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嶸《詩品》與古代詩學之嬗變

李 君

（浙江商業職業技術學院,浙江杭州 310059）

萌芽于《詩經》的古代詩學至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而走向終結。古代詩學在三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就其性質而言，經歷了由“文獻之《詩》學”到“經學之《詩》學”再到“文體之詩學”的嬗變；就其內涵而言，經歷了以政教功用為中心的詩學思潮向以審美為中心思潮的嬗變。而這兩種嬗變都是以鐘嶸的《詩品》為標志的。

《詩品》之所以是古代詩學嬗變的標志，原因有三：一是因為此書自覺地從文體角度研究詩歌，改變了先秦兩漢時期以文獻之《詩》及經學之《詩》為對象的研究視角和模式。二是通過對詩歌創作、功能、審美特征等基本理論問題的探索及多種詩歌批評方法的運用，從而使詩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標志著古代詩學的真正確立。三是建立了“審美中心論的詩學體系”，扭轉了先秦兩漢以來以政教功用為中心的詩學思潮，從而影響了唐至清代一千多年詩學的研究趨勢和發展方向。所以，在古代詩學嬗變的過程中，鐘嶸的《詩品》起著承前啟后的關鍵性作用，其作用主要體現在文體詩學之確立、詩學思潮之轉變及對后世詩學之影響等方面。

一、“文獻《詩》學”之流行與“文體詩學”之確立

先秦時期，諸子及《尚書》《左傳》等典籍關于“詩”的論述，主要是指文獻之《詩》即《詩三百》篇。孔子是先秦時期論詩最多、影響最大的詩論家，他所論述的都是作為政治外交工具而流行于時的《詩》即《詩三百》。如《子路》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亦為？”《季氏》云：“不學《詩》，無以言”等。孟子提出“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等著名命題，則是針對當時非常普遍的斷章取義、望文生義的錯誤用《詩》現象而發的，實際是論述如何對《詩》之作品進行正確解讀和闡釋。《左傳》大量記載了春秋時期各諸侯國的政治家、外交家“賦詩言志”、以詩觀志的實況，表明當時的政治、外交家們必須善于根據不同的場合及具體情況靈活用《詩》。《尚書·堯典》所提“詩言志”這一意義重大的理論命題雖然體現著對文體之詩一定程度的認識，但是，只要完整地看看這幾句話“命女（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就會明白，“詩言志”的提出與以《詩》立教是密切相關的，因為“典樂”的“樂”包含著詩，詩樂是不分的，“典樂”也就是用《詩》進行“教胄子”的道德教化活動，所以，“詩言志”主要是強調用于“教胄子”的《詩》具有“言志”之性質。這些為數不多的先秦詩學文獻表明，先秦人主要就是圍繞《詩三百》而展開關于“詩”的論述的，詩歌的文體意識并不鮮明，這種詩學只能是“文獻之《詩》學”。

到漢代，漢武帝立《五經》博士，由于《詩經》是《五經》之一，因而《詩》的身份也就由《詩三百》這本文獻上升為儒家的“經學元典”。漢代《詩經》研究靡然成風，董仲舒、《詩大序》作者、鄭玄等人有關《詩》的論述構成了漢代“《詩》學”的主體。董仲舒作為今文經學的創始人，提出“《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之論，代表了今文學派的基本觀點，“《詩》無達詁”一語雖意義極深，“詩學”意味極濃，且影響極遠，但卻是對經學之《詩》的論述。《詩大序》作為漢代詩論的集大成之作，體現了突出的詩歌文體意識，顯示著“《詩》學”向“詩學”的轉變，但此序畢竟是《毛詩》之“序”，仍屬于《毛詩》學或古文《詩經》學之范疇。鄭玄作為漢代經學之集大成者，其《毛詩箋》《詩譜序》中的詩歌理論仍屬于《詩經》學范圍。所以，漢代“詩學”實質上是“經學之《詩》學”。

進入魏晉南北朝，詩論家開始擺脫先秦兩漢以來的“《詩》學”之局限，而以明晰的文體意識創建“詩學”。曹丕所說“詩賦欲麗”及陸機所說“詩緣情而綺靡”為發軔之論，摯虞《文章流別論》現存殘篇中對詩多有論述，蕭綱旗幟鮮明地提倡詩歌形式的華麗之美，他們對詩歌文體特征認識的深入，有力地促動著“文體詩學”的產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設《辨騷》《明詩》《樂府》諸篇，將詩歌專門列出，進行專題研究，體現了鮮明而自覺的詩歌文體意識。但是，自曹丕至劉勰雖然對文體之詩有深刻的認識和論述，還不能說“詩學”已經真正確立。因為曹丕、陸機、摯虞及蕭綱等人的論述都是十分零散的，甚至是只言片語；劉勰的《明詩》篇雖然是對文體之詩的專門論述，但側重于論“詩”之演變發展，而對詩歌理論的開掘有限。鐘嶸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礎上，以專著的形式對詩歌創作、功能、審美特征等核心理論展開了空前深入地探索，批評了不良的詩風和錯誤的創作傾向，指明了詩歌創作和批評的審美標準，涉及詩歌的多方面理論，從而使“詩學”成為一門獨立的理論。所以，《詩品》的出現標志著我國古代詩學的真正確立，完成了“文獻之《詩》學”“經學之《詩》學”到“文體之詩學”的嬗變。而這種嬗變實際體現了古代詩論家對詩歌文體特征認識的深入及詩學觀念的變化。

二、政教功用詩學思潮向詩歌審美思潮的轉向

先秦兩漢“《詩》學”的一個鮮明特色，就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特別強調詩的歌政治教化功能。《尚書·堯典》率先提出以樂（詩）“教胄子”的詩歌政治教化論，也就是把貴族青年教育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不虐，簡而無傲”理想人才。孔子提出“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使于四方……”“不學《詩》，無以言”等。到漢代，政教功用論得到進一步強化，如《毛詩序》云：“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鄭玄《詩譜序》云：“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這些議論使政教功用論構成了先秦兩漢“《詩》學”的基本精神，這種“《詩》學”精神實際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人生觀在詩論中的落實和運用。強調詩歌的政教功能，有其合理方面，但其缺陷亦十分明顯，即對詩歌的審美特征認識不足。到魏晉南北朝，詩論家開始轉向對詩歌審美特征的探索，“詩賦欲麗”“詩緣情而綺靡”等是其標志。但這些零星的論述根本無法與先秦兩漢以來所形成的儒家政教功用論詩學思潮相抗衡。真正扭轉強大的儒家政教功用論詩學思潮的理論家是鐘嶸，因為鐘嶸的《詩品》表現出了與儒家重政教詩論完全不同的美學品格。

《詩品》論詩是以審美為中心而展開的，這突出地表現在書中所提出的“滋味”說及對一百多位詩人創作的品評中。“滋味”說首先要求詩歌樣式須用五言，即所謂“五言居文詞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對五言詩的高度肯定在當時本來就有大膽的逆反儒家詩學傳統的意義，因為《詩經》作為儒家經學元典之一，其體為四言，四言作為詩之正宗，是當時人們的基本觀念，如劉勰就提出“四言正體……五言流調”之論，強調詩應以《詩經》的四言為“正體”。鐘嶸高揚五言詩，看到了五言體在表情達意及審美特征方面具有四言所無法相比的優越性，不但強調詩歌體式必須富于審美特征，而且體現了對四言體這種儒家經典詩體樣式的大膽批判精神。“滋味”說最重要的內涵是要求詩歌必須“文有盡而意有馀”，即要求詩歌運用最精簡的文字來表達無限豐富的內容，目的是要求詩歌發揮“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審美作用。所以，“滋味”說的核心就是要求詩歌必須具有突出的審美特征并能產生巨大的審美效果。這種重審美特征、審美效果的詩學觀與先秦兩漢以來的政教功用觀格格不入。對于詩歌功能，鐘嶸又提出兩個獨具新意的觀點：一是“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二是“殆均博弈”。前者是說詩歌創作能給詩人以精神安慰和解脫，后者是說詩歌創作猶如博弈游戲，因為詩歌創作具有很強的技巧性，能給詩人帶來極大的快樂。鐘嶸此論將詩歌功能視為個人娛樂之事，似乎大大降低了儒家政教功用的神圣光環，但實際上正是對詩歌本身特征和獨特功能的正確認定。鐘嶸對當時不良詩風如玄言詩、事類詩的尖銳批評及對一百多位詩人的評價也都是以審美為中心而展開的。可以說，探索詩歌的審美特征是《詩品》的基本宗旨，而這一宗旨正是先秦兩漢之“《詩》學”所關注不多的。所以，《詩品》對詩歌審美特征深刻而廣泛地探索，將詩學理論引入了對詩歌審美特征、內部規律研究的道路，從而扭轉了先秦兩漢以來重政教功用的詩論思潮。

三、《詩品》對后世詩學的影響

《詩品》之所以是古代詩學嬗變的標志，還因為它對后世詩學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詩學思想、詩學方法及詩學形式等方面。

其一，詩學思想的影響。《詩品》以審美為中心的詩學思想直接影響了后世詩學向探索詩歌審美特征方向的展開。唐至清代，詩學主流就在于探索詩歌的審美特征。如唐代詩論家所提出的“但見性情，不睹文字”“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等重大詩學命題，都是對詩歌審美特征的闡釋。宋代出現的大量《詩話》推動詩論走向了空前的繁榮，而《滄浪詩話》《白石道人詩說》《歲寒堂詩話》等著名詩學著作，都是以對詩歌審美特征的研究為核心。明清詩論家提出的“格調”說、“神韻”說、“性靈”說、“情景”說及王國維對“意境”的系統論述，其實質都是對詩歌的審美特征進行探索。鐘嶸提出的“滋味”“文已盡而意有馀”等詩歌審美理論范疇、命題，都成為其后詩學的核心思想，從而對后世詩學產生了直接性影響。如“滋味”說直接影響了后世詩味論的形成，唐代以降，以“味”論詩者不計其數，以“味”為詞根，形成了“風味”“神味”“真味”“妙味”“逸味”“趣味”“至味”“遠味”“旨味”“情味”“意味”“余味”“味外味”等系列概念，而這些概念的思想淵源即是鐘嶸的“滋味”說。“文已盡而意有馀”這一命題揭示了中國古代詩歌最突出的審美特征，因而為后世詩論家所反復申述。如歐陽修《六一詩話》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嚴羽《滄浪詩話》云：“言有盡而意無窮”等。此外，鐘嶸提出的“自然英旨”“直尋”“真美”等詩學觀，對后世詩學家追求詩歌的自然、平淡、真率之美具有直接影響，亦毋庸置疑。

其二，詩學方法的影響。《詩品》以多種方法研究詩人及詩歌，如歷史研究法、審美批評法、邏輯分析法、橫向比較法、摘句評論法等，下面就其主要方法的影響，試作論述。

歷史研究法。鐘嶸研究詩歌，首先將詩歌置于歷史語境及流變過程中，進行宏觀的歷史審視，找出其源頭，發掘其師承，辨明其所受影響。如《詩品》評《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評陶淵明詩：“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等等。從歷史淵源、師承影響的角度考察詩歌創作是十分科學的，因為“每一個時代的哲學，作為分工的一個特定的領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驅者傳給它而它便由此出發的特定的思想資料作為前提。”鐘嶸的歷史研究法為后人所繼承。如清代冒春榮《葚園詩說》云：“唐人古詩，無有不從前代入者，子昂從阮入，王、孟、韋、柳從陶入，李頎、常建、王昌齡諸人從晉、宋入，太白從齊、梁入。”黃宗羲《姜山啟彭山詩稿序》云：“天下皆知宗唐詩，余以為善學唐者唯宋。顧唐詩之體不一，白體、昆體、晚唐體。白體如李文正、徐常侍兄弟、王元之、王漢謀。昆體則楊、劉之西昆，出于義山，……晚唐體則九僧、寇萊公、魯三交、林和靖……，少陵體則黃雙井專尚之。”此類論述在后世詩論中大量存在，不難看出，這種分析的方法和模式都受鐘嶸的影響。

審美批評法。鐘嶸對南朝錯誤詩風的批評及對一百多位詩人品第的評定，都采用了審美批評法。如《詩品序》批評玄言詩風：“理過其辭，淡乎寡味。”批評事類詩風：“文章殆同書鈔……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納，蠹文已甚。”批評永明體詩：“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這些批評都是立足于審美的詩學立場而展開的。《詩品》將一百多位詩人分為三品，其依據就是這些詩人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及詩歌的審美價值。鐘嶸雖未明言他評定品級的具體標準，但他提出的“滋味”“丹彩”“自然英旨”“真美”“詞采華茂”等審美要求，都體現在品第的評定中。如評曹植詩：“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曹植詩歌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故為一品。孫綽、許詢的詩“彌善恬淡之詞”，淡乎寡味，故為三品，等等。這種審美批評法在其后的詩歌評論中得以大量運用。

邏輯分析法。《詩品》對詩人風格的評定，主要就是運用邏輯分析法。鐘嶸在評定詩人風格時，評語雖有長有短，但都是對其詩歌進行深刻邏輯分析的結果。如評左思：“其源出自公干。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這是說左思詩歌具有風力，受劉楨影響；內容側重抒發怨情，諷喻時政，符合典則，不傷雅致；語言精當切要，雖文采不如陸機，但詩意卻比潘岳深遠。這些評論顯然是從不同的角度對左思詩歌展開的邏輯分析。類似的評論很多。通過深刻的邏輯分析而指出詩人、詩歌的藝術風貌、成敗得失等，是詩學研究的基本方法。鐘嶸之前，這種邏輯分析并不多，《詩品》中大量的邏輯分析對后世詩論家產生了重要影響，嚴羽、李東陽、胡應麟、王夫之、葉燮、劉熙載、王國維等人的詩學都具有突出的邏輯分析特征。

其三，詩學形式的影響。《詩品》對后世詩學的形式也產生了深遠影響。中國古代詩學形式主要是《詩話》，《詩品》與《詩話》雖有一字之別，但它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學理論著作，以論著的形式對詩歌理論展開多方面論述，對后世《詩話》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章學誠曾指出：“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所以，清代何文煥在編《歷代詩話》時就把《詩品》置于首卷。唐代以降，相繼出現的《二十四詩品》《補詩品》《續詩品》《詞品》《曲品》及《文品》《二十四賦品》等論著，雖然寫作宗旨、所品文體不盡相同，其體式卻與《詩品》具有相通一致性，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上形成了一個形式獨特、令人矚目的批評模式。

由上所論可知，在中國古代詩學發展史上，《詩品》以其理論的深刻性、豐富性、創新性而標志著詩學的真正確立，結束了先秦兩漢以來以《詩》為對象的研究模式，使古代詩學轉向了對詩歌審美特征、藝術規律的研究。《詩品》對于其后一千多年的詩學發展，不管是詩學思想、詩學方法還是詩學形式，都具有確定研究方向、確立研究原則、開創研究方法、開拓研究模式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