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
——系列遺產整體價值及要素構成研究

傅 晶，王 敏，梁中薈，任 遠，王超一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建筑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120）

泉州是中國宋元時期的海外貿易國家口岸，是10—14世紀繁榮的世界海洋貿易網絡東端的樞紐，它作為宋元中國與世界文明的對話窗口，在中外經濟與文化交流、人類社會發展智慧與共同繁榮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目前各學科領域對宋元泉州已積累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主要涉及海洋交通、經濟發展、文化交流、社會結構、城市與建筑等視角。本文基于“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系列遺產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整體價值和申報策略研究需求，以世界遺產名錄的主題框架指引研究方向，運用世界遺產體系中“系列遺產”的認知方法，分析泉州海洋貿易系列遺產的整體構成及其潛在的突出普遍價值。

1 國際專業指導文件所提示的系列遺產認知與保護方法

系列遺產是世界遺產體系中在遺產界定、價值認知、要素構成，以及遺產申報準備、保護管理等方面較為復雜的遺產類型。10余年來，世界遺產系列提名項目明顯增多：2015—2018年列入的66項世界文化遺產中，可視為系列遺產的有21項，占比約31.8%；2019年列入的24項世界文化遺產中，可視為系列遺產的有14項，占58%，系列遺產的認知與保護方法成為世界遺產專業領域的重要議題。從1980年初步提出到2019年，系列遺產的概念經過了幾個階段的發展過程，其中1988年、2005年和2011年出現較為明顯的變化，可以從各版《實施世界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下文簡稱《操作指南》）和歷年ICOMOS對世界遺產提名項目的評估報告中觀察出技術路線的發展軌跡。在《操作指南》《世界遺產申報準備》《關于系列遺產及其申報的世界遺產國際專家會議決議》《系列遺產跨國申報：關鍵議題》等世界遺產專業機構發布的一系列指導文件及相關研究報告中，對系列遺產的界定與特性作出了闡述，尤其強調了遺產整體及其組成部分間，關于價值線索與構成體系的建構方法[1-4]。

系列遺產概念是世界遺產體系近年來的創新點之一，其概念具有內在優勢，揭示了突出普遍價值可以存在于一系列不相鄰的地點所構成的整體中。2005年與2011年《操作指南》第137條對系列遺產界定內容有明顯變化（圖1），呈現出理念和方法上的創新發展。早期對系列遺產的認知往往基于時空、類型以及所涉歷史-文化群體方面的同一性視角；近年來則多基于“概念性”或“主題性”視角，關注系列遺產各組成部分間的多維度關聯性所反映出的遺產整體的形成、發展機理和深刻意義。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概念或主題往往來自知識觀念層面的認知，如何通過對這種內在關聯線索和體系構成進行解析，從而證明遺產整體的概念或主題，是極具挑戰性的工作，也關涉到遺產整體價值能否在當代和未來社會獲得更廣泛的理解和共鳴。

圖1 《操作指南》137條對系列遺產界定內容的變化對比（來源：作者團隊繪制）

自2008年起，系列遺產作為專項說明對象之一，出現于ICOMOS對當年提名項目的評估報告中，相關評估要點提示了系列遺產認知與保護管理的關鍵視角和技術路線，主要包括：①該項目以系列遺產方式提名的理由；②該系列遺產各組成部分構成的整體是什么；③該系列遺產的整體概念或主題；④該系列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⑤各組成部分間的內在關聯是什么，反映出哪些整體性的形成與發展機理，如何共同證明遺產整體的突出普遍價值；⑥系列組成部分的遴選原理；⑦是否建立了覆蓋系列遺產全部組成部分的整體保護管理框架。

可見，系列遺產的理念與實踐提示人們：應該更主動地關注跨時空的文化互動和多維度的文明對話，以一種更系統和全面的視角去理解和認知人類社會的發展機理和趨勢。系列遺產申報機制鼓勵具有共同價值的一組遺產要素的守護者們展開保護與管理合作，有利于增進了解、激發交流、催化國際合作，這與世界遺產公約的核心精神高度契合。

2 基于世界遺產名錄主題框架探尋遺產的價值研究方向

根據國際世界遺產專業機構在《世界遺產名錄：填補空白-未來行動計劃》中的研究，世界遺產名錄體現了在類型框架和時間-地區框架下，人類社會發展史中的6個主題：社會的表現形式、創造性回應與延續、精神體現、自然資源利用、人群流動、技術發展①Expressions of Societ,Creative Responses and Continuity,Spiritual responses,Utilising natural resources,Movement of peoples,Developing technologies.，各主題又包括多個分主題。泉州系列遺產的整體價值研究目標是在世界遺產名錄的時空和主題框架中找到定位，并且能夠以獨特的角度對世界遺產名錄主題框架的呈現或完善作出貢獻。以人類社會發展史的視野，考察泉州社會發展的地理-歷史背景，是探尋泉州系列遺產價值研究方向的首要環節，是對照名錄主題框架定位本遺產價值主題的前提[5]。

2.1 10—14世紀是世界海洋貿易網絡及東亞和東南亞社會具有強烈時代特征的重要發展階段

歷史悠久的世界海洋貿易，在10—14世紀迎來了又一次異彩紛呈的繁榮期，形成了學者們研究界定的“首個世界體系”[6]。地中海的海上商業王國蓬勃發展，亞洲大陸的三大文明社會也早已步入各自帝國經濟文化發展的新階段，并以強大的經濟與文化實力，為亞洲及東非海洋貿易網絡注入了巨大的動力。活躍于海洋上的商人和使者，為各地的物資、產品、財富、技術與文化的廣泛交流構建起了世界性網絡。

根據國內外學者的研究共識，10—14世紀是東亞和東南亞社會的重要發展階段。10世紀前后，宋代社會經濟、東亞政治體系、亞洲海洋貿易網絡的巨大變化同時發生，這三者之間存在著密切的相互關聯②賈志揚（John W.Chaffee）、宮崎市定、陳高華、蕭婷（Angela Schottenhammer）等學者的觀點。。亞洲大地普遍發生的社會發展與政治動蕩使原來連通其間的陸上貿易路線受阻，溝通的重心轉向海洋。中華帝國傳統農業社會正發生著商業化的變革，處于經濟與文化飛躍期的宋朝（10—13世紀），在社會變遷中生產力提升、商業與技術發展、經濟重心南移。同時，北方邊境壓力引發的軍費開支需求也從某種程度上激發了工商業的增長，以及國家財政對海外貿易收入的倚重，從而推動東南沿海地區海洋貿易的發展。中央政權將目光投向了蓬勃發展的世界海洋貿易網絡，鼓勵并大力推動海外貿易，將其收入列為補充國庫的重要來源。由此，宋元中國海外貿易的管理機制不斷完善，建立了系統的市舶制度、管理規約，并在帝國沿海地區的一系列通商港口設置市舶司，加強海外貿易的運行管理。中國作為亞洲海洋東端的經濟與文化引擎，對世界海洋貿易與交流的繁榮和發展作出了核心貢獻[6-9]。

2.2 宋元時期泉州作為世界海洋貿易的國家口岸脫穎而出

泉州位于中國東南部綿延群山與浩瀚海洋間的狹小平原地帶，是船舶?？康牧几郏＿\交通較陸路便利。受困于耕地資源匱乏，泉州長期高度關注海洋貿易動態。1087年，已積累了長期海外貿易經驗的泉州迎來關鍵性的歷史機遇，宋王朝在此設立了市舶司，泉州自此成為國家級的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窗口。在農業、手工業、城鎮商業、交通設施等方面已具備基礎條件的泉州，以海外貿易需求為導向，依托于經濟和文化高度發達的帝國保障，涉及產、運、銷環節的各行業迅速聯動發展。柑橘、荔枝、糖、酒等特色農副產業，陶瓷、紡織、冶鐵、造船等手工產業，道路、橋梁、碼頭等公共交通設施，以及城市和村鎮建設，全面進入了整合與發展的高峰期。1127年宋王朝都城南遷，隨后大量宗室成員入駐泉州，同時，地方精英通過科舉考試取得政治地位，使泉州在國家政策支持和地方實力提升等方面更加受益。1279年建立的元朝政權進一步強化了泉州作為南海地區貿易首要港口的地位。宋元泉州的海外貿易范圍涉及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東非等廣大區域，來往于泉州的中外商人、使者、官員、士大夫、僧侶、民眾等各界人士，不僅留下了多元而絢爛的貿易活動和文化、生活印跡，還將中國及泉州的商品與文化，通過繁榮的海洋貿易網絡傳播到世界各地，泉州—中國的國家口岸，由此聲名遠揚。

泉州將經濟富庶、文化發達的中華大地與蓬勃發展的世界海洋貿易網絡緊密聯系在一起，崛起為舉世矚目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依托于強大的中華帝國，它具有強勁的跨洋貿易驅動力，成為亞洲海洋東端最為重要的中心港口之一，在當時被譽為“東方第一大港”，并以別具一格的“Zayton(刺桐)”之名流傳于世（圖2）[10-12]。

圖2 10—14世紀世界海洋貿易網絡示意圖（來源：任遠繪制，參考珍妮特·L·阿布-盧格霍德（Janet L.Abu-Lughod，2015） [6]、喬杜里（Chaudhuti，1985）[13]、菲利普·布亞（Philippe Beaujard，2020）[14]等學者的研究成果）

2.3 價值研究方向分析

由泉州的地理-歷史背景可知，10—14世紀是世界、亞洲、中國以及泉州社會顯著發展的重要歷史階段：其間，世界海洋貿易網絡空前興盛，東亞、東南亞社會變革發展，泉州作為宋元中國的海外貿易國家口岸，社會經濟文化發展及區域開發空前繁榮，快速躍升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海洋貿易樞紐。這一切都明確凸顯出“發展”這一強烈的時代特征，對應世界遺產名錄的主題框架，“創造性回應與延續-城/鄉居住地”“人群的流動-商貿中心”主題，適合作為宋元泉州系列遺產的整體價值研究方向。世界遺產價值標準（iv）（ii）（iii）是可供嘗試的價值評價角度。由此可梳理出價值研究線索：泉州以世界海洋商貿中心港口為定位而實現的社會飛速發展和所作出的國際重大貢獻。重點解析方向為：10—14世紀海洋亞洲大發展的時代特征對中國和泉州的需求；泉州海外貿易體系的條件、構成、運行方式、社會支撐體系等方面的獨特之處；怎樣的創造性理念和方式造就了泉州的飛躍式發展；泉州對海洋亞洲社會發展的貢獻和影響。

3 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系列遺產整體價值綜述

坐落于中國東南沿海的泉州，曾是10—14世紀繁榮的亞洲海洋貿易網絡東端的商貿中心，宋元中國杰出的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窗口。它以位于江口平原的城區為運行中樞，東南面的遼闊海域是其對外聯系的門戶，西北面的廣袤山區是其產業基地，水陸復合的運輸網絡連通其間,呈現為區域空間-經濟-社會系統高度整合，港口、城市與腹地聯動發展的整體繁榮景象。承載著宋元泉州整體關鍵價值特征的系列遺產組成部分包括行政管理機構遺址，由城門、城墻、路網等構成的城市格局關鍵設施遺跡，多元社群宗教建筑和造像，文化紀念地史跡，城市干道與水系、陶瓷和冶鐵生產基地，以及由橋梁、碼頭、航標塔組成的水陸交通網絡。它們所構成的整體完整體現了宋元泉州高度整合的“產-運-銷”一體化海外貿易體系，以及支撐其運行的制度、社群、文化因素所構成的多元社會系統。

宋元泉州因其區域整合、多元繁榮的獨特發展智慧和卓越成就，成為世界海洋貿易中心港口的杰出范例，展現了10—14世紀在空前繁榮的亞洲海洋貿易活動塑造下，沿線港口社會的蓬勃發展階段。宋元泉州的杰出發展智慧得益于東亞帝國農業文明與世界海洋商業文明間的經濟與文化發展觀交流，這一智慧積淀塑造的多元共榮海洋商業傳統傳承至今。該遺產表明了泉州作為宋元中國與世界文明的對話窗口，以其卓越的發展智慧、完備的制度體系、發達的經濟水平以及包容的文化態度，對該時期亞洲海洋貿易的高度繁榮，以及東亞與東南亞的社會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圖3）。

圖3 宋元泉州盛景圖（來源：梁中薈、李皓繪制）

4 宋元泉州系列遺產整體構成

4.1 宋元泉州世界海洋商貿中心整體景象概述

本系列史跡記載著10—14世紀泉州作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繁榮景象。來自中央、本土和海外的世界性多元社群合力開創了中華帝國國家口岸特有的“產-運-銷”跨行業整合的海外貿易體系，共同造就了該時期世界海洋貿易與文化交流的輝煌。集中建造和發展于宋元時期（10—14世紀）的22處代表性的古建筑、古遺址或石刻及其關聯環境和空間所構成的整體，反映出宋元泉州作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貿易運行系統、社會支撐體系，以及自海港經城市延伸到山區腹地的城鄉發展區域空間系統，體現了行政管理、宗教信仰、文化教育、城市結構、港口與交通、手工業生產、資源條件等方面的社會經濟文化面貌。這些代表性史跡包括：九日山祈風石刻、市舶司遺址、德濟門遺址、天后宮、真武廟、南外宗正司遺址、泉州文廟及學宮、開元寺、老君巖造像、清凈寺、伊斯蘭教圣墓、草庵摩尼光佛造像、磁灶窯址、德化窯址、安溪青洋下草埔冶鐵遺址、洛陽橋、安平橋、順濟橋遺址、江口碼頭、石湖碼頭、六勝塔、萬壽塔（圖4、圖5）。

圖4 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系列遺產分布圖（來源：梁中薈繪制）

圖5 22處代表性歷史文化遺存（來源：泉州市申遺辦提供）

4.2 泉州系列遺產的組合原理

泉州系列遺產由22處代表性古跡遺址及其關聯環境和空間構成，分布在自海港經江口平原,并一直延伸到腹地山區。這組史跡共同構成的系列遺產整體體現了宋元泉州作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空間-經濟-社會系統，這個系統以杰出的方式整合了區域經濟、社會資源與空間環境，形成了獨特的海外貿易體系與支撐其運行的多元社會結構，有力地證明了宋元泉州區域整合、多元繁榮的發展智慧。

根據《操作指南》第137條，對本系列遺產要素的組合原理進行概要分析，邏輯線索示意如圖6。

圖6 系列遺產組成部分內在關聯線索分析（來源：作者團隊繪制）

（1）22處系列組成部分在功能上相互關聯、空間上連為一體，系統地涵括了宋元泉州海外貿易經濟體系中的管理、生產、運輸、交易、消費、服務等核心環節，覆蓋了從港口經城市到腹地的地理和經濟區域空間。這些功能環節與整體的聯系，清晰地反映在本系列遺產完整且有機的區域系統空間布局結構以及復合型的景觀特征中。各組成要素通過對資源和環境條件的針對性選擇與利用，功能上的分工協作以及空間上的直接連通和整合，支撐起整個海外貿易系統的整體運行與高度繁榮。各組成部分體現出高度一致的傳統營造智慧，這些人工建造物與其依存環境融合一體，共同構成了一個空間宏大的東亞地區世界海洋貿易中心，充分反映出協調一致的經濟、文化、環境發展觀，展現了復合多元的城鄉景觀。

（2）22處系列組成部分在社會與文化方面相互關聯，全面地展現了支撐宋元泉州世界海洋貿易中心的職能運行所具有的多元社會結構，以及世界性社群間顯著的文化交流。10—14世紀，匯聚在泉州城市與鄉村的皇族、高官、中外商人、宗教人士、工匠和平民，帶來了豐富多元的生活習俗、文化傳統和知識技能，他們所建造和使用的住宅、辦公場所、廟宇、公共建筑、生產基地、基礎設施等，帶有各自鮮明的文化印記與基本規制，同時又體現了因知識交流和觀念共識而產生的創新發展。因泉州海外貿易事業而匯聚與交流的中華主流文化、本土文化、異域文化，共同塑造了泉州異彩紛呈的城鄉面貌和景觀特征。

4.3 泉州系列遺產整體的價值特征線索與代表性物證概述

22處遺產組成部分間具有功能、空間、社會、文化上的緊密關聯，它們所構成的整體共同反映出泉州區域經濟和社會系統在海外貿易熱潮的塑造下，形成的以下關鍵特征：①制度保障，體現共同保障貿易運行的官方與民間制度的建筑與場所；②多元社群，體現獨特社會結構的世界性多元社群的公共建筑及宗教場所；③城市結構，承擔貿易運行中樞職能的城市功能布局與空間結構；④生產基地，體現強大的出口商品制造能力的手工業生產基地；⑤運輸網絡，體現強大運輸能力的海陸復合的交通網絡；⑥區域布局，“產-運-銷”功能高度整合的區域一體化空間結構與復合景觀。

各遺產組成部分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體現出上述價值特征線索，其貢獻角度示意參見表1。

表1 系列遺產組成部分對價值特征線索的貢獻角度分析

4.3.1 體現共同保障貿易運行的官方與民間制度的建筑與場所

一套適用并行之有效的制度體系，是世界海洋貿易中心港口運行與發展的關鍵保障，10—14世紀泉州海外貿易的長期繁榮，正得益于其特有的制度體系—官方制度與民間規約的相互配合與共同保障。

泉州海外貿易官方制度的代表是帝國推行的市舶制度，民間規約的代表是海神信仰。這兩種制度又分別體現著國家意志和地方文化傳統，并通過官方主持海神祭典的方式得以結合，反映了官方與民間在互惠共贏、共享發展上的高度共識。市舶司遺址、九日山祈風石刻、德濟門遺址是能夠體現官方制度的代表性遺存；天后宮、真武廟是體現民間規約的最好物證。

4.3.2 體現獨特社會結構的世界性多元社群的公共建筑及宗教場所

社會群體是經濟和文化發展的直接帶動者和實踐者，在10—14世紀世界海洋貿易蓬勃發展的背景機遇下，推動宋元泉州世界貿易中心港口整體繁榮的核心力量，即由政府官員、皇族、地方精英、中外海商及其族群、宗教人士、平民等組成的多元社會群體。這些社會群體不僅來自泉州地方和帝國腹地，也來自歐亞大陸與泉州以海相連的眾多域外港口，構成了泉州極富世界性的交往維度。這一世界性多元社群是宋元泉州價值觀交流的主體，他們共同構成了泉州獨特的商業型社會結構，并廣泛參與到海洋貿易的各個方面,譜寫了宋元泉州的繁榮與獨特。代表性物證包括：南外宗正司遺址、泉州文廟及學宮、開元寺、老君巖造像、清凈寺、伊斯蘭教圣墓、草庵摩尼光佛造像。

4.3.3 承擔貿易運行中樞職能的城市功能布局與空間結構

城市是貿易體系的運行中樞，它承載著多樣且復合的功能，也沉淀了社會經濟繁榮和多元文化交流的成果。宋元時期泉州城市在規模、功能、布局等方面的發展，尤其是濱水商業功能區的顯著擴展，體現出海洋貿易對海港城市形態的直接塑造。分布于城內北部的開元寺、文廟及學宮、南外宗正司遺址，證實了泉州城固有的行政性城區的功能和布局；分布于城市南部的清凈寺、市舶司遺址、天后宮、德濟門遺址及德濟門外的順濟橋，則證實了隨貿易拓展的商業性城區的功能和布局。留存至今的歷代護城河及溝渠網絡證實了古城的整體規模和范圍。宋元時期城市軸線的十字形主街走向證實了城市空間格局及其所連接著的城門位置。位于城郊的史跡也有助于證實宋元泉州的城市整體框架：城北清源山下的老君巖造像反映了北部行政性城區的中華帝國主流文化特征；位于城東的靈山圣墓則反映了外商社區分布于城市以南、以東的史實。

4.3.4 體現強大的出口商品制造能力的手工業生產基地

能夠大量生產具有海外市場優勢的出口商品，是引擎型世界貿易中心港口保持發展的關鍵條件，泉州海外貿易的長期繁榮，得益于其強大的陶瓷、鐵制品、絲織品等商品的生產制造能力。根據《諸蕃志》《島夷志略》的記載，宋元泉州出口及轉口貿易的商品主要包括絲綢、布匹、瓷器、陶器、銅鐵、金銀、鉛錫、香藥、樂器、飾珠、食品、圖書及其他雜貨，其中，陶瓷和鐵制品最具特色。制瓷和制鐵手工業是農業文明帝國在長期農業實踐中孕育發展出的優秀文明成果，是宋元時期中華帝國對世界貿易體系和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貢獻。在海外貿易的驅動下，宋元泉州的制瓷和冶鐵產業經歷了生產的適應性和創造性發展，并輸送向橫跨印度洋的貿易網絡。位于城市近郊的磁灶窯址，以及山區腹地的德化窯址和安溪青洋下草埔冶鐵遺址，證明了宋元泉州的制瓷與冶鐵產業分布之廣、規模之大。

4.3.5 體現強大運輸能力的海陸復合的交通網絡

交通系統是支撐貿易運行的大動脈，宋元泉州海外貿易的興盛，極大受益于其在水陸聯運交通網絡方面的飛躍式發展，由一系列橋梁、道路、碼頭、航標組合構成、并縱貫南北的沿海大通道，將泉州的區域內外連為一體，其突出的運輸能力和便捷程度助力泉州牢牢把握了商機，走向了多元繁榮。洛陽橋、順濟橋遺址、安平橋共同呈現了泉州與周邊地區的陸路連通方向；江口碼頭、石湖碼頭、六勝塔、萬壽塔則證明了泉州港密布于江河、內海、外海等廣大水域的區域性水路交通網絡（圖7）。

圖7 宋元泉州水陸交通網絡示意圖（來源：梁中薈繪制）

4.3.6 “產-運-銷”功能高度整合的區域一體化空間結構與復合景觀

“產-運-銷”是海外貿易經濟體系的核心功能環節，能夠建立并高效運行這套體系，取決于區域性資源條件的綜合利用與高度整合。宋元泉州作為引擎型貿易中心港口，不但針對性開發利用了本地山區、平原和沿海地帶的多樣性資源和環境條件，開展特色產業和基礎設施建設的適應性發展及創新，還重視依托廣大的周邊區域及帝國腹地資源，建立跨行業、跨區域的多元整合發展模式，由此形成了基于資源和環境條件有機布局功能、使用交通網絡相互緊密連接的世界海洋貿易中心特有的宏大形態與復合景觀，展現出生產布局與背景環境相互依存、運輸網絡整合空間與功能聯系、城市樞紐集聚多樣功能和多元社群的區域系統空間組織智慧。

5 對照世界遺產價值標準的價值認知

對應于世界遺產名錄的主題框架，圍繞“創造性回應與延續-城/鄉居住地”“人群的流動-商貿中心”主題，選取世界遺產價值標準(iv)(ii)和(iii)的認知視角進行本系列遺產的價值分析。

5.1 世界遺產標準(iv)

《操作指南》規定，符合標準(iv)的遺產“是一類建筑物、建筑或技術集合、或景觀的杰出范例，展現人類歷史上一個(或幾個) 重要階段”。該價值標準的重點評價視角是能夠展現“人類歷史重要階段”的“類型范例”，需要關注的是，這個歷史階段應該是通過史實上的特點和重要性界定出來的，其特點應與遺產所屬的類型及特征上的創造性和代表性有直接的因果關聯。

從標準（iv）的視角可認知宋元泉州系列遺產的價值要點如下：

本系列遺產證實了宋元泉州在“區域整合、多元繁榮”的發展智慧指引下，創造出了高度一體化的區域空間-經濟-社會系統，它作為世界海洋貿易中心港口的杰出范例，展現了10—14世紀在空前繁榮的亞洲海洋貿易活動塑造下沿線港口社會的蓬勃發展階段，對該時期東亞和東南亞社會的經濟與文化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1）本系列遺產體現了宋元泉州在發展歷程中對世界海洋商貿熱潮的創造性回應—“區域整合、多元繁榮”的卓越發展智慧，證明了10—14世紀高度繁榮的海洋貿易活動與該時期東亞、東南亞社會顯著發展間的相互促進關系。

10—14世紀的宋元帝國在經濟、技術、文化等方面高速發展，具有強大的社會經濟實力，它對海外貿易的積極投入，推動了亞洲海洋貿易的蓬勃發展，并帶動了整個東亞、東南亞地區的社會發展。宋元帝國所擁有的陶瓷、絲綢、金屬等暢銷商品產業上的強大生產能力、造船航海等技術能力，以及國內眾多富庶的城市所具備的消費能力，決定了它在亞洲海洋貿易網絡中占據的支配地位。作為國家的對外經濟和文化交流窗口，泉州依托著國家所提供的制度、經濟、技術框架，以“區域整合、多元繁榮”的發展智慧，對世界海洋商貿熱潮作出了創造性回應，探索適應性發展模式。整個城鄉區域建設按照“產-運-銷”功能體系進行有機布局，精細利用海洋、河流、土地、礦產、森林等各類資源條件，整合支撐海外貿易體系運行的制度、社會、文化因素，在宏大的空間范圍內發展形成了功能強大的高度一體化區域空間-經濟-社會系統，它所承載的海外貿易運行體系，在亞洲海洋貿易網絡中發揮著引擎性作用。

（2）本系列遺產證實了宋元泉州作為代表中華帝國國家形象的對外交流窗口，以及承擔著“產-運-銷”一體化功能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在城鄉聚落的整體空間、形態和景觀上具備以下突出特征。

一是空間范圍廣大，擁有山區腹地和特色自然資源，能夠支撐陶瓷、冶鐵等特定種類外銷商品產業的發展。二是城市位于水、陸交通樞紐位置，在用地上具備外向擴展的條件，擁有居中規整的行政城區和濱水的商業城區，以及反映多元社群文化面貌的城市景觀。三是擁有能夠快捷聯系山區腹地、城市中樞以及對外港口的龐大的水陸復合交通網絡，具有強大的運輸能力。四是具有彰顯國家文化形象和經濟實力的標志性建筑和景觀。

綜上，由22處代表性史跡及其關聯環境構成的系列遺產整體分布在泉州境內從山區到海岸的廣大空間范圍內，坐落于江口平原的核心城區承擔著貿易運行中樞的綜合性職能；西北面的廣袤山區內分布著陶瓷、冶鐵產業基地；東向為海港和碼頭群，以及與之相伴的由橋梁和驛道構成的“濱海大通道”，可以實現與海外及南北向沿海城市和區域的快速交通；陸路、水路運輸網絡貫穿于海灣與山地之間的河口平原和丘陵地帶，將泉州港的生產、集散、交易、消費、商業管理等貿易活動場所緊密聯系在一起。這一復合體系的整體形態通過空間結構、特色環境、建筑風格、景觀關聯等方面得以呈現，具有生產布局與背景環境相互依存、運輸網絡整合空間與功能聯系、城市樞紐薈萃多元風格、標志性景觀彰顯國家氣象的典型特征，呈現出“產-運-銷”功能高度整合的區域一體化空間結構與復合景觀（圖8）。

圖8 宋元泉州區域空間結構示意圖（來源：梁中薈繪制）

5.2 世界遺產標準(ii)

《操作指南》規定，符合標準(ii)的遺產“展現出在一段時期內或世界某一文化區域內人類價值觀的重要交流,體現在建筑、技術、古跡藝術、城鎮規劃或景觀設計的發展”。該價值標準的重點評價視角是“交流”促進了“發展”。對于系列遺產而言，運用此條標準，需要從整體層級分析“發展”，并說明其受益于什么樣的價值觀“交流”。

從標準（ii）的視角可認知宋元泉州系列遺產的價值要點如下。

由內向到外向、由單一分散到多元整合，宋元泉州區域經濟-社會功能布局的顯著拓展與空間結構的高度整合，以及中外風格多元薈萃的聚落景觀，展現了10—14世紀繁榮的亞洲海洋貿易網絡中，東亞帝國農業文明與世界海洋商業文明間的經濟與文化發展觀交流。

（1）宋元泉州的城市中樞、海陸運輸網絡，以及外銷商品產地在功能和空間上的顯著擴展與高度整合，展現了在10—14世紀的亞洲海洋貿易熱潮中，東亞傳統農業經濟社會通過與世界海洋商業文明的積極對話，在海外貿易實踐中開創的跨產業、跨區域整合一體的社會經濟發展模式，并由此實現了近400年的高度繁榮。

10世紀前，泉州以內向型農業經濟為主，區域經濟功能布局和城鄉發展呈現出典型的農業文明社會特征，聚落功能和產業類型還較為單一，規模較小，分散布局于海灣、江口平原及腹地山區中。10—14世紀泉州在外向型海洋貿易體系的塑造下，發展形成多元整合、高度一體化的區域空間-經濟-社會系統。

伴隨著10世紀地方政權在泉州的著力經營，以及11世紀宋朝決定在此設立市舶司，依托于悠久的農業文明帝國社會經濟實力支撐，已經具備內向型農業經濟基礎、并積累了一定海外貿易實踐經驗的泉州，以國家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窗口的身份，迎來了與世界海洋商業文明深度對話的重大歷史機遇。10—14世紀往來于泉州的海內外各界人士間進行著商業知識、經營模式、產業類型、生產技術等方面的多維度碰撞與交流，在他們的合力作用下，泉州的社會經濟發展在原有的農業型基礎上，呈現出強烈的海洋貿易驅動性特征，并深刻反映在其城鄉功能與空間布局的飛躍式發展上。

外向型海洋貿易的吸引力使得整體聚落重心逐步向沿江、沿海一帶遷移。城市向南部江岸拓展，形成與北部行政性城區不同職能與形態的商業性城區，進而極大地豐富了城市的功能和文化內涵。區域的交通系統重心也在向沿海的河口平原地區遷移，在順著江河沿岸谷地以及穿越山嶺的傳統交通方式之外，通過河口地帶大型橋梁的建造，逐步拓展出橫跨江河、連通多個河口平原的沿海大通道，將城市和港口更便捷地與其南北兩向的沿海地區緊密聯系。作為運輸系統的重要節點，碼頭根據不同的貨運需求，設置在近城或近交通要道的江畔和海岸，以便貨物便捷地往來于城市、產地和周邊地區，這進一步拓展了河口平原的交通網絡。在聚落重心向江口平原集聚的同時，外貿促進下的產業布局卻在拓展。伴隨技術的傳播和貿易需求的擴展，泉州的陶瓷生產基地遍布至沿海和內陸的廣闊區域，海外貿易對地方產業格局的影響度日漸提升。冶鐵產業在山區進行粗加工，在沿海區域進行精加工，按照工藝流程進行恰當的產業空間配置，以最大限度節省交易成本。柑橘、荔枝、糖、酒等特色農副產業，絲織、造船等手工業產業，也在鄉村、城郊和海岸地帶蓬勃發展，城鄉聚落和產業的規模顯著擴張。

總體而言，泉州在10—14世紀的飛躍式發展中，作為貿易運行中樞的城市向濱江地帶擴展出了專門的商業城區；以外銷為導向的手工業制造產業規模拓展，產業升級；沿海大型水陸交通網絡將城市、產地、港口及周邊地區更加緊密地聯系。呈現為區域資源與產業高度一體化的海外貿易經濟體系景象。經由海洋貿易的刺激與塑造，以多元繁榮的經濟發展觀為共識，宋元泉州開創了“產-運-銷”一體化的海外貿易體系，實現了跨區域的空間整合與跨行業的共同發展。宋元泉州由一座帝國邊隅之城，發展為舉世矚目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圖9）。

圖9 10世紀前與10—14世紀的泉州城鄉功能與空間布局對比圖（來源：梁中薈繪制）

（2）宋元泉州中外風格多元薈萃的建筑和聚落景觀，展現了10—14世紀亞洲海洋貿易網絡繁榮期的世界性文化交流。作為國家的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窗口，中華帝國主流文化、泉州本土文化、異域文化共存一城，各界人士在商業活動和社會交往中建立起共識，為這一世界海洋貿易中心的城鄉建設與繁榮發展注入了持續的動力，作出了共同的貢獻。

宋元泉州的海外貿易范圍涉及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東非等廣大區域，來往于泉州的中外商人、使者、官員、士大夫、僧侶、民眾等各界人士，不僅留下了多元而絢爛的貿易活動和文化、生活印跡，還將中國及泉州的商品與文化，通過繁榮的海洋貿易網絡傳播到世界各地。

繁榮的城市和村鎮里生活和忙碌著世界性的多元社群，他們所帶來的儒、釋、道與伊斯蘭教、印度教、摩尼教等文化與信仰、生活習俗以及商業與技術等知識在這里匯聚、交流與共存，他們所建造和使用的住宅、辦公場所、宗教場所、生產基地、基礎設施等，帶有各自鮮明的文化印記與基本規制，同時又體現了因知識交流和觀念共識而產生的創新發展，成為城鄉聚落中的標志性景觀。因泉州海外貿易事業而匯聚與交流的中華主流文化、本土文化、異域文化，共同塑造了泉州異彩紛呈的城鄉面貌和景觀特征。

5.3 世界遺產標準(iii)

《操作指南》規定，符合標準(iii)的遺產“能為延續至今或業已消逝的文明或文化傳統提供獨特的或至少是特殊的見證”。該價值標準的評價重點在于，需要界定遺產所反映的、在人類發展史中具有重要性的“文明”或“文化傳統”是什么。從標準（iii）的視角可認知宋元泉州系列遺產的價值要點。

泉州系列遺產完整地呈現了10—14世紀在中國對外經濟與文化交流窗口成功實踐的海外貿易體系，見證了這一體系在泉州積淀而成的多元共榮海洋商業傳統。該傳統珍視官方與民間制度的平衡、民生福祉的促進、經濟機遇的全民共享、跨行業跨區域的共同發展以及多元文化的共存包容。它成為世代泉州人寶貴的精神財富并傳承至今，對當代與未來的全球經濟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泉州系列遺產組成部分以其系統的功能和社會關聯，完整地呈現了10—14世紀泉州港的商業社會結構和海外貿易結構，見證了多元共榮海洋商業傳統的締造、實踐、積淀與傳承。泉州系列遺產以其系統的文化意義關聯見證了宋元泉州多元共榮海洋商業傳統的諸多特質。

泉州海洋商業傳統中“多元共榮”的核心理念，塑造了泉州地區長達400年的繁榮，對國家與地方共贏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為亞洲海洋貿易網絡的興盛以及共存共榮、多核心繁榮的世界海洋貿易體系的發展提供了重要支撐。這一理念對歷史和未來的世界經濟文化交流及發展都彌足珍貴、意義深遠。

6 結束語

系列遺產認知與保護管理的核心難點和重點是從“整體”的層面對遺產進行界定、價值評價及要素組合原理分析和體系建構。本文以宋元泉州海洋貿易系列遺產為例，闡述了認知系列遺產整體價值及要素體系的技術路線：人類歷史發展視野下的地理-歷史背景研究→對應世界遺產名錄主題框架的遺產價值主題定位→基于突出普遍價值視角的遺產價值綜述→圍繞關聯性的遺產要素組合原理分析和體系建構→依據世界遺產價值標準開展的遺產價值評價。這一技術路線通過價值與要素、整體與個體、關聯與代表3種線索的交叉互證，力圖達到對系列遺產更為系統和全面的認知。系列遺產的界定原理對研究與保護管理工作提出了極具發展性和創新性的要求，在價值與要素體系方面，關聯性的研究深化和物證的發現與補充將持續推動遺產認知深化的長期工作；在保護與管理途徑方面，對關聯性所對應的具體管理指標進行界定和管理是極大的技術挑戰，遺產組成部分的權屬多樣化也對跨部門協調管理機制的建設提出了更高要求。系列遺產所推動的理念創新和方法創新，有利于推進文化遺產保護的廣泛社會共識與能力建設，是對世界遺產公約目標的積極貢獻。

致謝：泉州申遺辦為本文提供了重要的基礎資料，在此謹表謝意。

編者注：本文圖片均引自作者團隊編制的2020版泉州申遺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