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椅

吳蘇垚翼

到現在，我每次路過這里，都忍不住要駐足，久久地張望……

這還是我小時候的事情。那時，這里是一座快要荒廢了的公園，雜草叢生，枯黃欲凋。那交錯瘋長的草根上裹滿了灰塵，一張銹跡斑斑的長椅在草叢旁孤零零地立著。一到傍晚，特別是要下雨的時候，這里便光線陡黯，黑壓壓的一片，凄神寒骨，異常蕭索，還時不時傳來幾聲凄慘的鳥叫。可天晴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溫柔的陽光就像一層薄紗，輕輕地搭在長椅上，鐵紅色的銹斑倒也能折射出些許的燦爛，就連那枯黃的雜草也貪婪地吮吸著陽光，顯得生機勃勃。偶爾還有幾只蝴蝶來這里閑逛，落葉翩翩，好像在為它們伴舞，這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正值我沉淪在這恬然醉人的桃花源中時，突然，一只小可愛從草堆中探出了頭來——原來是一只淡黃色的小狗！瞧，它色澤純正，全身毛茸茸的，看著十分呆萌。雖然蹭在布滿斑斑鐵銹的扶手上，但它似乎不會因此弄臟自己。乍然看去，它不似流浪者，倒像是只養尊處優的寵物犬，而它并沒有因此有些許的驕傲，只是皺著眉頭，吧嗒著嘴，發出“嗚嗚”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仿佛在訴說命運的不公……

我喚了它幾聲，它卻干脆把眼皮一搭，悠哉悠哉，睡去了。呵，多么狂妄，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我才懶得理你。由于要趕時間，我便沒有多做理會，皺著眉頭，撇了撇嘴，差點翻了一下白眼，匆匆離去。我覺得自己真是可笑：為什么要和這樣的小東西計較呢？

后來連著幾天，我都見它在那里，不論晴天還是雨天，見著有人來，它便愛答不理的，骨子里透著一股清高，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在等待著什么……但不知為何，盡管長椅如此破舊、臟亂，它也沒有離開。我有點好奇，便忍不住想去看看，于是扒開草叢，往里望了望。它就在長椅上趴著，耷拉著耳朵，可不一樣的是，它居然不再像之前那般冷漠，而是仰起頭，立起了它的脖頸，一臉不屑地盯著我看。我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它。良久，它才懶散地搖了兩下尾巴，想必是為了不要太失禮吧。

我又走近了兩步，卻看清了它的輪廓：骨骼凸起，面容憔悴。和前幾天相比，它消瘦了許多。可能是這幾天，它心里想著什么事情，生氣了不想吃東西吧。

看它可憐兮兮的，怕它受了傷，于是我輕輕地抬起它的前爪，把它抱了起來。令我驚奇的是，它突然吐了吐舌頭，且激動地拍打我的手。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好朋友，撲到我跟前，還不住地蹭我的褲腳，搖頭擺尾地圍著我團團轉。看吧，這個小東西不知道是不是瘋掉了！我們剛一見面，它就上躥下跳，甚至還想鉆入我的衣裙！這時，只要給它半截臘腸，它就能開心得像個活寶！

后來，我經常到公園長椅去看它，每次都要帶些我舍不得吃的早餐和一些新鮮的玩具來逗一逗這個小東西。時間久了，我發現，我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一天不見會一直想著它。它也越來越黏我，一見我，便似多年的老友一般。我一有空，就去找它玩，和它一起奔跑，帶它一起玩。可有一回，我緊緊抱著它坐在長椅上，長椅“嘎吱、嘎吱”地響，突然“啪”的一聲，一根橫木斷了，它受了驚嚇，便從我身上跳了下去，沾了一腿的鐵銹，而我則被銹跡弄了一身！

不巧的是，母親看見了我這滑稽樣，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徑直走來，讓我起身。她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身后，還對著小狗罵了幾句。但我沒想到的是，它居然用恐懼和憎惡的眼神狠狠地瞪了我母親一眼，隨即狂吠幾聲，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可以看到些許鐵紅色的斑紋，然后顫動著它的后腿，“嗖”的一下鉆進了草叢中，不見了蹤跡。只空留雜草地上那串爪印，鐵紅，紅得可憐，和那張生銹的長椅，孤獨地發出木頭裂開的聲音……

我呆呆地佇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母親則輕輕撫摸我的頭，告訴我，那是只野狗，特別臟，得離它遠點。我聽到這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兒。回到家，我被逼著洗了澡。我哭喪著臉，幾天沒有去公園，但我心里卻一直郁郁寡歡，始終對那只小狗念念不忘。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可能都過去好幾天了，我感覺四周異常的寧靜，光線越來越亮了，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昨天晚上，應該睡得格外香甜吧？我迎著窗外的鳥語花香，心想：或許那天只是一個夢，或許那只小狗正懶洋洋地趴在長椅上，等著我去給它送早餐呢。

于是，我迎著朝陽，踏著晨露，來到公園。經過風雨的吹打，長椅變得愈發破敗，鐵質的扶手也已布滿斑斑的銹跡，時不時還有鐵水滴下，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直令人作嘔！兩三根浸透了水的橫木在苦苦地支撐著，使這看起來還像個長椅。雜草癱軟在地上，我陷入了許久的迷茫……嘿！看啊，在草叢的深處，那只小可愛又探出頭來，跑到我面前搖頭擺尾的，只是它渾身濕漉漉的，那毛茸茸的身體變得臟兮兮的，裹滿了鐵水和泥漿。現在的它變得蒼老無力，不復生機。它似乎更加不愿離開，無論我怎么哄，怎么逗，它都死死地守衛在這里。我每天都要來看它，這是依舊不改的。

直到我又被母親看見了。可接連好幾次，她都只是對我笑了笑，到后來，知道我再去找那只小狗，她也默許了。

一天晚上，她為我做了一桌子好菜，也不說是什么原因，就突然問我：“要不，把那只小狗接回家吧？”

我沒多想，只覺欣喜若狂，當晚差點沒睡著覺，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匆匆順走桌上的一只火腿，便沖出家門。公園依舊殘破不堪，長椅也幾乎成為廢鐵，只剩一根橫木在中間苦苦地撐著，將斷未斷，小狗依舊在長椅的扶手旁趴著。我喚起它，等它吃得正歡的時候，我緩緩地撫摸它的腦袋，輕輕地問它：“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它吐了吐舌頭，抬起頭，望著我。按道理說，它應該開心得跳起來，撲倒在我的懷中才對，卻不曾想，它居然立刻就往回跑，趴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并且皺起了眉頭，發出“嗚嗚”的聲音。我一邊輕撫它，一邊安慰它，想要借此把它抱起來，可它的肚皮卻緊緊地貼在長椅上，生怕被我挪開一點。

我想要強制抱起它，它卻一直掙扎，發出了無助的哀號聲。長椅嘎吱作響，忽然最后的那根橫木也斷裂了，兩側的鐵質扶手應聲倒下，長椅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堆廢鐵！小狗像那天看我母親的眼神一樣看著我，然后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我大聲地叫著小狗，甚至還想去追它，想要不顧一切地把它抱回家。可惜，它頭也不回，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差點急哭了，卻又無可奈何——我討厭這種感覺。我久久地立在那里，對著一片荒蕪發呆，全世界都不懂我的孤獨！

那雜草，依舊是荒蕪，它將來會一直荒蕪下去;而長椅，同樣是破敗，它將來會一直破敗下去。公園可能會被改建，鄉村會變成城市……但是，這里將永遠不臣服于此。我一閉眼，便是荒涼的夜，將來，或許是汩汩的泉;我一睜眼，便是刺眼的亮，而曾經，也許是暖暖的光……

從此，它再沒有來過，我也知道，以后定是再也見不到它了。或許它是心灰意冷，不愿再堅守了吧。哦，不，那肯定是它毅然地奔向了曾經渴望自由的天空！那與生俱來的傲骨將會為它帶來更加廣闊的世界！但是，在我的面前，公園變得一片死寂，曾經的長椅也只剩下了一抹肅殺、凄寒……

（四川省樂山市更生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