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林, 黃 雨
(凱里學院,貴州凱里556011)
2011 年《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2011—2020年)》明確提出“在民族地區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1]。這成為近年來在少數民族地區以及其他貧困地區施行推普工作的主要政策依據。然而,目前少數民族地區語言使用情況如何,推廣普通話還存在哪些困境,值得進一步探究。
在扶貧工作過程中,語言的經濟價值逐漸凸顯。學界從理論層面進行了探討。李宇明[2]認為,語言可以扶貧,認識語言的扶貧功能將為貧困人口和貧困地區筑起脫貧的語言大道,能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和文明進步。王春輝[3]認為,語言與貧困問題研究主要涉及語言與貧困的相互影響以及語言能力與經濟發展的關系。陳麗湘[4]指出,國家語言政策與扶貧減貧戰略在政策理念、幫扶對象以及發展目標上高度契合,有效提升了貧困群體的可持續發展能力,為國家社會經濟發展構筑起了堅實的語言溝通橋梁。中國語言扶貧的實踐經驗對于消除絕對貧困后建立緩解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蘇劍[5]闡述了語言扶貧的理論邏輯、經驗支持,并提出研究民族地區群眾國家通用語言習得的影響因素、開發民族語言資源以及市場化服務等語言扶貧的實現路徑。以上研究從理論層面證實了語言的經濟屬性以及通過語言實踐助推中國脫貧減貧事業的可能性路徑。杜敏、劉志剛[6]指出,在鄉村振興背景下,語言扶貧的可持續發展需不斷拓展其內涵,才能真正實現鄉村的人才振興、文化振興和產業振興?!秶艺Z言文字事業“十三五”發展規劃》提出:“以提升教師、基層干部和青壯年農牧民語言文字應用能力為重點,加快提高民族地區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普及率。加強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教學,確保少數民族學生基本掌握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盵7]由此可以看出,語言扶貧工作是國家精準扶貧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能有效幫助貧困人口提高基本素質、交往能力以及獲取知識和信息的能力。
2020 年底,全國832 個貧困縣全部脫貧摘帽,標志著我國脫貧攻堅目標任務已經完成,確保從脫貧攻堅平穩過渡到鄉村振興。習近平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指出,要切實做好“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的各項工作[8]。作為扶貧階段的產物,“語言扶貧”已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任務。在現階段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過程中,要從以提升國家通用語言能力為目的的“語言扶貧”轉向開發語言資源,以語言為工具,促進當地語言文化資源傳承、提升語言服務能力,助力國家鄉村振興戰略。
2020 年底以前,從江縣是貴州省貧困發生率最高的縣,也是全省脫貧攻堅的重點和難點。2020 年11 月23 日,貴州省政府新聞辦召開發布會,宣布從江縣等9 個國家掛牌督戰的貧困縣退出貧困縣序列,下一階段的工作重心轉向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苗族聚居的黨郎村曾是從江縣典型的少數民族貧困村,調查其語言使用現狀,探索在當地推廣國家通用語言的困境,具有區域典型性和代表性,也有助于了解其他少數民族地區的語言服務困境?;趯h郎村村民的語言使用現狀進行的調查研究,本文擬結合鄉村振興戰略的總體要求,針對語言使用存在的問題與困境,探討民族地區通過語言服務推動鄉村振興工作的實踐策略。
黨郎村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從江縣加鳩鎮,截至2020 年5 月31 日,黨郎村共有135 戶469 人,其中男性252 人(53.73%),女性217 人(46.27%),全部為苗族。未脫貧42 戶141人,占人口總數的30.06%,是從江縣貧困發生率較高的鄉村。筆者于2020 年6 月2—15 日對黨郎村村民語言使用情況進行實地調研,內容主要為黨郎村民族語言使用現狀、黨郎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現狀以及黨郎村村民的語言態度等。調查主要采用半結構式訪談、集體訪談和觀察的方式進行。
黨郎村位于黔東南州從江縣,靠近黔南州荔波縣,接近廣西壯族自治區河池市地界。囿于歷史上交通不便,與外界聯系較少,黨郎村村民使用的苗語與黔東地區苗語差異較大,是黔東苗語次方言中一種比較特殊的地方話,下文統稱“黨郎苗話”。作為單一民族的苗族聚居村,黨郎村內部日常交流均使用黨郎苗話,全體村民都會說流利的黨郎苗話。村民對苗族文化有強烈的認同感,且苗族文化在黨郎村保留較為完整。黨郎苗話與同在從江縣加鳩鎮的加牙村、長牛村村民使用的苗話差別較大,基本無法相互溝通,與鄰近的加勉鄉部分村莊也不能溝通。
以下分別對黨郎村不同年齡段村民、不同性別村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進行調查。
1.不同年齡段村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
0—2 歲的嬰幼兒群體語言能力尚不健全,3—6歲的學齡前兒童由于家庭影響存在被迫選擇語言的情況,7 歲及以上的村民才有自主選擇語言的能力。筆者調研期間,黨郎村年紀最長的老人為86 歲。因此,本文將黨郎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調查對象的年齡設定為7—86 歲,分為3 個年齡段,調查對象共422 名。
調查顯示(詳見表1),黨郎村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人數為261 人,占人口總數的61.84%。黨郎村7—18 歲年齡段共35 人,全部為在校學生,均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19—40 歲的青壯年群體133 人中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人數為123人,占該年齡段總人數的92.48%;41—86 歲中老年群體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人數為103 人,占該年齡段總人數的40.55%。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黨郎村青壯年群體的國家通用語言使用狀況明顯優于中老年群體。根據調查得知,7—18 歲群體正在接受學校教育,19—40 歲群體是外出務工的主力軍。由此可知,學校教育及對外交流是民族地區居民學習國家通用語言的重要渠道。受教育程度與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水平呈正相關。

表1 黨郎村不同年齡段村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
2.不同性別村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
不同性別村民的國家通用語言能力也不同。黨郎村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村民有261 人,其中男性186 人,占比高達71.26%。
如表2 所示,黨郎村7—86 歲村民共422 人。231 名男性中,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有186人,不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的有45 人;191 名女性中,75 人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116 人不能流暢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根據訪談得知,現階段青壯年勞動力在學齡期受教育層次低,當時學校的課堂教學語言多為苗語或從江方言,輟學后學習國家通用語言的主要途徑是外出務工。而該村男性外出務工人數遠超女性,女性首次務工一般選擇跟隨男性長輩或婚后隨同丈夫一起外出,基本沒有女性單獨外出或集體外出務工的情況,因而接觸國家通用語言的機會和渠道較男性少。

表2 黨郎村不同性別村民國家通用語言使用情況
勞動力轉移就業是黨郎村村民增加家庭收入的主要渠道,但外出務工青壯年的普通話水平參差不齊。調查顯示,語言態度對村民的語言水平、思維方式以及家庭經濟狀況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相較于留守村民,黨郎村的外出務工村民更加認同普通話的價值及其與家庭經濟收入的關聯。下文即以黨郎村A、B、C 三個家庭為例,說明不同語言態度對其家庭的影響。
1.家庭A 案例調查分析
黨郎村村民X,女,苗族,現年52 歲,婚后隨丈夫到廣東某市打工,幫助一位老板照料荔枝園。平時X 的丈夫用簡單的普通話和老板溝通。X 與外界人員基本沒有任何交流,和丈夫的溝通全部用黨郎苗話進行。在廣東工作期間,X 曾嘗試獨立務工,但因語言障礙放棄。外出打工5 年后返鄉(期間未回家)。X 能夠聽懂部分普通話,但對使用普通話產生抵觸情緒,至今未成功習得普通話。其丈夫對調查者說:“她當時(在廣東) 不敢出門,因為不懂普通話嘛!一個人也不敢去菜場買菜啊什么的。有事的時候,我和老板兩個人說(溝通),她和我一起做活路(干活) 就好了。……現在回家她就很舒服,大家都說苗話啊!……現在我一個人出去打工,她就在家了?!瓕κ杖胗杏绊?。”
該家庭的外出務工勞動力從2 人減少到1 人,家庭經濟收入受到直接影響。
2.家庭B 案例調查分析
黨郎村村民Y,男,苗族,現年48 歲。通過訪談得知,Y 小學肄業(文化程度為小學三年級),因老師上課不說普通話,在校期間未學習過普通話。后經人介紹與親戚前往廣西某工廠務工,務工初期因語言能力不足且文化程度低,務工內容多為體力活,工作艱苦、收入低,之后逐漸習得普通話,目前交流無礙。因此,Y 對子女的教育非常重視,希望創造良好的環境,讓自己的孩子好好學習。問及子女學習普通話的渠道,Y 說,“現在條件好了,學校里都說普通話,回家看電視、看手機也能學習普通話。平時在家,我也會和他們用普通話聊天?!銈儯ㄕ{研團隊) 來了,他們也可以學習普通話。……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上大學,有穩定的工作?!?/p>
該案例中,Y 對下一代的語言教育非常重視,能夠有意識地影響家庭成員進行語言學習,對家庭成員的語言管理更加明確。
3.家庭C 案例調查分析
黨郎村村民Z,女,苗族,現年49 歲,曾和丈夫、親戚、鄰居一起到浙江務工多年。因工作溝通需要,Z 在務工過程中逐漸學會了普通話。逢年過節回家會積極督促子女學習普通話。Z 說:“剛到浙江時,老板安排活路(工作),有的時候聽不懂,我就問老公、問朋友。一兩年后,聽懂(普通話) 我就知道怎么做,工資就多啦!……我懂(的) 比以前多了,感覺很好呀!可以去買東西,逛街!”“我看電視,也和其他外地人聊天。”“會說普通話,我就能幫寨子里的親戚、鄰居們?!步趟麄??!?/p>
該案例顯示出Z 有較強的語言意識,也會主動進行自我語言實踐,充分認識到會說普通話的語言優勢:能直接幫助其提高經濟收入。Z 還初步影響身邊的同伴、家庭成員的語言實踐。目前Z 已回鄉創業,成為黨郎村的致富帶頭人。
從上述個案可以看出:1.案例中非學齡段村民的語言意識基本產生于外出務工過程中,這部分村民普遍認為普通話重要,對提高經濟收入有較大幫助。但大部分留守村民對此沒有意識。2.外出務工人員的語言能力個體差異明顯,積極的語言實踐者能更快掌握普通話,會對家庭成員和親友產生帶動作用。3.個別家庭成員能夠主動對家庭內部其他成員的語言使用和學習進行干涉。
綜上所述,黨郎村的語言使用現狀具有以下特點:第一,黨郎村村民對本民族的語言文化認同度很高。第二,黨郎村村民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學校教育對普及國家通用語言的作用非常明顯。第三,本民族語言的交際功能在該地區已受到局限,對當地村民發展經濟、提高生產生活水平產生諸多不利影響。
基于黨郎村村民的語言使用現狀,筆者認為,黨郎村村民的語言使用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四個方面的困境:
作為地方優勢語,苗語是黨郎村村民的主要交際用語。黨郎村村民所使用的黨郎苗話沒有可以書寫的文字。因此,該村村民無法有意識地、主動地使用文字記錄的方式保護當地的語言和文化。黨郎苗話與周邊村寨苗話之間的差異較大,其適用范圍狹小。究其原因,黨郎村位于月亮山腹地,與周邊村寨距離較遠,交通不便,這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內嚴重限制了該地區村寨之間的交流與互鑒。該地理劣勢給當前的鄉村振興工作也帶來較大挑戰。
黨郎村村民的國家通用語言能力遠低于本民族語言能力。青壯年群體是家庭經濟收入的主要依靠,但部分青壯年群體由于不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無法與外界有效交流,外出務工的積極性受到嚴重打擊。調查顯示,截至2020 年5 月31 日,黨郎村外出務工人員為136 人,74%選擇到從江縣內務工,22%到省外務工,4%在縣外省內務工,大多從事建筑行業、加工制造業以及種養殖業等。因學歷低、普通話水平低等原因,黨郎村村民出省打工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賺錢較難。外出務工人員會說普通話、基本識字就可以進工廠工作,而其他人只能選擇不需要特殊技能和太多語言交流的工種。國家通用語言能力較弱成為當地村民發展經濟、實現生活富裕及產業興旺的工具性阻礙,生活富裕、產業興旺的目標實現受到很大限制。
強烈的民族認同感有利于傳承和發揚民族文化,但受制于較為單一的語言工具和環境,黨郎村村民對外交流、互動和傳遞信息的能力弱,使民族文化的價值轉化受到了限制。在推進文化產業發展的進程中,一方面,長期處于單一語言環境的黨郎村村民對主流經濟、社會活動的認知和理解有限,對語言資源、語言文化的價值認識不足。村民們表示:不覺得大家習以為常的傳統風俗習慣、交流互動方式等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更談不上將其上升到產業發展的角度。民族文化向文化產業轉化發展的可能性極大受限。另一方面,受限于村民對外傳遞信息的能力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交流的能力,民族文化直接轉化為經濟價值缺少了必要的媒介。語言因素導致的信息傳遞能力弱使其對黨郎村鄉風文明建設的價值體現未發揮出應有之義。
區別于宏觀層面的國家語言政策,家庭語言政策是從家庭層面研究語言使用的重要領域。King K.A.等[9]認為,家庭語言規劃能夠為家庭成員的語言觀念、語言選擇、語言實踐等方面提供理論依據。在黨郎村的調研中發現,當地村民對家庭語言教育這一概念比較陌生,對其多呈現出順其自然的態度,認為語言教育是學校的責任,與家庭教育關系不大。長期以來,社會因素如語言理念、語言態度等對黨郎村村民的影響甚微,黨郎村村民在家庭語言教育方面的意識不足,尚未充分認識到語言因素對提升自我、改善經濟條件和培育人力資本的作用。
2005 年,李宇明[10]首次提出“語言服務”這一學術概念,在學界引起了較大反響,同時也推動了我國語言服務的實踐活動。廣義的語言服務有專業語言服務和行業語言服務之分,專業語言服務是提供語言產品的服務,包括語言翻譯、語言培訓、語言技術、語言支持等方面的服務;行業語言服務主要是依附在各個行業領域的以語言作為工具、手段的語言服務[11]。脫貧攻堅時期以提高國家通用語言能力為目標的“語言扶貧”已初見成效。脫貧后的廣大鄉村地區,既面臨著為進一步提高生產生活水平而繼續學習國家通用語言的現實需求,又面臨著保護傳承民族文化的歷史重任。單純的學習或培訓式“語言扶貧”已經不能滿足鄉村發展的需要,以技術為支撐的專業語言服務和以語言為工具的行業語言服務恰好契合現階段鄉村振興工作的需求。所以從“語言扶貧”轉向“語言服務”,通過語言服務支持鄉村振興是新時代的需求。
基于黨郎村村民的語言使用現狀與困境,筆者總結并提出以下三條可以在民族地區廣泛應用的語言服務策略,以此助推廣大少數民族地區實現鄉村振興。
鄉村振興的關鍵是產業振興。發展民族語言資源產業是通過語言服務促進鄉村振興的重要途徑。第一,大力挖掘民族地區歷史語言文化資源,發展旅游和藝術文化產業。將本民族的語言文字與旅游、美術、音樂、影視創作等領域相結合,既能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差異化精神需求,又能提高當地村民的經濟收入。第二,在進一步強化普通話培訓的基礎上,幫助民族地區村民通過抖音、快手、微視等短視頻平臺,把本民族的語言資源和文化資源推向公共視野空間,引入市場運作機制,建立更有效、更長效的民族文化傳承與保護機制。
在鄉村振興過程中,要以人才振興為導向,切實提高當地村民的語言應用能力與語言服務能力。第一,進一步加強對基層單位工作人員的普通話水平培訓,提升基層組織的語言服務能力。第二,下沉語言服務培訓工作,將普通話水平培訓工作下沉到村級單位,以普通話二級乙等水平為目標,分批次選拔中青年村民骨干進行普通話專項培訓,將推普工作納入民族地區的鄉村振興工作。第三,加強中小學學校教育,通過提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素養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第四,強化民族地區的家庭語言規劃意識,家庭、學校、政府三級聯動,共同培養熟練掌握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雙語人才,為鄉村振興有意識地培育語言服務人才。
語言是文化的重要載體,2017 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指出,要“大力推廣和規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保護傳承方言文化”[12]。少數民族文化振興,不僅要使用規范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還要積極保護和傳承本民族語言文字。一方面,深入挖掘本民族語言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提高對本民族語言資源、語言文化的價值認識,積極探索本民族文化價值轉化。另一方面,在民族地區推廣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幫助拓寬民族地區群眾的表達渠道,著力提升信息傳遞能力,加強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和經典文獻的保護和傳播,推動民族地區的鄉風文明建設。
鄉村振興是新時代的重大國家戰略。與之相配合,語言服務能夠促進民族地區產業振興、文化振興,有助于培養人才,保證民族地區在推廣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同時,保留和傳承本民族語言,并將本民族語言中阻礙經濟發展的不利因素轉化為具有民族特色、振興民族地區經濟的有效資源。因此,科學、合理、有效的語言服務是助推民族地區鄉村振興的重要實現路徑,值得語言工作者和政策制定者進一步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