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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之校刻與明末清初東南地域詩人間之互動

2021-07-19 10:19:09汪春泓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1年2期

摘? 要:明代出版業與當時文學思潮存在互動關系,而校勘、刊刻《文心雕龍》蔚為風氣。清初錢謙益與王士禎詩學,二者既有共鳴,又存在抵牾。比較二者詩學,劉勰《文心雕龍》可以作為一個對證點。明代萬歷、天啟(1573—1627)以至崇禎年間(1628—1644),考察校勘、注釋、刊刻《文心雕龍》者,大致集中在東南一帶,且與錢氏有深淺不一聯系,由此帶動一個頗具規模的“龍學”潮流。由于《文心雕龍》具備生發文論思想理論資源價值,因此,考察錢、王二氏對于此書之理解、接受,為后人把握兩者差異,恰可提供參照。

關鍵詞:《文心雕龍》;錢謙益;王士禎

明代出版業與當時文學思潮存在互動關系,而校勘、刊刻《文心雕龍》,按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附錄之《版本第八》所臚列明代各種《文心雕龍》版本,與之相關文士計25人,①反映當時研讀《文心雕龍》蔚為風氣。

清初詩壇“錢王代興”,錢為錢謙益、王為王士禎。二者既有共鳴,又存在抵牾,比較二者詩學,劉勰《文心雕龍》可以作為一個對證點,明代萬歷、天啟(1573—1627)以至崇禎年間(1628—1644),考察校勘、注釋、刊刻此書者,大致集中在東南一帶,且與錢氏有深淺不一聯系,由此帶動一個頗具規模的“龍學”潮流。由于《文心雕龍》具備生發文論思想理論資源價值,因此,考察錢、王二氏對于此書之理解、接受,為后人把握兩者差異,恰可提供參照。

一、錢氏詩學淵源與《文心雕龍》

《文心雕龍》文之樞紐雖然重視“宗經”,然而其《序志》篇則曰:“傲岸泉石,咀嚼文義。”②明確限定此乃一部文章學著作,因此,主要發揮指導文章寫作作用。錢謙益兼擅文章眾體,關于文章總集,他推崇《文選》,認為杜甫“精熟《文選》理”,乃詩家之正途;至于詩文理論,錢氏則奉《詩品》和《文心雕龍》為圭臬,而《文選》《詩品》和《文心雕龍》之三位一體,且以《文心雕龍》為統攝,于此大概可以看出錢氏文章學之旨趣,對于把握其詩學有提綱挈領作用。

《故叔父……春池府君行狀》述及父親和叔父“思一大振起之”③,夙有領袖群倫之抱負,故除了學者身份之外,錢牧齋更自視為挽救明末敗局的政治人物、總結有明一代故實的史學家,當然,作為明代詩學之總攬者,他編撰《列朝詩集》,是當之無愧的詩學泰斗。當時“實學”高漲,錢謙益也投身其間,此實學思潮回歸儒家經學,崇尚“宗經”,要在儒學根柢處,振衰起敝,錢氏詩學與之有不解之緣。當然,其詩學內涵廣博,不可僅以詩人一端限之矣,實質上與具有宏大抱負的錢氏整體思想相關涉。他當時面對處理詩學本體與現實困境問題,這是其詩學著眼之處,一般詩人自不可與他相比擬。

尋繹錢氏文學生涯重大轉折,即從早期崇拜李攀龍、王世貞,向厭棄李、王轉變。萬歷三十五年(1597),錢氏二十六歲,金鶴翀編《錢牧齋先生年譜》曰:“黃太沖謂先生一生訾毀太倉,誦法昆山,蓋始于此時。”①錢氏《賴古堂文選序》斥責:“文章之壞也,始于饾饤掇拾,剽賊古昔;極于驕倴昌披,偭背規矩……”②其尊古意識與當時“為古學者”存在分歧。錢氏《答山陰徐伯調書》述及自己年十六七時,熟讀空同、弇山二集,后因受嘉定李長蘅等人啟迪幡然悔悟,于文則學唐宋古文,本朝則取法宋濂、歸有光,于詩則推崇程孟陽輩;錢氏《復遵王書》回顧中年有幸奉教孟陽諸老,曰:“久之,思泝流而上,窮《風》《雅》聲律之由致,而世事身事,迫脅凌奪,晼晚侵尋,有志未逮,此自考之公案也。”③推流溯源,窮《風》《雅》聲律之由致,意味直抵詩之本體,回歸風雅傳統,而李、王則尚未達一間,錢氏省悟這一點,于是與程孟陽等桴鼓響應,推倒曾經的偶像李、王之輩。

錢氏《嘉定四君集序》云:“吾吳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漢禰唐,傾動海內。而昆山歸熙甫昌言排之,所謂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者也……”④嘉定四君之詩文從經史中來,文從字順有所根柢,此是其共同特點。從嘉定四君到歸有光及唐宋派,而從唐宋派再上溯唐宋八大家,尤其八大家之首中唐韓愈、柳宗元和北宋歐陽修,再從韓愈歸趨劉彥和“宗經”指出向上一路,錢氏文論之脈絡,十分清晰。此有助于錢氏避免跌落當時復古反復古派人士之坎陷,錢氏力詆所謂復古乃贗古,堪謂有所超越!其文學觀念在《答唐訓導汝諤論文書》里有十分清晰的表述,他說:“弘、正之間,有李獻吉者,倡為漢文杜詩,以叫號于世,舉世而皆靡然從之矣。然其所謂漢文者,獻吉之所謂漢而非遷、固之漢也;其所謂杜詩者,獻吉之所謂杜,而非少陵之杜也。彼不知夫漢有所以為漢,唐有所以為唐,而規規焉就漢、唐而求之,以為遷、固、少陵盡在于是,雖欲不與之背馳,豈可得哉……嘉靖之季,王、李間作,決獻吉之末流而飏其波,其勢益昌,其謬滋甚。弇州之年,既富于李,而其才氣之饒,著述之多,名位之高,尤足以號召一世。然其為繆則一而已。”⑤而對于客居嘉定詩人程孟陽,錢謙益尤其推崇,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稱:“某宗伯詩法受之于程孟陽。”⑥然而,這種詩法可能理論多于創作。⑦

然而,錢氏追隨嘉定諸君子,除了先輩歸有光,也并非再無依傍。而尊崇五經規范文章之地位,蓋由劉勰導夫先路。《文心雕龍》對于東南地域士人尤具感召力,從先秦兩漢以降之文,中經唐宋八大家為津梁,以至宋濂、歸有光等為文,均潛藏儒家堅韌振作的精神密碼,亦具挽救頹政之功效,此乃晚明士人乞靈于《文心雕龍》的重要緣起。按梅慶生萬歷、天啟《文心雕龍音注》,在卷首開列有功于《文心雕龍》校勘者名單,而且在每篇上端出校記,注明某字原作某,是由何人校正。此名單中除了前輩故世者而外,其間曾與錢謙益交游者甚眾,如程孟陽也列名其中,但是,在梅氏《音注》里,程氏校注業績卻告闕如。然而程氏重視經史詩學主張,則與劉勰論文相吻合,《音注》就借重其名。在此名單里,還有與程氏相類似者。而與錢氏交好的曹學佺、謝兆申、朱郁儀與徐 [煙][勃]等,在《文心雕龍》校勘方面,則成就卓著⑧。錢氏《徐存永尺木集序》敘述與閩派詩人徐 [煙][勃]、徐存永父子及曹學佺之交往⑨;清徐電發《續本事詩》卷六《前集》之《曹學佺》記載程孟陽激賞曹氏之佳句⑩。據此可知錢、程與徐、曹相互之間交誼深厚。謝兆申跋語說:“始徐興公名 [煙][勃]得是批點本示予,予因取他刻數種復正之。比至豫章,以示朱郁儀名謀( [地] [偉])氏、李孔章名漢煃氏,彼各有所正,而郁儀氏加詳矣。然偽缺尚亦有之。今歲,焦太史名竑讀予是本,以為善也當梓。而會梅子庾氏既慨文章之道日猥,盍以是書為程為則?乃肆為訂補音注。使彥和之書,頓成嘉本。”謝氏也是當時知名詩人①,他與列名《音注》本名單曹學佺、朱郁儀、徐 [煙][勃]、謝兆申、柳應芳、欽叔陽、俞安期及鐘惺等能詩者,大多有作品被錢氏《歷朝詩集》收錄,他發表“以是書為程為則”來拯救文弊的倡議,對此尤其值得注意!②此輩是明末詩壇代表人物,他們從事《文心雕龍》校勘、研讀,當明代詩學門派林立,各種觀點均徒亂人意,于是詩壇亟須經典光芒來正本清源,因此,《文心雕龍》之被重視,并非僅表現為董理古籍雅趣,而是出于詩人理論建設之所需,正緣于此一時代召喚,才令此輩人物回歸經典,故而在上述名單中出現。

關于《文心雕龍》校注,梅慶生厥功甚偉。這些人物過從甚密,確實可以視為一個晚明文學團體,他們傾注精力于《文心雕龍》,如附于萬歷梅慶生《音注》本后的朱郁儀跋語記述:“往余弱冠,日手抄《雕龍》諷味,不舍晝夜。”《國民雜志》第十期刊近人傅增湘《徐興公校〈文心雕龍〉跋》說徐氏:“歷年數十,留貽及于三世,詣力專精,良堪欽仰。”③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說徐 [煙][勃]“萬歷間與曹能始狎,主閩中詞盟,后進稱‘興公詩派”。曹能始與梅慶生也是文友,其《文心雕龍序》指:“相傳有楊用修批點者,然義隱未標,字偽猶故。予友梅子庾從事于斯,音注十五,而校正十七,差可讀矣。”文獻校勘、理論研討與創作實踐互相滲透,必然會對晚明詩文發展產生影響。

作為與上述人物關系密切的錢謙益,并且身為此一文人集結之領袖,他關注《文心雕龍》則尤發人深省。錢氏同鄉、學生馮舒手校本《文心雕龍》卷末附錄其跋語曰:“……南都有謝耳伯校本,則又從牧齋所得本而附以諸家之是正者也。讎對頗勞,鑒裁殊乏。惟云朱改,則必鑿鑿可據。今亦列之上方。聞耳伯借之牧齋時,牧齋雖以錢本與之,而秘《隱秀》一篇。故別篇頗同此本,而第八卷獨缺。今而后始無憾矣。”時人整理、研究《文心雕龍》,錢謙益非但參與,而且為世所珍視的錢功甫《文心雕龍》本(內有頗存爭議的《隱秀》篇),也為錢氏所擁有,錢氏之《文心雕龍》因緣可謂深矣。

由此線索,有助于研究者探尋錢氏詩文理論與《文心雕龍》淵源關系。錢氏《歷朝應制詩序》說:“延陵兩吳君,以弘文碩學,競爽詞林,會萃歷朝應制詩,取其金相玉式,艷溢錙毫者,都為一集,郵而徵序于余。”④此所謂“金相玉式、艷溢錙毫”,原出于《文心雕龍·辨騷》篇之贊語,“艷溢錙毫”明人所見諸本作“絕益稱豪”,為朱郁儀考宋本《楚辭》改,而朱氏被錢牧齋稱為“通人朱郁儀”⑤,這說明對《文心雕龍》,錢氏或自己校勘,或借用朱氏之成果;其《復王煙客書》云:“文章之道,無過簡易。詞尚體要,簡也。辭達而已,易也。”⑥“辭尚體要”,也是劉勰引《書》所強調“徵圣”觀;“文心”一詞,在錢氏詩文高頻度出現,乃祖述《文心雕龍》之謂也;其《和遵王述懷感德四十韻兼示夕公敕先》談及:“丹漆應隨夢,珠囊豈浪傳……”⑦出自《文心雕龍·序志》篇;其《故……孟津王公墓志銘》述及:“是為公之書才,勁而不猛,若鷹隼之戾天;豐而不沈,兼翚翟之備色。所謂藻曜而高飛,書之鳳皇也。”⑧則出自《文心雕龍·風骨》篇。此正表明錢氏服膺《文心雕龍》,并要憑借它來別裁偽體的文學傾向,因此除了程孟陽輩之外,若考索錢氏詩學淵源,其中《文心雕龍》也為其提供理論資源,并清晰地貫徹于其詩學實踐。

二、《文心雕龍》與錢氏詩文理論

晚明詩壇復古與反復古,其實質是探究如何處理言志與緣情、學問與妙悟、功力與才情及傳統與創新等一系列相對關系,按錢氏《文心雕龍》學特征,即他從劉勰那里汲取什么,必然由時風眾勢之激蕩及其個人自我期許所左右。明末文壇無論復古與反復古,均與錢氏心目中古學無涉,錢氏重視經史與復古派末流截然不同。錢氏《答徐巨源書》指當時名為復古實質蔑古,“心學”泛濫助長文人自大自戀惡習,錢氏對此狂妄風氣痛加鞭撻,他認為:“今誠欲回挽風氣……則惟有反經而已矣。”①透過經、史,最后歸結于文,當遵循《文心雕龍》之正道;其《再答蒼略書》反省古人之學,經史熟爛,為己所不及,今之學者“空疏謬悠”,卻“遂欲鹵莽躐等,驅駕古人于楮墨之間,此非愚即妄而已矣”②。而要扭轉風氣,錢謙益所開良方不外乎“宗經”。亦如韓愈《進學解》所言,文章必須從經史中來,要厘定經、史、文章以及詩歌各自本體,而關于詩歌發展路向,所謂“軒翥風雅”云云,錢氏另在《葉圣野詩序》中也說“圣野為歌詩……《騷》、《雅》后而詞家前者”③云云,其實所接受的正是《辨騷》篇義理,此與文章詩歌之取法漢唐,則顯然不可同日而語。為了批駁淺薄復古派,受佛經啟發,其《鼓吹新編序》取牧牛女賣乳作譬喻④,此在錢氏其他論文篇什里也多處出現,顯然純正“牛乳”應該是《三百篇》以及《離騷》,自此以下,轉稀轉薄,也即劉勰《序志》篇所感慨:“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⑤千載之下,錢氏之感喟與劉勰相通,其詩學追求返歸詩歌本體,即杜甫所謂別裁偽體是也;然則作為詩歌文章生命線,“宗經”路徑便擁有無可爭議之合法性,正反襯種種紛擾雜說之虛妄荒謬;錢氏《袁祈年字田祖說》敘述為袁中道之子取字,由此加以發揮,錢氏肯定公安派排擊李、王輩功績,同時又隱含諷喻,雖然言必稱漢唐之復古并不得要領,而所謂“自我作古”“被發祭于野”就擊中袁氏兄弟之偏頗⑥。而尊“六經”“屈、左以下之書”,正是錢氏一貫奉經史(“五經”“三史”)為文章源頭的觀念,此其實孕育于《漢書·藝文志》,亦出自《文心雕龍》之《宗經》及《史傳》各篇,要為文學之抒情及敘事落實其源頭之所在;對當時學風、文風,錢氏一并痛加貶斥,而文風墮落正是學風敗壞之體現,詩必盛唐,則須像唐人一樣具有經學根基,此方為學詩之根本。故此,挽救文風之澆漓,首先要振興經學。錢氏《婁江十子詩序》批評:“今之為詩者,不知詩學,而徒以雕繪聲律剽剝字句者為詩……非有反經之君子,循其本而救之,則終于胥溺而已矣。”⑦“反經”一詞出自《孟子》,此處指文章須走“宗經”之路,方是康莊通衢,否則無本之詩,終將如朝菌蟪蛄胥溺而已。錢氏隱約以明末文壇之韓愈、歐陽修自況,并推崇杜詩,這決定錢氏對于《文心雕龍》之“文之樞紐”與“文體論”有所側重,此庶幾構成其《文心雕龍》學之輪廓。

尤需指出,錢謙益對王惟儉十分敬重,王惟儉《文心雕龍訓故》之完成,與梅氏萬歷《音注》本同時,即在萬歷己酉(1609),王惟儉從事校勘注釋,校出136字,在明代成就最大,其《文心雕龍訓故序》指出:“不稟先民之矩,妄意絕麗之文,縱有駿才,將逸足之泛駕;豈無博學,終愚賈之操金。此彥和《文心雕龍》之所由作也。”此相較于楊慎、曹能始等批點一派,則有所不同,楊、曹輩更傾心于《文心雕龍》之創作論,談神思、靈感等極有興會;而王氏認為文術以及文體規矩才是劉勰寫作之初衷,就頗有糾前者偏失之意味,顯示其識見不凡。于“文之樞紐”部分,王氏《訓故》之注解已比梅慶生《音注》詳盡得多,特別在文體論部分,從《明詩》篇到《書記》篇整個文體論部分,所牽涉人名、篇名、史實典故等,大部分均被王氏厘清出處,閱讀其注釋,讀者可以獲得分體文學小史知識。以往文論突出文章以氣輔意為統帥,自唐宋以降,一定程度上淹沒摯虞一派講究文體的聲音,至明代中晚期,逐漸變本加厲,王氏反其道而行之,實獨具慧眼。然所形成對照者,在王氏《訓故》中,于文學創作論部分,相對文體論,則顯得有所輕忽,王氏意在矯正明晚期以才氣、性靈自矜創作風氣,其用意、悟入亦昭然若揭矣。而錢氏對于王氏這位古人的“龍學”思想則深有會心。

關于詩歌意境等藝術特點,錢氏《答杜蒼略論文書》為三子“要皆六經之苗裔,《騷》、《雅》之耳孫也”辯護,對重視“味外之旨”的司空圖亦十分贊賞。①只不過講論意境等,不應違背“六經之苗裔”與“《騷》、《雅》之耳孫”這一原則,二者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當時對于《騷》競相標榜,倡導“騷氣拂拂”,而于“宗經”卻有所忽略,為了救弊,錢氏借重《文心雕龍》“宗經”及文體論,寄寓其救弊之目的,因此更偏于王惟儉一路,甚至所要達到糾正文弊之初衷,錢氏也與王惟儉不謀而合。而講究真情自然等詩學主張,錢氏與曹學佺、徐興公、梅慶生輩雖然不乏共同語言,如楊慎、曹能始等亦均以性情靈感為標榜,然而凸顯真情之價值,則由湯顯祖等鼓吹,已經掀起巨大波瀾。此一由李贄等狂飆突起思潮,除卻崇尚真情正面意義而外,其負面作用也暴露無遺,真情與人欲相伴,由于缺乏傳統根柢,其抒情必然淪為淺俗喧鬧,始作俑者精神層面孤憤一轉而為效顰者動物性狂歡。錢氏《重修維揚書院記》指出:“稽良知之弊者,曰泰州,之后流而為狂子,為僇民,所謂狂子僇民者,顏山農、何心隱、李卓吾之流也。”②此道出王陽明致良知之說所延伸之弊端,從王陽明以至泰州學派,涌現王艮、顏鈞、何心隱、李贄為代表的“王學左派”人物,而在文學上,公安派、竟陵派,都是此一思潮的產物,錢氏頗有抨擊。在中國文化中,有自我調節雅俗機制,作為思想敏銳的錢氏,他于此一時代思潮只是汲取其激活人心真情部分,而于叫囂俚俗魚龍混雜其間,則存有明顯的戒慎恐懼。錢氏執思想界之牛耳,所取姿態是:認同詩文表達真情,以反對稗販模擬,與李、王復古派劃清界線,更以尊重經學根柢來矯正肆無忌憚者之儇薄為文。若以當時校勘《文心雕龍》頗有成就的閩詩派人物為參照,徐興公《曹能始石倉集序》云:“昔鐘嶸持論,例分三品,蓋詩之為義,動天地,感鬼神,而性情之所以發也;劉勰彈文,篇侔《易》數,蓋文之為用,本乎道,體乎經,而腑肺之所以寄也。二賢撰述,千載如新,啟迪后來,良為深遠,何也?詩不原于性情,是乃不根之枝葉;文不由于腑肺,終為無源之波流。雅頌既湮,詩腸日異;六經不作,文體寢衰。”③此對于《文心雕龍》理解,不可謂不周至,但是其側重在乎詩文之出于“性情”“腑肺”,仍然只是時尚呼應者,在骨子里“宗經”并未受到對等重視;謝兆申有《謝耳伯先生初集》十六卷、《全集》八卷二十四冊,為明崇禎間綏安謝氏刊本,④謝氏詩文既有湯顯祖主情特征,又有孤峭幽冷之風格,與牧齋詩風頗有差異,亦未溢出徐、曹閩詩派之格局。然則詩學之方向,或者說《文心雕龍》之宗旨,錢氏所需凸現者,無疑更接近王惟儉,而于此輩尚存距離。

研習《文心雕龍》,為錢氏建構超邁時俗詩學提供依據,也有助于他樹立辨偽反偽立場,其文學思想特徵即可以“別裁偽體”“軒翥風雅”作概括,錢氏剔除與詩學本體有害無益種種“渣滓”,在詩學領域撥亂反正,便回歸真詩,也即劉勰《辨騷》諸篇之主張,“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直接上溯《三百篇》之源頭。關于明代文壇充斥偽與贗,錢氏《答王于一秀才論文書》評判:“惟論詩家之弊,歸獄于嚴儀、劉會孟暨本朝之高棅,矯首厲角,又成哄端……”⑤所謂俗學即“離本”之學,嚴羽、劉辰翁以及高棅所植入于“習氣種子”,無論宗唐或宗宋,其危害在于導向詩歌偏離《風》《雅》之真本,歧生另一抽取詩學之真精神、而流于模擬、造作的假詩學,后世詩歌之所以呈現“贗”的惡趣,此輩難辭其咎。從其《唐詩鼓吹序》透露,因有鑒于詩弊,而且錢氏執著于其胚胎于劉勰的詩學本體,鑄成其超越詩歌創作藝術技巧、而重乎辨析是否合乎詩學本體的詩論特點。①因專注于“別裁偽體”,令他對形成最終詩歌面貌的創作過程及技巧等相對有所忽略,此確乎與其高自位置,不愿徒以翰墨、辭賦為志業有關。并且以為講究詩法、詩學過甚,反而會汩沒詩學之本體,其《族孫遵王詩序》謂:“今之名能詩者……摛詞拈韻,每怵人之我先,累牘連章,猶慮己之或后。”②離本逐末,則詩學日益,詩道日損,所喋喋不休者,蓋盡劉勰所謂“為文而造情”形式主義詩風,錢謙益具有辨體意識,辨析文體真偽,堪稱目光如炬者也,而其辨體意識則也遠紹劉勰文體論。

牧齋晚年精研佛學,此促進錢氏對劉勰詩學本體的皈依,而破中求立,其彈斥、淘汰之后,晶瑩剔透的詩學面貌,即以劉勰為圭臬,錢氏《季滄葦詩序》批評詩壇亂象,曰:“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此千古論詩之祖。劉彥和蓋深知之,故其論詩曰:‘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詞家之先。……世之無真詩也久矣。”③真詩才有真生命,何謂真詩,當以劉彥和馬首是瞻也。《辨騷》篇說《離騷》:“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錢氏要詩歌與“去圣之未遠”相銜接,定位于“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詩歌狀態,便是詩歌精神層面之宗經,所以其《策》之《第三問》云:“屈子者,得《詩》之真者也。”④劉勰標舉“銜華佩實”,恰成為錢氏詩學之“一言以蔽之”,也隱含劉勰“通變”文學思想。其《王貽上詩序》指:“而竟陵之光焰熸矣。”隨之而起之“貽上之詩,文繁理富,銜華佩實”⑤。王詩為錢氏所稱許為“銜華而佩實”,此出自《文心雕龍·徵圣》篇,雖則“銜華佩實”,“銜華”與“佩實”應該不偏不倚,上臻劉勰“唯務折衷”之理念,但從提倡以經史為規范的錢氏詩學理論來體察,其所謂“銜華佩實”,當是以“佩實”來糾正“銜華”過甚之文弊,在明代,作為錢氏前輩太倉趙宧光撰《彈雅》卷八曰:“(劉)勰云:‘圣文之雅麗,銜華而佩實。余曰:后句何不倒作‘佩實而銜華?”⑥錢氏觀點與之暗合,錢氏所強調者,乃“宗經”同時不廢文學之藝術審美價值之謂也。

三、王士禎、錢謙益接受《文心雕龍》并反映于詩學之比較

錢謙益于王士禎屬老師輩,清順治十八年(1661),王士禎來到吳下,拜謁牧齋。王氏《帶經堂詩話》卷四《總集門》一《纂輯類》敘及自己曾請益于虞山、婁江、合肥諸遺老,錢謙益施予他深刻影響。⑦錢氏《古詩贈新城王貽上》云:“……古學喪根干,流俗沸螗蜩。偽體不別裁,何以親風騷?”⑧錢氏將其詩學精髓傳授給王士禎,王士禎編撰《古夫于亭雜錄》卷三收錄錢謙益書三通之一感嘆“良以古學日遠,流俗波靡”,對王氏寄寓厚望。⑨此種詩學薪火相傳,必然連帶《文心雕龍》,果然在王漁洋詩學里此書也居于重要位置,這與錢氏所交游者如曹能始、徐興公、存永父子以及王惟儉等人一并成為王士禎詩學淵源亦有關系,顯然錢氏發揮引導作用,然而,王氏詩學淵源當然并不止于錢氏一家。

為時勢所迫,王氏弱化詩歌現實關懷,則與牧齋祖述杜甫詩史精神相背離。錢氏《再答蒼略書》云:“六經,史之宗統也。六經之中皆有史,不獨《春秋》三傳也。”①實為章學誠之先聲。王氏《帶經堂詩話》卷三《要旨類》三表彰署名司空圖《詩品》之“沖淡”“自然”及“清奇”者,且特別欣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②意在令詩歌避免與現實環境發生糾葛,雖《文心雕龍》衣被明清兩代詩人、學者,可是王氏漁獵其中者就有所不同于錢氏。

王士禎《池北偶談》涉及《文心雕龍》;王氏《古夫于亭雜錄》卷一《〈文心雕龍〉〈史通〉訓故》言及王惟儉為二書作訓故,王士禎曰:“余訪求二十余年始得之,子孫輩所當寶惜。”③可見對《文心雕龍》之珍視。《漁洋詩話》卷下談到明亡后,徐興公之子徐存永一貧如洗,路經廣陵,與王士禎定交,極可能是先由錢氏介紹,才有王、徐二氏相識,徐氏對于錢氏及曹能始均執弟子禮,從徐氏那里,王氏非但認識徐氏父子人品文章,還詳聞曹能始其人與詩作。王士禎《師友詩傳續錄》第二十五條引錢謙益詩句“揮毫對客曹能始”④云云;《池北偶談》卷十七《談藝》七《曹能始》曰:“明萬歷中年以后,迄啟、禎間,無詩。惟侯官曹能始宗伯(學佺)詩,得六朝、初唐之格……錢牧齋所折服,惟臨川湯先生義仍與先生二人而已。”⑤因曹氏深受錢謙益贊賞,所以王士禎也逢人說項;而對于程孟陽,《漁洋詩話》卷中稱贊程氏“七言絕句尤佳”,并為之選定《新安二布衣詩》。由于錢氏指引,明末校勘、研究《文心雕龍》卓有成就的曹、徐、王、程四家都是王士禎私淑老師,上述交互影響錢氏的《文心雕龍》研究者,王氏與之結為同調,除了他們本身詩作及詩學理論之外,實際上其詩學部分淵源于《文心雕龍》,此也必然引起王士禎重視,并促使他從中汲取創作及理論滋養。

王士禎詩文多征引《文心雕龍》,其《蠶尾續文》談樂府之由來,顯然祖述《文心雕龍·樂府》篇 “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之駁議,吳訥等前輩已有相類似看法;王氏門人北平黃叔琳著《文心雕龍輯注》,其《樂府》篇上文之注釋亦與王氏略同。郝懿行曾校批《文心雕龍》,現存傳錄郝懿行《文心雕龍》校本,他批點上述黃注曰:“黃氏此注良為有見。”殊不知黃氏此注拾老師之牙慧,王氏對《文心雕龍》曾字斟句酌,于此可見一斑。黃氏之從事《文心雕龍輯注》可能也與王氏熏染有關;關于文筆問題,王士禎《分甘余話》卷二《沈詩任筆》,⑥談及《文心雕龍》等六朝文獻所談及文筆問題;其《帶經堂詩話》卷五《總集門》二《序論類》引《漁洋文》闡釋元嘉間,謝康樂山水詩之出,乃劉勰所云:“‘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者也。”⑦限于篇幅,茲不贅引。

錢氏儒家憂患意識盛熾,秉承經學大義,具有現實關懷和批判精神。然而,相較于錢牧齋,王士禎心態已然不同,異族入主,漢族士人疑懼莫名,無不謹小慎微,因此,以其性情氣質,王氏樂于遠離政治,化身詩壇祭酒,此自然也造成王氏之接受《文心雕龍》,呈現出另外一副面貌。錢氏傾注于“宗經”等關捩點,儒家色彩濃郁;而王氏則不然,他與政治保持距離,遂令詩學唯美觀念得以拓展,莊禪雅趣頓然抬頭,明顯壓過儒家意識。《文心雕龍》本身就隱含儒道消長之可能性,其“文之樞紐”及文體論部分,以儒家為主;而創作論部分,從西晉陸機《文賦》以降,《文心雕龍》則更深入文學創作內部規律之探究,而談創作論,如《神思》篇等,不可避免地援引莊老思想。關于《文心雕龍》創作論,在清初要數王士禎有較深之會心,黃叔琳稱贊王士禎“吾師集詩學大成”①,此并非溢美之言。而此“詩學”偏重于創作論,王士禎以其性情之健全平和、胸襟之雍容寬厚,加之其詩學之淵博精到,使得他能夠超越明代詩學紛爭,以更為客觀公允態度,專注于詩學本體,來摘句品評,月旦人物,建樹其詩學理論,因此王氏雖然受錢牧齋影響,二者詩學具有承傳關系,但王氏所接受之《文心雕龍》,卻與牧齋存異,此主要在于他更體現莊禪趣味。

按《文心雕龍·序志》篇曰:“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歲月飄忽,性靈不居。”王士禎輩則更重視此種特殊性。譬如關于楚《騷》傳統,錢、王之間就歧異可證,王氏《帶經堂詩話》卷三《真訣類》云:“山谷教人作詩之法,亦唯曰:‘熟讀《三百篇》、《楚詞》,曲折盡在是矣。”②王氏神韻說中,其實《楚辭》幾乎上躋《詩經》地位,對此不容不辨。雖然《辯騷》篇亦置于《文心雕龍》“文之樞紐”五篇之列,但是《騷》和《經》依然屬于流和源的關系,從《經》衍生為各體文章,《騷》于其間發揮津梁作用,然二者卻不可等量齊觀。所以,錢謙益深悟所謂“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乃要求詩向上親近《風》《雅》,心存宗經意識;而王士禎則好標舉“騷雅”,意指以《騷》為趣味,向下建構起其體現其神韻觀的詩人譜系,對此錢氏不能茍同。錢氏《秋懷倡和詩序》曰:“夫悲憂窮蹇,蛩吟而蟲吊者,今人之秋懷也。悠悠亹亹,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懷也。求秋懷于退之,而退之之秋懷在焉;求退之于秋懷,而退之在焉。則夫為二子者,自此遠矣!退之不云乎:‘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③明清之際,詩壇盛行競作《秋柳》《秋懷》《秋興》等同題之作④,錢氏指出,自然景色千古不變,但是筆下詩作,卻呈現不同面貌,今人秋懷之詩,不過是楚人宋玉《九辯》之余緒。錢氏主張,要上承韓愈之《秋懷詩》,則為今人指出“宗經”一路;徐 [煙][勃]《筆精》卷之二《風雅》云:“屈宋之文出于風,韓柳之文出于雅。風者,動也;雅者,常也。”⑤從詩作而言,錢氏接近雅,而王氏則偏于風。

錢氏與鐘惺為同年,由于錢氏心雄萬夫,自視為江南文化泰山北斗,導致他對竟陵派之鐘、譚評價甚劣,其《孫子長詩引》云:“本朝吳中之詩,一盛于高、楊,再盛于沈、唐,士多翕清煦鮮,得山川鉤錦秀絕之氣……邇來吳聲不競,南辱于楚。蒼蠅之聲,發于蚯蚓之竅,比屋而是。求所謂長江廣流,綿綿徐游者,未之有也。”⑥他認為吳中詩歌傳統才是正聲,而楚聲則代表旁門左道,他借鑒《文心雕龍·辨騷》篇之“辨”字,力戒吳聲為楚士所誤導,此與《歷朝詩集》之《丁集第十二》收錄之《鐘惺小傳》所述完全一致,貶斥鐘惺作品為“鼠穴”“鬼國”,可謂刻毒入髓之論矣!

比較錢、王,尤需深思者,王士禎詩學從前人繼承什么?或者其救弊之矛頭何所指?此首先應從其人相近之時代加以考察,明代晚期公安、竟陵曾經勢大,然而,至明末已經頗受詬病,王士禎成長于此詩風嬗替背景之中,承襲牧齋,他必須對此作出回應。而在王士禎心內,對幾位前輩詩人究竟更傾心于何者,此種辨析有助于后人把握其詩學特征。

王氏所推崇之“騷雅”,其所謂“騷”,實非屈原“雖九死而不悔”的入世情懷,而是《楚辭》及流裔所呈現節候風物,江樹海月,暮鐘晨鼓,山川人物,總體為一種遠離“魏闕之下”,神游“江湖之上”的精神狀態。雖其詩學廣博,卻對曹能始詩風尤為喜愛,甚至超過對錢牧齋的膜拜。可以認為,王士禎“神韻”說一個重要來源,實際上得自曹能始之沾溉。在王士禎筆下,曹能始其人經常出現,而且語氣中充滿仰慕之情。其《池北偶談》卷十八《談藝》八《徐曹詩》,高抬曹能始詩作,幾可與李太白媲美;《漁洋詩話》卷上、卷中贊譽曹詩有“神韻天然”之特點;《漁洋詩話》卷上:“閩詩派,自林子羽、高廷禮后,三百年間,前惟鄭繼之,后惟曹能始,能自見本色耳。”認為曹能始是閩派詩人之殿軍,也是明代萬歷年間詩人之代表,然則在詩歌發展史上,王士禎便自然與此前輩相呼應了。《漁洋詩話》卷下云:“林茂之詩……右皆與曹能始、吳非熊(兆)倡和時作,刻意六朝,未染楚派者也。”①贊美林茂之詩,但這些詩盡是與曹能始、吳非熊倡和之作,也說明曹能始身邊一個詩人集結,在楚派煊赫之際,其詩作能另開新局,且上追“六朝”;《帶經堂詩話》卷十二《眾妙門》四《佳句類》引《香祖筆記》曰:“鐘恮初名恬,字叔靜,竟陵人,惺之弟也。以諸生終。其詩絕有風骨,不肯染竟陵習氣。”②可見其所謂楚派者,主要指鐘、譚竟陵派詩風,而克服此派“習氣”,王氏特意標舉“風骨”一語,其潛臺詞是說詩歌走出竟陵等惡趣,還得以《文心雕龍》為指南。所謂本色、神韻、自然等贊語,其實也反映在曹氏《文心雕龍》批語之中。

明凌云刻五色套印本《文心雕龍》,其眉批除了有楊慎批點外,還有曹學佺評語,上述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七《談藝七》之《曹能始》曰:“余生甲戍,以辛卯中鄉試,乙未中會試,與先生相去一甲子,無不符合。”③在萬歷中期以后,曹是閩派詩人之代表,王氏一生重要節點均與曹氏相去一甲子,王氏頗以曹氏后身自居,也足見他心儀曹氏。

讀書、古法,曹氏認為在詩學中絕對不可輕忽,而突出對學問、傳統的研習掌握,也是針對當時人以才氣聰明來代替讀書、古法而言;閩晉安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初集》云:“閩曹能始先生云:‘作詩如書者、畫者、弈者、謳者、擊劍者,必藉師承指教,而后當家。若自作聰明,雖極奇別,終是外道。”④講究詩歌不得率爾為之,主要表達對公安、竟陵派詩風不滿。

與錢牧齋詩作要從經史出相較而言,曹能始見解有所區別。而曹氏之所以能受王士禎等人推許,原因是其詩學理論、詩歌創作與神韻一派比較接近。這從曹學佺評《文心雕龍》,特別標舉“風”與“自然”,即可以明其原委。前已敘述曹能始評點《文心雕龍》,而曹氏對于《文心雕龍》之關注點,恰好與王惟儉形成對照,他標舉“風”為《文心雕龍》文論體系的根源,從曹氏為梅慶生《音注》本所作《文心雕龍序》可以看到,其著眼點幾乎全在《文心雕龍》之“下廿五篇”,也就是說《文心雕龍》創作論引起他更大興趣。曹氏序文談及:“其《原道》以心,即運思于神也;其《征圣》以情,即《體性》于習也。”劉勰在《原道》《征圣》等篇中強調的是文章在文體、語詞等方面受經學之規訓,也就是要尊重文章之傳統,更多落實于文體論,反對無所依傍之新變;而曹氏則側重創作主體之靈感興會與征圣在乎情信,忽略傳統和體要,即強調創作主體內在因素,其闡釋以己意出之,將之納入文學創作理論。雖也重視詩歌師承,然與文章“宗經”并非一回事,他更突出作者當下妙悟與情性,劉勰“宗經”思想則被弱化。他所凸顯的還是創作主體主觀能動精神,即心是道,曹氏思維確有此特點,必然消解劉勰《原道》及其以下“宗經”觀念。《曹批》所認同之“風雅”所呈現美學效果與趣味偏于“真”與“醒”,其實比較合乎《莊子》“以天合天”思想,實質上是指通過人心感悟世界萬物,從而尋找到最能展現人情物態風神的語詞,構成詩歌意境。然則于語詞“宗經”便似乎無甚緊要,相反饾饤經史典故,倒可能造成語詞與事物本真之“隔”,因此假如詩語用典有礙于抒情狀物之“真”與“醒”,即使以“宗經”為標榜,也在刪汰之列。故在曹氏看來,“情”與“自然”幾乎就代表詩歌本體,如錢謙益雖在對待“真詩”態度方面與曹氏并無二致,但錢氏所秉持詩歌有關涉乎《三百篇》的本體,曹氏見解則有所不同,他認為詩歌之本體不必甘居經史之附庸,即使王士禎也不廢詩學“宗經”觀念,與錢氏相對照,在詩歌創作中,錢氏“宗經”居于至尊地位,而王氏則認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及“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宗經”應是隱性的,更多體現在精神層面,詩歌本體則完全獨立自足。如是詩學傾向與錢謙益、王惟儉存在分歧,并且作為詩學理論,也體現于錢氏與曹氏詩風的差異之中,錢氏以史家自居,精熟《史》《漢》,推崇杜詩,憂心政局,頗具廊廟之氣,充滿現實關懷,亦講究無一字無來歷,讀其《吳門送福清公還閩》之一云:“都門祖帳藹如林,卻望彤墀淚不禁……”①其忠君老杜影子宛然可見;上述王士禎所激賞的曹學佺《板橋詩》云:“兩岸人家映柳條,元暉遺跡草蕭蕭。曾為一夜清山客,未得無情過板橋。”以及“春光白下無多日,夜月黃河第幾灣”,在王氏眼里,其妙處正因為有“神韻天然,不可湊泊”之特點,此亦幾乎成為王士禎神韻詩所效法的模式。王氏《分甘余話》之《楓橋絕句》云:“日暮東塘正落潮,孤蓬泊處雨瀟瀟。疏鐘夜火寒山寺,又過吳楓第幾橋?”與其說是步韻張繼,還不如說頗得曹詩之精髓。

語詞經匠心獨運組合而成之意象,有時比排比事類更有詩的韻味,能夠引發讀者無窮情思。曹氏主張“詩以自然為宗”的審美原則,雖然“自然”在曹氏詩學理論中,僅為“風”之總目下一子目,然而曹氏極端重視“自然”,幾可視為曹氏評判詩歌優劣之首要標準。此立中有破,其集矢之的還是要矯正詩壇泥古不化之弊,從詩歌藝術形式以至情感立意,曹氏提倡自然,而且“自然”之重要超乎“宗經”之上,這也證明曹氏與錢氏詩學以及創作理念有所不同。對于曹、錢詩學、詩風差異,王士禎特有會心,在此問題上,王氏無疑左袒曹氏,比如上述王士禎稱贊曹氏詩“本色”之美,此與《曹批》強調“真”是同一個意思,語言之本色,便與語詞之“宗經”產生些許抵牾。因為表達當下之感悟之詩,有時并不需要炫耀文化積淀,鐘嶸《詩品》之所謂“直尋”,已有闡釋;《神思》篇之《曹批》云:“文,神物也,故以‘神思先之,上篇神道設教,與之相應。”此確實與王士禎詩歌思想比較接近,可以認為有啟王士禎神韻說之先,是王士禎建構“神韻”說一個重要理論來源。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五《群雅集序》云:“昔歸愚宗伯訂《別裁集》,謂王新城執嚴滄浪之意,選《唐賢三昧集》,而于少陵鯨魚碧海或未之及。此宗伯獨親風雅之旨。其實新城但于《三昧集》持此論耳,其裁偽體與宗伯固無歧趣也。近今詩家輩出,選錄亦繁,終以宗伯去淫濫以歸雅正為正宗。與其出奇標異于古人之外,無寧守此近雅者為不悖于《三百篇》之旨也。”②阮元未免有強為調停之嫌,而姜宸英《〈唐賢三昧集〉序》中則處處為王士禎辯護,并且駁斥錢謙益種種詩學觀點③。王士禎毫不避諱服膺嚴羽,《帶經堂詩話》卷六《總集門》三《題識類》記載:“虞山錢先生不喜妙悟之論,公一生病痛正坐此。”④認為詩歌講求“妙悟”是不二法門,錢氏否定嚴羽詩論,正反映出錢氏詩學之缺陷,雖然王氏指責語焉不詳,但是可以體會到,王氏認為錢氏固執其詩學之本體,因為礙于其政治家與史學家本位,使得錢氏終未達詩學真正本體于一間,即雖能極“宗經”之高明,而于道“虛靜”之中庸卻有所不逮,于創作心理以及創作技巧之探究明顯不夠重視,此與錢氏處在與“俗學”緊張對峙之中有關。就如顧亭林“經學即理學”口號一樣,他們提倡實學,其實是想借助經學以節裁理學末流的放浪恣睢。錢氏謹于談論靈感興會妙悟禪趣,確實緣于不愿與俗學同流合污的狷介心態。而從詩學作為一個整體而論,文源論固然重要,而不涉及創作論則終有偏枯之嫌。因為以《文心雕龍》作參照,除了講“宗經”“文體論”之外,劉勰推流溯源,源流兼顧,綱目并舉,其實對于創作論也十分重視,錢氏卻止于“宗經”之說,似乎未能全面地回應劉勰整體文論思想;而講嚴羽拈出“妙悟”二字,其于詩歌本體或許尚有距離,但是自詩歌做法角度講,卻正反映出詩歌文體創作特點,舍“妙悟”則詩學難以展開與成立,⑤王氏旗幟鮮明地表示贊同。王氏《池北偶談》卷七《談獻三》之《牧齋詩傳》批評錢氏“錢宗伯牧齋作《列朝詩傳》,本仿《中州集》,欲以庀史,固稱淹雅;然持論多私,殊乖公議”。說明對于錢氏之有時不能公允客觀地討論詩學、評價詩人,甚至剛愎自用,王氏早有微詞;《帶經堂詩話》卷二十九《外紀門一》之《答問類五》:“滄溟先生論五言,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此定論也。錢牧翁宗伯但截取上一句,以為滄溟罪案,滄溟不受也……”①此一則為李攀龍詩論辯解,另則也體現王氏與錢氏在詩歌發展觀念上的差異,錢氏因為警惕“牛乳”之轉售而稀釋,雖則認為詩歌不必強分初、盛、中、晚,詩歌應有其劃一之本體,但一貫固守“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本體狀態,難免不能客觀公允地評價后代詩歌,會持膠柱鼓瑟、代不如前的文學史觀,而王氏詩學更多汲取劉勰“通變”思想,所以在看待詩歌發展問題上,其見解更少意氣用事,能夠為人所接受。

《文心雕龍》“唯務折衷”,后世詩論家因投身論戰,往往矯枉則過正,很難做到劉勰之不偏不頗,王士禎也不例外。由于左袒曹能始詩學思想,祖述嚴羽《滄浪詩話》“妙悟”說,從一個側面可以考見,他于闡發文學創作內部規律一派,非常投合,而于緊貼現實、追求功用、談論政治教化一派,則十分疏遠,一言以蔽之,王氏更重視詩歌藝術審美特性,而弱化了詩歌政治功用。其《漁洋詩話》卷中云:“王介甫《唐百家詩》,宋牧仲尚書從常熟毛扆得古本刻之。余閱一過,寄牧仲書云:‘《百家選》古物自可寶惜,然去取大謬……”②王氏列舉一些詩人之所以在選唐詩時不可或缺,一則是從唐詩藝術發展著眼,他們均是唐詩詩學演進過程中的關鍵人物,對詩歌創作內部規律之探討,對于詩風之轉變,此輩貢獻巨大;另則像王右丞、韋蘇州等具有超然澹遠之禪趣,王氏衷心喜愛。杜甫在詩歌史上已經確立其詩圣的地位,王氏不能不表示尊崇,但是從“神韻”說本質可以體察到,代表莊釋禪趣一派詩人,才是王氏詩學之所歸趨者。故而,《帶經堂詩話》卷二十九《外紀門一》之《答問類八》評論:“唐人七言律,以李東川、王右丞為正宗,杜工部為大家,劉文房為接武,高廷禮之論確不可易”;其《香祖筆記》也稱贊高棅《唐詩品匯》,而錢謙益則對高氏此書極其鄙夷。《四庫提要》評價《唐詩品匯》曰:“《明史·文苑傳》謂終明之世,館閣以此書為宗。厥后李夢陽、何景明等摹擬盛唐,名為崛起,其胚胎實兆于此。平心而論,唐音之流為膚廓者,此書實啟其弊。唐音之不絕于后世者,亦此書實衍其傳。功過并存,不能互掩。后來過毀過譽,皆門戶之見,非公論也。”③所見較為公允。高氏揚李白而抑杜甫,可能是錢氏所最不能接受的,但這正代表著高氏踵武嚴羽詩歌美學趣味,王士禎明確表示高氏之論不容否定,意味著對許多重要詩學理念、詩人作品,王氏以其尊重詩歌創作規律的視角,都和突出“宗經”的錢氏,見解迥然不同,此也說明二氏詩學觀存在著嚴重分歧。《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王考功象春》云:“象春,字季木,新城人。……季木于詩文,傲睨輩流,無所推遜,獨心折于文天瑞。兩人學問皆以近代為宗,天瑞贈詩曰:‘元美吾兼愛,空同爾獨師。其大略也。”④錢氏對季木未能宗經法古,提出規勸,故僅收錄其詩三首。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三《阮亭詩序》曰:“阮亭之詩,以淡遠為宗,頗與右丞、襄陽、左司為近,而某宗伯為之序,謂其詩:‘文繁理富,銜華佩實。感時之作,惻愴于少陵;言情之什,纏綿于義山。其說與阮亭頗不相似……”⑤可見王、錢詩學淵源固有不同,見解抵啎自然不可避免。

明代前后七子以來,無論復古與反復古各派,難免夾雜意氣以自矜,雖然標榜詩要取法開元以上,但六朝詩人經常遭貶斥,而王士禎卻從詩歌創作理論技巧角度,對六朝詩歌給予較準確評價,如《漁洋詩話》卷上曰:“福清林古度茂之,萬歷中詩人,與曹南宮學佺、鐘學憲惺友善……施愚山見之曰:‘吾交林翁久,不知其詩清新俊逸,源奉六朝、初唐如此。”此一則刻畫出林古度詩風,另則更體現王士禎審美趣味,而所謂“清新”“俊逸”正是杜甫稱贊庾信及鮑照之語,王氏代為揀擇,正體現他對劉勰《明詩》篇所肯定“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詩美風格比較近似的審美觀,擺脫政治等負累。由此王士禎得以走出道德評判與藝術判斷相夾雜的批評思路,從更加純粹的詩學本體出發,溯源至莊子,自莊子以下,尤其喜愛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司空圖以及宋代蘇軾、黃庭堅等詩人,詩論則推崇鐘嶸、司空圖、嚴羽、徐禎卿諸家,孜孜研究詩歌創作內部規律,相形之下,假設“宗經”說、“文體論”與“創作論”構成劉勰《文心雕龍》整體文論“征鳥之使翼”,那么錢氏、王氏正各執一邊,即使二氏并不偏執,二者有交光互影之處,但是其立場卻明顯存在著矛盾,這由時代政治以及個人性情多方面因素使然,卻也反映出由明入清詩學思想的轉移。

然而,與錢氏以“佩實”來規范“銜華”稍有不同的是,作為“集詩學大成”的王士禎,卻是以“銜華” 為詩學之追求,只是以“佩實”作為知識儲備而已,其側重在于“銜華”,所注重的是符合詩歌這一特殊文體的抒情性與審美性,“佩實”往往在秀句面前只體現為詩外功夫,可見其詩學本體比錢氏更為超然獨立,錢、王詩學重心之轉移,意味著一個詩學時代的終結與另一個時代的開始。如此詩學立場,竟非常清晰地表露于二氏對于劉勰《文心雕龍》之接受之中,令人對于劉勰文學思想體大慮周深感嘆服。

作者簡介:汪春泓,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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