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敏 王 平
內容提要:《紅樓夢》以生動細膩的藝術筆法顯現(xiàn)了上至貴族老少、下至仆人小廝的種種“情”的表現(xiàn)。這種“情”在大觀園內外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大觀園外充斥著濫情和淫情;大觀園內則顯示著純情、烈情、真情和癡情。《紅樓夢》不僅對各種“情”做出了極具藝術功力的顯現(xiàn),而且對其價值做出了深刻的反思。《紅樓夢》與《牡丹亭》等謳歌真情的小說戲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讓有價值的真情同樣歸于了毀滅,這是《紅樓夢》的獨特價值,是對晚明以來尊情、重情思潮的深刻反思,具有鮮明的時代意識和濃郁的悲劇色彩。
《紅樓夢》開卷伊始即指明了全書主旨: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細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確如空空道人所說,《紅樓夢》以生動細膩的藝術筆法顯現(xiàn)了上至貴族老少、下至仆人小廝的種種“情”的表現(xiàn)。這種“情”在大觀園內外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大觀園外充斥著亂情、濫情和淫情;大觀園內則顯示著純情、烈情、真情和癡情。《紅樓夢》不僅對各種“情”做出了極具藝術功力的顯現(xiàn),而且對其價值做出了深刻的反思。正如魯迅先生所說: “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盡管大觀園內外的各種“情”價值不同,但最終無一例外都歸于虛無,即“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五回寶玉在太虛幻境聽到警幻仙姑唱道:“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看到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對聯(lián)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太虛幻境里的“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都表明了這層含義。因此,《紅樓夢》與《牡丹亭》等謳歌真情的小說戲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讓有價值的真情同樣歸于了毀滅,這是《紅樓夢》的獨特價值,是對晚明以來尊情、重情思潮的深刻反思,具有鮮明的時代意識和濃郁的悲劇色彩。
所謂情欲與性欲有所不同,但又無法截然分開,大觀園外的種種情欲與性欲的關系更為直接,亂情、濫情、淫情,種種表現(xiàn),不一而足,但都以破滅而告終。秦可卿與秦鐘姐弟二人的父親名秦業(yè),脂硯齋批道: “妙名。業(yè)者孽也,蓋云情因孽而生也。”( 甲戌本第八回)表現(xiàn)在他們姐弟身上的“情”實際上即為性的欲望,兩人或因濫情或因貪情先后而亡,令人感到可悲可嘆。“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在作者筆下,秦可卿是“情”的化身,是寶玉的性啟蒙者,第六回寫秦可卿聽見寶玉夢中喚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寶玉從夢中醒來,若有所失。“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得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秦可卿身陷骯臟齷齪的亂情之中不能自拔,與賈珍的淫亂關系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則是賈珍。秦鐘是一位因貪情而亡的可悲者形象,他與尼姑智能是一種畸形的戀情,雖然作者對他的死亡抱有極大的同情與哀婉,但他命中注定不可能有好的結局。
賈瑞是深陷原始性欲而不能自拔的可憐者形象,他被強烈的性欲所支配而忘乎所以,對鳳姐癡心妄想,終于落入鳳姐的圈套。作者通過風月寶鑒規(guī)勸此類性妄想癥者,可悲的是人們往往控制不住自己原始的欲望沖動,最終被欲望所吞噬。道士不讓賈瑞看鏡子的正面,但賈瑞經(jīng)不住誘惑,“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里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這就告誡世人務必警惕欲望的誘惑。
賈璉與賈珍同是淫亂濫情之輩,其放縱濫情更是毫無底線。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寫賈璉不顧女兒正在出痘疹,與“多渾蟲”鬼混在一起,丑態(tài)畢露。第四十四回寫鳳姐過生日,賈璉見鳳姐陪著賈母等人看戲,便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悄悄地送與鮑二的老婆,叫她前來幽會淫亂,不料被王熙鳳撞破。賈璉畢竟是賈府的主子,能夠“倚酒三分醉”,亂逞淫威,鮑二家的懼怕惹火燒身,只能自縊而亡。
第六十四回寫賈璉、賈珍及賈蓉與尤氏姐妹的淫亂:“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賈蓉看出賈璉心事,便乘機而入,要成全兩人美事。小說寫道: “自古道‘欲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xiàn)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如愿以償將尤二姐納為側室,最終尤二姐被王熙鳳賺入大觀園中,鳳姐借刀殺人,尤二姐吞金自盡,尤二姐令人感到可嘆可惜。
尤其令人感到可氣的是賈赦,他已上了年紀,胡子蒼白,卻看上了賈母的丫鬟鴛鴦,還讓稟性愚弱的老婆邢夫人去問賈母要。正如襲人所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聽說鴛鴦堅決不從,賈赦便對鴛鴦的哥哥威逼恐嚇,說道: “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fā)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fā)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不在話下。不難看出,這位榮國府的大老爺,竟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無恥淫棍,徒惹人恥笑而已。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眾多青春女子的樂園,充滿著童心與純情。但大觀園又不是世外桃源,外部的污泥濁水依然會乘虛而入,污染了這個本自清凈的樂園,從而上演了一幕幕“情”的悲劇。無論是晴雯、金釧、鴛鴦、司棋等丫鬟,還是寶玉、黛玉、寶釵、妙玉、尤三姐等主人,或用情專一、感情剛烈;或拒絕濫情、贏得自尊; 或癡情不移、至死不渝。當這純潔崇高的“情”遭到無情的毀滅時,便創(chuàng)造出了感人肺腑的悲劇。正如寶玉對聚散的思考:“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 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

晴雯果然被趕出了賈府,寶玉探視晴雯一節(jié)寫出了兩人的純真感情。晴雯朦朧中“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今生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嗚咽道: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jié)話來,有冤無處訴。”“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 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并指甲都與寶玉道: ‘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lián)Q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 ‘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遺憾的是,如此純潔的感情卻遭到了無情的扼殺。
小說對寶玉與金釧的感情描寫雖然著墨不多,但卻充滿著悲憤哀痛之情。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寫寶玉與金釧說了些親熱話,王夫人聽到后,對金釧又打又罵,并堅決將金釧趕出了大觀園,逼迫金釧投井自盡。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寫寶玉放棄了鳳姐的生日宴會,借口去北靜王府,悄悄地跑到荒郊野外的水仙庵,把香爐放到井臺上,焚香祭拜,以寄托對金釧的思念之情。
鴛鴦是一位有情有義、心地善良、言談爽利、辦事老練而性情剛烈的丫鬟,但她卻難逃淫欲的逼迫,最后只能以死抗爭。第四十六回寫昏庸的邢夫人受賈赦之命勸說鴛鴦做賈赦小妾,在邢夫人看來,給賈赦做小妾可以滿足鴛鴦“素日心高智大”的心愿,“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就成了主子,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沒想到鴛鴦對此嗤之以鼻,她對平兒說道:“這話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別和二奶奶說: 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fā)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 樂得干凈呢!”
賈赦不死心,又讓鴛鴦的哥哥來勸,鴛鴦只咬定牙不愿意,當著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幾個執(zhí)事有頭臉的媳婦的面,向賈母哭訴,表示“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尼姑去! 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說完,便從袖內拿出剪子,打開頭發(fā)就鉸。在賈母的干涉下,賈赦的淫亂目的沒有得逞,但鴛鴦卻難逃悲劇的命運。
司棋與潘又安不顧禮教的束縛,大膽相戀,但同樣逃不過嚴酷無情的迫害。第七十二回寫司棋與姑表兄弟潘又安海誓山盟、私傳表記。被鴛鴦驚散后,司棋擔驚受怕,懨懨的成了大病。鴛鴦探望司棋,立身發(fā)誓,絕不告訴任何人。然而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抄檢大觀園時,在司棋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男子的鞋襪、同心如意及潘又安寫給司棋的一個字帖兒。上面寫道: “上月你來家后,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 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 表弟潘又安拜具。”一對熱戀的情人卻成為眾人恥笑的對象,其悲劇結局在所難免。
如果說大觀園內眾多丫鬟的純情與烈情遭到了無情的毀滅,那么大觀園內眾多主人的真情與癡情則最終歸于了幻滅。第五回太虛幻境中的仙女或名癡夢仙姑,或名鐘情大士,或名引愁金女,或名度恨菩提,這些道號實際上皆對應著現(xiàn)實中各位女子的命運。
《紅樓夢》以細膩感人的筆墨描寫了寶黛釵之間的愛情糾葛,但“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到頭來不過是“聲色之幻”而已。寶玉與黛玉初次見面便感到似曾相識,兩人“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寶玉“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這話傳入寶、黛二人耳內,原來他二人竟是從未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語,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嚼此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淚下。雖不曾會面,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是人居兩地,情發(fā)一心。”在經(jīng)歷了多次的試探、爭吵、齟齬、交心之后,終于成為知己,相親相戀,期待結為連理。然而現(xiàn)實卻毫不留情,第三十二回寫黛玉內心所思:“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y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小說已經(jīng)交代的十分清楚,即便沒有后四十回的掉包計,最終等待他們的也只能是真情的幻滅。
作者在第五回明確指出,《紅樓夢》是“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因為書中不僅寫了寶玉與黛玉真情的幻滅,同樣還寫了寶釵對寶玉一片癡情的幻滅。寶釵時時含蓄而不失矜持地顯露出她對寶玉的感情,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寫寶釵主動要看寶玉佩戴的那塊小小的玉石,“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鶯兒嘻嘻笑道: ‘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聞聽此話,自然要看寶釵的項圈,認為“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使人們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所謂的“金玉良緣”。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寫道:
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子笑呢。
寶釵清楚地意識到黛玉是她有力的競爭對手,如果想在這場較量中勝出,必須贏得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乃至襲人等上上下下人們的歡心,于是她“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做事謹慎又恪守禮教,認定婚姻大事完全取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埋藏在心底,不敢有絲毫地流露。后四十回在家長的安排下,寶釵嫁給了已經(jīng)癡傻的寶玉,她依然流淚接受。然而寶玉愛的是黛玉,選擇了出家,寶釵的癡情只能以悲劇告終。“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寶黛釵三人一個出家,一個病逝,一個守活寡,宣告了真情與癡情的幻滅。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寫眾姊妹、丫鬟歡聚一堂,為寶玉過生日。妙玉雖不能參與,卻悄悄送了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邢岫煙對寶玉解釋說:
“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都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邢岫煙話里透露出妙玉曾給寶玉送過梅花,又對寶玉表白自己乃“檻外之人”,暗示了她對寶玉的愛戀隔著一道門檻,難以實現(xiàn)。最終妙玉“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其向往的純潔愛情歸于了幻滅。
尤三姐雖然不是賈府中人,但其與柳湘蓮的癡心愛情同樣遭到了幻滅。第六十五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寫尤三姐對賈璉和尤二姐表明自己對婚姻愛情的見解: “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尤三姐認定柳湘蓮是“可心如意”之人,“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尤三姐說到做到,“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在賈璉的撮合下,柳湘蓮也十分鐘情于尤三姐,并以傳家之寶鴛鴦劍贈予尤三姐。“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可見尤三姐對柳湘蓮的一片癡情。
然而當柳湘蓮聽了寶玉說尤二姐、尤三姐“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 真真一對尤物,她又姓尤”,便跌足道: “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 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尤三姐見柳湘蓮反悔,也不多加辯解,毅然以雌劍刎頸自盡。柳湘蓮自悔不及,恍惚之中見尤三姐向他哭泣道: “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 “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柳湘蓮在破廟中聽到跏腿道士一番話后,也“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兩人的這段癡情以悲劇告終。
濫情和淫情歸于破滅,人們不難理解與接受; 但純情、烈情、真情、癡情也統(tǒng)統(tǒng)歸于毀滅或幻滅,就值得認真玩味思索了。要想尋求其答案,還應從“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十六字入手。這十六字的邏輯關系十分清楚,即“空”是起點亦是終點。盡管“色”“空”兩字之間有一“情”字,但“色”仍是“情”的載體,最終與萬物一樣仍歸于“空”。然而終點的“空”與起點的“空”又有所不同,終點的“空”乃真實而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后所悟出的“空”,因此更為深刻,更為感人,更具有時代的色彩和悲劇的意蘊。
曹雪芹對“情”所做出的“悟”,是對晚明李贄、湯顯祖、公安三袁、馮夢龍等為代表的尊情思潮的反思。李贄( 1527—1602) 倡導絕假純真、真情實感的“童心說”。所謂“童心”,即指人的“初心”。因為孔孟之道的“道理聞見”日益增多,遂使童心喪失,必須把這些“道理聞見”從人心中排除出去,才能恢復童心。所謂“童心”,又指人的“真心”。他說: “不必矯情,不必違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是為真佛。”李贄之后,湯顯祖( 1550—1616) 提出“至情說”,他在《牡丹亭題詞》中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隨后“公安三袁”的代表人物袁宏道( 1568—1610) 提出“性靈說”,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要抒發(fā)真性情。緊接著馮夢龍( 1574—1646) 提出“情教說”: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這些都是“童心說”的繼承與發(fā)展,對晚明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極大影響,“有情人終成眷屬”幾乎成為小說戲曲的固定模式。
曹雪芹受到晚明尊情思潮的影響,因此他重視“情”的價值,在《紅樓夢》開頭就說“大旨談情”。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對林黛玉的癡情,對眾姊妹、眾丫鬟的至情,乃至于對世間萬物的“情不情”,是那么執(zhí)著純潔無私。難怪脂硯齋評語稱其為“情癡之至文”( 己卯本第十八回批語)、“欲演出真情種”( 戚序本第五十七回回前批語)。作者對情與淫的界限把握得非常準確嚴格,對于真情給予了由衷的贊美,對于濫情則給予無情的譏諷嘲弄。因而脂硯齋不無感慨地批道:“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 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到情地’,豈非一篇盡情文字? 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戚序本第六十六回回前評)但曹雪芹對“情”的認識又有更為深刻的認識和把握。較《紅樓夢》略早的兩部傳奇《長生殿》和《桃花扇》,都表現(xiàn)著深沉的歷史反思,與清初啟蒙思潮息息相通。兩部劇作在尊重情愛的同時,把國家興亡擺在了個人的情愛之上。《紅樓夢》的動人之處、深刻之處同樣如此,它不僅僅熱情謳歌了純情、烈情、真情、癡情; 果真如此,它也不過是第二部《牡丹亭》罷了。它的最偉大處乃在于宣告了真情的毀滅,向世人宣告“有情人難成眷屬”,也就是脂硯齋指出的,“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甲戌本第八回批語)。作者由情悟空,悲悼的是自己美好理想的毀滅。“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太虛幻境中的這幅對聯(lián)道出了作者的內心情感。肯定真情、追求至情,卻又不能不承認它們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無法實現(xiàn),于是就使《紅樓夢》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值得指出的是,這種美好情感毀滅的原因,不僅僅是封建禮教、封建專制摧殘的結果。假若僅有外來的壓力,最起碼寶玉是不會屈服的。他在遭到一番痛打后,仍表示“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便是明證。最讓寶玉感到痛心的是,他所尊重、體貼、同情的姊妹、丫鬟們對他也不理解。第二十二回中,寶玉出于好意調解湘云與黛玉之間的糾葛,誰知卻遭到了兩人的搶白。于是他“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寶玉尊重女性的泛愛意識的確出于真情,卻又很難讓人接受和理解。再如第五十七回,寶玉看紫鵑穿得少,“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結果卻招致了紫鵑的一頓指責: “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fā)了一回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自己的真情竟然不能被視為知音的人所理解,還有比這更令人感到悲哀的嗎? 寶玉因而心灰意冷,打破情關,由情悟空,也就勢在必然了。
不僅濫情、亂情、淫情歸“空”,甚至于美好的情感也同歸于“空”,遂使《紅樓夢》色空之“空”,具有人生哲理層面的意義。盡管曹雪芹沒有完成全書,但從前面的敘述描寫中,已不難見出它的“空”乃是“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寶玉屬于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一類。這里沒有善惡報應,也沒有輪回轉世。寶玉的遁入空門是對煩惱、欲望、生死統(tǒng)統(tǒng)斷滅的涅槃,他的肉體生命雖然仍存,但他的煩惱欲望已徹底死亡。他領略了紅塵中的榮華富貴,也嘗盡了“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滋味,最終不過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種人生的大徹大悟使《紅摟夢》成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悲劇。
《紅樓夢》之所以對“情”有以上的反思,與作者所處的時代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密切相關。曹雪芹生活于18 世紀,清初著名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已經(jīng)對晚明異端思潮的空談心性提出了質疑,所謂的康乾盛世只不過是封建社會回光返照的末世繁華,康、雍、乾三朝風云變幻的政治局勢,對新生的文化因素的打擊和壓制,都深深觸動著曹雪芹,才使他能夠創(chuàng)造出賈寶玉這一特定時代的具有叛逆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曹雪芹目睹了家族由盛到衰的過程,使他能夠及時從夢幻中醒來,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如夢的悲哀。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傾盡心力為那些閨閣女子昭傳,但她們無一例外地經(jīng)歷了不幸的一生,所謂“懷金悼玉”“千紅一窟( 哭) ”“萬艷同杯( 悲) ”,即是此意。《紅樓夢》還寄寓著作者“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身世感嘆,“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正是曹雪芹對人生的這種徹悟,這一切內外條件促使他對“情”有了上述的反思。
注釋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 年版,第6、68、123、71、81、160、813、815、588、596、411、69、933、982、584-585、589、939、396、398、424、113—114、385—386、527—528、798、826、833、835—836、837—838、226、715、831、123、293—294、716 頁。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及脂硯齋批語,均據(jù)該版本。
② 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297 頁。
? 李贄《失言三首》,《焚書》卷二,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82 頁。
? 湯顯祖《牡丹亭題詞》,《牡丹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 頁。
? 馮夢龍《情史·序》,朱一玄編《明清小說資料選編》,齊魯書社1991 年版,第113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