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與“一”
——論《4.48精神崩潰》蘊含的個體生命意識

陳 馳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揚州 225000）

劇作家薩拉·凱恩特殊的生平經歷與離世方式令人唏噓，后人往往將《4.48精神崩潰》解讀為她的“自殺宣言”，這固然有其價值，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本解讀的可能性。該劇文本以割裂的形式呈現在大眾面前，打破傳統窠臼，實現了形式至內容的全然創新，將主體置于紛繁復雜的客體中，將個體陷入的困境暴露無遺，在看似被束縛的精神中，處處彰顯著光輝與自由。對于生死的理解一直是哲學領域的追問，而作者在創作中毫不避諱甚至酣暢淋漓地描繪一個扭曲的世界，以一位抑郁癥患者的特殊口吻，書寫個體在其中的生命意識。跳脫劇作本身，以一個制高點去俯視生活，作者的囈語未必不是大眾破碎人生的折射。

一、生命復歸于“零”的虛無

（一）文化意義的解構

從蒙昧無知的原始社會到人類文明的建成發展，人們持之以恒地用了千年光陰去探索，并始終相信在自身以外存在更博大的未知，并蘊含著超自然的力量。浩瀚無垠的數學海洋，當初只起源于古羅馬數字的創造；渺無際涯的文學天地，最早也只是蘇美爾人刻下的楔形文字；26個英文字母隨機的排列組合，經由社會認同，在漫長的時光里固化下每個單詞的樣態與意義，成了通行全世界的英語……這一切，都在文化意義的逐步構建中，凸顯出人類的進步性。

既然意義可以構建，便隨時面臨解構的可能，薩拉·凱恩深知這一點，在劇本中通過獨特的語言樣式加以表現。“100 91 84 81 72 69……”出現在劇本中一系列無規律、隨機排列的數字像患者起伏的情緒狀況，也正像人生的混亂狀態一樣無因可尋；大段無標點僅用辭藻堆砌的話語一邊解構句與句間的關系，一邊將作者難以抑制的激烈情緒充分展露；隨機的字母組合切斷了索緒爾提出的“能指-所指”二元關系，用以顯示無意義；言語間穿插有長時間的緘默，充當了戲劇舞臺的空符號，寓實于虛，在無言中蘊藏噴薄的情感。

人們習慣用數字來計算，用標點來斷句，用單詞來表達……回到生命的本初狀態，一切文化卻都是虛無，那只是人確證自身存在的憑借，當人類消失之后，世界或將不存在也不需要文化，地球文明僅僅在不斷地消亡與重建中輪回。表現在劇作的文本形式上，作者有意識地將構建起的話語體系解構，將文化意義破碎給眾人看，以喚醒人們對人類文明的關注與思考。

（二）社會意義的崩塌

伴隨著人類文明而生的社會，承載著千千萬萬的人，形成了一張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古往今來，盡管人們常有探尋“桃花源”“遺世而獨立”的美好追求，卻沒有人可以真正脫離社會而存在。

逃避社會的因由有很多，在劇本中，其一是人的異化。“當我像只甲蟲般地沿著他們的椅背逃竄”，會使人很自然地聯想到《變形記》中的推銷員格里高爾，心地善良、工作勤勉的他因變異成蟲子而遭到家人的冷漠相待，最終悲慘死去，這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卻是當時人們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而世人對于抑郁癥的不理解，帶著冷眼，說著風涼話，“一屋子無表情的臉木然地盯視著我的苦痛，意義如此蕩然無存必有邪惡企圖”這并非一個病患虛妄的偏執，或者是真實存在的壓制。正如同當代對于精神病并無準確的界定一樣，一個人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證明自己的正常呢？倘若要實現一個人的社會性死亡，最簡單的就是把他說成“精神病”，便是再合法不過的了。無獨有偶，不止于西方，早在近現代的中國社會，又何嘗不是這樣一種意識形態呢？魯迅《狂人日記》中便有一段：

大哥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

“當渾濁成為一種常態時，清白便成了一種罪”，從成為抑郁癥患者的那一刻起，弱勢地位便已注定，只能服從于他人的意志，連生命也掌握在別人的手上了。醫生騙人的言辭，虛偽作態的伎倆會成為斷人生死的判決書。

其二是自我中心話語的消逝。這恰恰契合了時下流行的一句話“人類的本質就是復讀機”，費解的醫生、明智的醫生、奇特的醫生、騙病人的醫生，他們都問同樣的問題，教“我”如何說辭，明明是不同個性的人，卻被身份限制了自我，做著循規蹈矩的事，落入固定的范式里，不能從情感方面給予“我”慰藉。

其三是違背人性的殘暴力量。在《4.48精神崩潰》這樣一部描述自身苦難與掙扎的作品中，作者深刻地將社會的陰暗面袒露給眾人。正所謂“他人即地獄”，“我毒死了猶太人，我殺死了庫爾德人，我轟炸了阿拉伯人，我奸污兒童任隨他們求饒”在脆弱的意志中，作者將這個社會的罪惡統統歸咎于自己，血腥的戰爭、不平等的種族歧視、無休止的人性墮落……這一切都是人們一手造成，又自食其果。直至今日，薩拉·凱恩視之為地獄的這個世界或許從未改變，個體生命也在社會意義的崩塌中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三）“我”自身的消解

如果從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來看，劇中的“我”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性交，無法滿足人存活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抑郁癥帶來的精神困擾和醫院的暴力治療無法保證“我”的安全需要，使得恐懼與焦慮日趨嚴重；“我”試圖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遵循社會法則，去交朋友，追尋愛情，可他們也不理解“我”，單向的情感付出得不到絲毫的回報，于是絕望吞噬一切，沒有歸屬，更沒有愛；“有人稱此為自我沉溺”，那何談平等與尊重；“我”不能做決定，不能思想，找尋不到存在，無法實現自我的價值。“我”確實是社會塑造而成的個體，但又確實被社會拋棄，生命的五個層次全然崩塌。

區別于一般的抑郁癥患者，文中“雙性體”一詞的出現，本身就蘊含著有悖于人倫的意味。作者又用極具分裂色彩的言辭，如“黑暗宴會廳”“蟑螂們包孕著一個無人吐露過的真理”等展示自我的不和諧。思想是世上最光明偉大卻又最晦暗污濁、不可直視的東西，真理與陰暗相伴相生，看似和諧的個體背后往往蘊含著分裂的人格。

也許，作者始終期待將內心深處的想法傾訴而出，卻為外界所不容，最終導致抑郁情緒的加重，陷入了自我持續的迷失狀態，不斷追問人的起源——“我是誰”“我從哪兒開始”“我在哪兒停止”。所以“我”的肉體與靈魂永遠無法結合，劇本中出現的很多對沖突的矛盾暗含著個體的生命意識不斷被消解。

二、生命指向于“一”的實在

文化與社會意義的解體，給個體帶來了生存的困惑，在不和諧的破碎生命中，人們一直在找尋實現自我統一的方法。正遭受著更大精神磨難的抑郁癥患者，掙扎著展現完滿生命的光輝。

（一）被動的疾病診治

很多人認可抑郁癥是病，而不是個人的過錯，可當他們對待精神病患時，常常將這一點拋諸腦后，薩拉·凱恩在劇本中便批判性地評價了英國國家醫療服務系統。

醫生們認為她不理性，非健康，“醫治憤怒天性的化學療法”，能拯救一切自我沉湎的靈魂，在實際操作時卻互相推脫，誰也不肯承擔，自以為有一副好的偽裝，卻不過是更加直接地戳中了病人的痛處，清晰明白地撕開了傷口。文章后半部分連續大段的病例記錄，是關于藥物的服用劑量及藥效的，藥物成分雖然可以改變大腦中神經遞質的濃度高低，對于空洞的思想與靈魂卻無能為力。令讀者印象極深的，還有“減七法”的出現，不同于一開始混亂隨機的數列，它要求從100開始依次遞減7報數，規律性極強，這不僅是針對病患注意力與記憶力的考驗，也是個體思維走向清晰，生命趨于穩定的一種象征。

（二）重建的宗教信仰

薩拉·凱恩在劇本中不止一次地提出“我有罪”“被懲罰”“教徒”等類似概念，向人們展現的是西方基督宗教的原罪觀，基督教徒們認為“人生來有罪，一輩子都在贖罪”，原是指引人們思想，約束行為的存在，卻被不懷好意的人加以曲解。“基督死了，而僧侶們在極樂”，這平白的敘述里，藏著一眾無望之人信仰的毀滅，就像《浮士德》中流露出的思想——宗教在某種意義上是允許人在世間作惡的合法性的保障，因為只要真誠懺悔就能被原諒。

在西方社會，由于后現代主義的無中心意識和多元價值取向，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評判價值標準的全然模糊。“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我該如何？”在迷失的生存困境中，“我”不斷發出最后的吶喊，只為重建宗教信仰，恢復人類理性的秩序。

（三）存在的價值憑借

“每一聲贊美都割去我一片靈魂”，當來自外界的期待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沒有人會是無辜的，“我”接納所有的贊美，并在其中找尋自己完整的存在，某種意義上，“我”在他人身上獲得自我認同，依托他人找尋自我存在的實據。

“我”不能獨自一人，渴盼著獲得歸屬，找尋遺失的愛，結尾處“注視我消逝”，重復五遍注視，極強烈地說明了“我”對自身存在的在意度，希望能夠引起他人的注意，將自己視作實體。簡單的短句里，是強烈的情感依附與需求。

（四）主動的精神救贖

肉體與靈魂的二元對立關系，打破了個體生命的平衡，只有與自我和解，才能使遁逃的靈魂得以回歸，重現本真的自我。劇中“我”對精神的執著追求高于一切，把精神的消亡視作死去，正如臧克家所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精神的平庸與落俗遠比肉體的泯滅更具悲劇色彩。

“我找到你企盼康復”，這里的“你”正指作者分裂的人格，出走的精神碎片，在與自我的和解中，把臉貼在意念的暗面，生命逐漸走向完滿的統一，成為一種實在。

三、生命的終極指歸——第三地

（一）他人不可知的孤獨

當現代文明沖擊了西方的宗教傳統，人們陷入一種自我的困境，開啟了一場精神的流浪，而孤獨作為生命存在的一種基本樣態，主要體現在人與人的隔膜感上。人不自覺地被社會所異化，一面是落地生根的現實，一面是虛幻美好的泡影，虛偽與疏離成了人際關系的常態，人們追名逐利，爭權奪勢，在物質世界里將精神擱置一旁，落入一人孤獨的陷阱。

《4.48精神崩潰》不同于傳統戲劇有起伏的情節和豐富的人物形象，它只有未表明角色的言語，混亂的文本形式，其中，敘述視角的轉換將各人的孤獨展現得淋漓盡致。三個聲音，受害者、施害者、旁觀者，三個分裂的形象推動了全劇的發展，患者精神的崩潰、自我的解體與其孤獨的境遇密不可分，而劇中出現過短暫的醫生獨白令人同情，“我的大多數病人都要殺我……我需要與朋友們真正團聚”，沒人想到，身為一個醫生，每天與患者打交道的人，也有一座心靈的孤島。世界上不存在設身處地的感同身受，各人的孤獨他人不可知，于是生命存在便沒有了絕對的虛實。

（二）生死的共鳴與移情

《4.48精神崩潰》被劇作家本人稱為是“極為個人”的作品，然而后人在解讀文本時，卻從中找到了極大的同感與共情。圍繞個體在后現代社會遺失的東西——“生命”本身，作者大量運用第二人稱“你”，以高強度的信號沖擊讀者，給人以一種強烈的代入感。

從古至今，從國外到國內，從劇本人物到讀者自身，人們對于生死的思考與哲學追問從未停歇，抑郁癥為窺視人類生存提供了最陰暗、最愴然的視角，人們從中找尋到自己靈魂中不能被直視的，卻始終存在的一部分。

（三）超越時空的生命綿延

死亡從來不是勇敢的選擇，自殺永遠沒有浪漫的色彩。生與死有時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生命獲得和諧統一的方式。遲子建認為，死亡帶來的只是人的物質生命的消逝，而精神會幻化為不朽的靈魂在彼岸世界繼續存在。

終點指向死亡，過程便獲得了“空前的重量”。劇作中的描寫雖然流露出抑郁癥患者嚴重的自卑與厭世情緒，卻也在陰暗的色調里融入一絲希望，她不止一次地喊出“記住光明并堅信光明”，生命就在生與死的模糊邊界中循環往復。

劇末“請打開帷幕”成為這一循環的終點，同時也標志著一個嶄新的開端：這是靈魂中不可見自我的回歸，打破記憶的屏障，面對真實的自我，開啟新的審視，這正是柏格森以“綿延”為核心的生命哲學的體現。絕對的消解與絕對的真實永遠無法駐留，就像薩拉·凱恩所說：“唯一永久的事物是毀滅”。生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不止，構筑了一個人永遠無法到達卻在不斷找尋的第三地。

《4.48精神崩潰》以“零”的虛無見證文化與社會意義的解體，個人的分裂，以“一”的實在探討生命可追逐的憑借，最終在兩者間創設了靈魂可至的第三地，用以安放無法實現的人生追求與不完美的社會理想，其中蘊含的個體生命意識在眾讀者的思考下顯得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