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唱雄雞”說起

陳冠明

壹

胡長明《毛澤東評點歷代王朝》第十一章《毛澤東評點隋、唐王朝下》說：

在北京中南海毛澤東故居，珍藏著多種版本的李賀詩集，如《李長吉集》《李昌谷詩集》《李長吉歌詩集》等。現存的240首李賀詩歌，經毛澤東圈閱過的有83首，有的甚至達四五次之多，包括《金銅仙人辭漢歌》《夢天》《李憑箜篌引》《湘妃》《巫山高》《老夫采玉歌》《官街鼓》等李賀的代表作。反復的閱讀和仔細的揣摩，使毛澤東對李賀詩歌對后世的影響，以及李賀的創作體裁等情況非常熟悉。……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在寫給陳毅的信中寫道：“李賀除有很少幾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寫。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毛澤東在自己的詩詞創作中，便直接化用過李賀的“雄雞一唱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名句，用以抒發在新的時空條件下對人間巨變和四海望治的感慨，收到了酣暢淋漓的藝術效果，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劇烈的情感訴求。

1950年10月3日，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盛大歌舞晚會，慶祝新中國成立一周年，毛澤東主席作為新中國開國領袖出席了晚會。蒙、滿、回、藏、維吾爾等42個兄弟民族，158位代表、219名各民族文工團團員和各界人士歡聚一堂，各民族文工團表演了精彩的歌舞節目。柳亞子即席填詞，調寄《浣溪沙》。序云：

十月三日之夕于懷仁堂觀西南各民族文工團、新疆文工團、吉林延邊文工團、內蒙古文工團聯合演出歌舞晚會，毛主席命填是闋，用紀大團結之盛況云爾！

詞云：

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

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

次日，毛主席步韻和之，揮毫宣紙，贈柳亞子：

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

《詩刊》1957年1月號正式發表時，增加了小序：

一九五〇年國慶觀劇，柳亞子先生即席賦《浣溪沙》，因步其韻奉和。

詩人運用擅長的象征手法，以“一唱雄雞天下白”一鳴驚人，而“天下白”的景象更是光明璀璨。其寓意同樣是一鳴驚人。從此，詩歌評論界開啟了高評熱潮。

1958年，《文藝報》第11期發表郭沫若先生《“一唱雄雞天下白”》一文。文章說：

這是毛主席《浣溪沙》詞第二闋的第一句，是從唐代詩人李賀的詩“雄雞一聲天下白”點化出來的。……做舊詩詞每每講究字句要有來歷，要從舊文獻里脫胎換骨地點化出來，所謂“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便是這層功夫的夸大的說法。……當然，字句有來歷，并不是因襲，而是點化。象這“一唱雄雞天下白”比起“雄雞一聲天下白”來，就可以說是飛躍性的點化。

又說：

這里的“雄雞”，已經不是李賀詩句里的個人英雄主義的“雄雞”，而是象征著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旗幟的黨。“雄雞”的“一唱”也就象征著黨所領導的人民革命的凱歌。這意思是多么深遠宏闊啊！所謂“點石成金”，要拿來比擬這一番的點化過程，顯然是不那么恰當的。因而，我把這一點化說為飛躍性的點化，這里表現著時代的飛躍，思想的飛躍，藝術的飛躍。

《紅旗》1984年第2期發表臧克家《毛澤東同志和詩》說：毛澤東“1925年就寫出了《沁園春·長沙》這樣非凡的詞章來。可能在這之前他就和詩詞結緣了，否則，像《長沙》這樣成熟的作品，不會是一蹴而就的”。

張滌華先生《毛主席詩詞小箋》說：

“一唱雄雞天下白”，跟“長夜難明”剛好對照。解放了，全中國都在光明照耀下。李賀《致酒行》：“雄雞一聲天下白。”毛主席的詞句跟李賀的詩句在字面上很近似，可是用意卻完全不同。李賀的詩是感嘆不得志，聽到雄雞一聲天又亮了，又是一天，這樣一天天過去，自己的志愿卻無法實現，完全是個人的感嘆。毛主席的詞句就完全不同了，是關心全國人民的命運，寫出全國人民的獲得解放，這話就顯得氣象闊大而情緒高昂。

公木先生《毛澤東詩詞鑒賞》：“此處化用李句，而賦以新義。”

王力先生《龍蟲并雕齋文集·略論語言形式美》：

詩詞有了固定的格律，可以容許特殊句型，試以毛主席的詩詞為例，“一唱雄雞天下白”“六億神州盡舜堯”等句，就都是詩的語言。不善于押韻的人，往往為韻所困，有時不免湊韻（趁韻）。善于押韻的人正相反，他能出奇制勝，不但用韻用得很自然，而且因利乘便，就借這個韻腳來顯示立意的清新。

何聯華《“最喜詩人高唱至”——毛澤東善作唱和詩詞》：

柳亞子把各族人民勝利的原因，歸結為“一人領導”，這從普通老百姓的心態來說，的確表達了人民對領袖的感激之情，但從毛澤東的角度看，卻不能受之不恭；因而毛澤東奏出了“一唱雄雞天下白”的黃鐘大呂之音！這句詩雖是從唐人李賀《致酒行》中的“雄雞一聲天下白”點化而來，但卻賦予了全新意義。它暗用了中國民間“金雞報曉”的俗諺把共產黨人比喻為只不過是為民報曉的“雄雞”，其作用是喚醒億萬人民，只有億萬人民覺醒了，“萬方樂奏”，那中國才會有更光明的前途，詩人才會有更大的“興會”來歌唱新的時代和新的生活。所以，從整個藝術構思和容量來看，毛詞比柳詞具有更大的蘊涵量和包孕性。

蔡磊主編《中國通史》第六章《隋唐五代歷史卷》：

毛主席在寫給陳毅同志的信中說：“李賀詩很值得一讀。”毛主席還曾摘取李賀的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與“人間正道是滄桑”相配；又取《致酒行》“雄雞一聲天下白”，改為“一唱雄雞天下白”以入《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這正是吸取營養、翻出新意的范例。

劉儀職《村夫齋雜談·生肖隨筆·雞年瑣談》：“愚以為以雞入詩之最佳者當推一代偉人毛澤東，那‘一唱雄雞天下白之氣魄與意境是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

叨叨雜談《美詩美文的世界·李賀“雄雞一聲天下白”千年無人敢仿，卻被偉人化用成首大氣之作》評論說：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當年寫下《沁園春·雪》的偉人，就曾在一首詞中，隨手化用了李賀的“雄雞一聲天下白”。雖然是化用，但新詞更顯大氣，驚艷了近70年。

與此同時，一向評論冷清的李賀《致酒行》“雄雞一聲天下白”，同步帶熱，蹭了熱度。可以這么說，“雄雞一聲天下白”由于“一唱雄雞天下白”而走紅。絕大多數論著，都要提到兩者之間的關系。而“秀句”影響力則在論述之中完成轉移。

毛主席還有一句“一聲雞唱”。《念奴嬌·井岡山》：

猶記當時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風雷磅礴。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

寫于1965年的“一聲雞唱”，影響沒有“一唱雄雞天下白”火爆。鮑寄望《憂患與詩人毛澤東》說：

用“雞唱”，一次是指1949年建立新中國的“一唱雄雞天下白”；這次“雞唱”是要消滅“萬怪”與“一切害人蟲”。詩人的一個習常用語的重復，更能見出詩人表達心地的內蘊層意。（鮑寄望《詩史氣象與藝術精神——再讀毛澤東詩詞》，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以研究李賀為出發點，同樣完成了“秀句”影響力的轉移。僅舉三則研究李賀《致酒行》的例子。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中華活頁文選》李賀《致酒行》說：

末四句，作者表示要努力爭取光明的前途。“雄雞一聲天下白”的情調是樂觀開朗的。毛主席1950年寫的一首《浣溪沙》詞，其中有“一唱雄雞天下白”句，推陳出新，用來象征人民革命事業成功的一片光明景象，意境更加開闊，含義更加深刻。

吳企明教授編《李賀集》說：

詩人企盼“雄雞一聲天下白”，他并沒有也不可能等到這天。偉人毛澤東在《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一詞中，運用并改造李賀這句詩，改“一聲”為“一唱”，將“一唱”冠于句首，用以歌頌中國人民革命的偉大勝利，長夜天明，全國解放，氣勢恢宏，意境融徹。這是毛主席關于“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文藝思想的光輝實踐。

當然，這種轉移只是相對的，從某種意義來說，李賀有了自帶影響的“一唱雄雞天下白”的裹挾，反而從默默無聞變得聲名大振。

貳

據我們粗略檢閱，有相當數量的文章，在引“雄雞一聲天下白”或“一唱雄雞天下白”時，不由自主寫作“雄雞一唱天下白”。這是一種誤引。絕大多數是“一唱雄雞天下白”的誤引，少數是“雄雞一聲天下白”的誤引。這是由于“一唱雄雞天下白”在社會上流播更廣、影響更為深入的緣故。比如黃遵憲《夜起》：“正望雞鳴天下白，又驚鵝擊海東青。”楊勝勇譯注《黃遵憲邱逢甲詩文選譯》說：“‘正望句：李賀《致酒行》有‘一唱雄雞天下白句，這里比喻正盼望時局好轉。”這是將《浣溪沙》詞句當作《致酒行》詩句。

長篇史詩李全平《我的祖國》第一章《金之銘》：

雄雞一聲天下白！我們掙脫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罪惡的蹂躪和強暴。我們不再是昨天的弱者，我們不再是昔日的東亞病夫，我們不再做牛做馬做奴隸。

這是將《致酒行》詩句當作《浣溪沙》詞句。

毛主席的詩詞創作成就，來源于讀書與積累。我們引述兩位學者的敘說作為總結。

張貽玖《毛澤東和詩·一份長長的詩詞目錄》說：

毛澤東從古典詩詞中汲取營養，不斷豐富自己的詩詞創作。“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是被尊為“詩圣”的杜甫從事詩歌創作的經驗之談。翻閱毛澤東圈畫批注過的古典詩詞，重讀毛澤東的詩詞作品，從毛澤東革命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的詩風中，從“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唱雄雞天下白”等不露斧鑿痕跡地點化古代詩人的詩句中，從“不周山下紅旗亂”等賦古典以新意中，我們看到在他詩詞創作所取得的成就里，廣泛閱讀古典詩詞是起到很大作用的。毛澤東在指導別人讀書時說：要鉆進去，深入角色，然后再爬出來。對于中國古典詩詞，毛澤東正是這樣融會貫通后，采英擷華，從而綻開出具有自己風骨和色彩的詩詞之花的。

鄭松生《毛澤東與美學》第六章《毛澤東論革命文藝美的構成性》五《情感、真知和文化修養》說：

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融會貫通。因此，在詩詞創作中，毛澤東能采英擷華，不露斧鑿痕跡地引用前人的詩句，來表現他的審美感受和思想感情。如“天若有情天亦老”；或者改動前人詩句的個別字詞，如“雨后復斜陽”“我欲因之夢寥廓”“飛起玉龍三百萬”；或者對前人詩句的語序變換，如“一唱雄雞天下白”；或者將前人的詩句加以壓縮變化。等等。一經他妙手點化，熠熠生輝，增加了深邃的意境。

叁

作為“秀句”，“一唱雄雞天下白”的影響力不僅僅反映在《毛澤東詩詞》研究與《李賀集》研究兩個方面。更重大的影響力，體現在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政治、教育、文學、語言、藝術，等等，“一唱雄雞天下白”成為“全中國解放”的替代語、詩化語。

2014年9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5周年招待會上的講話》：

“一唱雄雞天下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使億萬中國人民成了國家、社會和自己命運的主人，滿懷豪情開始了實現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偉大征程。

“一唱雄雞天下白”的影響力，已經作為一個詞目，進入特大型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第一卷《一部》“一唱雄雞天下白”語出唐李賀《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后以“一唱雄雞天下白”指黑暗過去，光明到來。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詞：“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

《漢語大詞典》（第二版征求意見本）第一冊《一部》“一唱雄雞天下白”刪除“語出”二字，其余全同。（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二版征求意見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版）

從“一唱雄雞天下白”承襲點化源流來說，無論是釋文，還是舉例，都是有待商榷的。

第一，“雄雞一唱天下白”出自“雄雞一聲天下白”，第二版“語出”二字不可刪除；

第二，“雄雞一唱天下白”當作“雄雞一聲天下白”；

第三，應該對李賀詩句“雄雞一聲天下白”加以詮釋；

第四，對于“一唱雄雞天下白”詮釋應該在征引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詞之后，而非之前；

第五，從詞目與例句一致性來看，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詞是“一唱雄雞天下白”的詞源，釋文之后，應該有后來的用例，而第一版、第二版都付諸闕如。通過其中，可以看出，用例數不勝數。

肆

有關“一唱雄雞天下白圖”，70年來，如果搜輯一下，應該可以編輯一大本《一唱雄雞天下白圖集》。

薛理勇《閑話上海·江南民居中的“哺雞頭”》：

在我國的年畫和美術創作中常用公雞報曉來表達“一唱雄雞天下白”的含義，但其根本還是用“金雞”來祈望五谷豐登、吉祥平安。

中華美術基金會編《近現代中國繪畫集萃·曹氏默齋藏》第三冊說：

唐代李賀在《致酒行》中有“雄雞一唱天下白”之句，令人想起毛澤東1950年所作的《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中“一唱雄雞天下白”之句，李賀把雞比作不平則鳴的象征，而在毛澤東的詞中則被賦予了新的含義。雞鳴寓示黑夜將盡，黎明即來。

《金雞報曉圖》是傳統題材。如明太祖《金雞報曉》：

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

三聲喚出扶桑來，掃退殘星與曉月。

明唐寅有關雞的詩三首：

詠雞聲

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

銅壺玉漏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聽。

畫雞

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

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

題畫雞

血染冠頭錦做翎，昂昂氣象羽毛新。

大明門外朝天客，立馬先聽第一聲。

有人將此三首詩題作《題金雞報曉三首》，也有人將《畫雞》題作《題金雞報曉圖》。

毛主席《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發表以后，更多的題目轉成了《一唱雄雞天下白》。如齊白石弟子陳大羽畫代表作有《一唱雄雞天下白》圖；謝之光有《一唱雄雞天下白》圖；上海畫家王芳有《一唱雄雞天下白》圖，獲上海中日友好書畫展銀獎；張恩勇有《雄雞一唱天下白》圖。

杭州京劇院演員宋寶羅在杭州給毛主席演唱，邊唱邊畫是宋寶羅所長，畫的是雄雞。王濟民主編《杭州印象》載宋寶羅《主席愛聽我的戲》說：

1962年12月26日，這一天恰巧是毛主席的生日。凌晨，在杭州的汪莊，我為他演唱了自編自導的《朱耷賣畫》。那一天，我邊唱戲邊畫公雞，正畫雞身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毛主席的身體，才知道毛主席正背著手在仔細看我畫畫。我激動極了，大筆揮了幾下，雞頭、雞身、雞尾全畫好了。原來我要唱六句或八句才能把公雞畫好，這次唱完四句就畫好了。毛主席站在一旁夸獎說：“畫得好，用筆很準。”我換上小筆，認認真真寫下“獻給毛主席”五個字。毛主席對我說：“你可以寫上句一唱雄雞天下白嘛。”我當即將這句詩書寫在畫紙上，作為畫題。接著，我聽到了全場響起熱烈掌聲。毛主席非常喜歡這幅《一唱雄雞天下白》，把它帶回了北京。

（作者系魯東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李商隱研究會會長、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