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升連

我曾經把多種職業當成理想,語文教師、職業作家、食堂售票員、園林工人……唯獨一種職業,可望而不可即,那就是工匠。
小時候,每當家里要添一兩樣家具,就會請來四姨夫和大姨家的三表哥,他們是一對師徒,是木匠。后來蓋屋,姐姐出嫁要打家具,也請他們來。但那時我并不覺得這手藝了不起,孩子看大人的世界總是無趣。
我工作過的企業曾經發展了一個分公司做木制品,偌大的車間里,再不是老師傅一手拿鑿子,一手拿錘子在那里敲打,而是工人將木板放在機床上,那數控刀具分毫不差地車出圓,刨出花。工人們都帶著口罩或面具,看上去每個人身上都覆蓋著一層灰,只讓人覺得生存的艱辛,而不是驚嘆科技的進步。
記憶中,老房子里有兩個雕花柜子,祖母的屋里有一個,母親的屋里也有一個。母親曾說起她小時候家境尚可,有長輩疼她,說等你做新媳婦時我就把那一對雕花柜子送你。柜子雖是老家具,但用料和做工都很講究,能傳好幾代,要用時只需重新刷一遍漆即可。記憶里的兩個柜子,都是左右并排三個屜,下面一個封閉的大洞,只有把其中的一個屜取出,才能在上面形成一個洞口。洞里暗藏乾坤,大人把那些不想被小孩子禍害的東西藏于其中,比如母親的戒指盒子、盛香脂的白瓷盒等小東西,以及為年節而備的吃食。那柜子的雕工和漆工都極精細,一片黃豆大的花瓣都是圓潤的,凸出來,凹進去,花是花,葉是葉,有紅有綠,色彩的銜接一絲不茍。整個柜子沒用一顆釘子,從頭到尾榫接卯合,這得需要工匠付出多少耐心和巧思啊。
我說的工匠,就是這樣的工匠,會一樣技藝,一生沉浸其中,不斷精進。時代變遷于他們而言,是大門之外的事,只要手里有一塊木料、一柄刻刀,就能變出纖細的花紋,變出精美的抽屜,變成一桌一椅。
《百年孤獨》中,一生征戰南北的奧雷良諾上校回到老家馬貢多之后,謝絕人們的探訪,每天坐在家里制作小金魚,每制作完成,再放到坩堝里融化,反反復復,消磨時光。
有一次,我去一個茶博城旅游,看見幾件石器線條曼妙,我忍不住用手指觸摸上面的花,去感受當年工匠的心意。一起去的老黃說,這許是墓室里的陪葬物件。那石匠是早死了,歲月汩汩而過,唯有這石器,抵抗了墓室里漫長的歲月。
在一個越來越推崇速度至上的年代,能做工匠的人是有福的。一個專心的工匠,無論是銀匠、鐵匠還是鐘表匠,在打磨一件器具時,內心自有一種專注和安詳,就如一個化學家在實驗室里反復擺弄那幾個燒瓶,就如一個花匠看著滿園草木葳蕤。重復的創造,換來不斷的新生。
修身即修心。工匠和手藝人在自己喜歡的工作中流連,已有了修身和修心的雙重享受。所以,世間職業唯工匠、手藝人可抵消這個時代速度至上的邏輯,能緩慢地、安心地抵抗著浮華與虛空的侵蝕,安守于方寸天地。如此,才是真正的有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