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沙

梁柱生

跟往常一樣，吃過早餐后，蒙古族古稀老人寶音就扛著鋤頭，拿上斧子，到沙漠治沙去了。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寶音大爺就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堅持治沙。多家媒體采訪報道過他的感人事跡，稱他是當代的“治沙愚公”。可令“治沙愚公”苦惱的是，自己并不能像古代愚公那樣，把治沙一代代傳下去。并不是他沒有后代，而是子孫們對治沙都不感興趣，因為這項工作沒有吹糠見米的效益，倒落得滿身沙子。開始時，兒子跟著他治過兩年沙，可后來兒子要養家糊口，就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到了孫子一輩，對治沙更是不感冒：“像您這樣治沙，猴年馬月才能把沙漠全部變成綠地？”

“能治一點兒是一點兒，只要子子孫孫治下去，沙漠總會披上綠裝！”得，愚公精神又來了。不過，兒孫們也不反對他治沙，權當是鍛煉身體了。有點兒事情干，老年人晚年生活還充實些。

寶音大爺一路想著，來到730年前他種在沙漠上的黃柳林。秋風中，黃柳的葉子幾乎掉光了。

哼，誰說治沙沒有效益？我治沙40年，綠化面積少說也有2000多畝了。昨天來了個老板，還想收購我種的這片黃柳林造紙呢。對不起，本大爺不賣，我要用它來治沙！

治沙之初，寶音大爺采用的是草方格的方法，即先在沙漠中刨出縱橫的溝壟，之后把優質麥草豎著埋進去，留一半在外面。遠遠看去，就像許多草方格。草方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防風固沙和涵養水分的作用，使種在其中的植物能在惡劣的環境中存活下來。但使用這種方法，刨沙挖溝很辛苦。后來寶音大爺經過摸索，就改用秋插黃柳的辦法。

黃柳是當地一種常見的多年生野生灌木，高一至兩米，耐寒，耐熱，耐沙埋，抗風暴，易繁育，生長快，喜光。

寶音大爺先是看著自己種下的茫茫黃柳林，覺得很有成就感，之后就用斧頭給黃柳修起枝來，再把修下來的枝條砍成一米左右的木棍，大的一頭削尖。修剪了一大捆后，就背到林子外邊的沙漠處，用鋤頭略一創窩，再用斧頭背把黃柳木棍像打樁一樣打到沙地里，只留20N米在外面。來年春天，這些木棍就會發芽，長出枝葉，成為茂密的灌木。因為沙漠80厘米下的沙子是濕潤的，黃柳木棍底部在濕沙環境中吸收到水分，就容易存活下來。用這個方法治沙，寶音大爺的工作簡單輕松了許多。

寶音大爺累了，就登上一個沙丘，坐下來休息，卻見孫子牧仁正在村子的河邊收地籠，把地籠里的魚倒進塑料桶內，之后提到旁邊的狐合去喂養殖的銀狐、北極狐。

一見到這情景，寶音大爺似乎就聞到了一股狐臊味兒，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噴出不少微小的沙粒。唉，牧人的后代不養牛羊，倒養起了狐貍！狐貍是狡猾的象征，向來是獵人消滅的對象。我年輕時打的狐貍還少嗎？可奇怪的是，牧仁這小子養了幾年狐貍，倒比那些牛羊養殖大戶還賺錢，竟成了全村首宮。

干了—上午，寶音大爺等距離地釘了許多黃柳木棍，像排了一個瘦削的士兵方陣。寶音大爺檢閱了一下后，就滿意地回去吃午飯了。

飯桌上，牧仁提出要增加一個養殖項目，寶音大爺以為他要養牛羊，誰知他卻說要養貉。爺爺一時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牧仁說：“一丘之貉的貉。”

一丘之貉，寶音大爺是知道的，年輕時他在生產隊的會上讀報，讀成了“一丘之貓”。事后，他問隊里的秀才：“一丘之貉是什么意思？”秀才說：“貉是一種形似狐貍的野獸。一丘之貉就是一個土山里的貉。比喻彼此同是丑類，沒有什么差別。”

“你養狐貍不夠，還要養什么貉，有完沒完？”寶音大爺生氣地說道。

牧仁反駁：“貉的皮毛比狐貍值錢，為什么不養？我們從東北引進的烏蘇里貉，抗病力強，個頭大，毛質優，價錢高……”

“行了！你養這樣的野獸，還是牧人嗎？”

“怎么不是？我的名字就叫牧仁（人）。”孫子笑嘻嘻地說道。

“你那‘牧仁在蒙語里是‘江河的意思！”

“是呀，咱們村邊那條江河里有那么多野生雜魚，為什么不捉來養狐養貉？用野生雜魚養狐貉，收益比單純賣野生雜魚高十幾倍呢！不但我要養，還要發動村民們養，不然我這致富帶頭人是干什么的？”

“我不準你把村子弄成狐貍窩，到處都是狐臊味兒！你知道外村人是怎么說咱們村姑娘的？狐貍精！”

牧仁笑了：“這好呀，說明Ⅱ自們村的姑娘漂亮迷人。爺爺，時代不同了，狐貍精、土豪、老板這些詞，都有新的含義啦！”

寶音大爺一時語塞，因為就有村民把村兩委一把手叫“老板”。

牧仁又說：“爺爺，我發動村民養狐養貉，其實也是以實際行動支持你治沙！”寶音大爺一愣，這從何說起，不沾邊哪。

兒子出來打圓場：“市場經濟時代，哪樣來錢養哪樣，現在養牛羊的那么多，牛羊肉已經開始垮價了。牧仁善于發現商機，又有養狐經驗，您就讓他搗鼓吧。”

午飯后，一位中年人來訪。寶音大爺一看，正是昨天那個想買他黃柳的紙廠老板。牧仁介紹說：“這位是跟我養貉的合伙人，今天來考察貉舍選址。他出資金，我出技術……”

“一丘之貉！”寶音大爺瞪了來人一眼，成語現學現用。牧仁哈哈大笑：“說得好！一丘之貉在我聽來是褒義詞，這位老板正好姓何，何董事長。紙廠、銅石廣、皮毛生意，他都做。我們村里的狐皮，就是賣給他旗下的皮毛公司的。”

“哼，你若懂事，就不會叫村民們養什么狐貉了。”寶音大爺不屑道。

何董事長說：“養狐貉好呀，狐貉不吃草，有利于村里的生態建設。”

這句話說到了寶音大爺的痛點上。當初就是因為過度放牧與開荒，才導致村里沙化日益嚴重的。

寶音大爺不再說什么，拿上工具，又去治沙了。他擔心村里的牛羊到他才綠化不久的黃柳林里吃草蹭癢，他得去早些，看到了好驅趕。黃柳把沙子固定后，—下雨，茂密的枝葉就給沙漠遮陰保濕，沙面就容易長草。

寶音大爺看了看，發現并沒有牛羊到這邊來吃草。不但如此，在原野上吃草的牛羊也變少了。唉，都去養狐貍啦。聽說老村主任現在正在寫村史。寫什么村史？寫聊齋吧！

傍晚治沙回來，看到老村主任正在墻上刷標語，已經寫好了前半句“趕著牛羊奔小康”。寶音大爺冷笑道：“你就吹吧，現在村里還能看到幾頭牛羊？”老村主任扶了扶老花鏡，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他：“寶音，你治沙治出毛病來了？村里現在是看不到幾頭牛羊，但并不等于村里牛羊養殖業不發達呀！牛肉、羊肉一直是咱們村的兩大主導產業，脫貧攻堅方針實施后，村里現在的牛羊存欄量比任何時候都多！”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既然看不到幾頭牛羊，又怎么比任何時候都多？”寶音大爺更糊涂了。

“唉，看來你只關心治沙，其他事情都不入你法眼。牛羊現在都以圈養為主，所以在外面看不到幾頭牛羊。這方法是你孫子牧仁提出來的，為的就是保護村里的生態環境，而且圈養的牛羊更容易長膘，出欄快。”

“圈養？那牛羊吃什么？”

“吃優質牧草呀。牧仁發動村民們種了很多優質牧草——敖漢苜蓿和沙打旺，牛羊吃不完，還能賣到其他鄉鎮去哩。如果放養，野草沒什么營養，你種的黃柳林，可能早被成群的牛羊給踐踏完啦！”

“你們怎么那么聽牧仁的話？”寶音感到奇怪。

“因為他是致富帶頭人、村委會副主任呀！”

什么？這小子現在是村委副主任了，我竟不知道！的確是讓沙子迷了眼睛、塞了耳朵了。

吃晚飯時，牧仁說：“爺爺，您上了年紀，就當治沙是鍛煉身體，不要太用勁，太累。我還是那句話，用您這種方法治沙，猴年馬月才能把村里的沙漠全部變成綠地……”

寶音大爺嘆了口氣：“我能不急嗎？這片沙漠就是我年輕時當生產隊長，帶領大家過度開荒、過度放牧造成的。我想在有生之年，把它重新綠化，不然我死不暝目！”

牧仁聽后很感動：“爺爺，我已經跟何董事長說好了，明年開春后，把他的治沙神器開來，幾下就能把村里的沙漠綠化，您只負責管護就行了。”

寶音大爺瞪大了眼睛，他治了一輩子沙，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治沙神器！

第二年春天很快就到了。何董事長開來一輛寶音大爺從來沒有見過的綠色車子。牧仁告訴他，這是立體固沙車。

何董事長開動機器，寶音大爺目瞪口呆：固沙機竟能把車上裝載的胡楊樹苗直接栽種到沙漠下25厘米處，并且把所需要的水分直接灌溉在樹苗上方，不造成一點兒浪費。固沙車在沙漠上慢慢開過去，車后就出現一行栽種好的樹苗。一天下來，竟完成了40畝沙漠綠化。一個月后，村里1200多畝沙漠就被它全部“吞噬”了！

寶音大爺激動得流下了熱淚。此生讓沙漠披上綠裝不再是夢想！

綠化結束后，何董事長告訴寶音大爺，這個沙漠克星是我國科技工作者剛研發出來的，現已在甘肅省投入使用，效果非常顯著。“我之所以不惜重金買來一臺，是因為您愚公移山的治沙精神感動了我，所以我要幫您一把，實現夢想，回報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