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煒



一檔獨秀的“文人歌劇”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個獨特的藝術品類——文人畫,它與畫師畫和宮廷畫并列,以格調高雅清奇、意境深遠的畫風體現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審美傾向和精神理想,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支奇葩。在當下歌劇創作的一片繁榮之中,一部投射出中國傳統文化氣息的原創歌劇《芥子園》將我們的視角拉向古代士大夫的生活場景,讓我們看到那個歷史片段中古代知識分子在封建官場擠壓下的血淚與愁苦,看到他們幾千年因襲的文人氣質,堪稱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人歌劇”。
歌劇《芥子園》受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由北京大音知博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制作,于2020年11月27—29日,在北京天橋劇場成功首度亮相并連演六場。該劇由趙景揚編劇,張朝作曲,陳正哲指揮,莽也嘉導演。劇中的男女主角分別排出了薛皓垠、桑云龍、林昱帆和王晨、劉桐、向曼綺領銜的三組陣容。歌劇《芥子園》以清末文人李漁(男高音)的著作被盜版的公案為背景,講述他與家班中名旦喬姬(女高音)感人率真的愛情故事:李漁的傳世之作《閑情偶寄》即將由自己的芥子園出版,家班上演昆曲《牡丹亭》“驚夢”大宴賓客之際,突然傳來蘇州出版商賴老板盜印了《閑情偶寄》的消息,李漁當下去蘇州道臺府打官司反盜版。蘇州道臺孫丕丞(男中音)和羅師爺(男高音)以權牟利,梗阻索賄,讓李漁的家班前來演戲,并覬覦染指美麗聰慧的喬姬。陰謀沒能得逞,惱羞成怒的孫道臺便在判決中包庇盜版的賴老板。抗爭無門的李漁憤而返回家中。
“因情成夢,因夢成戲”
歌劇《芥子園》的文學腳本具有充分的音樂想象空間。在戲劇構思上有獨到的處理。劇中的李漁在官司失利后,沒有墮入憤懣、抗爭及致沉淪等公式化刻畫,而是回家陪伴愛人喬姬度過了她的最后時光。這個戲劇轉折以第四幕幕問曲“暴風雨”半音化的器樂段落完成,成為戲劇的“黃金分割點”。此后的全部篇幅以強烈的藝術手段來渲染李漁與喬姬那一往情深、令人唏噓的愛情篇章。歌劇《芥子園》問敘間議間抒情的寫意手法將舞臺上的時空轉換靈活化和詩意化,以打開心理時空的“心理歌劇”的筆法,以準確的視覺呈現配合音樂表達和歌唱,展現出人物內心的多層次變化。劇中,安排了幾處夢境的設置以闡發浪漫的聯想:其一是名為“源夢”的序曲;其二,第一幕宴請賓客場景中由李漁的家班演出湯顯祖的昆曲經典《牡丹亭》“驚夢”一折;其三是在第二幕李漁狀告盜版出師不利,修書友人的恩師尋求幫助時。這個橋段在歌劇中設計為身在金陵芥子園中的喬姬托夢給李漁的蒙太奇藝術化處理,讓時空迅速切換,使戲劇進展簡單明了。對夢的追尋是傳統戲曲中的慣用的藝術手法,如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歌劇《芥子園》因襲這一傳統,大大激發了觀眾的藝術想象力。其實,從序曲“源夢”起,到最后一個音符,全部的舞臺表演藝術魅力烘托的就是一個對傳統文化的巡禮之夢。
劇中的“戲中戲”也構為奇俊的戲劇效果。第一幕的《牡丹亭》“驚夢”與第三幕為孫道臺上演李漁的傳奇劇《風箏誤》片段,構成相互呼應的戲中戲場景。前一折戲是佳人杜麗娘出場,后一折戲是丑姑娘出場,戲弄了心懷叵測的孫道臺,美與丑的強烈反差,讓劇情跌宕有致。
將“才子”的形象搬上歌劇舞臺
長久以來,當下文藝創作總是將視角投向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這些心懷天下的大家。而對李漁這樣沒有不仕不第的煩惱,熱愛生活,歌頌生活,一心在自己鐘情的文學戲劇領地中躬耕不輟的士大夫卻關注較少。歌劇《芥子園》的視角正是投向了這樣一位才子。李漁不與仕宦為伍,不求成為萬戶侯,寄情文學創作,成就斐然,同時又以生活情趣雅致著稱。他的《閑情偶寄》是中國古代唯一一本戲劇理論專著,他的詩詞歌賦和戲劇作品都是當時深受人們喜愛的暢銷書,引得無良書商盜版不止。第二幕孫道臺、羅師爺向李漁出題為難,反被李漁做對子嘲諷:“食盡皇王千鐘粟,鳳凰何少爾何多”,體現了一代才子的狂放性格,才情滿懷。歌劇《芥子園》全劇浸淫在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氛圍之中,在劇詩寫作上,靚詞佳句比比皆是,賦予了歌劇濃厚的傳統文化色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已老”是一段傳唱久遠的佳句,這里以音樂手段分別拆解組合構成喬姬和李漁的獨唱、對唱、二重唱,更為生動、深刻地表達了有情人的悲劇性,令人唏噓。李漁第一幕的詠嘆調“我與美人做裝飾,天下一絕,你可見雪兒她眉如遠山目似皓月”得自杜工部筆法;李漁在第一幕唱的詠嘆調“月冷星稀,中秋夜慘淡……誰不知,良宵好度,孤夜難眠”,透出一絲元曲的旨趣;第二幕李漁的友人——《閑情偶寄》的序作者余懷的詠嘆調“曾憶千古秦淮水,日夜東流繞舊京”,一派古人的詠懷格調;第三幕李漁的詠嘆調“美蟹兒仙香飄蕩,野菊花暗香浮動,憔悴人須發花白”,也是文人雅士的借物言志之筆法。第三幕終曲二重詠嘆調在李漁“弦有離思竹有情,聲聲勾起淚千行”的詠唱之中達到悲劇的高潮。全劇無論是詠嘆調、吟誦調還是韻白、念白,都以文白相間的辭章出口,聽來古樸而又上口,生動地呈現了古代文人生活、文化場景,折射出作者在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方面的修養。
歌劇《芥子園》的演員經過戲曲專業老師的訓練,眼神、圓場、水袖、扇子、昆曲的韻白咬字等都深得要領,因而能在歌劇中將貫穿全劇的明末清初江南文人氣息和中國傳統昆曲的意味生動地呈現出來。
歌劇的雅樂情懷
歌劇《芥子園》的音樂分曲但不間斷,從頭至尾氤氳在昆曲的音調中,這種音調將我們帶往特定的時代,特定的雅集文化群體中。戲曲音樂蘊含著中國民族音樂的最大公約數,昆曲更堪稱中國戲曲集大成者。音樂學家王光祈說過:“昆曲就是中國的古典歌劇。”歌劇《芥子園》獨辟蹊徑選用了昆曲音樂風格,典雅秀美的音調令人追古思幽,對塑造這部“文人歌劇”的人物形象,講述那個年代文化圈的故事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全劇的音樂都是原創,包括兩折“戲中戲”《牡丹亭》和《風箏誤》都沒有采用既有的昆曲唱腔或特定的板腔體,而是采用了一些有昆曲特色的旋法和調式,不求形似,但求神似,與題材、體裁非常貼切,既避免了泥古色彩,又與當代歌劇音樂手法極為融合,與時代音樂氣息相通。
歌劇《芥子園》全劇的音樂著墨于對人性的描摹,不同人物的唱腔有著不同色彩的音樂性格。為各個人物設計的唱段雖不拘泥于五聲,但都有著鮮明的民族調式傾向及昆曲音樂特色。男高音李漁狂放不羈的文人性格在音樂中更是有著淋漓盡致的展現,他往往一出場就以大跳上行五度、六度的標志性音程先聲奪人,天馬行空,桀驁不羈。在序曲中,長笛在徵調式上模仿洞簫吹奏出的清冷哀怨的、昆曲音樂特色的“芥子園主題”是夢的“源”,從中運化出李漁的主題、喬姬的主題、愛情主題,及至發展出一個男女主人共有的、至情至愛的核心主題。這個核心主題作為一個因子,在其后的戲劇發展中多處變化再現,貫穿全劇。核心主題同時也是李漁的音樂形象,在第四幕發展為李漁與喬姬的大型二重唱詠嘆調“君生我未生”。在第一幕樂隊演奏的核心主題中,李漁的標志性音程如花環般做支聲式復調纏繞。喬姬的主題在序曲中由雙簧管首次奏出,在第一幕發展為喬姬的詠嘆調“雪兒我十三進入李家門”,并成為第四幕的二重詠嘆調“君生我未生”的基礎。
劇中音樂的調式調性也是隨歌詞內容的發展而不斷變化,體現人物心理狀態和情感的發展。第二幕羅師爺在索賄場景中唱的“我是二當家”,設計為扭結、猥瑣的無調性,刻畫出他“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腐敗行徑。全劇最后一個超大型詠嘆調暨第四幕最后的二重詠嘆調“君生我未生”長達12分鐘,是一首變奏回旋性質的多段體結構,由喬姬的主題開始,發展進入與李漁的二重唱后,兩個線條延展換位并加入合唱,旋律隨情緒的增長而變形,最后到終曲升騰匯合到核心主題,直沖悲劇性的戲劇高潮。這個唱段充分發揮了聲樂與管弦樂色彩的魅力,音響清亮至純,極富感染力。與之呼應,導演對這段情感戲處理得非常細膩出彩,將花榻琴榻等具象場景轉化為漫天花雨,與音樂珠聯璧合,浪漫至極!
歌劇《芥子園》在抒情與敘事關系上借鑒傳統戲曲的唱念體系,詠嘆調、韻白、念白相融合,規避了宣敘調。在塑造諸如羅師爺和獄吏這樣的反面人物時,使用念白交代戲劇發展線索,清晰便捷。更有些段落聽來是一種古代詩詞歌賦吟唱的音調,如孫道臺在第二幕的“學富五車”這幅惟妙惟肖的“自畫像”中,以多調性打造出一種吟誦體,以此來反襯其陰暗的內心。
歌劇《芥子園》的音樂創作手法抽取了板腔的靈魂,將節拍、速度和節奏作為戲劇發展和人物情緒的映射,但不被板眼所束縛,例如在劇中夢境場景中,設計為三拍、六拍甚至是九拍,形成一種飄渺感。同時,在一首詠嘆調中,也往往節奏多變,以配合歌詞的長短句型。第一幕李漁詠嘆調“春宵”的二拍子和三拍子相間、“戲中戲”《牡丹亭》俗的雅趣,例如第二幕幕間曲“江南”、第三幕幕間曲“春光”及第三幕的“采蓮舞”都具有江南音樂特色。
歌劇《芥子園》的配器也是匠心獨具。樂隊采用西洋管弦樂隊,但去掉了長號和大號以增強抒情性,并在一些段落中加入一支中音薩克斯,那如同江南煙雨的音色不時在樂“驚夢”一折“花神舞”音樂的四拍子與六拍子交錯,神似古風的樂舞,富有雅樂意味。第四幕二重詠嘆調“君生我未生”,更是3/4、2/4、4/4、5/4、6/4等拍號循環往復,很好地配合了劇詩長短句的參差感。劇中的音樂不僅設計了昆曲色彩,還有許多具有音樂民隊音響中點化聚合出一絲東方神韻和夢的迷幻。雖然沒有選用民族管弦樂器,但作曲家選用了昆曲板鼓、镲、鑼作為戲劇性色彩的點綴。在第二幕羅師爺的唱腔“我是二當家”中,用昆曲板鼓來幫襯其阿臾的走狗性格;賴老板唱腔以昆曲板鼓和小鑼刻畫其卑劣的行徑,為這兩個人物施以一絲戲曲丑角色彩。劇中的樂隊段落多有創新的神來之筆,例如,序曲“源夢”開始處,在弦樂演奏泛音的微曦薄霧中,由單簧管、低音單簧、大管、定音鼓、鐘琴和大提琴聲部共同演奏一個減三和弦,表達悠遠的寒山寺鐘聲,隨后豎琴潑墨揮灑出山長水流,構成中國傳統文化高遠幽深的美學意境。這鐘聲在宣判李漁敗訴時再現,成為警世之鐘。第四幕,李漁應生命垂危的喬姬之請求撫琴唱“我生君未生”,低音提琴撥奏滑音泛音,與豎琴的琶音構成二重奏,傳神地呈現出古琴的韻味。
全劇音樂無論是唱腔段落還是器樂段落,大量的復調思維令音樂織體豐富,縱向聲部的節奏復合交錯,富有交響性,也是復雜人性的心理剖析。嚴謹而新穎的和聲令音響通透而有空間感,聽來色彩斑斕,唯美風格濃郁。
原創中國歌劇《芥子園》承襲中華文學傳統,融合了體現中式審美的昆曲元素,獨具江南文人風韻,充滿了書卷氣。這書卷氣得自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雅的境界的追求,成就了這部“文人歌劇”的大雅。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