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惠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義絕是我國古代法定離婚制度中一項獨具特色的內容。作為家族社會禮法交融的產物,在千余年的不斷承襲之中,義絕經歷了從重視家族利益逐步讓位于關注夫妻個人本身、國家對婚姻的干預越來越弱化的演變過程。雖然不可避免地存在封建時期固有的諸多弊端,但也為中國古代守護家庭關系、維護倫理道德、安定社會秩序發揮過重要貢獻,并為朝鮮、日本等國古代法律構架設計所效仿。它對于揭示古代以義為核心的婚姻實質,探究古代婚姻家族本質乃至社會倫理道德秩序都具有重要價值。但長久以來義絕所受學術關注不高,評價結論多流于否定和批判,且往往局限于某一朝代,而忽視制度在漫長歷史中發生的變革及其個中緣由。因而盡量全面客觀重讀義絕具有其學理上的必要性。
正值我國民法典頒布,其中對于婚姻家庭編的變動雖然并不非常多,卻最受到社會各界關注。一些現行婚姻法有關離婚制度的歷史爭議尚未得到解決,而新立法中諸如“離婚冷靜期”的設置又引發出巨大討論。有關離婚的立法博弈事實上是對中國婚姻觀念的特點與變革的體現。一方面,我國自由婚姻之下婚姻不穩定引發出一些家庭與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女性等弱勢群體在離婚規則之下難以保障合法權益。通過探究古代義絕的利弊幾何,或許可以提煉出解決現行離婚制度存在問題的相應對策。因此,本文試圖通過闡述義絕的概念及其形成背景,梳理自唐入律始至清廢除止這期間制度變革的過程與原因,以求盡可能客觀全面考察研究該法定離婚制度的本質面貌與實踐影響,從而獲得對當代離婚制度架構設計的寶貴經驗。
“義者,宜也(1)《禮記·中庸》。”。作為中國古時人際交往遵循的重要行為準則之一,“義”被視為制禮之本,常與仁、禮聯用,所謂“為禮不本于義,猶耕而弗種也(2)《禮記·禮運》。”。當作為一種抽象的倫常秩序時,“義”的適用范圍十分廣泛,“父慈、子孝、兄良、弟悌(3)《禮記·禮運》。”等皆為人義。而當作為婚姻家庭法中相對具體的法律規則時,“義絕”之“義”就大體限縮于夫妻伉儷關系的范疇之中。夫妻作為倫常之始,是其余諸社會關系得以產生的前提,因此夫妻之“義”就變得尤為重要。
“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4)《禮記·昏義》。。”中國古代締結婚姻的重要目的在于恪守倫常之道,通過各組夫妻關系合好各個家族,進而維護社會和統治穩定。夫妻關系不以血緣為紐帶卻能夠長久緊密連結,正是基于“基本的人倫對對方及對方家族所應承擔的道德上的義務(5)金眉:《論唐代婚姻終止的法律制度》,《南京社會科學》2001年第11期,第64頁。”。一旦男女雙方依照六禮完婚,相互間就此誕生出后天的恩義,是謂義合;而假使這段婚姻出現嚴重違背倫常禮制、有損兩姓家族關系行為時,則可認定夫妻恩斷義絕,無義則當離(6)陳顧遠:《中國婚姻史》,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14-15頁。。
“義絕”概念之具體含義在不同時期存在一定差異,因此早先著作如滋賀秀川先生的《中國法律與社會》、陳鵬先生的《中國婚姻史稿》等大多只單純援引,而未作過多明確定義與解釋。籠統而言,義絕是指夫妻兩方或兩方家族一定范圍內發生了斷離夫妻恩義的行為,則由官府判定夫妻關系斷絕,應離而不離者將受刑罰處罰;一旦離婚,則基本再無復合可能。
通說認為義絕作為一項制度入律最早在唐代,但作為一項社會通行的禮俗思想和禮制內容至少在漢代已經形成。如《列女傳》(7)《列女傳·貞順傳》:“有義則合,無義則離”。《漢書·孔光傳》(8)《漢書·孔光傳》:“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長未自知當坐大逆之法,而棄去迺始等,或更嫁,義已絕,而欲以為長妻論殺之,名不正,不當坐。”《白虎通·嫁娶》等都有對義絕的記載。其中后者還解釋所謂義絕是:“悖逆人倫,殺妻父母,廢絕綱常,亂之大者(9)《白虎通·嫁娶》。。”
義絕載于禮入于律。在唐以前僅作為禮制中一種抽象模糊理念的義絕,自唐代開始被作為一項法制收入律典及其疏議之中。一般認為最早明文規制義絕的法律即在于此。
《唐律疏議》是對業已形成的義絕思想和原則的繼承。根據唐朝社會實際需要,以實施侵害行為的主體之不同,唐代“義絕之狀”可分三類:

表一 唐代義絕之狀(10)本表所記系依據《唐律疏議·戶婚律》“義絕之狀”規定整理而成。
據表可知,唐代“義絕之狀”有以下特征:
第一,夫妻雙方不平等,妻子所擔法律責任較之丈夫要重許多譬如,妻子構成義絕的行為范圍除了毆打對方祖父母、父母外,還擴大至對后者言語上的辱罵。當對象是對方外祖父母等親屬時,妻子的行為哪怕未及殺害,僅是實施傷害也屬于義絕。至于通奸導致義絕的對象范圍,丈夫只限于岳母一人,妻子一方卻包含丈夫緦麻以上的任何親屬。在夫妻互相侵害方面,對妻子以主觀犯罪意圖定罪,僅僅想要謀害丈夫就已構罪,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條文對丈夫傷害妻子的行為并未作任何規定。可見義絕是唐律對夫為妻綱禮教原則的確認以及丈夫特權的維護,“女性在這方面一直處于被壓迫的地位(11)[日]滋賀秀三著:《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89頁。”。
第二,夫妻雙方親屬相犯的行為會導致夫妻婚姻決裂由于夫妻之外的客觀因素強制離婚,通過犧牲夫妻個體之權益以穩固家族和社會的秩序,這種在當代社會被視為荒謬的規定置于當時社會背景之下卻合乎情理。因為彼時“家族具有凌駕于個人之上的特權(12)金眉:《論唐代婚姻終止的法律制度》,《南京社會科學》2001年第11期,第65頁。。”基于婚姻“合兩家之好”的本質特性,兩家在親屬相犯的情況下已失去合好的基礎與必要,婚姻關系自然無法維持。值得注意的是,男女雙方家族在法律上或起碼在法律形式上是地位平等的,女方家族并未負有更高責任,即當整個家族作為一個行為主體時,在法律地位上具有平等性,這也表現出中國古代鮮明的家族本位特征。
第三,唐代義絕的法律效果在妻子入門之前已開始生效兩家合好為婚姻根本,哪怕未曾廟見,只要發生屬于“義絕之狀”的侵害行為時女方已行成婦之禮,則其都將為義絕所規范。即“妻雖未入門,亦從此令(13)《唐律·戶婚》。”。
第一,官府的判決對夫妻之間是否構成義絕具有決定性作用這種絕對權威表現為兩方面:“皆為官司判為義絕者,方得此坐;若未經官司處斷,不合此科(14)《唐律疏議·戶婚律》。。”即一旦官司判定這段婚姻之義已絕,則夫妻關系即告終結,必須立刻“離之(15)《唐律疏議·名例律》。”。而若未經官府審判,哪怕發生法律所規定之義絕行為的證據確鑿,夫妻仍屬合法婚姻,選擇不離婚亦不會受到任何法律規制。此外唐律規定,夫妻已被強制解除的婚姻關系,即便逢會赦亦不可再恢復。可見在官府判決面前,作為法律主體的夫妻也難以左右婚姻關系的存續與否。
第二,對當離不肯離者罰“徒一年”(16)《唐律疏議·戶婚律》。經官府判定義絕但拒不服從離婚命令的人將受一年徒刑處罰。同時《唐律疏議》還對違而不離者采針對性處罰:規定如果只是一方不肯離婚,則只罰其一人;而倘若是雙方都不愿意離婚,“即以造意為首,隨從者為從(17)《唐律疏議·戶婚律》。”。因而這種處罰事實上是基于對官方權威的違抗,因而如果沒有經官司處斷不愿離婚的夫妻不受此刑罰,官府處斷后服從其命令的也可以豁免處罰,法律只懲治被判應離而拒不肯離者。
不能忽視的是,構成義絕的先前行為本身就已構罪。譬如“毆傷”“謀殺”和“奸非”等行為,皆屬當時律法所不能容忍之犯罪行為,需按律嚴懲不貸。
第三,丈夫假借義絕出妻會受到處罰“諸妻無七出及義絕之狀而出之者,徒一年半(18)《唐律·戶婚》。。”理由是伉儷之義一旦產生,則“一與之齊,終身不改(19)《唐律疏議·戶婚律》。”。丈夫在妻子未犯義絕情形下以此為由結束婚姻,實質是對夫妻之義的破壞。而夫妻之義又是家族之合的重要因素,因此對此行為必須予以懲治。可見其刑罰出發點仍是為了保護家族社會倫理。但無論如何,唐代至少在立法層面上對妻子權益做一定程度保護。這種以國家刑罰處理家庭內部糾紛方式,對于唐代維護宗法家族穩定和加大國家對社會倫理秩序的鞏固發揮過重要作用。
宋代義絕思想精神和律文規定基本沿襲唐代,只作了些許變化和發展。
第一,宋令中義絕之行為范圍擴大針對宋朝民間社會賣妻現象猖獗,“義絕之狀”拓展至丈夫或公婆“令妻為娼(20)《慶元條法事類·雜門》。”“媒合與人奸(21)《慶元條法事類·雜門》。”等行為。并且法令對此類行為打擊嚴厲,即使交易未成立,也視為夫妻之義已絕。據此,在妻子通奸認定上,當妻主動通奸時,根據諸婦犯奸不屬義絕的規定屬七出之“淫佚”,不適用義絕規定。但當受到丈夫或家長逼迫時,妻子的通奸行為乃迫不得已而為之,其行為性質已發生變化,因此雖然令只說“離之”,但可推定此時離婚的理由是義絕而非妻子“淫佚”。
第二,宋代對“罪至死”時的身份認定也發生變化由于彼時刑罰輕重與身份直接掛鉤,夫妻之間婚姻是否存續關系著對雙方身份認定,進而對雙方在義絕案件中的定罪量刑具有很大影響。基于此,宋代規定凡犯義絕且罪至死者,“奏裁,準凡人至死者,以凡論(22)《慶元條法事類·雜門》。。”也即當婚姻一方被科以刑罰時,另一方只需以常人之身份論罪,而不必再負擔因婚姻產生的身份所額外需要承擔的刑事責任。
元代對唐宋之義絕思想精神基本承襲,在概念上也未做大調整(23)《吏學指南·戶婚》:“伉儷之道,義期同穴,一與之齊,終身不改,茍違正道,是名義絕。”。但在制度層面,元代因時施宜做出諸多調整,尤其在司法實踐中與唐宋相比有不少創新之處。是以滋賀秀三等學者將這個時代定義為義絕發生變化的關鍵時期,起承上啟下之效用。
元代改變了唐宋時期主要以律典規定義絕的認定方式。理學的興盛和儒學思想的深入使得這一時期對“夫妻之道”的要求愈加嚴格,一旦官府認定某行為有違禮法倫理、破壞夫妻關系,即可判定屬于義絕。《元典章》記載有“內亂?翁戲男婦斷離”“縱奸?逼令妻妾為娼”等諸多斷例。《通制條格》等文獻也記載有許多案例,其中多屬對律典的擴大適用(24)[日]滋賀秀三著:《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01頁。。這種針對具體情況形成的判例對后來斷案具有約束力。
元代之章法并不嚴密,且靈活運用判例、條格等法律形式。官府斷案時不僅依據典章的明文規定,還充分參照既往類似案例的審判結果,因而“義絕之狀”在實踐中的適用范圍遠超唐宋時期。曾代偉先生將這一時期的義絕之變化做了歸納,分為“將妻賣休轉嫁、逼令妻妾為娼(25)曾代偉:《蒙元“義絕”考略》,《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1期,第39-41頁。”等九大類。
同時,妾也被正式納入義絕適用主體范疇內。中國古代婚姻關系中還存在次妻、妾等重要主體。其中早自唐代開始,次妻實際就已被囊括進義絕適用主體中,雖律令無明文規定,但若為處分“亦當適用于次妻(26)[日]仁井田陞:《唐令拾遺》,粟勁等編譯,長春:長春出版社1989年版,第160頁。”。相較之下,對妾的規制一直為法律所忽視。“夫逼令妻妾為娼(27)《元典章·刑部》“逼令妻妾為娼”條:“奉中書省札付送,刑部議得,王用將妻阿孫、妾彭鸞哥打拷,勒令為娼,接客覓錢,已犯義絕,罪經赦免,擬合將阿孫并彭鸞哥于夫。若止以前斷罪王用離異,俱斷歸宗。又通奸許諸人首捉條:刑部議得,人倫之始,夫婦為重,縱妻為娼,大傷風化。若止以前斷罪,許令同居,卻緣親夫受錢,令妻與人通奸,已是義絕,如有違反,許諸人首捉到官,取問明白,本夫奸婦、奸夫同。凡奸夫決八十七下,離異。””案中,官司處斷涉案的妾也在義絕適用范圍內,應當與夫離異。至此,妾這一主體終于被義絕的法律所認可。
元代加強了對妻子利益及婚姻關系本身的保護。例如,在“將妻沿身雕青(28)《元典章·刑部》。”一案中,丈夫錢萬二不僅對妻子狄四娘實施家庭暴力,而且在她身上刺繡龍龜,通過強迫妻子當街赤身裸體展示圖案從中謀利。最終,官府認定錢萬二之惡行屬于“傷夫婦之道”,判決妻子與之離異歸宗。可見到元代時,丈夫虐待毆傷妻子行為能夠被納入義絕之范圍內。較之唐宋律文只規定“妻欲害夫”卻不約束丈夫對妻子之害,不可不謂一大進步。
元代對應離而不離者罰“杖一百(29)《元典章·戶部》。”。與唐宋時一年徒刑減相比明顯降低了處罰的嚴苛程度。雖然杖刑在實踐之中導致的嚴重后果也往往受人詬病,但至少在法律層面給出了減輕犯義絕者刑事責任的訊號。
學界關于明清的義絕與唐宋相比有無實質區別曾存在不同意見。部分學者如瞿同祖先生(30)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51頁。認為義絕并沒有發生實質變化。理由是明清律例相比唐宋律典減少掉的許多義絕情形,并非被法律所刪減,而不過是轉化為司法實踐中的慣例。而另一部分學者則持截然相反意見,認為至明清時期已再無義絕,“代之而出現的是散見的為直接保護妻而做的若干個別的審判上的離婚規定(31)[日]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86頁。。”當下學界通說認為,明清的義絕是在沿用唐宋、承襲元代基礎之上的一種新發展與集大成。
關于明清義絕出現的變化,大致歸類為以下幾點。
至明清時,義絕適用領域再次擴充。例如,如果岳父母無故趕走贅婿、或把女兒再嫁他人、或者再招進新的上門女婿,則“翁婿義絕,不可共居(32)(清)沈之奇:《大清律輯注·戶律》,懷效鋒,李俊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60頁。”。此外,在養父子關系中,如果養父毆打義子至篤疾,“及有故歸宗,而奪其財產妻室,亦義絕也(33)《大清律例·刑律》。”。可見明清之義絕已不僅指夫妻之間恩義斷絕,而且擴大適用于翁婿之間、養父子之間等同樣是后天形成的家庭關系之中。在這段恩義之內,如果有一方背信棄義,則“應視為客觀的已經被取消狀態(34)[日]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01頁。”。
明清案件情形復雜,判例繁多,且許多在元代出現的判例到明清時已被條文化。因而彼時可認定為義絕的行為驟然增多。與元朝類似,明清律文亦未對義絕之概念做明確定義。不過,《大明律》中對“義絕之狀”做了詳細列舉。清代則沿襲前之規定,在《大清律例》中對義絕的范圍做了相似解釋和規定。除此之外,還有《大清律輯注》《刑案匯覽》等論著對義絕做了細致梳理。
唐宋義絕重點是維護家族倫理秩序,對夫妻本人感情則并不過分關注。到元代,保護家族關系的同時也開始關注婚姻關系的狀況與妻子的權益。至明清,盡管法律保護之重點仍是兩家宗族,但法律開始將側重點轉移至夫妻關系本身。譬如,哪怕是由于家長行為導致夫妻恩義斷絕,夫妻二人也有權作為當事人和受害者參與進案件中。
明清時期判例非常復雜。在律典沒有明文規定之時,官員在司法實踐中往往根據以往類似判例,結合禮制觀念審理相關案件,禮法沖突時則往往選擇屈法伸情。此外在具體案件判決中,根據當事人身份不同也會做出不同判決。相較于唐宋時期司法官員嚴格按照律典判決、或依律典之精神與原則稍作擴大適用,明清官員則擁有更多自由裁量空間。實踐中往往因當事人身份、審判地點審理人員差異而出現同案不同判結果。
以兩案為例。在“逼妻賣奸毆妻致死(35)(清)祝慶祺等:《刑案匯覽》,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1頁。“提督咨送:丁十聽從陳王氏慫恿,屢次逼妻得氏欲令賣奸,夫婦之義已絕,復因得氏不從,毆打磨折以致因傷身死,將丁十照凡人斗殺律擬絞監候。陳王氏商同丁十勸令得氏賣奸,捏稱得氏與胡二父子有奸,希圖挾制,應照奸贓污人名節例擬軍,實發駐防為奴,得氏年甫十七,逼勒賣奸不從,堅心守正,備遭毒毆致斃,貞節可嘉,付請旌表。嘉慶二十五年湖廣司現審案”。”案中,司法官員認為逼妻賣奸已使夫婦義絕。既然婚姻關系在丈夫毆妻致死行為發生之前已經斷絕,則自然需照平常人斗殺的規定將犯罪者處以絞監候。而案情相似的“謀勒伊妻傷而未死(36)(清)祝慶祺等:《刑案匯覽》,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4頁。“直督咨:高洪良因與楊黃氏通奸,謀勒伊妻,傷而未死。查妻之與夫其名分與子孫之于祖父母父母并重,應比照尊長謀殺卑幼,以故殺法傷而未死減一等律,依夫毆妻至死故殺亦絞律上減一等滿流。該犯恩義已斷,且訊明伊妻情愿離異,應不準收贖。道光元年案”。”案中,官府認為夫妻之義在案發時并未被破壞,則既然是婚姻存續期間的殺妻行為,由于丈夫身份還在,則可以減輕處罰至適用流刑。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司法官員對相似案件可能會出現截然相反的判決。
自唐代義絕入律始就已占據優勢地位的丈夫權益,在明清得到了更深程度的重視,“夫尊妻卑”觀念延續到此時被擴張到極致。
明清對丈夫權益愈加重視。唐代有關夫權益受損害的條款只有“妻欲害夫”一條,而明清時期的范圍包括了“妻母改嫁其女”“重招新婿”等諸多情況。同時,只要丈夫毆打導致的受傷程度沒有達到折傷以上,妻子都無權要求離婚;而若妻毆夫,則不論后果妻子都需坐罪,且“夫愿離者,聽”。此外官府在司法實踐中通常選擇偏袒丈夫一方,找到理由以幫助其減輕處罰。
“應離而不離”或“不應離而離”者所受之刑罰隨朝代更迭一再減輕。例如在明代,律法規定,已經官府判定犯義絕需要解除婚姻關系卻不肯服從者,需“杖八十(37)《大明律·戶婚》。”;而妻子未犯義絕之狀,丈夫卻假借義絕為由出妻者,同樣需“杖八十(38)《大明律·戶婚》。”。《大清律例》則沿襲前朝,對此兩類行為同樣處以杖刑。

表二 唐至清違反義絕所受刑罰比照表(39)本表所記系依據以下資料匯集而成:1.《唐律疏議》;2.《宋刑統》;3.《元典章》;4.《大明律》;5.《大清律例》。
從唐代至元代,判定義絕都必然導致強制離婚。這一規則到明清時期卻有所改變,這是因為統治者對夫妻婚姻干預有所降低。明清時期以法律效果的不同將義絕分為“可離可不離”和“不許不離”兩類。前者包括“妻毆夫,及夫毆妻至折傷(40)《大清律例增修統纂集成》。”等;后者則包含“縱容抑勒與人通奸及典雇與人(41)《大清律例增修統纂集成》。”之類情形。明清司法實踐規定,若行為有傷人倫風化,譬如將妻子典賣,則夫妻必須斷離;但如果只涉及夫妻二人的人身傷害,則法律對其放松控制,將決定是否離婚權利交至夫或妻手上。
義絕自唐始至清止,于中國歷史長河中存續了千年之久。義絕強調的是夫妻及家族的義,目的在于維護兩姓和諧、保障人倫風氣,進而守護統治。雖然義絕制度設計存在許多不合理之處,但對一項制度的評判不應脫離其所處的特定時代背景。不可否認,義絕在中國古代社會中不僅發揮出國家法律的強制功能,而且對規范民眾婚姻生活、維系家族社會穩定以及倫理道德發揮過重要作用。此外也不應忽視在漫長演變過程中該制度自身的不斷揚棄發展,例如家族本位逐步讓位于夫妻關系本身、國家對婚姻的干預越來越弱化、重視夫之權益時也兼顧女方利益等方面的歷史進步。須摒棄傳統刻板偏見,發現義絕制度之合理性和存在價值。
反觀我國當下離婚制度,現行《婚姻法》對法定離婚情形的規定除“一方宣告失蹤”外,主要為“夫妻感情破裂(42)《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32條:“男女一方要求離婚的,可由有關部門進行調解或直接向人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如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有下列情形之一,調解無效的,應準予離婚:(一)重婚或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二)實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三)有賭博、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的;(四)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的;(五)其他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一方被宣告失蹤,另一方提出離婚訴訟的,應準予離婚。””。而于2021年1月正式生效的《民法典》(43)《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79條:“夫妻一方要求離婚的,可以由有關組織進行調解或者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如果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的,應當準予離婚。有下列情形之一,調解無效的,應當準予離婚:(一)重婚或者與他人同居;(二)實施家庭暴力或者虐待、遺棄家庭成員;(三)有賭博、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四)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五)其他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一方被宣告失蹤,另一方提起離婚訴訟的,應當準予離婚。經人民法院判決不準離婚后,雙方又分居滿一年,一方再次提起離婚訴訟的,應當準予離婚。”第1079條未對其做太大改變。這種以夫妻間某種聯系斷裂為離婚必要條件的立法理念,古今是相通的。只是從前的聯系是夫妻之“義”,如今考量的是雙方感情。此外,現行法定離婚要件中部分內容與古代“義絕之狀”存在一定契合。譬如,現行法中“實施家庭暴力”與義絕中“妻毆夫”或“夫毆妻至折傷以上”均會被認定為夫妻感情破裂而離婚。
但二者也存在許多不同之處。我國現行婚姻法中,感情破裂是法院判斷是否離婚的最主要依據。夫妻雙方對這種主觀上的狀態擁有充分自由選擇權。但在某些情況下,只強調感情容易引發諸如家庭責任感削弱、離婚率上升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拋開為封建等級秩序服務的實質內涵,單從立法技術本身看,義絕離婚制度對我國現行婚姻法有許多值得借鑒、吸收或警示之處。
首先,通過否定古代義絕中糟粕部分,能夠對當代處理婚姻法律問題起到重要警醒。譬如,在義絕中,國家強制力干預婚姻關系、官府作為是否斷絕婚姻的判定者,背離了婚姻自由、私法自治的現代精神。法官應當堅持不告不理原則,將婚姻自主權歸于夫妻雙方手中。再比如曾經刑、民兩種法律規范并存,背離了現代劃分部門的法律框架設計。因此離婚案件中法官的權限只限縮于辦理因離婚訴訟而導致的民事法律后果,而無權對未提請離婚訴訟的當事人主動審判,哪怕后者確實存在應當離婚情形。此外,夫妻責任不平等現象不僅在制度設計、并且在實踐現實判決中都要堅決避免。
其次,在個體意識覺醒強化的今天,離婚制度強調男女雙方意思自治、關注夫妻二人婚姻關系本身。但某種程度上也可能引發對家庭穩定的忽視和對倫理道德的淡漠。夫妻二人的感情不應當也不是婚姻的全部,離婚行為不僅牽涉到夫妻兩人,也直接導致子女撫養、老人扶養義務等諸多法律與道德問題。因此在強調婚姻自由的同時,也應當繼受義絕的立法理念中對維護家族和諧與社會秩序的積極態度,重視道德人倫,負擔起對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此外,《民法典》與《婚姻法》對家庭暴力的主體認定均限于夫妻,而并不存在與近親屬產生暴力和犯罪情形導致婚姻關系解除的法律規制。事實上,義絕所基于的宗法秩序和倫理道德觀念至今仍根深蒂固地影響著中國社會。即使在今天,當夫妻一方與另一方尊長發生殺傷、通奸等極端行徑后,要讓婚姻雙方當事人對此熟視無睹,未免顯得強人所難。事實上當代司法實踐中也時常遇到此類極端案例。倘若雙方都心灰意冷便能夠順利離婚,而如若一方想離但另一方執意不肯,則在實際審理過程中,由于法無類似義絕的規定,而判斷感情破裂的證據證明力各異,法官常陷于兩難境地難下判決。基于此,現行婚姻法不妨借鑒義絕,在夫妻一方與另一方一定范圍內近親屬之間存在暴力或其他極端惡劣情形時,夫或妻均有權基于此情形提請離婚,且法院應予以支持。
而針對《民法典》新設立的“離婚冷靜期(44)《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77條:“自婚姻登記機關收到離婚登記申請之日起三十日內,任何一方不愿意離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記機關撤回離婚登記申請。前款規定期限屆滿后三十日內,雙方應當親自到婚姻登記機關申請發給離婚證;未申請的,視為撤回離婚登記申請。””,雖然立法出發點是為促使婚姻當事人慎重行使離婚權利,但暴露出社會婚姻現狀與法律適用的現實困境。質疑者最擔憂的是在冷靜期期間弱勢一方權利無法得到保障,譬如家暴受害方會再次受到暴力傷害,或是一方私自轉移財產乃至惡意對外舉債。這種擔憂的深層次原因在于夫妻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本就在婚姻存續期間承受著痛苦,而冷靜期恰恰有可能將這些家庭受害者推向更多潛在的傷害之淵。以至于僅在通過離婚冷靜期的第5天便出現了妻子提交離婚訴訟被丈夫當街暴打的社會新聞。而義絕這一古代強制離婚制度不僅給我們以避免夫尊妻卑的警醒,也體現著對家暴等惡劣行為日益嚴苛的規制態度。這些都能夠給我們以啟示:法律必須重視保護婚姻中的婦女和弱勢一方,確保夫妻雙方主體地位在法律乃至生活中的實質平等。
法的發展必然是在不斷揚棄過程中不斷完善的。所謂先進并不專指新時代的產物,中國傳統律法中也有可取之精華。法定離婚制度的目的,即救濟當事人、維護家庭和社會和諧的追求自古至今是一致的。義絕雖自清末修律被廢止后已不復存在,但制度背后的精神原則仍能給我們以經驗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