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友林
這是一節數學課,學習內容是“有中括號的混合運算”。課堂總結時,一位學生說:“四則混合運算,有小括號又有中括號,要先算小括號里面的,再算中括號里面的。小括號就是銀行卡的金卡,優先;如果有中括號,那是銀卡,接著優先。”
聽課教師都笑了,我也暗暗為他叫好。學生用自己生活中的經歷與經驗來解釋數學問題,說出富有童趣的語言,“活潑潑的”。
這樣的話,從教師的口中能說得出來嗎?
教師的教學語言,一要準確,二要生動,三要符合受眾的年齡特點和心理特征。然而,我們注重的“準確”,是否有語言僵化甚至“八股”與“程式化”的現象?我們追求的“生動”,是否并沒有讓學生覺得生動?我們知曉教師在課堂中所說的話,要考慮學生的年齡特點、心理特征和認知水平,然而,在實際教學中是否也存在“自以為是”?
長期以來,我們是否真正反思過:課堂中的話語,到底注重的是什么?
剛入職做教師,常常不知道自己說什么、怎么說,首要解決的是“有話說”的問題。一段時間后,懂得要把上課所說的話琢磨得美美的。要上公開課了,課前把上課要說的話都寫下來,并且字斟句酌,正式上課,當這樣的“美言”說出來時,課似乎也“美顏”了。甚至走向了一種極端——教師,成了主演;教案,成了劇本;教室,成了劇場。慢慢地,教師發現自己在課堂中太啰唆了,于是要“管住自己的嘴”,教師少說,讓學生多說。的確,與以往的喋喋不休比較,教師是要少說,但不是不說。那些教師一言不發的課堂,甚至宣揚“無師課堂”,是值得商榷的。以往,我們糾結于“說”還是“不說”,“說多”還是“說少”,我以為,更為重要的是“說好”。我們要思考與討論,說什么,如何說,又如同剛入職時一樣——但要解決的問題是從“有話說”轉向“說好話”。教學時,教師“不說”,一定是有問題的;“說”得不好,也是問題。
話說得好,是一門藝術,是一種享受,往往事半功倍,更充滿生機、回味無窮。
以最近各地宣傳接種新冠疫苗為例。深圳的一條橫幅標語“我們一起打疫苗,一起苗苗苗苗苗”一下子刷屏了,不僅引發了網友們的熱烈討論,而且獲得了廣泛好評。這句刷屏的宣傳口號,改編自熱門的流行歌曲《學貓叫》,其利用歌曲易于傳唱的特點,輕松上了微博“熱搜榜”。
好的表達,一定考慮受眾的心理,易被受眾認可與接受。也就是說,話說得好不好,要考慮是說給誰聽的。回頭再思,以往我們更多地從教師的角度考慮說什么、怎么說。當考慮說給誰聽、為何說的時候,我們也就有了從學生視野對教師話語的審視與研究。
那位學生為什么能說出“小括號是金卡,中括號是銀卡”這樣的話語呢?一是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是生活滋養了他的話語;二是把新學的內容與自己的已有經驗建立聯系,借助已有經驗來解釋、表達新的對象與內容;三是表達的過程是他嘗試運用語言的過程,不受現成話語的束縛,而是在尋找“自己的句子”。這也正啟示教師該如何豐富并錘煉自己的教學語言。
其一,教師首先要有豐富而完整的生活。
這里的生活,既有日常生活,也有教師的教育生活。對學生而言,世界即教室,社會即課堂。對教師而言,也是如此。教育生活應當包含課堂生活、閱讀生活、寫作生活等。課堂生活的機械,讓教學語言沒有了創新的土壤。如果教師在課堂中日復一日地“重復昨天的故事”,教學語言自然也就如同錄播設備一般不斷地“復讀式播放”。閱讀生活的貧瘠,讓教學語言失去了豐富的根源,難以如活水般靈動;寫作生活的缺失,讓教師失去了審視語言、錘煉語言的機會。多年來,我一直保持著與學生一同閱讀報刊、撰寫小文章的習慣。即便是一道數學習題的分析與解答,我不僅要把這個問題分析清楚,還要以學生的角度考慮:怎么分析?用什么方法分析?學生會遇到什么困難?分析的話語怎么說,學生才能理解和接受,才能引發他們的思考,促進他們有想法、有收獲?“文章雖小,意義不小”。這個過程,也是我不斷地反思自己教學語言的過程,更是鍛煉自己教學話語的過程。
其二,教師還要把教學內容與學生的認知經驗和水平對接,在深入理解教學內容的基礎上找到與學生適應的“淺出”接口。
錢穆在《中國歷史精神》中有這樣一段闡述:“歷史上的‘時間,與我們普通所說的時間有不同。歷史上之所謂‘過去,我們可以說它并未真過去。歷史上之所謂‘未來,我們也可以說它早已來到了。”“前一段時間既未過去,后一段時間又早來到。換言之,歷史時間有它一種綿延性,在瞬息變化中,有它凝然常在的一種特殊性。”這段話有些深奧,不大好理解。接下來,他用了一個簡單的例子做講解:“如一場預計兩小時的講演,已經講演半小時。這半小時,并未真過去。如果這半小時真過去了,不存在了,那講演的下一句話,大家就聽不懂了,不了解了。我們要了解、聽懂下一句話,一定要銜接著上面講的一路聽下來。所以說,過去的半小時并未真過去。而接下來一個半小時的話,雖未到來,不過確已到來,有待于此番講演內容逐步開展。”讀完錢穆先生舉的例子,我們一下感受到錢穆先生“懂我們”,體會到什么是“深入淺出”。
這讓我想起了我教學一道數學題的經歷。題目是:“如果a、b、c 是不等于0的不同自然數,A=a×b×c, 那么A至少有幾個因數?”教師的想法是:“要考慮至少有幾個因數,在a、b、c中,有一個數是1。若a=1,這樣,這3個數的乘積是bc,即A=bc,A的因數有1、bc、b、c。A至少有4個因數。”學生是怎樣想的呢?a、b、c分別是1、2、3,乘積是6,A=6,A的因數有1、2、3、6。A至少有4個因數——這是很多學生的想法。可以看出,學生處于具體形象思維向抽象邏輯思維過渡的階段,很多問題的思考過程與方法,還是需要具體的例子支撐。因而,我教學時,先讓學生交流他們的想法,繼而組織學生思考:一個例子,夠嗎?于是學生會再舉例。在舉不同例子的過程中,再引導學生進一步思考用字母表示數,然后通過推理完成問題的解答。這一問題的教學是基于學生的想法,教師起到了組織他們學習的作用;如果直接將自己的想法先呈現出來,那學生幾乎是“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其三,教師不妨從學生的話語中找靈感,嘗試“直接引”“學著說”。
課堂上,教師可直接引用學生的話語。吳正憲老師的一節數學課,其中有引導學生學習估算這一內容。從計算結果考慮,可能估算得到的結果比準確計算的結果要大,學生稱之為“大估”;可能估算得到的結果比準確計算的結果要小,學生稱之為“小估”。吳老師在課堂中也就“引用”學生的這兩種說法,使課堂氛圍輕松而有趣。
教師也要適度地學著說學生的話,借用學生的說法改造自己的教學語言。一年級學習“10以內的加法和減法”,整理成加法表與減法表,教師組織學生橫著看,豎著看。這兩種“看”,一年級學生都能聽懂也會觀察。之后的斜著看,學生聽了再去觀察就有些費勁了,因為他們不熟悉怎樣“斜著看”加法表與減法表,甚至有學生將自己的頭斜過來看加法表與減法表,那萌萌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我上課時,一位學生邊用手比畫邊說:“像爬樓梯一樣看。如果這樣(學生用手比畫,意思是從左上角向右下角斜著看),就像下樓梯一樣斜著看;如果這樣(學生用手比畫,意思是從左下角向右上角斜著看),就像上樓梯一樣斜著看。”學生教會了我,邊用手比畫邊講解“像爬樓梯一樣斜著看”。二年級,初步認識角,教師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大小不同的角,讓學生說說哪個角大。一位學生回答:“角像張開的嘴,角2大,因為它的嘴張開得大。”“角的大小是指兩條邊張開的大小”,學生用形象化的語言解釋了這一點,準確、生動,化解了認識的難點。“角像張開的嘴,開口越大,角越大”,教二年級學生時,教師不妨這樣描述,既不失數學的特質,又緊貼兒童的認識與理解水平。
其四,面對不同的學生,教師要尋找學生明曉意思的句子。
一次,我借班上課,學生到達上課現場,我對學生說“伏下靜息”。全班學生盯著我,毫無反應。我又說了一遍,學生依然紋絲不動。有教師提示我,說“趴下來”。我改口說“趴下來休息一會兒”,全班學生齊刷刷伏下靜息了。“伏下靜息”,以往我在我自己帶的班都是這么說的,這樣的表達未出過任何障礙。怎么換了個班,就“言語不通”了呢?
教師的話說得怎么樣,需有“用戶思維”,要對自己的教學語言進行“供給側”改革;教師的話說得怎么樣,更反映了其真正持有的教育理念。教師研讀學生如何,表現在多個方面。當教師針對不同學生有不同表達時,也就能反映出教師對學生的了解與尊重,對學習的引領與指導。這里的“了解與尊重”,不僅是禮節性的外在表現,還是從心底里認為學生是學習的主體,是學習過程中與教師一起前行的伙伴。這里的“引領與指導”,不是將教強加于學,不是用教的活動代替學的活動,讓學生學習被動地依附和服從于教師,而是因學而教,以學定教,基于學生的現實,引領和指導學生在他們的基礎上得到適切的發展。學,不是因教而發生;但學,因教而更好地發生。
“你以為你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透過教學語言,教師的專業素養、教育思想一覽無余。教學語言的表達,不僅僅是一種技藝,好的表達有利于學習關系的創造和優質學習的實現,促進師生作為共同體一起發展。
參考文獻:
[1] 錢穆.中國歷史精神[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
[2] 劉北成.福柯思想肖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