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據精神與質疑的限度

陳建華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瓠落的文學史》一文在學界流傳甚廣，其中一段談到杜甫：“可以看得很清楚，杜甫在世時其詩作沒有廣泛流傳，我們現有的杜詩版本一定是他在生命盡頭最后一次漂流揚子江時隨身攜帶的稿子。杜甫早年所寫的詩比如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面描寫了安祿山叛亂爆發前的種種跡象。就算我們相信杜甫是在叛亂爆發前的奉先寫成了這首詩的初稿，又怎么能確實知道我們現在讀到的就是杜甫的初稿呢？詩中所寫的叛亂跡象有沒有可能是后來補加上去的呢？杜甫的詩為我們呈現了杜甫一生的畫像，這幅肖像在多大程度上來自寫作的原始時刻，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晚年喜愛修改原作的杜甫在孤獨寂寞之中刪削過的呢？我們把詩題中提到的年月日當成詩作完成的時間，但是一首詩在多大程度上是后來修改苦吟的結果？”

以他者的眼光看待杜甫及其詩作，在大多數中國讀書人深信不疑之處有疑，體現了現代學術的基本特征。將習以為常的認識加以重新審視與拷問，正是科學研究中不迷信任何權威及既定說法，不斷重復質疑、假設、驗證這一套思考程序中的一環。正如作者所宣示的：“在重新思考文學史的時候，我們應該把一切我們自認為已經熟知的東西都重新進行批判性的審察。”這里可以看到西方漢學家常見的操作套路：回到文本的不同載體，檢視呈現于不同資料來源的早期異文，再以歷史主義的眼光反思過往的闡釋，再得出相關結論。這種研究范式，可以追溯到歐洲文藝復興后對經典文獻進行的質疑與批判。

中國傳統學術手段，也有被胡適譽為“科學的研究方法”的考證之學，同樣從辨析材料下手，由證據歸納出可信的結論。孔子時代就有夏、商文獻不足征的浩嘆，司馬遷在后世莫名其妙地背鍋好多年，也是由于文獻與材料的可靠性問題。傳統學術有“漢學”與“宋學”兩大類型，“義理”“考據”“辭章”本來也應是三駕馬車。由于科學研究范式的擴張，人文社會科學有慢慢發展為與物理學相似的硬科學的沖動，考據則被視為研究的根本功夫，沒有扎實的考據而空談義理，往往會變成無根據的猜測，難免會落入主觀論說之嫌。“五四”以來輸入學理、整理國故，追求的正是科學性。最初在史學領域，一些史學家對漢代以降的傳世文獻極度懷疑，而看重甲骨、鐘鼎等出土文物，他們秉持“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實事求是態度，取得了一些卓有建樹的學術貢獻。此種做法的弊端也很突出，由于過度執迷于出土文物，疑古過甚的情形所在多有，學術史上值得反思的例子不用一一列舉。正如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所評述：“由于古史辨派在疑古時，往往‘抓其一點，不及其余，因此他們對古代的否定常常有些過頭，對一些本來不應懷疑、不該否定的內容也加以懷疑和否定，結果在辨偽上造成了不少甚至說是很多冤假錯案。”

文學上的情形同樣如此，“近代是個懷疑時代，對于古時事物都要重新探討，重新估價，于是屈原的著作權大部分被剝奪，《九歌》也從屈原身上轉移到別的無名氏身上”（蘇雪林）。由理性為經典祛魅，反復詰難文本的刪改與變遷狀況，幾乎成為現代學術不易的法則，對證據的苛刻崇拜源自實證研究的根本要求，這種方法也的確在文學研究領域邊破邊立，褪下了世人諸多信仰、幻想和幼稚的紗幕。“現代學術把有待研究的東西客觀化、對象化，取一‘研究之態度，標舉知識的客觀、超然、非個體的特征，通常采取一種完全的明確知識理想”（王汎森）。宇文所安先生的對杜甫詩歌文本的質疑正體現了現代學者如考古工作者一般試圖修復已逝圖景的努力。但正所謂“其學篤實謹嚴，及其弊也拘”，由于現在指望通過出土發現杜甫的手抄本、證明他在不同時間點改動過作品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那就涉及沒有新出土文獻，如何面對已有傳世文獻的問題。個人以為，傳世文獻除了有意為之的偽書外，對著作權無爭議的作品，某些字句可能會出現一些佚文或不同版本，其主體內容應足以采信，不能將懷疑的范圍無限擴大。

正如一切晚年編定文集者對早前文字進行潤色與修改一樣，杜甫晚年的刪削增改固然存在，但據此懷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所寫的叛亂跡象有沒有可能是后來補加上去的”，則不僅否定了詩人的前瞻性，低估詩圣敏銳的藝術感知力，甚至還貶低了作者的道德品質，將他等同于制造文字偽古董以博取先知先覺虛名的騙子。

一般而言，詩性智慧不同于理性智慧，默會知識也迥異于顯性知識，用“方以智”的解釋框架硬套“圓以神”的詩性傳統，往往會顯得機械與笨拙。魯迅《詩歌之敵》中警告過“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他舉例說：“奧國的佛羅特一流專一用解剖刀來分割文藝，冷靜到入了迷，至于不覺得自己的過度的穿鑿附會。”詩人們神思之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這是不同于常人的神與物游的創作狀態，正是這種冥合狀態，使他們當得起意大利學者維科“詩人是人類的感官”的美譽。偉大的藝術家比常人的感受敏銳細膩得多，能一葉知秋、見微知著，在事物萌芽狀態即具有啟示與預知功能。對此，魯迅《文學與政治的歧途》一文也有論述：“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文藝家在社會上正是這樣;他說得早一點，大家都討厭他。”揆諸中、外文學史，這種例子實有不少。正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種感受大體屬于天生的直覺。一個沒有創作經驗的研究者，以科學為基本尺度評價作家作品時，則不免于自說自話，與作家形成兩股道上的跑車。

作家以自身所見所聞對社會發展進行預判，發出盛世危言，也并非什么新鮮事，更非他們有特異功能或自我神化的傾向。即便李白這樣習慣于醉眼看世界的人，也在753年就看到了盛世表象之下潛藏的危機。在《遠別離》里，他通過“堯幽囚”、“舜野死”的傳說，警示人君失權的后果。“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形象地表達了對唐王朝前途的憂慮。同樣在753年，幾乎所有人還沉浸在盛世的歡呼聲中，杜甫寫出《麗人行》，通過描寫楊氏兄妹曲江春游的情景，揭露統治者荒淫腐朽作威作福的丑態。

清人魏禧曾言：“事后論人，局外論人，是學者大病。”此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因時空變易，后人或贊或貶，都難免會被扣上以凡揣圣的帽子。但若對儒士的身份來源、士人傳統、傳統職官制度有較深入理解，而非后世的旁觀式眼光看待彼時情況，或可知人論世，避免淪為以后人之心度古人之腹。

今人稱杜甫為詩圣，這是歷史定論。在世之時，作為儒家的忠實信徒，杜甫真正的身份是“儒士”，其根本職責在兼濟天下，并不同于后世的專職作家。儒之前身，據章太炎的說法，“儒之名蓋出于需”，“需”指求雨的巫覡，其職司之一即測知天地、溝通天人。作為群經之首的《易經》，對士人君子提出過具體要求：“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以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強調要有“知幾”的功夫。任何事情都有起始，如能及早辨察，提前發現并研究細微的征象，就能達到“神”的程度。作為識見與眼光都超越普通人的儒士，其基本素養之一便是在吉兇剛剛露頭之時擁有先見之明。

顏師古注《漢書·谷永傳》時說：“諸夏舉兵，萌在民饑饉而吏不恤，興于百姓困而賦稅重，發于下怨離而上不知。”雖曰盛衰無常，歷代士人們已經發現興衰治亂背后一些隱含的規律，將苛捐重賦與衰世亂象聯系起來，視社會上層的窮奢極欲為百姓艱辛苦痛的根源，此之謂人本思想。能體察到“萌”，相當于有“知幾”之功。杜甫曾困守長安十年歷經辛酸，加上關注民瘼練就的底層視角，他看待開元盛世，完全可能異于達官貴人而能深入細節，并堅持秉筆直書的傳統，自由地表達出來。

以士人傳統論，“士志于道”，其使命在探究、施行和維護天道，并在現實社會努力護持道統。尤其是唐宋時代，士人精神高揚，普遍以懷天下而自命——關懷天下蒼生，視民如傷。其關注焦點，并非當下專業讀書人所做個人職業規劃，也不同于清代為稻梁謀的著書者。這樣，就可以理解何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什么杜甫會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偉大關照，“三吏”“三別”為何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白居易他們為何要接過杜甫手中的筆，繼續寫出《賣炭翁》和《新豐折臂翁》這樣關注民生的作品。

此類作品廣泛存在還有賴于社會有一套合理的制度架構，能保障詩人們說出逆耳之言而不會有生命之虞。商湯之時即有司直之官（約同于后來的諫官），其職能主要是給君主提意見。作為整個文官制度的重要部分，周代在商代司直官的基礎上初創諫議制度，其核心是保障士大夫和臺諫官員有充分的表述不同觀點與意見的權利。《詩經·大雅·抑》曾記載過一個大臣對君主激烈指責與大膽諫言：“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匪用為教，覆用為虐。”諫議制度經漢代形成發展，到唐宋趨于成熟。這一制度要求臣下能糾正皇帝偏離天道的錯誤，發現問題卻藏著掖著，即是瀆職。巧合的是，后來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投奔寧夏寧武，所授恰是主司臺諫的左拾遺之職。詔書說：“襄陽杜甫，爾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為宣義郎、行在左拾遺。授職之后，宜勤是職，毋怠。”稱頌詩人之才德并授以相匹配的職位，還督促他在這個崗位恪盡職守。今天無法確知，唐肅宗是否因為閱讀過《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再按德位相配的原則授予詩人官職，應該可以肯定，由于有制度保障，寫作此詩時的杜甫并不會因為害怕得罪權貴而作自我審查，那些“犯忌”的辭藻不必等到老年時再加上去。

是的，杜甫有“詩是吾家事”“新詩改罷自長吟”之類的表述，他也許會在某個字詞上作小的修改，而詩中所描繪的社會不公、貧富懸殊、危機重重應該不會是后來加進去的。在這一點上，不能對杜甫進行有罪推定，否則，這就等于說一千多年來的人們都被騙了。我們相信，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不僅因為逞才振藻之功，更因為其歷時性公認的高尚人格，偉大人格是不會造假的。而且，在稍早的751年，高適寫下“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自陳心曲;更早的739年，他還勇敢地寫過“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也揭露出令人陶醉的表象下不和諧與令人揪心的細節。能說這些詩人們后來改動作品、集體做假了嗎？

后人閱讀前人文本，面臨時空相隔的古人，必須時時自我警醒，我們是在處理“無語”的往昔，你非得要鉆牛角尖，懷疑一切文本的真實性，當然誰也不能限制與剝奪這個權利，但對所有傳世文獻無限度懷疑，覺得處處都可能做了手腳，處處充滿了陷阱，則容易濫用后人的權利，造成文化虛無。況且，此類問題很難獲得確鑿的證據支撐。它屬于作者的秘密，隨著作者一起走進了墳墓。如何處理這個作者“獨知之地”？我們不妨盡量保持一種溫厚而恭謹的態度，避免落入淺慧狂見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