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那天我在大門邊趴了一整天。不管誰叫我,我都不理。雪花落在我身上,我的耳尖和睫毛上都掛上了冰碴兒。但我還是一動不動,哪兒都不去。
從早上小黃哥哥他們一出發,我就開始提心吊膽地等……快到傍晚時,我終于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出現了幾個小黑點。一定是他們!我噌地站起來沖過去。情況不對,怎么好像只有兩個人?我依然往前沖,卻發現小黃哥哥背著三個背囊,手上還拎著腳扣,而羅布次仁則吃力地背著宋老兵。宋老兵怎么了?他受傷了嗎?
我汪汪汪地叫個不停,引來了排長和其他兵哥哥,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小黃哥哥他們三個接回宿舍。
原來,他們遇到了雪崩!原來,小黃哥哥的大頭鞋掉了!原來,宋老兵把自己的一只鞋給了小黃哥哥!原來,宋老兵的腳凍成冰坨后,羅布哥哥把他背了回來!在他們的講述中,我明白了這一天他們都經歷了什么。
他們三個人的面具上都是冰雪,像冰凍的鎧甲,好半天才取下來。而宋老兵的那只腳,則像個大冰坨,連襪子都脫不下來了。怎么辦?周俊杰不停地念叨:“好嘛,好嘛,居然遇到雪崩了。”小黃哥哥沖他吼道:“好什么好?”周俊杰結結巴巴地解釋:“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周俊杰也是著急,只是習慣了正話反說。可我看得出小黃哥哥實在是又累又難受,一張臉比陰天還陰,而且右臉頰好像凍傷了,臉上有雞蛋那么大一塊地方紅得發亮。
孔大廚很快從廚房里端來一盆燒紅的木炭,火熱火熱的。他心急火燎地對宋老兵說:“快,快來烤烤火!”
宋老兵正費勁地想靠近火盆。排長進來了,不由分說,一腳踢開了火盆,說:“不行!不能烤火!”
“不能烤火?”小黃哥哥說,“那我去打盆熱水來。”排長說:“可以打盆熱水,但不要燙腳。孔大廚,去端盆黃豆來。”
大家都不解地看著排長。排長說:“連長跟我說過,一旦有人凍傷,不能直接烤火或者用熱水燙,要讓凍傷的地方慢慢暖和過來。直接烤火的話,會導致整只腳壞死的……”原來如此,大家都倒吸一口冷氣,幸好排長明白。
宋老兵說:“沒想到我都成老兵了,還有沒經歷過的事。”

排長把宋老兵凍傷的那只腳搬起來,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將用熱水打濕的毛巾敷在腳上。大家見了,都去找自己的毛巾,用熱水打濕后裹住宋老兵的腳。熱敷了一陣后,宋老兵總算脫下了襪子,他的腳已經紅腫得發紫、發亮了。小黃哥哥小心碰觸了一下,問他:“疼嗎?”宋老兵說:“現在沒感覺。”
這時,孔大廚端來了黃豆,周俊杰找來了酒精。排長先用酒精在宋老兵腳上抹了抹,再捧起一把豆子,開始用豆子搓宋老兵的小腿和腳,想讓它們發熱,但他發現整個小腿已腫得發亮,一搓很容易搓破皮膚。排長想了一下,解開自己的大衣,把宋老兵的腳放進懷里。
排長解釋道:“不能急,只能靠體溫讓它慢慢變暖。”
宋老兵很是不安,想掙脫排長。排長嚴肅地說:“你還想不想保住你的腳了?想保住腳就別動。”宋老兵不動了,把頭轉向一邊,悄悄抽泣了兩下。沒想到宋老兵也會流淚。小黃哥哥站在一邊。我能看出他心里五味雜陳,有內疚,有不安,還有感動。他的眼睛發紅,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他說:“排長,讓我來吧。”排長說:“你今天也夠累的了,先去吃飯吧。”
排長對大家說:“你們都去吃飯吧,吃了飯來換我。我估計他這只臭腳起碼要焐上七八個小時才行。”大家樂了,房間里的緊張氣氛總算有所緩和。他又說:“一班長,去給連部打個電話,就說線路已接通,現在哨所一切正常。宋志剛同志……”
宋老兵拉了一下排長說:“別……別讓連里擔心。”排長說:“好吧,先不說這個,就說我們一切都好。”
“排長真好,宋老兵真好,羅布哥哥真好。兵哥哥們都真好。”我在心里默默念叨著。只是,小黃哥哥的臉上還是沒有笑容,我猜測他心里那塊石頭還沒落地。我著急,真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火球,把整個房間的溫度升高,讓每個兵哥哥都感到溫暖。
上次我努力旋轉,小黃哥哥不是退燒了嗎?我想再試試,便鼓足勇氣飛速旋轉起來。我轉,我轉……“噢,達娃,你快點兒熱起來吧!快點兒讓大家都感受到溫暖吧!”我在心里祈求。就在我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我聽見兵哥哥們都叫了起來:“達娃在干嗎呢?達娃怎么啦?”
小黃哥哥說:“它喜歡這樣咬自己的尾巴玩兒。”
我不是咬自己的尾巴玩兒!我是想告訴他們,我想溫暖他們。難道他們沒有感覺到熱乎嗎?
宋老兵的腳終于保住了。
那天夜里,兵哥哥們輪流為他暖腳,像值班一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敞開懷抱,把那只冰坨一樣的腳摟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地溫暖它,讓它恢復知覺,恢復血色,直到恢復正常。小黃哥哥看到宋老兵的腳終于恢復正常時,他長舒了一口氣,小聲跟我說:“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地了。”
小黃哥哥顧不上疲勞,就趴在床上寫寫寫,他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幾乎是一氣呵成。他寫完后,就把文章發到了哨所的朋友圈里。其他兵哥哥都讀了,都被感動了,因為這是發生在他們身邊的事。小黃哥哥的文章得到了好多個“贊”。
周末班務會上,排長表揚了執行這次搶修任務的宋志剛、黃月亮、羅布次仁……最后又特意表揚了小黃哥哥的那篇文章,說他寫得流暢,又充滿情感。
“我看可以給報社投稿了。”這最后一句話讓小黃哥哥的臉霎時紅了,連這次凍傷后留下的傷疤都紅了。他忙不迭地說:“我再改改,我再改改。”排長笑了:“你盡管改,要等開山才能投稿呢。”
羅布哥哥說:“嘿,沒想到你天天寫寫寫,還真成作家了,厲害!”小黃哥哥說:“我算什么!你才厲害,那么大的雪還能背宋老兵回來,他好重呢。”羅布哥哥笑著說:“就是就是,他好重的。”周俊杰在一旁說:“你們兩個還相互表揚,好肉麻。”小黃哥哥沒回嘴,繼續問羅布哥哥:“你那天撿石頭沒有?”羅布哥哥說:“我哪里還顧得上撿石頭!”小黃哥哥神秘地從口袋里拿出一粒扣子,說:“這是從你那天穿的大衣上掉下來的,我撿到了,可以替代石頭。”羅布哥哥高興地說:“呀,太好了!”周俊杰問:“撿石頭干嗎?”羅布哥哥說:“這個嘛,也屬于肉麻范圍,你就別聽了。”說完,三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在一旁快樂地搖著尾巴。
小黃哥哥在成長,我也在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