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故事到大思想，教活漢字有講究

高子陽

先看一個教學片段：

師同學們，你們知道什么是“幸”？

生“幸”就是“幸福”的意思。

師說得不太對。我們一起來看看“幸”這個漢字。請同學們跟我一起寫。

（學生伸手準備跟老師寫。）

師上面是“土”，下面是人民幣符號“￥”，代表“有錢”。幸福就是你得有錢，沒錢就不幸福。

（學生個個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老師。）

師在土里種著種子，收獲了很多莊稼，是不是很幸福？

生是很幸福！

師所以幸福里面有土，古人說“土里生金”，“金”不就是錢嗎？

生是！

師孩子們，如果你們以后個個都很有錢了，是不是很幸福？

生是！

師“幸”就是在土里種了東西有收獲，并且家里很有錢，或者說土里生出了很多黃金，有錢了，所以幸福。

（聽課老師對這位老師的教學報以熱烈的掌聲。）

從觀課現(xiàn)場教師的掌聲可以判斷，大家是認可這一教法的。身邊有幾位教師都因這位老師的發(fā)現(xiàn)而發(fā)出贊嘆，覺得自己認識“幸”字幾十年了，卻沒發(fā)現(xiàn)這個字中藏著“人民幣符號”。當然，這也充分說明，這些教師沒搞清楚什么是“幸福”。為什么這么說？我們先來看看“幸”這個字的演變歷程（見圖1）。

從圖1可以看出，“幸”字演變過程中的每個字形都有看似人民幣的符號，但實際上又不是人民幣符號的“羊”。這又該做如何解釋呢？還需從人民幣“￥”符號產(chǎn)生的源頭說起。資料顯示，1935年，國民黨政府對幣制進行改革，以法制形式強制確定了流通貨幣，即“法幣”。一開始，法幣只同英鎊（“￡”）保持一定的比價，后來，隨著美元在國際市場上的作用越來越大，法幣又同美元掛了鉤。所以法幣符號就借用美元符號而寫成了“$”。1948年，中國人民銀行成立后發(fā)行了新中國第一套人民幣，但在解放初期，人們書寫阿拉伯數(shù)字金額時，還習慣沿用“$”作為封頭符號。1955年，中國人民銀行發(fā)行第二套人民幣時，首次正式確定了人民幣的符號。因為人民幣單位為“元”，而“元”的漢語拼音是“yuán”，因此，人民幣符號就采用了“元”字漢語拼音中的第一個字母“Y”。為了區(qū)別“Y”和阿拉伯數(shù)字之間的誤認和誤寫，又在“Y”上加上兩橫，因而就有了“￥”符號，但讀音仍為“元”。從此，人們就開始用“￥”符號表示人民幣，在書寫數(shù)字金額時用它作封頭符號，如，將人民幣100元寫作“￥100”。從這一事實來看，“幸”字與人民幣符號沒有任何聯(lián)系。

在一線工作久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小學語文老師教生字時主動去查《說文解字》《漢語大字典》《漢字源流字典》《漢字圖解》等字書的，著實不多。稍有些主動性的，最多會翻翻《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其實，只要翻開《漢語大字典》，查到“幸”字，一定能看到“幸，吉而免兇也”的解釋。如果手中有《漢字源流字典》，翻到解釋“幸”字的那一頁，一定能讀到：“幸”字的本義是將重罪犯或死囚腳頸連鎖。發(fā)展到隸書時，人們誤將上面的“大”寫成了“土”。后來，“幸”字的意思發(fā)展為：重罪犯臨死時因獲得赦免而活著。重罪犯馬上要死了，突然得到赦免而能活著，世界上還有比這種事更“幸”的嗎？那什么是“福”？“福”，就是給人祈福。“幸福”，就是給人自由，為人祈福。即給人家自由，給人家祈福，別人也才會給你自由，為你祈福。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先人創(chuàng)造的“幸福”包含著大思想、大智慧。教師把“幸福”教成“有錢”，實在是把這大思想、大智慧給窄化了。

如果能把這一二十年來發(fā)表的漢字教學方面的文章找出來，考證研究教師（包括名師）教學漢字的片段，肯定會發(fā)現(xiàn)不少問題，如，把引申義當本義來講的，根據(jù)字形隨意編造兒歌的……比比皆是。

我常常說我國中小學生語文素養(yǎng)不高，與中小學語文教師沒有好好把三四千個漢字教準確、教到位有關，與我們每位教師忽視每一個字的內(nèi)在智慧有關。《淮南子·本經(jīng)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我們都知道倉頡造字這個傳說。雖然這只是個傳說，卻時時在提醒后人要對每個字持有敬重之心。如果我們每位語文教師都抱著對漢字的敬重教漢字，清楚每個漢字的演變歷史和創(chuàng)造歷程，能從一個個漢字藏著的大智慧出發(fā)與學生討論漢字，我相信學生會在小學階段就打下實在的“語文功底”，也相信學生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上語文課。

入選“2020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的葉嘉瑩先生，1924年7月出生，快百歲的老人，仍然活躍于詩歌教學的講堂。我買了她的24本書，書的內(nèi)容全部聚焦古詩詞賦。葉先生將一生的心血傾注在古詩詞賦上，一個人，一生傾注于一件事，做到極致就是成功。小學階段要教2500個漢字。教師如果愿意在教每個字之前都主動去了解所教漢字的“前身后世”，愿意像葉嘉瑩先生一樣，為每個字寫下一篇文章，還愿意教后關注學生的反應，再教再改，那么，教完2500個漢字后，學養(yǎng)也能得到很大提升。

大多數(shù)語文教師對學生的錯別字都很頭疼。比如“武”這個字，許多學生會在上面加一撇。教師是如何引導的？看看下面的教學片段——

師同學們，今天所學的課文中，有一個字很容易寫錯，這個字是“武”。你準備怎么記住這個字呢？

生這個字由三部分組成：一是上面是個小“一”，寫短一點;二是“弋”，不要寫“戈”;三是“止”，但下面一筆不是“橫”，應該寫成“提”。

師你說得真好！請拿起筆在格子里寫兩遍。一定要注意，不要多一“撇”。

（學生練習寫“武”。寫完后教師開始講下面的內(nèi)容。）

這樣教，結果會怎樣？很多學生會在“武”字上加一撇！不僅有，而且是有很多，甚至好多學生讀完中學、大學還會給“武”字加撇。如何教學生改正？教師的通常做法是：反復聽寫，錯誤的訂正幾遍，再聽寫，再訂正。一個字寫了幾十遍、百余遍，學生臨時會寫了，過數(shù)日又會在“武”字上面加一撇！

可以說，這樣教，這樣學，只停留于表面，活生生讓一個了不起的“武”字蘊含的強大智慧，離學生越來越遠。也沒有教師質(zhì)疑過此法有什么問題，我想，大概是因為教師自己就沒悟透其中的智慧。如果以“‘武字為什么不能加一撇？”考考中小學教師，我覺得會有90%以上的教師給出錯誤的答案。教師自己不明白又不想去查資料，只按照舊方法教學生。于是，錯的學生只能通過一遍又一遍的死記硬背、重復訂正去硬性“矯正”，雖然可能最終都會寫對，但一輩子都有可能弄不清楚“武”字為什么不能加一撇。

其實，“武”由“止+戈”組成，老祖宗用“止戈為武”創(chuàng)造這個字，就是想告訴人們，把兵器掛起來，不要打仗，因為打仗是非常慘烈的事。“戈”中的那一撇就是軍人掛在腰間的刀。那把刀不掛在身上，收起來，橫放著才是“止戈”。所以，“武”中的“戈”變了，即“戈”中的“長橫”變短了，那把“戰(zhàn)刀”給拉平、橫放，成了“長橫”。如果再加一撇，戰(zhàn)爭怎么可能會止呢？如果教師課前查了《說文解字》，課堂上這么一講，這個字精彩的創(chuàng)造和了不起的思想，必然會讓學生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學生寫這個字時頭腦中有故事，怎么可能再加個撇呢？把每個漢字的故事、思想給予學生，漢字才能學活。

我還想挖掘“寫作”兩個漢字的意思，以此傳遞教活漢字的方法。觀課過程中，我很少聽到有中小學的語文教師給學生講“寫作”的內(nèi)在含義。我是這樣指導年輕教師教“寫作”的——

師（出示圖2、圖3）同學們，請看下面兩幅圖，每幅圖是一個字，你覺得是哪兩個字？

（學生憑借想象給出了多個答案，卻沒有一人能夠說出正確答案。）

師同學們真的想知道嗎？

生想！

師其實，這兩個字是“寫作”，繁體字寫成“寫作”。

（學生都露出驚訝的神態(tài)。）

師想不想知道我們的祖先為什么這樣創(chuàng)造“寫作”呢？

生想。

師老師先給大家講一講“寫”字。這個字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宀”，讀mián，房屋的意思;二是“舄”，讀xì，象形字，后來演變?yōu)閝uè，喜鵲的意思。大家可以看到有一只正在扇動翅膀的喜鵲。喜鵲善叫，鳴叫時不斷扇動翅膀，這是喜鵲的特點。“寫”字的本義，就是房子里面有一只善叫的喜鵲。在我國第一部字書《說文解字》中，“寫”被解釋為：“寫，置物也。”這也是“寫”的本義之二，即將事、物品從他處移置到房子里來。這一解釋非常了不起，怎么理解？比如，你在上學時，看到有人因為闖紅燈出了交通事故，怎么把這件事移置到房子里來？

生寫成文章。

師對了，就是把看到的這件事，寫在紙上。這就叫“移置”。而“寫”還是“瀉”的本字。《周禮·地官·稻人》中有句話叫“以澮寫水”（澮kuài：田間水溝），清朝文字訓詁學家、經(jīng)學家段玉裁說：“寫，凡傾吐曰寫。”同學們，你們知道什么叫“傾吐”嗎？

生就是說話。

生就是把一些事說清楚。

師對，傾吐就是表達。我們?nèi)巳硕紩A吐，所以人人會寫。這是“寫”的第三種意思。《漢語大字典》中關于“寫”的解釋非常全，有好幾十種呢！我們再來看看“作”的意思。“作”，甲骨文、金文像衣領初作的形狀，表示人突然站起來。本義就是興起。《說文解字》中說：“作，起也。” “起”的東西，是通過人的行為動作做成的，所以“作”的含義是制造、創(chuàng)造。在先秦兩漢時期，作文，就是指所寫的文章要與他人不一樣，充滿創(chuàng)造性;模仿、抄襲的，都不是“作”。

（學生聽得很認真。）

師我們祖先創(chuàng)造的“寫作”其實包涵著六種寫作思想，對我們的寫作幫助很大，只要大家懂了“寫作”，相信“寫作”，堅持“寫作”，一定能寫出很多好文章。我們可以從六個層面來理解。第一，“鵲叫同人寫都是表達”！先人在“寫”里畫了一只喜鵲，告訴我們必須寫作，如果不寫文章，我們連一只鳥都不如。另外，還告訴我們，喜鵲會叫，人會說，如果我們不寫，就像喜鵲一樣只會叫。人類發(fā)明了文章，我們一定要用所學的知識去寫一篇又一篇文章。第二，“為人類的創(chuàng)造而寫作”！先人告訴我們，寫作文，就是寫我們?nèi)祟愖约旱膭?chuàng)造，人類是世界上最聰明的高級動物，上下五千年來，發(fā)明的東西無數(shù)，寫出來的著作無數(shù)。我們?nèi)巳耸莿?chuàng)造之人，時時是創(chuàng)造之時，處處是創(chuàng)造之地。所有創(chuàng)造都可以變成文章。第三，“只要活著就能夠寫作”！我們的先人在“寫”字中所畫的那只喜鵲是活的，這就告訴我們，人只要活著就能寫作。人什么時候才可以不寫？離開了世界就不寫了。一個人，不能過早地停止寫作。第四，“人人都會吸納傾吐”！一個人只要活著，就會看世界;只要認識字，就能看書;只要有耳朵，就能聽到很多東西。這就是吸納。傾吐就是說話、寫作、表達，同樣是人人都會。先人以此告訴我們，只要會說就能寫。第五，“人人都會移置事物的”！世界上，分分秒秒都有新鮮事物。看到、聽到、觸摸到、聞到、想到這些事物，拍下來，是寫作;回家說給他人聽，是寫作;將其用文字記在紙上，是寫作。所以，人人會移置。第六，“只要有家的人就能寫”！“寫”上面的“宀”是房屋，是家的意思。一個人連居住的地方都沒有，寫作是很難的。什么是家？梵·高有一幅題為《家》的畫，畫上畫了三件東西：床、桌子、兩把椅子。梵·高用這幅畫告訴人們，有這些東西，就是有了家，有這些東西，就可以創(chuàng)作很多很多作品了。

這堂課，學生個個聽得很投入。給學生講了這一切，他們當然就知道為何要寫作、要寫什么;知道寫作是人人都會做的事，是件平常的事，不需要害怕寫作。我所教過的學生，都知道“寫作”的內(nèi)在含義。我用這一解釋敦促他們寫作，寫了四年，他們從未埋怨過“我不想寫”“我不知道寫什么”。

漢字非常神奇，里面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日本國語教育非常重視字的教學，對教師教學字詞的要求十分嚴格，甚至制定了《文字活性法》，要求教師把漢字教“活”。語文課堂，離不開字詞教學。以敬畏的心態(tài)對待每個漢字，專注探索每個漢字包含的小故事，精心探究每個漢字潛藏的大思想，并將這些智慧、思想和故事借助教學靈活巧妙地傳遞給學生，把每個字詞教“活”，我們，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