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強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廣州510275)
清水江大寨子村是貴州省錦屏縣河口鄉的一個自然村,位于清水江與烏下江交匯處一座大山的山腰,屬于中寨行政村,該行政村還包括山寨、就相熟、松包、油榨坊與花果山村。據2001 年統計,中寨行政村有耕地942 畝,其中梯田804 畝,坡地138 畝,林地2 千多公頃,6 個自然村共有289 戶、1 285 人,土地占有率約為人均6 分梯田、1 分坡地、23.4 畝林地;中寨村分14 個村民小組,每組15 戶至30 戶不等。因大寨子村的人口、面積在6村之首,有“小中寨”之稱,行政村的村委會亦設于此。
整個中寨的灌溉條件良好:山上溪流、泉眼眾多,各村均以農為主,采集、放排為輔,青壯年人口以外出打工為主。2001 年,總產值38.5 萬元,人均收入300 元。大寨子村的村民小組收入為7 500元(其中封山育林所得6 000 元、磚瓦廠占地提成700 元、礦泉水廠資源使用費800 元)。
大寨子村迄今有370 余年的建村史,原是一片荒蕪之地,故名“茂光”,后稱“瑤光”。村場負山面江,周邊是耕地與林場,山腳兩江交匯,以前是排筏流運、木業經營的黃金通道。烏下江上有拱橋連接河口鄉政府駐地月亮坪,由紳士姚百萬辟成街道,亦稱姚家坪,一直是趕場的地方。駐足回眸,吊腳樓鱗次櫛比,綴滿山坡。下了月亮坪,江邊木塢人家、船筏竹纜。從碼頭乘船順流下行26 公里是三板溪電站大壩,再行20 公里就到達王寨(錦屏縣城)。
洪武十五年(1382),客籍人士溯沅水而上,居住在月亮坪這塊六七畝的弓形地上;永樂二年(1404),客籍人士更多;順治元年(1644),范姓老祖從湖南隆回桃花坪遷入;順治九年(1652),因江岸狹窄,百余米長的窄地不堪重負,迫使一部分客籍上山結廬,與苗族親密接觸。另據《姜氏族譜》記載,順治十一年(1654),先祖姜春黎攜眷從銅鼓衛(銅鼓鎮) 來到文斗,后遷至大寨子村;雍正七年(1729),客籍已同化于苗族,朝延為彰顯教化,招撫11 寨自治,改稱“茂光”為“苗光”;咸豐十一年(1861),更名“苗光”為“瑤光”;道光廿年(1840),歐陽一姓依附于天柱雷寨;光緒廿六年(1900),唐姓從黎平城關遷入。最后,沿江逐漸形成11 寨,中為大寨,下為文斗。“七七”事變后,吳、楊、姜、陸分別從平鰲、臺江、南路遷入。
2002 年夏,三板溪電站動工,2006 年蓄水,大寨子村的村場和土地被淹沒了三分之一,部分村民開始搬遷。幾年后,城市買房補貼的政策推及開來,加速了搬遷的進程。建設三板溪水庫給地方財政帶來收益,但也使當地居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目前,在開發庫區旅游資源時,注意到湖區景點的建設,卻未考慮封存水下的各種建筑的價值,而它們卻正是該地區歷史記憶的承載者。
2002 年7 月11 日至8 月3 日,中山大學人類學系一個班級的學生來錦屏縣實習,本文作者與助教周玉蓉帶領1 個小組共6 位學生在大寨子村調查。由黔返穗后,指導學生完成調研報告,學生畢業多年,周玉蓉老師也調離單位17 年了。這些年來,因作者諸事纏身,守著一堆調查資料無暇整理,近年來隨著學術欠債日漸還清,減輕了不少心頭的壓力,這時,一個負欠的影子日益浮現,遂開啟塵封的筆記,將這些零散的素材整理成文,一方面可作為建立地方博物館的素材,另一方面可以報答河口鄉民的知遇之恩。
大寨子村原有13 個姓氏,即姜、李、范、王、張、龍、劉、楊、饒、謝、周、潘、區,自龍、楊、饒、區4 姓遷走后,還剩9 個姓氏,各姓皆有來歷。全村通過姓氏、宗親、鄰里、房派及合約組織產生凝聚力。
姜姓占全村人口的80%,雜姓僅占20%。“姜”同姓不同宗,內分湘、浙、贛三幫,其中贛幫又分兩房,此外,還有一些雜牌“姜”,故姜姓有五群:
第一,寨告派。“寨告”苗語意為“舊屋”。該派奉姜寧為祖。族譜曰:“姜寧公由楚南岳州府巴陵縣踵至瑤光”①,是姜姓最早到達大寨子村的房派。第二,寨溜派。苗語“寨溜”是“大房屋”的意思。該派的祖先早先從浙江遷至北斗,后裔又從北斗遷至瑤光。雖然遷來瑤光的時間不如寨告派早,但發跡較快,族人為官者多,有錢有勢,住所皆是寬大房子,故以此得名。該派現有50 余戶,內有30 多戶住在大寨子。第三,皆臘派。在苗語中,“皆臘”之“皆”是種地的意思,“臘”即地角的意思,二字連用,指在地頭種地。該派祖先來自江西,是遷來瑤光最晚的一支姜姓,族人大都比較貧窮,以雇工為生,他們在村中聚居之地,亦稱皆臘。第四,皆螉派。“皆螉”為苗語,意為“在洼地所建的屋宇”,這一派與皆臘派同宗同祖。第五,兄丑派。“兄丑”在苗語中為“聯合”的意思,實際是混合派,相互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清末民初實行保甲制,每十戶組成一甲,每十甲組成一保,不同宗派的幾個姜姓人家毗鄰而居,被編為一甲。久而久之,他們就自認為是一個獨立的群體。
姜姓遷入瑤光之后,其余姓氏陸續遷入,雜姓來源亦各不相同。
李姓原居住山腳清水江與烏下江相交的河口,因發大水房子被沖垮,遂搬遷進大寨子村建屋,現有12 戶。李姓有過一段輝煌時期,正如該地民間歌謠云“姚百萬,李三千,姜家占去大半邊”栩栩如生地把瑤光三大勢力凸現出來。其中姚百萬是位漢商的綽號,原名姚繼周②,道光元年(1821) 由贛入黔。時清水江上游的苗人青布盤頭,短襟裝束,背插利刃,精干強悍。漢苗隔閡較深,互不來往。姚百萬懂苗語、識苗領,做起木材生意,賺了不少錢,豈料地方勢力傾軋,他為眾商所陷。地志云:“道光之時,姚姓富貴雙全,富至百萬,貴至武舉。如今窮無衣止,屋已賣給鄉公所起糧倉。”③李三千是位苗民的雅號,在河口擁有諸多田產山場,后代賭錢敗家。大半邊也是苗民,姓姜,共五個房派,人多勢眾,占了大寨子村半壁江山。姚家斂財百萬,雖取之于民,卻未用之于民,沒有擄獲人心,此乃其敗之成因。姚家在河口稱富,但在更大范圍卻不算什么。如遵義有個馬百萬與姚家比富:道光廿六年(1846),干旱,青黃不接,路有殍尸,秋收又脹死了很多人(久餓之后,不宜猛吃)。馬百萬原名“登科”(意為骨瘦如柴),派來30 只運米船,在河口上游南加鎮搭起蓬子,熬粥救濟災民,一日兩餐,每人每餐兩勺,延續一個月。時馬登科派人到姚家拜訪,姚家用僅有的一個金缽盛水給客人洗臉,馬家客人洗后,故意將金缽連同臟水潑到河里,姚家人驚得目瞪口呆。后來客表示賠償,并邀請姚家到遵義做客。姚百萬去到馬家后連稱:“馬登科才是百萬啊!”馬家發家發了六七代,而姚家只發了一代。馬家在南加施飯以后,姚家就破落了。
大寨子村的張姓祖先于乾隆卅一年(1766) 從贛州牛家巷遷來黎平縣,堂兄跟老板販布,堂弟種田為生,后來堂弟一家遷至瑤光。起初姜姓人不許張姓入住大寨子村,張姓只好住在鄰近的山坡,后來族中有人從軍,官至五品,回鄉后宴請大寨子姜姓,姜姓才允許張姓入寨。
龍姓,原居韶靄村,和姜姓結親,搬入大寨子村,從事耕種、放排營生。
謝姓來自今凱里市盤西鄉謝寨上河村。
潘姓祖籍江西,到河口后,原住井宗,祖先在大寨子村附近一個叫做“九寨”的地點買了田,之后便分了一房過來耕種。潘姓與姜姓結契,認后者為干爹干媽,其子女得以在大寨子村念書,后嗣中有人做過保長。
空間距離是衡量人群關系的指標[1],現將大寨子村各姓氏的屋宇關系圖示如下(見圖1)。

圖1 大寨子村家戶布局示意圖
寨告派有42 戶,依戶口簿登記的序號,分別為20、22、27、28、29、30、49、55、59、60、61、62、103、104、111、112、113、118、124、135、136、142、143、144、145、146、147、148、149、150、151、152、153、159、160、178、179、180、181、182、183 和 184。
寨溜派有32 戶,序號為7、10、16、18、34、36、37、40、41、42、110、114、120、121、131、137、138、139、140、155、156、158、161、163、164、165、166、167、168、169 和 185。
皆臘派有29 戶,序號為2、70、71、72、73、74、75、76、77、78、79、80、81、82、84、85、86、87、88、90、98、99、100、101、102、105、106、126 和 177。
寨告派分布稀散,表明他們遷來此地的時間最早。村北、東北、東和東南面叫做龔板、皆兩、黨先、黨額的地名都是他們的房屋。各戶之間距離寬松,依然按親疏關系,以幾戶人家小單位聚居。
寨溜派的規模次于寨告派,居于村寨核心地帶的大曬坪、義倉和劉家坪之間。
皆臘派偏居村西北一隅,房屋比較集中。
姜姓其余二派人數少,勢單力弱,錯落在以上三大派之間。
雜姓中,李、范二姓基本上是聚族而居。李姓所居之處稱李家,范姓居地稱范家。潘姓的房屋為57 號和58 號,位于村西口文昌古廟附近。在保持聚族而居形態的同時,也有幾個雜姓混居于其他姓氏之中。例如,范家除本姓47 號、48 號、50 號、51 號、52 號、53 號和54 號外,劉姓49 號夾于其中。
居住的位置反映了親疏關系。有的兄弟雖然分家立戶,但仍共住一屋,如68 號和69 號、87 號和88 號;父子分家仍同居一屋的情形也有,例如91號和92 號;舅甥關系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關系,88號、89 號和90 號就是這樣,他們毗鄰而居,顯得親密無間。
由于 1958 年、1977 年、1984 年和 1986 年大寨子村發生過四次火災,新建的房屋位置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基本上還是保持了聚居與混居交錯存在的格局。
當地的宗族觀念甚濃。1950 年以前,大寨子村姜姓的五個宗派,以及人數較多的雜姓(李、范等),各有族長、副族長和會計。他們通過民主選舉產生。選舉通常在清明節舉行,擔任族長的人一般能說會寫、有聲望、家庭經濟條件較好。1991 年,姜姓五個宗派聯合重修族譜,集中了幾百個男子,選出一個總族長,四個分族長。族長的任期沒有規定期限,只要覺得自己老了,記憶力不行了,就可以要求換人。宗族平時不向族人收取費用,清明節才按人頭交納5 至6 元錢,用于買香火、炮竹和聚餐。
大寨子村的宗族主要有四個功能:
第一,組織祭祖。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是春祭,每年清明前夕,外出者一律要返回,即使搬遷到縣城以及鄰近劍河縣的人,也要回來“掛青”(舉旗)祭祖,因故不能返回者,要托人帶錢回來交活動費。各宗派祭祖的時間可以交錯,例如,寨告派是在清明,姜姓其他幾個宗派,有的是清明前一天,有的是清明后一天。通過祭祖,慎終思遠,增強內部凝聚力,發揚創業精神。
第二,處理內部糾紛。凡是爭端雙方屬于同一個宗派,一律由該派族長出面調解。族長解決爭端的依據是族規。族規被載入族譜,其懲罰力度各不相同,輕者教育,重者罰款,更重者革除祖籍。例如,對多次不參加祭祖、掃墓活動,并屢教不改者就會采取嚴厲的懲罰方式。有些事情族長如果解決不了,就讓本村其他人(過去是保長、鄉長,現在是村干部) 介入,用村規民約解決。其中觸犯族規屬于內部事務,而觸犯了政策法律則交給政府處理。宗族之間的糾紛,族長很少出面,別的宗派不服他,一般由地方精英或者干部處理。糾紛與爭端,多由山林、灌溉等涉及利益之事引起,過失較大的一方,必須賠償或者接受懲罰。1992 年,姜姓兩房械斗打死人,肇事者受到法律制裁以后,宗族之間的關系始得恢復。
第三,互相幫助。同一宗族內部互助是普遍現象,涉及各個方面。這種互助會擴大到不同姓氏,這次你幫了別人,下次你有困難也可以得到別人的幫助。
第四,控制婚姻。同宗不婚是大寨子村各姓共同遵守的規則。而同姓不婚,各姓的遵守程度卻不一樣。姜姓五個宗派,雖然同姓不同宗,也不能互相通婚,但可以同別村的姜姓通婚。大寨子村30號、81 號的姜姓媳婦是從文斗娶過來的。雜姓有跟本村同姓通婚的案例,但要受到輩份的限制,輩份不同不能結婚。9 個姓氏的婚姻,各有互相回避的姓氏,村里流傳著一句話:“姜王二姓是一家,劉羅二姓是一家,張李周是一家,潘梁二姓是一家,區楊二姓是一家。”說的就是這些姓氏的禁婚規則。他們的祖上有人結拜過兄弟,有的則是小姓依附于姜姓,于是,彼此就視對方為本家,而本家人是不能開親的。
1.村內族群關系。首先,村民的關系基本上是穩定的,但偶爾也會有矛盾發生。例如,周而復始的爭奪灌溉用水以及山林糾紛。每年農歷三四月后至稻子成熟前,天氣越干旱爭水越嚴重,有時連親兄弟都會互相打斗。自1980 年起,個人分得責任山和自留山,對前者只享有管理權,對后者則享有樹木所有權,土地仍歸集體所有。一般來說,矛盾集中在“自留山”,由于權屬不明確,有的山嶺政府發了證件,有的沒有發,農民不清楚各自的界限和范圍,侵權現象屢有發生。假設某人種了棵樹苗,樹長大可以采伐了,另一個人說這山是他家的,要求分享這棵樹的利益,于是便產生糾紛。但不論是爭水,還是爭山林,糾紛的過程,一般是先理后兵,然后勢力弱小或認為吃虧的一方主動找人調解。
糾紛與爭端之所以集中在山林問題上,概有如下幾個原因:第一,清水江是貴州省的林區,河口鄉林業資源豐富,是歷史上有名的杉木產地,林木的經濟價值對苗民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第二,生產關系頻繁變更引起權屬的急劇變化。土地改革時期,山林重新分配;人民公社時期,山林收歸集體所有;實行生產責任制以后,集體財產解體,形成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使用權重疊的局面,很容易發生混亂。第三,行政區劃變動。村落聚居區劃分的不斷變化,影響了地方利益群體原有的分配關系。第四,林業管理方面的問題。管理體制不完善,一些問題無法解決。錦屏縣政府先后推出幾個處理山林糾紛的文件,但糾紛并沒有中止。
以上連同爭水的原因一起作用于不同的宗族,既體現了族群內部關系,也體現了族群外部、甚至村落組織之間的關系。
其次,禮物流動是一種平和的族群關系,這種關系主要體現在村子內部,也體現在外部。無論紅事(婚禮) 還是白事(喪禮),都要宴請親朋好友,尤其是舅家人④。來客要包禮金,主人要寫禮單,村干部也會送禮金。禮金的多少視各自家庭的經濟能力和與當事人的親密程度而定。來客中路遠者,一般來兩人,其中一人作陪;路近者,一家幾口都可以參加。于是,受禮一方,收一份禮金不能只準備一個人的飯菜,否則會得罪客人;送禮一方,如果去的人多,并非是想把送出去的禮品吃回來,但卻構成這個事實。禮品的形式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貨幣。但凡老人過世,來者必須帶米,表示不是來吃,而是來盡義務,只是借爐灶煮熟而已。紅事與白事場合禮物流動量最大。禮物雖有厚薄之分,但大寨子村人看重禮物的象征意義勝過經濟價值。禮物表征的是友誼,這是最重要的。如果來者家庭較為貧困,禮品可以少帶;反之,可以多帶;就算對方富裕而吝嗇,也不好計較送少了禮金。
送禮有季節性。每年農歷六七月青黃不接之際,每個家庭都較為困難之時,禮物可以少送。七八月收獲季節過后經濟有了轉機,禮物可以送多些。白事沒有規律性,紅事一般在豐收后到過年期間辦。常有這種情況,紅事白事一起辦,先辦喪禮,再辦婚禮,即“白事出門,紅事進屋”,不能顛倒次序。辦白事,要請風水先生擇出殯時日及選墓址。
村子內部的族群關系,很大程度以經濟為基礎。盡管姜姓自認為不會欺負雜姓,雜姓也因姜姓勢大而不敢惹事,事實上還是有以大壓小、恃強凌弱的現象。強大的宗派人口多,經濟條件好,過去還有公田、義山,其收入用來祭祖,他們的號召力大于弱小的宗派。小姓人少,做什么事情都跟在大姓的后面,比如過節、從事經濟活動等。
2.村外關系。第一,空間距離反映出的大寨子村與周圍村落的關系。中寨與里寨這兩個行政村距離很近,其中大寨子村與里寨村的幾個自然村相鄰,由近及遠,依次為河邊村(1 公里)、北斗坡(2 公里)、黨艾(3 公里)、塘東(3 公里)。至于韶靄、加池、格翁和文斗等村寨,與大寨子的直線距離分別為4.5 公里、6 公里、8.4 公里和12.6 公里。村落依據距離遠近與資源分布,接觸頻率呈正比關系,其中大寨子村與北斗坡的關系最為密切。兩村有一塊公共墓地,葬有各自的祖先。他們的山林田地呈“插花”狀態,空間格局促成了兩村生產的緊密互動,也為兩村的糾紛埋下了伏筆;河邊村與大寨子村的關系主要體現在商品貿易方面。河邊村位于河口鄉墟市旁邊,大寨子村的村民經常到這里出售自己的剩余產品,購買日常生活用品和生產用具;上寨、油榨坊距離大寨子村只有兩三百米,兩村絕大多數村民是從大寨子村遷出的。遷出的原因很多,前面說過,大寨子村有過幾次火災,每次幾乎燒光村寨,為了避免火災,年年打醮,還遷走一些人家。有的家戶的山林田土就在上寨、油榨坊附近,為了生產上的便利,也搬遷走了,這些遷到不遠的人家與大寨子村保持著睦鄰關系;至于距大寨子村較遠的其他自然村,“眼不見,心不念”,彼此間的關系相對疏遠,若沒有像紅白事這類大事,彼此間很少來往。但是,隨著電話的逐漸普及,這種空間距離的限制正在慢慢被打破。大寨子村有24 門座機電話,約每8 戶1 門。家里沒裝電話的人家,也可以到有電話的家庭去打。電話突破了地理和空間的限制。在進行調研的時間段里(2002 年),限制當地電話使用頻率的主要原因是話費太貴,他們與自治州首府凱里通話,每分鐘0.5 元,打到貴陽或者更遠的地方,每分鐘1 元。
第二,親屬關系。在村民意識里,先有大寨子村,后有油榨坊等村寨。從大寨子村遷出去另組新村的人家既有姜姓,也有范、李、張等小姓。上寨、油榨坊村是大寨子村的女兒村,北斗坡的村民與大寨子村的“寨溜”同出一轍。遷出去的人與大寨子村村民保留著親戚關系,他們對大寨子村懷有深厚的感情。大寨子村與周圍村子存在著廣泛的通婚關系。本村姜姓人數多,小姓人少,況且小姓間互相通婚,姜姓與某些小姓有禁婚規則,故大寨子村的姜姓主要還是與周圍其它村寨的姓氏通婚。有時候,姻親常常比同姓間的遠親關系密切。例如,大寨子村有一戶姜姓的婆婆過世,除了這家人的近親,送禮最多的是女方娘家的親戚。不僅在紅事白事方面親戚間互相幫忙,在借貸方面,一般情況下,人們也是更愿意找自己的親戚。
第三,節日中的村際關系。大寨子村周邊的村寨興過“楓樹粑節”,鄰近只有少數村寨不過這個節。譬如,加池、文斗、韶靄等村過的是苗節。楓樹粑節是農歷十一月大雪這一天,苗節比較長,從立冬到冬至,要過20 來天。每逢佳節,各寨要舉行“斗牛”“對歌”和“踩蘆笙”等活動,村寨間互相來往頻繁。平時,有的村寨還會組織文藝活動,巡回演出。在國慶節等現代節日中,有些大村還會組織體育比賽。2002 年7 月,在河口墟舉行了斗鳥比賽,并成立了斗鳥協會,吸引了中寨、河口、塘東、文斗等行政村的愛鳥者。這些節日和活動,豐富了村民的文化生活,密切了交往,增進了友誼。
第四,祭祀圈中的村際關系。“觀音誕”是河口重要的地方節日,也是一個祭祀圈,清水江流域的苗侗兩族只是女人才信仰觀音。在每年觀音誕(農歷二月十九) 日舉行慶祝活動,每個月的農歷十九,周圍各寨的中年婦女都要趕到大寨子村的文昌宮祭拜,主要以燒柱香紀念一下,目的為求子求福,此外還有祈福靈驗以后的還福等活動。另外,每家的堂屋都供奉有“天地國親師”的牌位,各村寨還有祭拜“門樓土地公”的習俗。此外,各寨大多有自己的村廟,例如:大寨子村有文昌宮,上寨村有小廟,格翁村有小廟,河邊村有大拱橋巖神娘娘等。祭祀時除了本村人外,也有鄰村人拜祭。這種祭拜共同偶像、消災祈福的共同心愿把不同村落的人聯系了起來。
第五,公益事業中的村落關系。公益是利人利己的事業,它需要利益共沾的各方參與,出資出力。然而在費用的承擔和利益的分配上,存在少投入多回報、免費搭車的心理,往往好事多磨,難以達成一致。如果考慮到苗侗聚居區的貧困,像修橋補路、建設電站等公益事業就更加困難。盡管如此,大寨子村同其他村寨一樣,舍得湊錢出力。建于烏下江的長灘水電站,是上級支持,各村協力完成的。文昌宮是中寨和里寨兩個行政村修建的,兩村共同購買30 畝“廟田”,向兩寨村民招租,供養守廟人,維持文昌宮的正常運作。兩個行政村還共同集資購買“渡船田”。由于清水江阻隔,河流干涸時可以搭橋而過,漲水時就需要渡船。“渡船田”的收益用來養船夫,約有30 畝,分布在本寨和周圍的村子,鄰縣也有分布,并請當地的人耕種,按五五分成,收取的谷子和錢由專門的保管員管理。
第六,歷史事件中的村落關系。道光三十年(1850),洪秀全在廣西舉事,南方各地紛紛加強自保。咸豐二年(1852),黎平知府胡林翼令瑤光舉人姜吉瑞、文斗武生姜含英、河口武生姚廷楨組織民防。他們在“苗款”⑤的基礎上建立起三營團練。瑤光等8 寨稱為上營,文斗等12 寨稱為中營,平略等9 寨稱為下營。各人帶領一營,沿江布防,并由姜吉瑞統一調度。三營的壯丁主要是這29 寨的苗族農民,在抗拒太平軍、保護家園的共同利益驅使下,各寨富戶結成聯盟。
“三魁斗一姚”也是如此。一“姚”即漢族地主姚百萬,三“魁”即三位苗族紳士,韶靄村李榮魁,塘東村姜曹魁和格翁村范正魁。如前所述,姚百萬發家之后,沒有回饋社會,失去民心,家業破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舉辦公務還要找到他家。
1950 年以后,各寨聯合“一致對外”的原則并未隨著社會制度的變更而發生變化。1978 年,通過州政府協調,中寨、里寨、黨艾等7 村接受了“誰建誰有,誰管誰收”的原則,建成長灘電站。人民公社撤銷后,社辦企業垮了,但長灘電站卻不能垮,因為誰都離不開電。作為電站的托管者,鄉政府的電費為每度3 角。作為電站的建設者,收益村每度2 角5 分,5 分的差價表明了產權的歸屬。但鄉政府某些干部把對電站的托管權看成所有權,終于導致2001 年鄉政府和修建電站的7 個村對簿公堂,結果鄉政府敗訴。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7 村民眾空前團結,就像當初修建電站一樣,因為無論哪個村寨都沒有足夠力量完成這項工程,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來與鄉政府爭奪電站的產權。
第七,山林糾紛中的村落關系。自雍正年間(1723-1735) 疏浚清水江河道后,木材貿易逐漸成為地方經濟的骨干,伴隨著原始森林的增值,山林爭奪和糾紛漸漸增多。1950 年以前,大部分山林掌握在地主手中,故山林糾紛主要表現為地主與農民的矛盾,以及地主間的互相欺詐。前述“三魁斗一姚”就是部分苗族山主與漢商之間的利益之爭。自上世紀80 年代開始,村寨作為新生利益主體的角色逐漸突出。因爭山林引起的集體械斗極大地影響了各村的生產與生活。每當糾紛產生,村子內部的人會本能地站在己方立場說話,關系密切的村寨也會聲援他們。1993 年到1999 年,里寨與中寨糾紛不斷,前者指責后者多次偷砍屬于自己山林的樹木,最終不得不由政府出面協調解決。最近幾年,由于國家實施“天保工程”⑥,禁止砍伐山林樹木,山林糾紛減少了。
山區的田地零碎分散,面積不易測量,往往以田地的年產量來進行估算。“石”為容量單位,以稻谷為例,換算成重量,1 石等于75 市斤。過去沒有化肥,稻谷畝產較低,大約在4 石(300 市斤)左右。1950 年以前,姜姓到底占有多少田地,確切的數字不得而知,但依據土地改革劃分的成分,可以想象民國時期大寨子村的土地占有情況。
苗侗聚居區劃分階級成份的標準寬于漢族聚居區。河口鄉劃成份的標準為:有田1 000 石(250畝) 上下的家庭為大地主,300 石至400 石(75 畝至 100 畝) 的家庭為地主,100 石 (25 畝) 左右的家庭為富農,50 石(12.5 畝) 左右的家庭為中農,20 石(5 畝) 左右的家庭為貧農。當時大寨子村劃了10 多戶地主、4 戶富農、10 余戶中農,其他全部劃為貧農與雇農。除了1 戶地主姓李,1 戶富農姓張,其余地主、富農、中農全部都為姜姓。姜姓外的弱小宗派,以及所有小姓全屬貧下中農。可以說,大寨子村九成的耕地為姜姓掌握,其中七成為姜姓大戶占有。富戶當中,寨溜派的家產最多,該宗派在花果山為其祖先修建了一座墳墓,稱“花祖墳”,由青石堆砌成的兩層碑臺,第一層有石獅一對,右為雄獅,左為雌獅抱仔,臺兩邊是一對石桅桿,上面又蹲一小石獅,最上面是青石冢。墓碑上的刻字,其豪華氣派表明了墓主不同凡響的身份與地位。
少數人擁有大量的田地,多數人缺乏生產資料,不得不依附于少數人。小姓為了免于遭到排擠,一種常見的做法是改姓歸依大姓,龍、王二姓就是例子。不過他們改姓之后,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祖宗。改姓姜的龍姓后裔,除了保持自己原來的輩序,在書寫姓名之前,先要提起毛筆在空中寫一個“龍”字,然后才落下筆尖在紙上寫“姜”字。改姓姜的王姓后裔,有兩套神牌,姜姓牌位前置于神龕,王氏牌位藏匿在后面,祭祀時先拜姜氏牌位,再拜本姓宗祖牌位。因是本家,至今姜王二姓不通婚。周姓依附一姜姓宗派的辦法是表面不改姓,實際上互相承認是一家人,清明節同該姜姓宗派一起活動,姜姓則從自己的地盤上劃出周姓建房居住和死后的葬地,至今周姓與姜姓仍不通婚。日常生活中時有小姓受大姓欺負的現象,例如,只有一戶的謝姓人家,堆在田里的木頭被人搬走不敢追查;有兩戶的潘姓人家,開墾了一小塊荒地,種了幾年,因受到一戶姜姓人家干擾,就放棄了耕種。小姓不敢公開與姜姓作對,但會暗中聯合互助,壯大勢力。前面說過,張、李、周姓互不通婚,劉、羅二姓也不通婚,因為他們的祖先曾結拜義兄,彼此視為一家。小姓與姜姓的關系如此,另一方面,姜姓內部也有分化,窮者受制于富者。
大寨子村的村民實行半農半林的生產方式已有160 年歷史,其木材買賣的進行主要是通過放排來實現的。“篙子下水,婆娘款嘴。篙子上岸,婆娘餓飯。”此俗語刻畫出放排同村民生計具有密切的關系。一次完整的木材貿易至少需要五個角色:山主、木商、包工、排工和木夫。其中山主指擁有山林的人;木商指從山主手中買木頭再賣出去圖利的人;包工指監督放排的人,他必須熟悉水路;排工指駕馭木排的人,必須水性好;木夫指砍樹、歸堆或將木材扛到河灘的人。同時還需要至少三個按順時針旋轉的交易圈。木商一般不深入苗寨找山主,而是來到河口住在旅店,他知道旅店受自身利益驅動(留住客人,提高住房率),會盡量為自己提供有用的信息。“木商→旅店→山主”這是第一個交易圈。此中木商同山主訂購好木材,山主找來木夫砍伐,木夫把木材搬到江邊歸堆。“木商→山主→木夫”這是第二個交易圈。之后開始第三個交易圈,“木商→包頭→排工”,即木商找包頭商定好中介費,由賬房傳遞信息、簽合同;包頭找村里有經驗的排工,同時附加一些木材讓排工為他免費運送,賺取額外費用;帳房填好碼單(內容包括木材的數量、大小、特征、印紋、貨主等) 交給包頭,包頭監督排工整排;整排花一天時間,第二天開始放排;放排之前,排工要一起“打平伙”(聚餐);此次聚餐連同沿途的伙食,由包工到木商那里預支,平分給排工,貨到再從工資里扣除。聚餐是為了統一認識、統一行動、齊心協力、增強信心。一旦上排,就不得半路退出。上排之前,如有人提出不去,得到大家同意方可,否則以后誰也不跟他合伙。一年四季,河水大小不同,農歷二三月水穩,早發河口,晚抵王寨。排工到了木行,拿出碼單交給木商,后者檢查木材的數量和質量,若完好無損,則按事先議定的價格發放報酬(放一次排,每人大約可得45 市斤大米的工資)。
排工的工資是用血汗和性命換回來的。放排充滿危險,河道彎曲狹窄、水流湍急,機會稍縱即逝,把握得住,木排就過了險灘,要是稍不留神,就會被江中礁石卡住,任你個人怎么用力,很難將木材取出來,最終往往半途而廢,空手歸來,再叫老板找人去取,最后排工沒有任何收入。如果去硬拼,很多人都會因此而喪命。即使放到縣城,領到工資,回來的路上,難免會遭遇土匪打劫等突發事件。故排工一定是由家境相當貧寒的人來充任。正因為放一趟木材可得40 多斤米(當時算是很高的待遇了。給人雇工,從早干到晚,每天只能獲得2 斤米),雖有重重危險,仍然有人愿意為生計去賣命。
過去單靠種田,貧窮人家只夠維持6 個月的生計,加上放排所得,可以延至9 個月,每年總是有3 個月的生計沒有著落。青黃不接或者災荒年間,常挖野菜、蕨根(秋后的蕨根含有淀粉) 做彌補。急需用錢時,窮人不得不借貸。大寨子村過去有四五家富戶放貸,其中一戶姓李,是個鹽商,其余均姓姜。放貸有風險,如果借方具有償還能力,守信用,就容易獲得借貸,反之,一個一貧如洗、無物可以抵押的人,也就得不到借貸。放貸人家中利息最高的是李姓鹽商,為1.2,即借一塊銀圓出去,滿一年,要還一塊銀圓,外加120 斤谷子(時100 斤谷價為一塊銀圓)。拖延到第二年,利息增加一倍,多還一塊銀圓,外加220 斤谷子。較低的利息為0.5,即借100 斤谷子,滿一年后,還150 斤,如果還不起,來年還200 斤。由于利息低的貸戶不經常放貸,故有時迫不得已,村民也會向鹽商家借貸。這個鹽商1951 年被劃為高利貸者,死在獄中。村里有“父債子還”的習慣,如果向同姓或者親戚借貸,利息可以不同程度地降低。借不到錢的人,不是餓死,就是到本縣土地廣闊肥沃、較為富裕的隆里討飯。
1950 年以后,高利貸絕跡了。困難時期,無法保證溫飽,可向上級申請,辦理相關手續,可以從國家糧站領回一點救濟糧。
中寨村共1285 人,兩性比例為111.35:100,男性多于女性。整個行政村有289 戶、6 個自然村、14 個村民小組。詳見表1:

表1 人口、家戶、組別概覽(2002 年)
根據年齡金字塔(省略),大寨子村村民的年齡結構基本上對稱,左右偏離中心線不明顯。出生時兩性比例是平衡的,可以從0 至5 歲、11 至15 歲這兩個階段找到證據,但在6 至10 歲、16 至20 歲和26 至30 歲這三個階段,男孩比女孩分別多10 個左右,這可能與他們出生的年代存在人為選擇的因素有關;21 至 25 歲、31 至 35 歲和 41 至 55 歲,這三個階段的兩性比例基本平衡;46 至55 歲的男性多于女性;56 至70 歲的女性多于男性;71 至80 歲階段的男性又多于女性;81 至85 歲階段的男性有2人,女性1 人;86 至90 歲階段的男性沒有,女性只有1 人。處在前生育年齡階段(0 至15 歲) 的人數占總人口的35%,生育年齡階段(16—45 歲) 的占40%,后生育年齡階段(46 至90 歲) 的占25%。
運用“兩種生產”理論[2]貫穿“人與環境平衡交換能量的觀點”⑦,大寨子村是個活例。社會既可通過加大生產投入來滿足人口的增長,也可通過控制人口增長來調劑生產規模與水平,但二者不是平衡關系。總體上,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制約著人口自身的生產,當社會不安穩與天氣反常的條件下,加大生產投入不能收到明顯效果時,人口控制顯得尤為重要。大寨子村沒有溺嬰的惡習,婦女懂得用草藥、偏方來避孕、打胎,所使用的藥物主要有以下幾種:牛克膝,草本植物,葉子狹長約有5 寸,根長2-3 尺,莖每隔一段就有一個小包。分紅白兩種顏色,紅色牛克膝要比白色的功效強。用法為牛克膝摻大血藤、棕樹兜煮水,月經后一兩天服用,即可避孕。另外,牛克膝配箭血灰(木本植物) 煮水喝,也可以避孕。加量還可以打胎,但懷孕時間太長,用藥過量就會導致出血,因為這兩味藥屬于跌打藥。紅廣菜,草本植物,桿呈紅色,葉子也可以分泌出紅色物質,凌晨,葉子上的露珠會吸收紅色的分泌物,把這些露珠收集下來,直接喝下即可避孕;定胎藤,草本植物,專治婦女流產,也可以保胎,保男孩用單數藤,保女孩用雙數藤;爬山犁,葉細小,狀如卵形,開紫花,有雌雄之分,紫花中有五角形的為雄花,不是五角形的為雌花。可用這種植物選擇胎兒的性別。雄花加烏骨仔雞(未生蛋的母烏雞),供婦女煎煮服用,同房時,可使其懷男孩,雌花加烏骨子雞(公烏小雞),煎煮服用,可懷女孩;麝,一種動物,本地有產,捉到后提取其肚臍分泌物,一粒粒,黃豆般大小,也稱之為“麝”,取小半粒開水送服,可以避孕,服兩粒一兩個月都不會懷孕,也可以打胎,再多服一點可能導致終身不孕。還有一些避孕、打胎方,如銀匠打銀手鐲時要用酸礬水煮,銀器才會變亮。無論行經前后,喝一小匙煮過銀子的酸礬水可以避孕,但不可過量,否則會有出現絕育、聾啞等危險癥狀。
上述經驗是人們迫于生活壓力摸索出來的,雖然不太科學,但對生存有利。
對于一些無后代人家,如不能生育、未能生男丁、喪子等,村民也有一套解決的辦法助其延續香火。如收養螟蛉子、招上門女婿是最平常的。茲舉幾例:
龍 TY,乳名“炳富”,男,50 歲,老家在劍河縣旺臺鄉,他就是螟蛉子。1958 年隨生父討飯,被龍CS(已逝)收養。當時龍TY 不滿7 歲,生母已死,生父懶惰且有病,也姓龍,炳富無依無靠,生父把他送給龍CS,龍TY 長大后不再回去,娶妻生子,繼承養父母的家業。
姜ZN,有二子一女,曾在林業部門工作,現已退休,其女頂職,他家有四人的責任田(二子、一女、一妻),退休回老家后認他胞弟的兒子做兒子,讓其種田,后來給他討媳婦,并主動幫他帶小孩。為避免外人議論,不遷戶口,對外宣稱是侄子來服侍他。
收螟蛉子必須經過本姓宗族長老同意。養父母要把人家的兒子領走,必須買一些禮物,并送一點錢,象征購買。螟蛉子過門后,要擺酒請親友,家里要打銃放炮,親友要備禮物祝賀。被收養的男孩,很多不再跟老家來往,但也有少數人逢年過節會回老家看看。螟蛉子長大后不認養父母的情況比較少,養父母同螟蛉子的本家原來非親非故,收養成功后,雙方會成為親戚,保持良好關系,有些則老死不相往來。如果收了一個男孩,養母又生了男孩,養父母與原螟蛉子仍舊維持已有的關系。
招上門女婿也能起到螟蛉子的作用,如:
李WL,67 歲,曾在南加鎮林業站工作,他和其妻王ZQ 無子,便為次女CL 招了一個女婿,名字叫做姜HS,負責給李家傳香火,為二老養老送終。
常ZZ,40 歲,有文化,性情溫和,娶了一戶姜姓人家的第五個女兒,自岳父1994 年逝世后,他就從單獨立戶的地方搬到岳母家住,照顧老人。其有二子,經過姜家房族討論認可,長子改姓姜,頂姜家香火,二子仍姓常,續常家香火。
龍JX,34 歲,老家在劍河南加鎮方家村,被大寨子李SW 招為上門女婿,JX 的孩子姓龍。岳父岳母健在時,住在一起,二老雙亡之后,分立門戶,單獨蓋屋。李SW 不在乎龍JX 的孩子姓什么,只要求女婿幫助生產,照顧生活,繼承財產。
半農半林的生產方式下,一年中村民是按照表2 來安排其日常活動的:

表2 農事活動周期
表2 大致反映出經濟活動的內容和順序,這些安排既符合氣候變化,也有時間上的交錯,農忙時林閑,林忙時農閑,不會顧此失彼。
至于放排,也要看時間,但并沒有農時嚴格。木商何時有木頭要運走,排工何時就會下河,除非遇到漲大水或枯水季節。一般而言,每年四五月漲水,危險性較大;春天的河水不大不小,最適宜放排。但如果木商加價請排工急運,即使險情重重也有人去。農忙之時,如果要放排,有牛的家庭,一般會以農活為主而放棄放排,無牛家庭的人才會選擇去放排。否則就要視木商給的價錢而定,如果價格高,有牛家庭的人也會去放排。可見人們對于放排的危險性和經濟利益的考慮有一個常量,經濟利益確實是影響放排活動最主要的因素。
清末民初,大寨子村屬于黎平縣瑤光局⑧,后改局為區,排序第五,稱“第五區”。區政府搬遷至啟蒙寨后,瑤光建鄉,稱瑤光鄉,鄉轄保,保設保長和助教,保轄甲,甲設甲長。大寨子村被編為瑤光鄉第六保,共有九甲⑨。其中姜姓人進入當地正式組織的人居多。保長、助教幾乎都是姜姓。保長的職責是管理鄉政、鄉學,處理糾紛;助教負責壯丁,訓練民兵。寨溜派的姜PJ 跑到廣州考上黃埔軍校,畢業后,官至上校團長,回鄉組織鄉勇,自封副司令。
1942 年以前,大寨子村辦了一所私塾,地點在村西口文昌宮,由村民們湊錢請老師。地主家里有錢,其子弟全都入私塾,而貧寒人家的子弟只有20來人,私塾的教材為《四書》 《五經》 《人之初》《幼學》之類。第二年,該私塾被改為公學,基本運作情況與他處相同[3],學校搬到村中央的義倉,設一、二年級,請格翁人范JF 當校長,由鄉政府發工資,而工資則由保長、甲長向村民征收。1944 年,學校搬到現在河口中學的位置,老師、校長由鄉政府派遣,校長名叫姜YX。教材由錦屏縣教育科供給,有《國語》 《算術》 《地理》 《歷史》四種。
1950 年,根據《鄉(行政村) 人民政府組織通則》,河口成立了鄉政府。瑤光屬于河口。
“土改”前清匪清霸時,大寨子村被鎮壓的共有7 人,年齡在30 歲至60 歲之間,其中有6 人姓姜,1 人姓龍。中國共產黨對土匪采取分而化之的辦法:對于普通成員,組織他們憶苦思甜,改過自新。那些改變思想、擁護共產黨的人,有的后來參加了解放軍,有的還去到朝鮮;對于有血債和頑固不化的骨干分子,堅決鎮壓。1952 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從黔東南的鎮遠縣派了一個營,日夜兼程趕到瑤光,土匪武裝逃到九巷,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解放軍不容易抓到他們,就假裝任命俘獲的一個龍姓土匪為剿匪大隊長,最終將罪大惡極的土匪一網打盡。
“人民公社合作化”期間(1953—1958),互助組、互助社、初級社、高級社等生產組織出現了。1958 年至1982 年,河口鄉改稱“河口人民公社”,大寨子村是其下的一個生產大隊,下轄生產隊,生產隊轄生產組。此時大寨子村還建立了黨、團、民兵、婦聯組織。河口鄉設立了信用合作社、供銷合作社的分支機構。這一時期,黨員、干部都要選擇農民出身的,雜姓占了多數,姜姓只占一小部分,但僅限于那些貧雇農階層。1958 年,“大躍進”時大寨子村辦了三個食堂⑩。
建國以后的30 年間,地主及其子女受到種種限制。1980 年,中央下令給地主摘帽,起初村民都不習慣,地主也格外小心。隨著后者在經濟活動、子女升學等方面取得的成績,大家才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繼而他們又回到了村子的政治舞臺,在正式組織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
大寨子村的正式組織如下(見表3):

表3 村級組織(2002 年)
村民委員會由7 人組成,其中主任1 名,副主任2 名,委員3 名;黨支部由支書、副支書、委員共3 人和其他黨員組成;團支部設1 名書記;婦代會設主任、副主任和委員各1 人;民兵連設連長1人。他們不是一人一職,而是一人身兼數職,故村里只有五六個干部。村委會的黑板上還寫著村里設有調節部、治安隊、綜合治理部、治保會等組織。
村小學屬于正式組織中的一種。1950 年后,大寨子村小學由縣教育局全盤負責,村民代表大會參加學校管理。到2001 年,大寨子村村民受教育狀況見表4:

表4 村民文化程度水平(2001)
男性的文化程度比女性高,女性文盲比較多。在受過較多教育的人當中,姜姓居多,兩個大專生都姓姜。無論男孩女孩,一般讀完小學就有一半人就不繼續讀書了,而讀完初中后,很少有人繼續讀高中。其中主要是經濟原因,其次才是認識問題。孩子稍微大一點,家庭就讓他承擔家務,再大一點,就得到外面打工掙錢,分擔家庭責任。
1950 年以前的民間組織主要有拜神會、自保會、清明會、吃牯會、龍燈會、巖神會等。
拜神會組織打醮,一年一次,有時兩年一次。打醮時村里升旗,村民吃齋,齋戒分三期。打一次醮,最長要49 天,短則7 天。當地紳士主持,鬼師在村中挨門逐戶祓魔,不分姓氏,拜神會的開銷由村民集資,大姓帶頭,捐錢多的人做爐首,鬼師把爐首的名字通訴出來,表示玉皇大帝可以聽見。打完醮后,拜神會發給每家一道符。
自保會,每當新舊政權交替,社會治安就會出現問題。為了杜絕偷盜、搶劫,大寨子村各處居住在一起的人們訂立條約,選一個有能力、有威望的人負責,共同對付外敵。
清明會,也叫做“宗族事務委員會”,有公田和義山,其成員一般家境較好,口才好,與社會各界均有密切聯系,主要承辦宗族內部公益事務,并處理某些糾紛。
吃牯會,活動目的以祭祀為主,娛樂為輔。祭祀時要殺牛,連續三天,頓頓吃牛肉。俗語:“一年吃牯,十年還債。”此活動對生產影響較大。娛樂時有斗牛比賽,也有踩蘆笙活動。牛是一個房族共養的,單個家庭一般不飼養。吃牯會有牯藏頭,從家庭實力強盛、最早遷入的宗派中選人充當。由于吃牯浪費很大,1950 年后,村民自動取消了這個活動。
龍燈會屬于娛樂組織,春節時組織村民演花燈、龍燈,文化大革命時期(1966—1976),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代替,現在由文化所代替其功能。
巖神會,屬于公益組織。村莊內外有不少巖石崇拜場所,如龍角巖、雞翅膀、豬嘴巖,在大拱橋,還有巖娘菩薩。修補橋路、拜祭巖石菩薩之類的事情就由巖神會來承擔。
家庭也屬于非正式組織。大寨子289 個家庭,人口規模和家庭數量的關系如下(見表5):

表5 家庭規模和比例(2001)
1950 年以前,大寨子村以聯合家庭為主,大家庭成員多,祖孫生活在一起,分了家的兄弟也住在一棟大房子里。在這種傳統的自然經濟條件下,整個家庭生活顯得比較穩定。上個世紀80 年代以后,家庭規模發生了很大變化,核心家庭增多,家庭成員越來越少。但父母跟幼子一起生活的習慣沒變。在表4 中,1 口之家有21 戶,他們要么是單身男女,要么就是女兒出嫁后留守房屋的孤寡老人。有一個姓饒的9 口之家,是個主干型的家庭,家庭成員有三代,他們是祖母、父母和叔叔、五個子女。3口之家不完全是核心家庭,只要有成員遷出,就會出現家庭人口減少的情況。隨著社會的發展,家庭規模越來越小,穩定性下降,另一方面,又是對現代社會的一種適應。
從上述描述中可以看到清水江上游苗族文化的表層和潛質。作為一種有生命力、有個性的文化,大寨子村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與精神文化反映了沿江苗寨的歷史。村中各種組織、族群關系以及謀生之道是苗族適應環境的非凡表現。研究文化變遷須注意動力。大寨子村的舊貌是個支點,從“內推外拉”理論來看文化的新舊差距,這就是文化變遷。一般以為“外拉”是國家目標的牽引,“內推”是追求幸福的欲望。但二者力量不是相等的,最近幾十年,在清水江地區,外拉力大于內推力,三板溪水庫就是例子,把兩岸村莊淹得七零八落,文化舊貌消失了。內推則產生“窮則思變”的結果,村民部分搬遷或整體搬遷,離開物質稀缺、教育醫療稀缺的窮鄉僻壤。因此不同民族如何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保持和發展自身文化,的確是個嚴峻的問題。
注釋:
①參見佚名纂修《姜氏世族》序。
②關于姚百萬(姚繼周)的掌故,民間流傳多種說法,市面也有多種文獻,本文只勾勒梗概,詳細參見錦屏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錦屏縣志(1991-2009)》下冊,北京:方志出版社 2011 年,第 1318-1321 頁。
③姜夢鰲:《塘東寨志》第9 頁,民國三十二年(1943)纂修。
④中寨有“娘親舅大”之說,可謂母權制的遺跡。
⑤“款”是苗、侗、布衣、水等民族村寨中帶有農村公社性質的一種社會組織。有大小之分。小款由三五個或者一二十個毗鄰村寨組成,大款由若干小款組成,范圍可達百里之外。入款的村寨有相應的權利義務。明代后期,款的性質打上了階級的烙印。
⑥“天保工程”是1999 年長江中下游遭受特大水災之后,國務院決定長江上游原林區不再從事林業生產,只種不伐,避免水土流失造成中下游河床升高,引起水災。
⑦持論人有馬爾薩斯、萊斯利·懷特、朱利安·斯圖爾德、拉帕波特、馬文·哈里斯、維達、內廷、康克林、莫蘭、艾倫、巴利等。
⑧“局”是國民政府對少數民族聚居區所設立的高于鄉、低于縣,相當于區一級的建制。
⑨姜夢鰲:《塘東寨志》第44 頁,民國三十二年(1943)纂修。
⑩1958 年在全寨的上、中、下三地各辦了一個食堂,食堂撤銷后,上寨、中寨、下寨的名稱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