展畫眉。賊人尊女貴,在地應坤滋。少女紅花臉,佳人白玉肌。由來情愛重,夫婦樂相依。”也有對倫敦民眾喜歡郊游生活的表現:“夏月村郊晚,行人不斷游。草長資牧馬,欄闊任棲平。拾麥歌宜唱,尋花興未休。相呼早回首,煙霧恐迷留。”還有對于倫敦郊區鄉村場景的表現:“九月蘭墩里,人情樂遠游。移家入村郭,探友落鄉陬。車馬聲寥日,魚蝦價賤秋。樓房多寂寞,破壞及時修。”
這《蘭墩十詠》里,令漢人驚詫與欽慕的是倫敦的城市近代化水平與舒適的生活狀態。在作者的筆下,倫敦成了交通便利、車馬奔馳、建筑華美的理想城市,民眾生活安逸,歌舞升平。在這篇報道中,倫敦的交通規劃很有特點:“兩岸分南北,三橋隔水通。舟船過胯下,人馬步云中。石凳千層疊,河流九派溶。洛陽天下冠,形勢略相同。”倫敦的城市經濟發達,處處洋溢著富庶的氣息:“富庶煙花地,人工斗物華。帝城雙鳳斗,云樹萬人家。公子馳車馬,佳人曳縠紗。六街花柳地,何處種桑麻。”倫敦的城市建筑次第相連,雕梁畫棟,精美非凡:“高閣層層上,豪華第宅隆。鐵欄傍戶密,河水繞墻通。粉壁涂文采,玻窗綴錦紅。最宜街上望,樓宇書圖中。”“大路多平坦,條條十字衢。兩傍行士女,中道聘駢車。夜市人喧店,冬寒雪積涂。晚燈懸路際,火燭燦是如。”倫敦的民眾在生活無憂之后,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放松與享受,城市的文化娛樂活動非常精彩:“戲樓開永晝,燈后彩屏開。生旦姿容美,衣裝錦繡裁。曲歌琴笛和,跳舞鼓簫催。最是詼諧趣,人人笑臉回。”
華人到海外游歷時,不僅只留意于西方城市的華麗外表,而且也對西方的現代科技發明極有興趣。在1838年,已經有華人的海外報道描述了英國船廠的近代化制造能力:“英人建火船只廣大美麗,獨立無二,所容載之貨共計一萬九千五百擔。內開闊樓與客安居,如若在家堂,內排家伙器用、錦衿、繡褥、羅帳花枕一切齊備,四墻畫影圖形傲山川之靈,令人賞心爽目。又看各等舟只,自古以來所造之各樣也。乘此船欲渡大西洋海,自英國之亞默利加比方也,望十四日內涉大海也。諸凡細觀此船者,莫不稱奇,企仰良深也。”[2]
在《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中收錄了不少華人與中國親人之間的通信,如《子外寄父》《侄外奉姑書》《儒外寄朋友書》《侄外奉叔書》等。這些書信以充滿感情色彩與文學色彩的句子表達了海外游子心系故國、親人的思念之情:“拜別慈顏,荏苒光陰,傲似九秋。山川修阻,云天向隔,海涯縹緲。翹首故國,眷戀之懷有若饑渴,肝腸欲碎。況游子不獲時通音信,可謂不孝之罪愆淵深岳高,使不肖愧赧無地。惜哉,貪利之情令我奔走風塵。當此之時利路苦難,雖懷寤寐之感,歸依雙親之膝下,卻不知何日得見儀范而親承大人之教矣。但可知家嚴慈顏邇來劫止榮膺多福,甚慰卑懷。”[3]饒有興味的是,在一些涉及海外的報道中常會設置兩位華人作為交談對象,其中一位為海外歸來者或思想開明者,另外一位則是思想較為保守者,刊物通過他們的問答來介紹海外近代文明的發展。1835年時,一篇報道設置了駕英船回國的李柱與國內朋友陳成之間的對話,通過李柱的回答來展現近代英國的科技發展程度:
那大英國人進船,兩邊作機關,推兩個鐵輪,以蒸之力使之搖槳若楫一然,不依風,不隨潮,自然迅移,大勝我船之速。連這也素常,況且駕火蒸車,一個時間走九十里路,如鳥之飛,不用馬,不恃牛,任意飛跑。
利圭普海口隔曼者士特邑一百三十里路,因兩邑的交易甚多,其運貨之事不止。所以商賈等作平路,鉆山浚潴,建橋以推車之轉,作兩個鐵轆,備其路平坦,無上無下,及車輪非礙。欲用馬拖車,便也,其程甚慢。故用火蒸車,即蒸推其車之輪,將火蒸機縛車與,載幾千擔貨,而那火蒸車自然拉之。二時之間,諸車走一百三十里路。雖作平坦路的,使用共銀四千一百萬元,卻其益便勝經費每年銀三十二萬余元。況生意的事作迅速來迅去不息。倘造恁般陸路,自大英國至大清國兩月之間可往來,運貨經營,終不吃波浪之虧。歐羅巴人巧手十分精工。萬望作通路,及合四海之兄弟矣。[4]
英國傳教士報刊在向早期粵港澳大灣區民眾展示歐美各國教育、民主制度優越性的同時,也不忘記對宿敵俄羅斯的監獄制度及其非人道環境給予揭露。在《侄答叔書》[5]中,報道以名為候活的專家到俄羅斯監獄的考察為線索,揭示了該國監獄的非人環境與囚犯們的艱難生存:“俄羅斯法律森嚴,除謀反重案擬議死罪外,其余各罪犯則用鞭打而已。此等刑法重于受死,故有犯人情愿賄賂行刑之人,求早速死,免受鞭撻之苦。”俄羅斯對于犯罪之人給予了嚴酷刑法,其中有專門對于打人的鞭子的描述:“打人之鞭,乃是一條木,長約一尺,其尾有數條繩,約二尺長,繩尾亦有一條大繩,長一尺五寸,似正指粗大。其行刑之人時常換之,因有時打犯,血濕則軟,故換之也。”至于因犯們所生活的監牢,空氣閉塞,人員擁擠,甚至還有男女數十人甚至孩童共囚一室的情況:“又到監牢之內探視囚犯。坐一間廣監內,有三十五個重犯罪,人氣甚熱,并無氣息相通之房。在他監內見有七十五個犯罪之奴仆,兩腳皆用大木夾住在四間房內,比前之監更密。又見一間乃國家新建的大監,內有六十八個囚犯,其中二人為欠債的,又有二十七個游手散蕩男女之人共住在一間小房中。城外另有一監牢內二十五人以鐵箍縛腳,又有十二至十五歲小童,共有八十人在其內,其大半并非囚犯罪遭禁,乃因欠債而已。”囚犯們所處的牢房環境污穢,人員眾多,衣衫襤褸,毫無尊嚴可言:“惟候活自處入新監內見六十九個犯輕罪之人,在欠債人的監內五間房共有百余個極苦楚之人,睡在樓板之上,皆赤身露體。又見六個犯人在一間,候活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污穢的房。其外亦有一間弁兵的監,只有一房,長約二丈九尺,寬二丈六尺,高九尺,內有一百三十個犯人。”歷史上,英國與俄羅斯之間曾經一度有過兩國關系的蜜月期,但是從拿破侖時代一直到二戰前,英俄為爭奪殖民地和勢力范圍在全球范圍內展開了競爭,使得兩國之間宿怨不斷加深。在英國傳教士創辦的近代嶺南報刊中,俄羅斯的形象仍然沒有得到改善。
早期的粵港澳大灣區報刊,留意到了清朝派出的游歷者往往喜歡觀察,寫成文章,向華人介紹西方國家的情況,文學成了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報道者顯然也注意到了英國派遣到中國與中國派遣到英國的人員之間的差別:“其至中國者,皆其國之貴秩顯爵富商鴻儒也。而中國之往詣英國者,類皆舵工傭豎俗子攲流,絕少文墨之士,一往游歷,探奇覽勝,發諸篇章者。惟道光壬寅年間,有浙人吳澹人從美魏茶往居年余而返,作有《倫敦竹枝詞》數十首,描摹風土人情頗佳。其后咸豐初年,有燕人應雨耕從今駐京副公使威公往國中,閱歷殆遍,既歸,著有《瀛海筆記》,紀載頗詳。游英而有著述當以此二人為權輿。”報道較為細致地描述了華人游歷倫敦時的觀察內容,更希望借此機會向中國民眾傳播倫敦文化,建構近代英國形象,從而有助于中英之間的貿易與交往:“茲聞中國所命委員數人,在英京時日出眺覽,搜羅奇異,擴開眼界,真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者。如園囿之中,奇禽怪獸,不可名狀;其水涌地中,有若噴珠濺雪;機坊中,飛梭運軸,不藉人工,皆借水火二力之妙。凡其制作,無不巧奪天工。至于山川風土,亦皆觸景異觀。登臨采訪之余,殊甚興感,故各人于耳目所及寄諸吟詠,他日遄歸,必通商傳抄,一時為之紙貴矣。”對于長期生活在西方的華人,當地民眾更喜歡華人能夠學習基督教文化,建立文化認同:“現金山地方有花旗國一善士,欲興建一院,需銀一萬八千圓。院內有禮拜堂宇、書籍館塾及技藝、器物、機捩、房屋之屬,一切咸備,以待中土子弟。愿入院習誦西土經書或學習各奇巧技藝者,不需其資費,悉聽入院安居學習。聞刻下已捐備銀萬余矣。”[6]
早期粵港澳大灣區報紙的海外報道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它們既是傳教士向中國讀者傳播西方文明的渠道,通過文學色彩強烈的敘事性報道勾勒西方社會的發展程度,展示西方文化仁愛、平等、民主的近代性想象;同時這些海外報道也是晚清時期中國知識分子了解西方近代文明的重要途徑。他們通過這些真實或代擬的華人海外游歷材料,得以觸摸近代西方國家的科技創造、政治制度、教育方式以及文化觀念,在文化對照中形成初步的國際視野、近代科學知識、地理背景、政治理念。從某種意義上說,早期粵港澳大灣區報刊的海外報道是晚清域外游記的先聲,為后來的知識分子睜眼看世界做了思想上的準備。
注釋:
[1]《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道光癸巳年十二月(1833年12月)。
[2]《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道光乙未年六月(1835年6月)。
[3]《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道光甲午年四月(1834年4月)。
[4]《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道光乙未年六月(1835年6月)。
[5]《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道光戊戌年七月(1838年7月)。
[6]《中外新聞七日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同治五年七月廿八日(1866年7月28日)。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廣州大學廣府文化研究中心。本文系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嶺南文化視野下的近代粵港澳大灣區雛形—近代嶺南中英文報刊中的粵港澳交流史料整理及研究”(編號:2020GZGJ19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