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 欣 張海平
“明清時調”又稱“明清俗曲”“明清時調小曲”,是明、清時期流行于民間通俗化曲子的代名詞,其涵蓋曲調之多、流布范圍之廣為其他明清樂所不能及,對我國近現代傳統音樂的興起與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對它的探討,將為全面了解明清俗樂及市民俗樂傳衍規律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一直以來是學界關注的熱點。但是,近幾年來,該領域研究熱度慢慢減弱,相關研究成果逐漸減少。那么,關于它的研究,是否還有進一步挖掘和拓展的學術空間,是否還存在延續性研究的必要,是否還值得持續性關注,等等,這一系列問題都需要在梳理和回顧其現有成果中找到答案。因此,本文擬由此出發,利用地理空間數據分析手段,對相關研究成果數量、類型及地理空間結構進行分類梳理,著重從空間角度探討研究者“人”,文獻出處“地”及研究對象“樂”三者之間的關系。由此,勾勒并歸納出明清時調整體研究格局及成因,同時分析當前研究之不足,為這一領域進一步研究提供借鑒。
“明清時調”這一概念在長期使用過程中,經歷了由模糊到清晰,再到泛化的歷史演化過程。“時調”一詞最早見于隋,如《隋書》中云“蹈揚惟序,律度時調”①《隋書》卷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3頁。,是指隋唐時期流行的“曲”子,有“時興”“時尚”之意。至明代,“時調”一詞的內涵逐漸具象化,指“文人起而仿效(民間歌曲),目之為‘時調’”②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247頁。。根據有關歷史文獻記載的曲本推測,這些曲子來源于通俗化的南北曲或加工后的民歌小調。清初開始,“時調”延續著明時涵義,如清徐釚《詞苑叢談》卷十二外篇中有云“是夕,忽夢至肆中,見壁上花箋效東坡體四時調”③〔清〕徐釚編,王百里校箋:《詞苑叢談校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656頁。。直到清末民初,“時調”一詞內涵再次被泛化,指一切民間流行的曲子,出現了《新集時調雅曲初集》《新集時調馬頭調雅曲二集》等大量標有“時調”的曲集。這些曲集中有民歌、說唱及戲曲,如清初《綴白裘》第三集“時調雜出”《小妹子》即是一出小劇④〔清〕錢德蒼編、汪協如校:《綴白裘》(第三集),上海:中華書局,1930年,第48頁。,再如《霓裳續譜》中《一更里盼郎》《深閨靜悄》⑤〔清〕王廷紹:《霓裳續譜》,載〔明〕馮夢龍、〔清〕王廷紹、華廣生編述:《明清民歌時調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43–239頁。等,則采用角色分工、唱白相間的說唱方式記錄,當然還有《時調小書并譜》中的小曲《四季相思》⑥關德棟:《曲藝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186頁。。這些足以說明,“時調”已泛化為包括“小曲、說唱、小戲等各類相關唱腔的統稱”⑦謝桃坊:《中國市民文學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2頁。。從而推知,“時調”已不再是某一類音樂體裁的代名詞,而是對當下各地、各類民間音樂中留存有這部分曲子的統稱。正如洛地先生所說“‘時調’是指:扮演的‘時調戲’以及‘詞調’,而‘詞調’有說唱、坐唱、扮演三種方式”⑧洛地:《明清時調小曲的音樂系統—答謝桃坊的一封信》,《四川戲劇》,1996年,第1期,第20頁。。由此,結合本文研究,可將“時調”進一步界定為“明清時期流傳下來,經過文人、藝人加工后的曲子,包括通俗化的南北曲及藝術化的民間歌曲”⑨談欣:《“時調”與“小曲”“時調小曲”關系考辨》,《黃鐘》,2011年,第1期,第121–125頁。。這部分曲子以說唱、戲曲為核心,依托多種音樂體裁傳承發展。
我們以“俗曲”“時調”作為關鍵詞,收集各類數據庫相關成果,共輯錄出345篇(部)。經過進一步閱讀篩選,將有雷同及報紙會議類文獻剔除,遴選其中227篇作為分析對象(梳理文章資料有可能會出現掛一漏萬、百密一疏的情況,但已涵蓋大多數,如有個別缺漏將在今后研究中修正與完善)。通過初步分析,明清俗樂涉及音樂體裁類別多樣、數量繁多、空間分布廣泛,僅從文字上對它進行梳理會顯得雜亂而無序。因此,有必要借助其他分析手段,如GIS(地理信息系統)數據分析方法,實現成果的空間轉化。
GIS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發展起來的地理學研究成果,主要以地理空間數據為基礎,采用地理模型分析方法,提供空間地理信息。本文將采用此方法,整理成果中的相關數據,其主要目的是能夠實現文獻和涉及音樂類別在地圖上可定位和可度量。其做法是采用空間統計分析中的核密度估計模型,分別對文獻所在位置點和音樂所在位置點進行密度分析,得到兩種位置分布密度地圖,再采用地理三維技術對兩種密度分布進行可視化表達,并用二維地圖可視化方式呈現文獻及研究對象的空間分布、空間組合和空間數量。
采用此分析模型和表達方式的主要優點在于跳出了實證主義定量數據的平面分析,從平面向“空間轉向”。這不僅可以為平面數據帶來可視化的直覺詮釋,超越單純數據分析能力,還可以研究數據的本質或存在,以及基本范疇和關系,比如文獻整體空間分布秩序與研究對象地理空間分布之間的關聯性,從而將多樣性、豐富性的研究成果與歷史、文化進行構建,以揭示其整體地理空間特征,為傳統解釋性敘述提供支持。
關乎明清時調音樂文化研究的文章約有160篇,約占該領域成果的70%,大致涉及曲牌流變、唱腔本體、曲種或劇種溯源及文化研究等幾方面,以下將以此作為分類框架進行分析與數據采集。
明清時調主要以曲牌體形式演唱、傳播及傳承。明清時調中涵蓋曲牌數量眾多,據楊蔭瀏先生《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一書統計,有明代小曲31曲、清代小曲208曲,除去重復的20首,共219曲⑩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第757頁。。現以219支曲牌為主體進行梳理,發現現有成果中已對其中30多支曲牌進行了探討,如【桐城歌】【馬頭調】【寄生草】【疊落金錢】【剪靛花】【孟姜女】【鮮花調】【銀紐絲】【繡荷包】【太平年】【打棗竿】【西調】【邊關調】【耍孩兒】【清河水】【羅江怨】【滿江紅】【串調】【劈破玉】【馬頭調】【南京調】【駐云飛】【南京調】等。這些成果主要從曲牌源流、傳播發展、形態變遷等方面進行了探討。我們將這些成果中的數據進行匯總,共得到20多條地理信息,現將其主要部分繪制成表,如下:

表1 相關曲牌研究成果及其數據信息
由上表看出,江蘇、安徽、山東及周邊地區研究數量及類型較其他區域豐富,是曲牌研究領域的集中地。由此推斷,這些區域可能也是明清時調文化中心地。
明清時調在其歷史發展進程中,借助多種傳播方式,流傳至各地并與各地方言俚語、地方曲調不斷融合,從而推動了多種類別民間音樂的生成與發展。經過統計,明清時調涉及民歌、說唱、歌舞、器樂及地方戲五大類別。目前,共輯錄到40多條代表性成果,現將主要數據列表如下:

表2 音樂類別研究成果及其數據信息
上表顯示,明清時調傳播范圍十分廣泛,涉及全國大部分地區,較多地集中在江蘇、山東一帶。從音樂體裁類型分析,明清時調對各地說唱、地方戲音樂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不可估量的歷史價值。
明清時調衍變至今一直處于動態發展的狀態,相關傳播流變研究也是該領域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這一問題的探討主要集中在明清時調在各地的流變情況、不同音樂類別的比較及傳播路徑探索等。經過分析與統計,約有10多個成果信息,現將其主要數據列表如下:

表3 傳播流變研究成果及其數據信息
有關傳播流變研究的成果從數量上、集中地上與以上兩類研究存在差距。數量上,明顯少于前兩者,集中地也與前兩類不同,這類研究不再集中于江蘇、山東及周邊地區,而是擴散至我國廣西、福建、臺灣,日本等地。
綜上,通過三類主要研究方向的梳理,從文字上獲得了當前較有代表性成果的數量及類型,并從中提取了相關地理數據,這將為進一步探討成果及各類音樂地理空間結構特征提供幫助。當然,有關明清時調音樂研究的成果還有其他,如文化研究、歷史研究等,有關信息將在數據建模中進一步補充。
通過GIS進行數據空間建模,有助于推動“人”“地”“樂”關聯性研究,即音樂分布與產出成果的對應關系,產出成果與研究者的對應關系。厘清三者之間的關系可以幫助我們掌握明清時調音樂研究領域的現狀,更準確地把握整體研究水平,為未來研究提供參考依據。
單從某一成果考量時,我們能夠了解明清時調對各地多種民間音樂的起源及唱腔系統形成的影響。如將這些成果中的研究對象進行綜合,即可構建出一個相對完整的音樂系統。現用不同顏色將它們的地理位置標示在地圖上(暫不通過標記符號的大小呈現數量及密度的差別),如圖1:

圖1 音樂體裁空間關系及其數量特征分布地圖[69]文章中地圖參考國家自然資源部公布的標準中國地圖,符合國家標準地圖制作規范,在此底圖數據基礎上標注而成。該底圖多次使用于地理期刊《地理科學》雜志。
如圖所示,明清時調流布于我國大部分地區,在其歷史傳衍過程中對這些地區部分民間音樂的生成、發展都產生了影響。綜合這些音樂類別的空間分布,華北平原(又稱黃淮海平原,跨越京、津、冀、魯、豫、皖、蘇7省市)及周邊地區是其主要流行地,并由此向外傳播擴散出去,甚至到達日本,形成清樂。明清時調涉及的音樂體裁豐富,包括歌舞、戲曲、民歌、說唱及的器樂,不同體裁間數量比值不均衡。其中,歌舞、器樂及民歌相對較少。歌舞主要存見南方各地,如云南、江浙一帶的花燈、花鼓;器樂主要有閩南北管、河南板頭曲、江蘇鑼鼓牌子、鄂北打調等;民歌數量一般,主要分布于山東、江蘇交界一帶,如郯馬五大調、高郵民歌等。在各類音樂體裁中,說唱、戲曲覆蓋面廣泛,且數量比值高,為明清時調在當代流變的主體類型,現將其單獨列出,做進一步補充說明(圈形大小標出其數量比值),如圖2:

圖2 說唱和戲曲空間關系及其數量特征分布地圖[70]同注[69]。
由上圖可見,說唱、戲曲地理分布寬泛,北至黑龍江,南到寶島臺灣,西到西藏,東至上海,主要集中在華北平原地區,非常高密度地集中在江蘇、山東及安徽一帶。相比而言,說唱地域覆蓋范圍更大,密集度更高,主要以牌子曲曲種為主,其中包括北京單弦牌子曲、天津時調、蒲松齡俚曲、揚州清曲、長陽南曲、常德絲弦、廣西文場、四川清音、榆林小曲、泉州北管、臺灣北管,等等。另外還有些琴書、鼓書及走唱類,如山東琴書,徐州琴書,山西、內蒙古二人臺等,共30多個曲種。戲曲數量略次于說唱,主要劇種有山東呂劇、山東柳子戲、河南曲劇、南陽曲劇、北京曲劇、昆明曲劇、福建閩劇、臺灣歌仔戲等,約20多個劇種。這些劇種大多與當地說唱音樂有關,有些則是在當地說唱音樂基礎上直接生成,兩者之間相關聯部分用重疊區域標注。重疊區仍然以華北平原為中心,主要有北京、天津、山東、江蘇、安徽等地,比如北京曲劇、河南曲劇是在當地單弦牌子曲、河南大調曲子基礎上生成。
總的來看,這些數據模型的構建說明明清時調在民間音樂中已形成具有歷史關聯性的“俗曲體”說唱體系及“俗曲體”地方戲體系,構成相對完整的明清時調系統。明清時調在其形成與發展過程中,通過人為傳播和自然傳播等多種傳播方式不斷擴散與各地方文化碰撞融合,逐漸構建出一個由各類民間音樂組成,且具有內部聯系和一定分布秩序的“俗曲體”系統。
以下將從已構建出的音樂空間結構分布反觀至研究成果中,進一步探討音樂分布與文獻數量、質量的對應關系。現將文獻出處地理位置標注在地圖上,并用三維立體柱圖表示出數量,圖3(左)是各類音樂分布密度數量圖,圖3(右)為文獻出處密度數量圖。
1.空間結構
文獻空間結構(圖3右)是研究現狀最基本的屬性,也是研究方向、研究水平、研究動態最重要的支撐,現著重從成果空間結構考察其形態分布和數量類別。圖3顯示,江蘇、山東這兩個地區文獻密集度大,說明該區域是文獻產出數量最多的地區,研究文獻類型上呈現從曲牌溯源到流變及文化的多層次結構特點。從密集區域發散出去,北京、上海、河南、四川、廣西及周邊地區為第二結構層次,從密集度上稍遜于江蘇、山東,類型上多偏重歷史文獻收集、考據、比較及流源等問題的研究。再者,天津、福建、山西、陜西、廣州及周邊地區屬于第三層次結構,文獻成果相對較少,類型上多偏重比較、流變及文化研究。

圖3 音樂與文獻空間密度圖[71]同注[69]。
2.對應關系
通過圖3(左)與圖3(右)的比較,發現音樂地理分布與研究文獻空間秩序的對應關系有三種類型。第一類,音樂地理分布與研究成果相一致,如山東、江蘇、河南、四川、浙江等地,音樂分布密集度與研究成果的量與質相匹配。第二類,音樂地理分布與研究成果之間存在差距,即樂種分布密集而研究文獻量與質不足。這部分地區集中在西北、西南,如湖南、湖北、甘肅、青海、陜西、云南、西藏、臺灣等地。第三類,音樂地理分布與研究成果密集度相反,即研究文獻密集但相關音樂類別較少。如上海、北京等地。
“人”即文獻作者,這其中地理信息包含作者工作地及生活地;“地”即文獻出處地和音樂流行地;“樂”即研究對象中所涉各類音樂體裁,包含直接在明清時調基礎上生成或部分吸納明清時調而成的各地音樂類別。從上述空間數據分析看,明清時調音樂研究存在“人”“地”“樂”相互影響及相互制約的關系。(見圖4)

圖4 “人”“地”“樂”關系圖
如圖4所見,首先,明清時調音樂研究在“人”與“樂”發生研究、被研究關系時,受“地”的制約與影響。也就是說,在明清時調基礎上生成或吸納而成的“樂”,其地理流傳空間基本決定了相關研究成果的空間分布及作者構成,在研究者“人”選擇研究對象“樂”的過程中,“地”起決定性作用,并影響成果的研究類型和研究數量。這一點從圖3的直觀展示中可見,兩幅對比圖顯示成果數量、類型呈現出的空間結構與各類音樂流傳空間基本吻合。其次,文獻作者“人”的工作地、生活地與研究對象“樂”的流布地基本一致。最后,“樂”的分布結構決定了研究成果的類型結構。在明清時調當代音樂流變中,說唱、戲曲為主要類別,與此相應的研究成果類型中,關涉說唱、戲曲音樂研究文章的比例也最大。另外,明清時調文化中心研究成果最為豐富,音樂本體研究較突出。由此,我們認為明清時調音樂研究乃至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研究,受地域限制性較大。
地域的受限往往會使得研究缺乏系統性和整體性,容易忽略關聯性比較與探討,不容易把握其整體風格流變規律。“這些從樂曲到樂隊組合、演唱形式等諸多層面都有著相通一致性內涵的音樂形態從地理位置上相距甚遠,何以具有多種相通意義值得研究。”[72]項陽:《加強對音樂“非遺”分類綜合研究的深層探討》,《人民音樂》,2016年,第6期,第36頁。的確,在本文回顧梳理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明清時調系統中存在名稱、演繹形式、音樂內容及風格等方面相似,但地理位置相距甚遠的音樂類別,比如山東“五大調”(民歌)、海州五大宮調(說唱)、鹽阜五大調(說唱)、常德絲弦(說唱)、揚州清曲(說唱)等等。這些不同地域音樂之間存在怎樣的聯系,它們是如何衍變,又形成了怎樣的規律等一系列問題都尚未得到答案。
可見,明清時調研究熱度的退減,并不能說明該領域研究已相對完善。從“人”“地”“樂”關系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該領域研究還存在部分地域研究深度不足,整體性認知不清等問題。更值得關注的是,明清時調生成或構成的音樂類別中,有部分還存活著,但正面臨“人亡曲終”的艱難局面。因此,可以認定,明清俗樂值得學界繼續關注,且應該以搶救性保護與挖掘的態度開展持續性考察及研究。
綜上,明清時調所涉音樂種類已或多或少被研究者關注,并形成系列成果,總體上看成果較為豐碩。但各地區、各音樂類別之間還存在差距,比如江蘇、山東及周邊地區的相關研究成果廣度及深度相對較好,而云南、甘肅、山西及陜西等地研究相對薄弱。另外,系統性研究還較缺乏,即將這些有著歷史淵源關聯的曲調進行整體研究的成果還相對較少。實際上,通過GIS空間展示后,我們分析出明清時調的地理分布空間及結構關系,它的確存在多個體系,比如“俗曲體”說唱體系和“俗曲體”戲曲體系,這些體系又構成了一個整體系統。對該系統的深入探討,既可以為俗文化研究提供寶貴的歷史資料,亦可為當代市民文化建設提供有益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