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爸爸（節選）

韓青辰

有人說，我們之所以有現在的和平生活，是因為有人在為我們負重前行。看！長年駐守在高寒地區的邊防戰士，無論環境多么惡劣仍堅守國門?？?！那些在火災中逆行的消防戰士，他們沖入火海只為給人民換來生還的機會。看！那些不怕犧牲、奮力與罪犯搏斗的警察，那一抹“警察藍”總是默默守護著我們……

英雄贊歌，只為那些默默無聞的勇士！

金果爸爸當過十年兵，在尸橫遍野的戰場創下驚人戰績，是戰功顯赫的戰斗英雄。他志在保家衛國，部隊轉業后被分到西鳳派出所當戶籍警。他游過鳳城河，爬過十七樓陽臺，沖進過煤氣罐爆炸現場……手上不是抓傷就是刀傷、燙傷，右腿因為追逃犯骨折過。他獲得的榮譽證書把家里的抽屜塞得滿滿當當。

爸爸忙得出奇，忙得簡直過分。金果發高燒他不管，卻爬上液化氣管道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金果氣得在電話里喊：“你去陪人家吧，你不是我爸爸！”

媽媽的聲音也高上去：“黑咕隆咚，你爬護城河上的液化氣管道多危險？！”媽媽問到第三遍的時候突然小女生樣抽泣起來：“你不要命了！你都五十歲了，你心里還有沒有我和果果……”

媽媽事后又自責：“唉，你爸爸也不容易，我們要理解他。他忙的可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果果別學媽媽。果果是世上最乖最聽話的好孩子?！?/p>

假如所有人都乖乖的很聽話，爸爸是不是就有空做他的爸爸了？金果覺得一年級暑假時最快樂，爸爸骨折在家休養，他終于天天和爸爸在一起了。他在爸爸的床頭打滾兒、翻跟頭，跟爸爸一起看《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一起下棋、玩捉迷藏。

金果最喜歡躺在爸爸懷里。他摸著爸爸毛茸茸的腦袋和左額上那塊亮閃閃的、像銀杏葉樣的傷疤。那是他在戰場上被一枚炸彈的碎片擊中后留下的印記。

“疼嗎，爸爸？”

“早不疼了。”爸爸笑起來，皺紋像縱橫交錯的溝壑。

“當時疼嗎？”

“很久以前的事了。”爸爸一仰脖子。他的頸椎不好，老喜歡像鵝一樣朝上伸脖子。

金果又去摸他手上正在結痂的新傷。

“這些疼嗎？”

“不疼?！?/p>

“爸爸，你怕嗎？一想到你抓壞蛋，我和媽媽都怕得要命?！?/p>

“怕就不配當軍人、當警察。”爸爸鐵骨錚錚，好像他正站在國旗下宣誓。爸爸說完抿嘴深沉微笑，金果往爸爸懷里鉆，那瞬間，爸爸是他的一切。

他常常將小手卷進爸爸的大手，玩“小袋鼠與大袋鼠”的游戲。估計爸爸永遠也不會知道金果有多愛他。

“爸爸，你想你爸爸嗎？”

“傻孩子！人活到一百歲也想爸爸媽媽?！卑职值皖^親親金果。當年爸爸在前線被敵人的炮火擊中，《解放軍報》刊登了《一等功臣金秋的悼詞》，鳳城烈士陵園為他修建陵墓。爺爺沒等到爸爸“復活”的消息就傷心而逝，爺爺是爸爸的心頭痛。

“爺爺喜歡你嗎？”

“當然！爺爺是遠近聞名的木匠師傅，他帶著一幫小徒弟，不茍言笑。我記不得被他抱和親，只記得他打我、罵我。”

“那他還愛你？”

“愛，所有爸爸都最愛自己的孩子，只是方式不同?！?/p>

媽媽最怕“犧牲”兩個字，但凡電視播那種新聞，她會第一時間關掉。久而久之，爸爸把那種事說成“光榮了”。每年爸爸的隊伍里總有人“光榮了”。清明節，爸爸會帶金果去和平山祭奠“光榮了”的新老戰友。“買最好的酒和糕點?！痹诔校职痔统龊枚鄰堃话僭?。

和平山的山頂立著革命先烈紀念碑，正方形的公安英烈紀念墻在碑的對面，墻上的名字在不斷增加。爸爸說，躺在那里的都是中華之魂。爸爸會在祭品之間插上國旗。金果負責獻花。

“看看，就是他們，為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付出了生命?！卑职终f得鏗鏘有力，像鐵錘敲打鐵石。爸爸忍不住講起戰友們的英雄事跡。

金果喜歡跟爸爸在一起。任何時候，只要跟著爸爸，他就像跨著駿馬奔馳在廣闊無邊的草原上，他會變得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墒且坏┗氐綃寢屔磉叄蜁稽c一點軟下去，軟成一個很乖很乖的小男孩。

元宵節爸爸回家，這簡直是喜從天降。金果和媽媽樂壞了，可是爸爸咳得像地雷爆炸。

“怎么還咳？你該去醫院拍片檢查！”媽媽搬出一大堆止咳藥，還給爸爸蒸了冰糖川貝梨。

“查了，沒事?！?/p>

“看你累成這樣，我們哪兒也別去，就在家好好休息?！苯鸸麕桶职值顾?，看爸爸吃下藥，一家人才高高興興吃湯圓。爸爸卻來了精神：“走，我帶你們去逛超市?！?/p>

“耶！”金果很高興。

“你就在家歇歇嘛。”

“老婆，請給我一次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彼麄兿褶k年貨一樣，采購的食品塞滿了冰箱和壁櫥。“這下你們起碼兩個月都不用買了?！卑职峙呐拇笫郑瑓s猛烈地咳起來，他皺著眉，扶著腰靠著書櫥。

“怎么啦？”

“腰——不大舒服……”

“趕緊躺下吧。”

“不用。”

爸爸喝了杯茶，轉身去擦窗戶，換房間的壞燈泡，修理淋浴間的蓮蓬頭，看看小烏龜，侍弄鐵樹。金果幫爸爸打下手。

“爸爸，瞧你的小烏龜和鐵樹，一個比一個會發嗲！兩棵鐵樹黃了一棵?！?/p>

“就是，它們哪有果果乖！”

媽媽擇菜的小板凳壞了一條腿兒，爸爸給它加上木塞?！鞍涯愕幕遘嚹脕?！”爸爸一刻也不想停，好像他在外面這些日子一直想著屋里的一切，他樣樣都要摸一遍。爸爸把滑板車的螺絲緊了又緊，吃完飯檢查金果的作業。

“嗯，不錯，兒子寫字有進步，都快超過爸爸了！”爸爸又一次咳得地動山搖。他用拳頭小心地敲著腰，咳得臉通紅才喘過氣來。

“快躺下吧，我的金警官！”媽媽端來一盆熱水，“我幫你熱敷。你真得去醫院仔細查查，金秋，身體可不能含糊啊?！?/p>

“沒事，歇歇就好。來吧兒子，跟爸爸一塊兒躺下?！卑职謸е鸸荛_心。金果比爸爸還要開心。他跟爸爸在被子里抱成一團。爸爸又說起他艱難困苦的童年：“果果，你們可是趕上了好時代，社會安定團結，生活豐衣足食，應該好好學習，多學本領。”

“既然安定團結，那你們警察為什么這么忙？”

“傻兒子，正是因為警察做了大量的安全保衛工作，社會才能夠安定團結！”

媽媽又換了一盆熱水，她的一雙手被燙得像紅蘿卜。

“估計再苦干三十年，我們社會的文明程度進一步提高之后，警察會相對輕松些?！卑职终f完就鼾聲如雷。媽媽幫他貼上膏藥，蓋好被子。金果枕著爸爸的呼嚕也睡著了。等他們醒來，媽媽開始忙晚飯。

“我來我來，今天我掌勺?！卑职直歼M廚房，搶過媽媽的花圍裙和花套袖。

“你都累成那樣……”媽媽喜滋滋的。

“不行，我得認認真真給你們做頓飯，不然又有人要控訴我是個不稱職的爸爸了。再說，給你們做飯是我的享受?！眿寢尮怨宰聞兯?。爸爸敲敲鍋鏟：“我多喜歡這樣的日子，老婆、孩子，柴米油鹽，真幸福啊！你們不知道，多少人，他們一分鐘這樣的幸福都沒享受過。”

爸爸又想起他“光榮了”的戰友。爸爸不僅年年祭奠，還對他們的家庭狀況了如指掌。誰家孩子上大學，誰家老人生病，他都掏腰包。爸爸在社區掏腰包的事就更多了，為此他的腰包總是癟癟的。他們家除了一柜子書、爸爸的子彈箱、爸爸的榮譽證書、小烏龜、兩棵鐵樹、一盒牦牛骨和媽媽養的幾株蘭草，再無其他珍寶。金果很想要電腦、手機，班上人人都有。爸爸怕他玩游戲，說：“等你考上初中，有一定的自我管理能力再買。”

金果要是不樂意，爸爸又得講戰爭。爸爸會瞪大眼睛說：“你要跟大家比學習、比品德、比精神，絕不許比物質享受?！?p>

“金秋，果果今年十周歲，我想去照相館拍全家福。你穿警服，我穿裙子，果果穿白襯衫戴紅領巾，我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p>

“沒問題。等忙過這陣吧。全家福什么時候不能拍??！”

“還說呢！我們只有一張全家福，是果果一百天照的。這些年每個假期你都加班、值班！”

“放心吧，老婆，等下次回來咱們第一件事就是拍全家福?！卑职肿隽颂谴着殴?、紅燒黃魚、蝦仁菠菜、螞蟻上樹。媽媽煮了薺菜湯圓、芝麻湯圓、豆沙湯圓。爸爸每樣都嘗了。爸爸媽媽喝紅酒，金果舔了一口，說：“沒有我的橙汁好喝！”

“爸爸做的菜最好吃，對不對，果果？”媽媽喝過酒，臉紅紅的。

“我以前在部隊跟廚師長學過，等我老了，退休了，我就是你們的廚師長。誰也不許跟我搶，我可喜歡做飯了?！憋埡髬寢屜赐耄职滞系?，家里家外被他拖得一塵不染，門外五層樓的樓梯，他上上下下擦洗一新。

時鐘當當當敲響九點，爸爸的手機響了，媽媽和金果像被點了穴。

“好，是，知道了！”

“要走嗎？”媽媽怯怯地問。

“明天早上七點開會?！?/p>

金果癱在學習桌上，故意七倒八歪地寫字。爸爸催他洗澡，說了三遍，他像沒聽到，直到爸爸來揪他耳朵。他借故對爸爸大吼大叫，捶他的肚子，說：“討厭，明天你又不回家，你又要好久好久不回家，你是壞爸爸！”

熱氣蒸騰的水龍頭下面，金果蠻不講理地頂爸爸的肚子：“我不要你加班！我討厭你加班，討厭討厭討厭……”

爸爸沖外面大聲喊：“快來啊，這里有一頭不講理的果果驢！”

爸爸的衣服被金果弄濕了，他干脆和金果一起洗。他惡作劇地胳肢金果，兩個人互相搓背洗頭，一起翻來覆去唱：“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

但凡爸爸在家，金果和媽媽就是最幸福、最滿足的人。他們不要去新街口，不要去電影院，不要吃海鮮，不要逛馬洲公園。他們可以過最節儉、最平淡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只要爸爸在身邊。這樣的好時光真像涂抹了牛奶與蜜。

爸爸和金果剛穿好睡衣，手機又可怕地叫起來，一家人瞪著它如同瞪著炸彈。電話響往往意味著上級命令和緊急任務，爸爸曾無數次被這樣叫走。金果真想砸了爸爸的手機。有一回，他把它藏進媽媽的米桶，氣得爸爸吹胡子瞪眼睛，要把他的耳朵揪下來。爸爸舉著手機聲色俱厲：“胡鬧！你以為這只是手機嗎？它是組織配備的特殊聯絡工具，它傳遞的是警情和命令，代表著至高無上的鐵的紀律，事關國家安全和人民生死。嚴格執法是警察的天職、使命，懂嗎？往后絕不許你動我的手機！”從此金果看到那個“黑炸彈”就生氣。

“謝謝，不需要?！卑职致柭柤?，“推銷樓盤的?！?p>

母子倆都松了一口氣。爸爸親了一口金果。金果死死地抱著爸爸：“你為什么不學甘伯伯換個輕松的工作？我一直記得甘伯伯家的別墅，白色羅馬柱、帶噴泉的荷花池，跟王佳琪家的別墅差不多……”

金果說著說著語塞了，是爸爸越來越冷、越來越陌生的目光制止了他。爸爸像一座鐵塔冷冷地立在他對面。甘伯伯是爸爸的戰友，他們彼此給對方擋過子彈，一起轉業到公安局。后來甘伯伯辭職做生意，成為明星企業家。金果一年級時，甘伯伯組織戰友聚會過春節，爸爸帶金果去玩過。金果從沒見過那滿屋的金碧輝煌。飯后大家要去唱卡拉OK，爸爸卻帶著金果提前告退。在寒風呼嘯的大街上，爸爸走得好快啊，像急行軍，金果追著爸爸一路小跑。直到走進街心花園，在冬天依然碧綠的人工草坪上，爸爸才停下來，低頭歉疚地望著他。

“果果，你不是想唱歌嗎？爸爸現在就給你唱一首我從小最喜歡的歌?！?/p>

“好！”

烽煙滾滾唱英雄

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

青天響雷敲金鼓，大海揚波作和聲

人民戰士驅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為什么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

“我想學，爸爸?！?/p>

“好啊，爸爸唱一句果果唱一句。”他們一路走一路唱，等金果學會了這首《英雄贊歌》，爸爸才開心地笑起來。

“爸爸，你不是最愛你的戰友嗎，為什么不和他們唱卡拉OK？”

“因為爸爸不喜歡那里的氣氛?！?/p>

爸爸的手機第三次刺耳地叫起來，爸爸大聲講完，進來朝母子倆攤開雙手搖搖頭說對不起。金果撲在枕頭上嗚嗚大哭。爸爸換好警服，捧著金果滾滿淚珠兒的臉猛親幾口，揉著他的腦袋和后背，說：“別哭啊，我的小果果。社區拆遷打架，林叔叔一個人調解不了。你要理解爸爸，我的小男子漢?！?/p>

金果真想長出一萬只手攔住爸爸。可是他居然跳下床把爸爸推出去，嘭的一聲鎖死門，然后大聲哭起來。

爸爸咚咚咚敲了敲門，說：“壞小子，你就這樣送爸爸？再見啊，我的哭鼻子的小男子漢。老婆，對不起，我很快就會回來的?！?/p>

“你騙人！”金果怒氣沖沖地喊。嗚嗚的哭聲中，金果聽到爸爸穿上皮鞋咔噠咔噠下樓而去。樓下防盜門嘭的一聲響，摩托車嘟嘟叫起來。金果再也忍不住了，他撲到窗口，睜大眼睛。那輛藍白色的摩托像以往一樣急匆匆地呼嘯而去，在他心頭撕開一道血口子。他惱怒地砸了一拳，真不知道該恨什么。

入夜，金果做了連環噩夢：先是拿槍在戰場拼殺，然后和周明亮肉搏，他剛要把周明亮的事告訴爸爸，爸爸卻跨上一匹棗紅馬絕塵而去，金果追上去大聲哭喊……金果醒來后，覺得心口好痛啊。

金果無精打采地走在上學路上。他的痛苦，估計鳳城最有想象力的人也無從領會。唉，哭鼻子要爸爸，恐怕是幼兒園小朋友或者崔雨陽那種小女生的專利。奇怪，這個春天他動不動就眼淚汪汪，要是不加控制，他隨時都會失聲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