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欣怡
2019年1月26日,筆者拜訪沈惠民①沈惠民(1938— ),男,上海洋涇清音班第三代絲竹樂人,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杭州朝暉絲竹隊隊長。先生了解杭州朝暉絲竹隊的基本情況。在交談中,他提及朝暉絲竹隊是上海洋涇清音班、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延續(xù)。由此,筆者為三個樂社前后貫穿的特點所吸引,展開了進一步理解三個樂社文化傳承的研究。
后續(xù)田野考察中,筆者在絲竹樂人沈惠民、顧駿②顧駿,(1937— ),男,上海洋涇清音班第三代絲竹樂人,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副組長,杭州朝暉絲竹隊核心成員。的敘述中得知,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存在時間雖然僅4年,但從樂人心理、經(jīng)濟效益、社會影響等角度來看是樂社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鑒于此,本文以1985至1989年浙江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為鏈接點,探討其“前世”—上海洋涇清音班與“今生”—杭州朝暉絲竹隊的變遷過程。沈惠民、顧駿是貫穿這三個樂社的核心成員,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1909至1966年上海洋涇清音班、1985至1989年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2002至2020年杭州朝暉絲竹隊的合樂表演、組建創(chuàng)班、傳承下一代的快樂與艱辛。
在目前民族音樂學視角下相關(guān)江南絲竹已有研究成果中,多以絲竹樂演奏傳統(tǒng)整體闡釋、絲竹樂社文化變遷及絲竹合樂的文化隱喻為研究對象。③參見〔美〕韋慈朋:《江南絲竹音樂在上?!?,阮弘譯,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伍國棟:《一個“流域”兩個“中心”—江南絲竹的淵源與形成》,《音樂研究》,2006年,第2期;《環(huán)太湖地區(qū)的樂社傳統(tǒng)—蘇南“絲竹繁興”的人文歷史背景研究》,《中國音樂》,2007年,第1期;《江南絲竹:樂種文化與樂種形態(tài)的綜合研究》,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0年。齊琨:《歷史地闡釋:上海南匯絲竹樂清音的傳承與變遷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年。李亞:《“玩”音樂作為一種社會記憶—上海湖心亭茶樓江南絲竹的歷史敘事》,《音樂藝術(shù)》,2019年,第3期。本文將以口述史的研究方法重構(gòu)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前世與今生的相關(guān)樂人經(jīng)歷、曲目傳存、活動轉(zhuǎn)變?nèi)矫鎯?nèi)容,意在展現(xiàn)一個樂社近百年的流變及跨地域的傳承。
上海洋涇清音班為樂人沈允中、沈家麟秉持讓洋涇“鬧猛”④鬧猛:吳語詞匯,熱鬧的意思。起來的初衷所建,并在第二代絲竹樂人沈遠根、沈福根帶領(lǐng)下,于上海浦東迅速有了影響力。
清音班成立之初,多為家庭成員之間的小型絲竹聚會,以自娛自樂為主。此外,一些洋涇的絲竹愛好者也常參與合樂。據(jù)沈惠民回憶,家中幾乎每日奏樂。沈福根家的兩張八仙桌是樂人絲竹合樂之“所”,樂器掛滿飯廳墻壁,有需自取即可,合樂時間不固定,隨性而為。
我小時候家里面弄點八仙桌,他們把揚琴在上面一放,二胡、琵琶、笛子一排,家里像個樂器店一樣,有支簫,掛滿的,都是朋友的,時間也不固定,來了就好。⑤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月26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隨著合樂逐漸紅火,清音班邀請上海各地絲竹名家前來參與活動。對名家造訪,沈惠民印象很深:
我們家小時候比較有錢,請得起一批人,如孫裕德、周皓、周惠都到我們家來,他們演奏的絲竹樂都是高技巧的,一些教授都是江南絲竹出身,有功底,像王乙就是。⑥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1月3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清音班不僅注重絲竹合樂,而且還培養(yǎng)第三代絲竹樂人,沈惠民便是。他十歲初奏絲竹,開始多為獨自練習,待對旋律更為熟稔,就與顧駿、唐文龍、唐文虎合樂。對于兒時經(jīng)歷,沈惠民提及:
我開始學絲竹時,自己搞搞,到稍微有點會了,顧駿、唐文龍、唐文虎吃完晚飯沒事了,把揚琴搬到路上,中間放好,幾個人坐在那里玩,弄堂里好多小青年、學生圍過來聽我們演奏。⑦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1月3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四人皆有所長,其間四人常換位演奏。就四人樂器編制、玩樂經(jīng)歷,顧駿言及:
我們四個人,唐文虎可以拉二胡,可以彈中阮,唐文龍可以拉二胡和敲揚琴,我吹笛子,沈惠民是敲揚琴的。我們四個人年三十弄一個晚上,每年都這樣。平時吃好午飯弄,放學回來弄,晚上也一樣。到了家里先搞,搞完吃晚飯。⑧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顧駿;采訪時間:2019年11月5日;采訪地點:顧駿家。
1959年,因工作需要,絲竹樂人沈惠民、顧駿從上海赴杭城生活。
1980年后,杭州市文聯(lián)組建“杭州市西湖民樂社(籌)江南絲竹組”,沈惠民、顧駿加入。1985年受杭州黃龍洞邀請,他們帶領(lǐng)江南絲竹組進駐仿古園進行絲竹展演,小組改稱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
樂社演出時間較固定,每天上午9點、下午1點開始,進行兩場三小時的商業(yè)演出。樂人薪酬為6元/天,月收入180元,沈惠民稱:“這樣的薪資水平,當時可謂是一級標準?!雹岵稍L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1月3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在黃龍洞商演興盛的同時,上海洋涇清音班的沈福根、沈稼苑、唐文德、沈日新、王贊廷等及與清音班交往甚密的絲竹名家也常趕至黃龍洞一同進行絲竹展演。沈惠民回憶絲竹前輩、名家到訪黃龍洞的場景時說:“當時上海的老先生來我們樂社一起演奏,陳重老前輩經(jīng)常來。周皓說我要去黃龍洞跟你們一起?!雹獠稍L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1月3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得益于改革開放獲定點商演機會,既保證生存情況又贏得社會影響力。直到1989年,受社會因素影響,黃龍洞只允許游客參觀,絲竹樂社撤出仿古園,交流活動停止。
沈惠民作為黃龍洞絲竹樂社的領(lǐng)袖,面對樂社被解散的現(xiàn)狀,并未放棄組建樂社、傳承絲竹。2002年,沈惠民邀請王宗祥?王宗祥(1941— ),男,杭州朝暉絲竹隊秘書長。、吳洪、顧駿、范世福四人10月17日在朝暉二小排練,這代表杭州朝暉絲竹隊的建成。沈惠民詳細講述了絲竹隊的建立過程:
我們是群眾性組織,原來是市文聯(lián)領(lǐng)導。后來市文聯(lián)不允許搞下面的組織,那我們到朝暉小學。(19)95年,我、王宗祥、吳洪想建立江南絲竹隊,但那時還沒完全恢復。2002年,我請了幾個人開始恢復活動,10月17日,范世福、顧駿、我、吳洪、排練《行街》《紫竹調(diào)》。?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民;采訪時間:2019年1月26日、11月3日;采訪地點:沈惠民家。
2005年,杭州朝暉絲竹隊聲名鵲起,朝暉二小卻不再提供排練場所。經(jīng)王宗祥聯(lián)系,2006年絲竹隊搬至東方豪園小區(qū)。沈惠民說:
絲竹隊隊伍擴大了,小學里不能搞,后來搬到東方豪園,業(yè)管會也挺支持,說我們叫東方豪園江南絲竹社,那我們就叫東方豪園,大家只要可以搞江南絲竹就開心。?同注⑥。
2015年樂社再次面臨沒有活動場地的尷尬情形。王宗祥聯(lián)系朝暉街道,街道將文化站三樓排練廳作為合樂場所,沈惠民對樂社更名的細節(jié)有以下回憶:“后來東方豪園會館要租出去,我們聯(lián)系朝暉街道,到朝暉文化館樓下活動,他們問我們能不能叫做金朝暉,我說只要給我們搞江南絲竹就可以。”?同注⑥。
由此杭州朝暉絲竹樂社更名為“杭州金朝暉絲竹樂社”活動至今,樂社的合樂時間相對固定,為每周四下午1:30,由樂人自帶樂器自愿前往。據(jù)沈惠民描述:“活動一禮拜一次,固定在禮拜四下午1:30開始,玩2個小時,高興的話3小時也不一定,也沒有什么報酬。像我這么遠的路每周也要去。”?同注⑤。
經(jīng)歷世事變遷,上述三個樂社在資金來源、社會身份、傳承模式上各有不同。(見表1)

表1 樂社類型區(qū)分表
在資金來源方面,上海洋涇清音班由沈允中家承擔開銷,包括樂器、錄音、樂譜等音樂資料、宴請等費用;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收益主要來自定點商演;杭州朝暉絲竹隊幾乎沒有報酬,開銷由樂人平攤。
就社會身份來說,上海洋涇清音班為洋涇民間絲竹班社;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隸屬杭州市文聯(lián),擁有官方樂社身份;杭州朝暉絲竹隊不從屬于任何機構(gòu),是杭州民間絲竹樂社。
從傳承模式而言,洋涇清音班為家族傳承與師徒傳承并行模式,以沈氏家族成員為主,部分樂人通過拜師學習絲竹;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商演活動為傳承提供良性循環(huán);朝暉絲竹隊則以組建二梯隊、培養(yǎng)更年輕的樂人以期絲竹續(xù)存。
總體而言,1909至1966年間,沈允中、沈家麟得浦東絲竹風尚之先,沈遠根、沈福根不僅致力于提高合樂水平,還培養(yǎng)了第三代絲竹樂人,使清音班得以發(fā)展。1985至1989年,沈、顧二人組建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定點進行絲竹商演,不僅使樂人在經(jīng)濟上有所回報,還提高樂人的社會地位。2002至2020年間,沈、顧二人退休后建立杭州朝暉絲竹隊,推動江南絲竹的續(xù)存。
筆者據(jù)沈惠民手抄資料及對金朝暉絲竹樂社的實地考察,獲得豐富的曲譜資料。比較三個樂社的演奏曲目,其演奏存在傳承與變遷。(見表2)

表2 樂社演奏曲目增減表
1.上海洋涇清音班(1909—1966年)
1909至1966年,大量樂譜、磁帶通過貿(mào)易傳入上海,沈福根常會購買一些時新的樂譜、磁帶,并選擇旋律優(yōu)美的曲子,謄抄匯集成手寫譜,其中涉及江南絲竹、廣東音樂、潮州音樂及其他傳統(tǒng)器樂曲等。
沈惠民說:“我們譜子來源主要是我叔叔,他有蠻厚一本手寫譜,一個譜子出來有一個對應的唱片。沒這些唱片和譜子,根本弄不出來?!?同注⑥。
民間小調(diào)的演奏,據(jù)沈惠民?同注⑥。與其胞妹沈惠君?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沈惠君;采訪時間:2020年3月20日;電話采訪?;貞洠瑥乃麄冏孑叄s生于1884年)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類曲目主要用于婚禮儀式,其中《小清音》《老六板》常被清音班演奏。
清音班的演奏曲目以八大名曲為主,沈惠民曾言:“八大名曲在叔叔參加上海洋涇清音班時已流行,《中花六板》是每次必奏的曲目。”?同注⑥。洋涇的演奏習慣是由一曲《中花六板》開始,由《行街》結(jié)束。沈惠民稱:“我們洋涇的時候一開始就是《中花六板》,因為《中花六板》又慢,曲調(diào)又好聽,好像心情方面舒暢一些,可以靜下來合樂,所以第一支我們還是保留《中花六板》?!缎薪帧繁容^歡樂、輝煌、喜慶,一般作為結(jié)束曲目?!?同注⑤。此外,《霓裳曲》《燈月交輝》《月兒高》三首江南絲竹文曲也是清音班的常奏曲目。
許多廣東音樂、潮州音樂的曲目,在1909年清音班初建時就已出現(xiàn),是老先生們啟蒙的曲子。據(jù)沈惠民回憶:“《一點金》《暹羅詞》《走馬》都是我們從小啟蒙的曲子,這些小曲子既簡單,又是練基本功的好曲子,味道好?!?同注⑥。
另外,上海洋涇清音班還會演奏一些傳統(tǒng)器樂曲。這些樂曲改編自二胡、京胡、古箏、笛子、琵琶等器樂獨奏曲,及一些以江南絲竹的樂器編制演奏的傳統(tǒng)民間樂曲的合奏曲。
2.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1985—1989年)
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也演奏八大名曲,沈惠民回憶:“在黃龍洞給外國人普及的磁帶上,八大名曲皆有介紹?!?同注⑥。
黃龍洞時期演奏的廣東音樂、潮州音樂,延續(xù)上海洋涇清音班的曲目。此外還演奏一些清音班時期就已演奏的傳統(tǒng)器樂曲。沈先生特向筆者提起《黃龍吐翠》,“陳重改編《大步步高》,后來我們黃龍洞演奏時,陳重也來。因為我說前面音樂很優(yōu)美,后面音樂節(jié)奏熱烈,小的打擊樂好像黃龍洞在元宵節(jié)時有龍飛舞,他說好啊,就改名《黃龍吐翠》,這個曲子是我們樂隊特有的?!?同注⑥。
黃龍洞時期還改編了一些創(chuàng)作歌曲。沈惠民說:“全部是流行歌曲,改編成絲竹曲子,基本上是主旋律,稍微自己加一點花,這些我們常演奏的?!?同注⑥。由于外國游客的到來,絲竹社也會演奏各國民謠。沈惠民提及個中原因:“改革開放初期,這些曲子剛傳來,外國人來了,我們就流行什么敲什么?!?同注⑥。
3.杭州朝暉絲竹隊(2002—2020年)
杭州朝暉絲竹隊傾向演奏篇幅中等偏小的曲目。沈惠民說明了原因,“像大的曲子,如《四合如意》《慢行街》,時間比較長,所以我們較少演奏”?同注⑥。。《霓裳曲》《燈月交輝》兩首江南絲竹文曲也被朝暉絲竹隊傳承下來。
廣東音樂與潮州音樂的曲目承傳于上海洋涇清音班,杭州朝暉絲竹隊會演奏一些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器樂曲,其中《春江花月夜》《紫竹調(diào)》是最常被演奏的曲目。從黃龍洞時期就已演奏的《采茶舞曲》也成為了絲竹隊的保留曲目。
如此豐富多彩的曲目,是江南絲竹在各個時代與不同音樂曲目所結(jié)合的印證。從歷時角度來看,上海洋涇清音班流行的曲目,通過沈惠民、顧駿創(chuàng)建的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傳承下來,繼而變成其經(jīng)典曲目。加之其商演的性質(zhì),演奏不僅給懂的人聽,也兼顧游客習慣,因此會選取一些經(jīng)過絲竹化改編的流行歌曲和外國民謠作為演奏曲目,既保留江南絲竹特色,又達到吸引游客的目的。
杭州朝暉絲竹隊與上海洋涇清音班自娛自樂式的絲竹活動類似,不再和黃龍洞時期一般,因此其演奏的共鳴對象不是游客,而是絲竹合樂的樂師們,所以基本傳承了上海洋涇清音班保留下來的絲竹曲目。
沈惠民是絲竹演奏的多面手,兼擅二胡、揚琴、琵琶,對江南絲竹的加花變奏有自己的理解:
我們有“粗譜”,但不能死譜死奏,要識譜活奏,因為它是民間的東西,不能大家都照著譜子去看,那就變成大齊奏了,就沒有江南絲竹那種“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韻味了,曲子要經(jīng)常在一起“合”,這樣才有它的靈活性、機動性、隨意性。大集體里有小自由,百聽不厭,老是這幾個曲子,但聽起來大家的味道,每次都不一樣,感覺很靈活。?同注⑥。
王宗祥也說:
加花元素脫離不了原曲的旋律和節(jié)奏,旋律一定要熟悉,花會自然加進去,越熟練加的越多。加花要適應曲子,風格要配套,加花要根據(jù)樂器的特性來。江南絲竹主要是笛子跟二胡,你進我出,你上我下,一個樂器復雜,另一個樂器就簡單,琵琶的特性是篩篩邊,增加曲子的跳躍性;揚琴是一捧煙,在演奏的過程中鉆空檔。?采訪人:祝欣怡;被采訪者:王宗祥;采訪時間:2019年11月1日;采訪地點:王宗祥家。
以上描述形象地說出了即興加花“嵌檔讓路”的特點。為直觀說明以上概念,筆者選取一個演奏片段進行說明。(見譜例1)
譜例1《中花六板》演奏片段,總計16拍,其中6拍運用了“嵌檔讓路”的核心技巧。樂器相互“讓路”適時“嵌檔”是為了展現(xiàn)彼此的音樂特性。如第4小節(jié)第4拍笛子的“減字”是為了給“揚琴”“琵琶”的加花“讓路”。
譜例1 《中花六板》第一句;演奏者:王宗祥、賈培源、沈惠民、顧駿;記譜:祝欣怡

譜注:圓形符號圈選的音符為“嵌檔讓路”的加花或減字內(nèi)容。
關(guān)于“你高我低”可以第2小節(jié)的第3拍為例,當其他樂器在高聲部演奏,二胡充當?shù)吐暡拷巧?。“你繁我簡”的演奏可見?小節(jié)的第4拍,笛子、二胡演奏相對簡單的主旋律時,揚琴、琵琶就會加入密集的節(jié)奏型形成較為繁復的加花。
有關(guān)琵琶“篩篩邊”的加花技巧在第4小節(jié)的第3拍,當其他聲部的演奏以16分音符為主時,琵琶為展示其音樂顆粒性,演奏32分音符。揚琴“一捧煙”的描述可在第4小節(jié)的第2拍找到印證,其他樂器加花時,揚琴呈4分音符的表現(xiàn)形式。
綜上,根據(jù)老先生們的敘述結(jié)合《中花六板》的演奏片段可知,江南絲竹以“嵌檔讓路”為即興加花的核心,并在演奏中靈活運用“你上我下”“你高我低”“你繁我簡”等藝訣,選擇各個樂器的特性進行合適的加花變奏,讓絲竹表演呈現(xiàn)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獨特韻味。
樂社參加的活動可分為廟會活動、商業(yè)演出、公益活動三類,其中公益活動包括文藝匯演、慰問聯(lián)歡、比賽交流等。以下對三個樂社參加的活動進行歸納分析,以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傳承與變遷。(見表3)

表3 樂社活動的變遷表
1949年前,民俗活動興盛,上海洋涇清音班主要在廟會活動中進行絲竹伴奏,烘托迎神賽會儀式的熱鬧氣氛。廟會中,清音班隨隊伍參加迎神賽會。據(jù)《洋涇鄉(xiāng)志》記載:“道堂廟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都舉辦迎神賽會?!?欽洋鎮(zhèn)人民政府:《洋涇鄉(xiāng)志》,內(nèi)部資料,1999年,第395;348;348頁。“在地方上舉辦迎神賽會時,清音班和其他文藝隊伍一起列隊參加吹奏表演。”?欽洋鎮(zhèn)人民政府:《洋涇鄉(xiāng)志》,內(nèi)部資料,1999年,第395;348;348頁。清音班的吹奏曲目以江南絲竹八大名曲為主,“如《云慶》《歡樂歌》《三六》。此外也會穿插一些《步步高》等氣氛熱烈的廣東樂曲”?欽洋鎮(zhèn)人民政府:《洋涇鄉(xiāng)志》,內(nèi)部資料,1999年,第395;348;348頁。。
洋涇清音班作為迎神隊伍的一部分,多為烘托迎神賽會的熱烈氣氛而演奏。但清音班常見于廟會活動,說明洋涇清音班已成為上海洋涇民俗文化的一部分。1949年后,隨國家政策變更,廟會活動逐漸減少,清音班逐漸淡出這類活動。為提高社會影響力,樂人將江南絲竹帶入一些公益性演出和民樂比賽。
如前文所述,1985年沈、顧二人帶領(lǐng)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進駐黃龍洞仿古園,將演奏曲目、風格帶入定點商業(yè)演出,樂人通過絲竹合樂不僅提高自身演奏技藝,而且還獲得豐厚的經(jīng)濟報酬,樂社還在浙江一些高等院校舉行專場演出,參加江南絲竹的比賽。
1987年,應周大風的邀請,黃龍洞絲竹樂社作為第一批江南絲竹隊伍參加第一屆海內(nèi)外江南絲竹創(chuàng)作與演奏比賽,獲三等獎。對此,沈惠民說:“我們那時候在黃龍洞,周大風讓我們參加比賽,黃龍洞時翻過來翻過去都在演曲子,我們出去穩(wěn)拿好獎的?!?同注⑥。
2002至2020年,杭州朝暉絲竹隊以公益活動為主。絲竹隊常見于非遺展演、樂社交流、慰問聯(lián)歡等活動。絲竹隊擁有三位非遺傳承人,非遺展演是樂人們最傾心的活動,以展演方式傳承和發(fā)揚江南絲竹是樂人們的期望。
周大風一直寄望于朝暉絲竹隊能將江南絲竹傳承下去,時常帶領(lǐng)絲竹隊前往他的家鄉(xiāng)寧波,普及和演奏江南絲竹。對此沈惠民稱:
周大風常告訴我們要把江南絲竹的傳承工作做好,讓我們把江南絲竹向小學生、中學生普及?!度贰稓g樂歌》《紫竹調(diào)》《采茶舞曲》都是重點。?同注⑥。
最值得一提的是絲竹隊在2010年前往德國,奏響絲竹,進一步擴大絲竹隊的影響力。這次德國之旅給王宗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到呂納堡成人學院去演出,演奏《三六》《中花六板》《行街》。演奏《行街》的時候,舞蹈隊還給我們伴舞,因為《行街》模擬的是明清時期的喜慶場面,這樣結(jié)合就很熱鬧。?同注?。
綜上所述,三個時期樂社參加的活動各有側(cè)重,皆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選擇。1909至1949年,民俗活動豐富,上海洋涇清音班經(jīng)常在廟會活動中出現(xiàn)。1985年以后,杭州黃龍洞成為對外開放景點,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商業(yè)演出。2002年以后,杭州朝暉絲竹隊旨在傳承絲竹音樂,因此以參加公益活動為主。
本文將三個絲竹樂社所處社會文化背景和樂人口述實錄相結(jié)合,從而勾勒出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前世與今生。在從上海洋涇到杭州黃龍洞再到杭州朝暉的跨地域樂社流傳中,三個時期的樂人經(jīng)歷、曲目傳存、活動轉(zhuǎn)變,折射、印證了近百年社會文化變遷與音樂傳承的關(guān)系。
樂人對絲竹的情感是演樂、傳樂的核心要素。正因沈惠民、顧駿對絲竹樂的熱愛與執(zhí)著才鏈接、造就了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前世與今生。從承于先輩絲竹之聲的上海洋涇清音班,到盛年組建以樂會友的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再到傳承往昔絲竹之意的杭州朝暉絲竹隊的過程中,沈、顧二人雖從上海遷居杭州,經(jīng)歷跨地域的流轉(zhuǎn),但仍不忘組建班社,只為體驗、傳遞有關(guān)絲竹樂的記憶與情感。
此外,樂人是集演奏曲目、表演風格及合樂方式于一身的承載者與展現(xiàn)者。沈惠民、顧駿等樂人在上海洋涇初玩絲竹、杭州黃龍洞棋逢對手、杭州朝暉組建梯隊過程中,鏈接起一個樂社的前世與今生。樂人通過不斷結(jié)社的方式,將自身個體生命與樂社傳承相連,在教授年輕人音樂表演技能同時,更希望將內(nèi)化于絲竹合樂的快樂體驗傳于后世。
樂人在跨地域結(jié)社中突破“地緣”限制,更多以“樂緣”“茶緣”?李亞:《上海地區(qū)“江南絲竹”表演民族志》,2017年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第53;21頁。方式,聚集一堂,切磋琴藝。絲竹樂社傳承中,無論是熟識玩伴來訪,抑或?qū)z竹新友歡迎,常用以樂會友形式。音樂是交友橋梁,因此衡量來者是否能夠成為樂友的標準取決于其是否具有“樂緣”,即是否熟悉相同絲竹曲調(diào),是否具有相似絲竹風格,是否傳承相仿合樂方式。若具有“樂緣”也就獲得“茶緣”,樂社成員多是“泡一千杯茶”?李亞:《上海地區(qū)“江南絲竹”表演民族志》,2017年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第53;21頁。的“茶緣”關(guān)系。
在樂社近百年變遷中,曲目是傳承的具體內(nèi)容。沈惠民、顧駿等人不僅順著兒時記憶,演奏傳自父輩曲調(diào),而且結(jié)合社會背景,演繹具有時代特征的曲目。誠如齊琨所言:“中國傳統(tǒng)音樂兼具‘過去的現(xiàn)在’與‘現(xiàn)在的過去’兩種時態(tài)。”?齊琨:《論傳統(tǒng)音樂的兩種時態(tài)—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研究為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28;30;31頁。一方面絲竹樂人傳承自先輩就已演奏的傳統(tǒng)曲調(diào),使得“過去的內(nèi)容在‘現(xiàn)在’延續(xù)”?齊琨:《論傳統(tǒng)音樂的兩種時態(tài)—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研究為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28;30;31頁。,另一方面絲竹樂人為適應時代,演奏具有特定歷史印記的曲目,將“現(xiàn)在的內(nèi)容以‘過去’為表述”?齊琨:《論傳統(tǒng)音樂的兩種時態(tài)—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研究為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28;30;31頁。。
另外,在外來樂人融入新的社會關(guān)系時,他們將原來演奏的絲竹曲目與跨地域音樂品類相適應、相融合。上海洋涇時期,江南絲竹已呈雅集化特征,諸如廣東音樂、潮州音樂等外來樂種的曲調(diào)經(jīng)絲竹化成為傳統(tǒng)曲目的一部分。杭州黃龍洞時期,其演奏曲目在保留雅集化特征基礎(chǔ)上,為凸顯地域特色,吸納浙江民歌與越劇曲調(diào)??梢姡辖z竹具有融合特征。一方面,當外來音樂傳入江南地域時,江南絲竹不斷吸收外來曲調(diào)化為己用;另一方面,當江南絲竹外傳其他地域時,江南絲竹也有融入當?shù)厍{(diào)之可能。因此,正是這種特有曲調(diào)傳承機制,使江南絲竹成為一種江南地域共時性審美音樂品種流傳至今。
在前世今生的流變中,樂社表演活動是傳承的途徑。百年間,無論是上海洋涇時期盛行的儀式活動,還是杭州黃龍洞時期頻繁的商業(yè)演出,抑或為杭州朝暉時期豐富的非遺展演,皆帶有不同社會文化印記。樂社成員在參與具有不同時代背景、不同地域文化樂社活動過程中,不僅期望找到自身合理的生存空間,更希望成為地方文化主流。
杭州黃龍洞絲竹樂社的前世與今生固然與樂人的傳承、曲目的融合、活動的疊加等諸種要素相連,但正如前文所言,最為重要的是這些樂社凝結(jié)、勾連著一代代絲竹樂人的情感與記憶,每一個音符顯現(xiàn)著他們的喜怒哀樂。
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改變的是歲月,絲竹樂人漸漸老去,步履艱辛地維系著傳統(tǒng);不變的是心態(tài),他們在合樂的快樂中表述對絲竹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