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健



摘要:藝術是文化的形象化表達,是地方文化符號的表征。通過藝術項目創造新的文化景觀為社區發展注入新的動力源,這一新趨勢引起了社區民眾的極大興趣。這是一個將社區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視為資源,并借助當代藝術予以激發和利用,呈現出藝術作品以促進當地社區發展的過程。其主要目標是重振社區活力,尋找未來的發展之路。藝術祭整合了政府、社區與商業的力量,將藝術作品從美術館、博物館轉移到大地公共空間中,融入了日常生活,激活了藝術的公共資源價值,涵養了社區文化與人心。其深層價值在于它成為世界各國人民文化交流的載體,即以藝術為載體實現與他人的互動,提升了國際化交流水平。
關鍵詞:日本 社區營造 藝術祭 復活
引言
新世紀以來,中國經濟騰飛,綜合國力得到了極大提升。與之相伴的是城市化進程加速,大量農民工進城務工,農村人口大量流失,農村空心化問題日益嚴重。依托于鄉村土壤延續至今的文化逐漸失去了傳承主體,面臨傳承危機等一系列問題涌現出來,鄉村成了有問題的鄉村。同時,城市化的過快發展,社會環境的多樣化,也產生了一系列的“城市病”問題。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全力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國家陸續出臺了一系列關于“鄉村振興”和城市有序發展的政策法規,足見對這些問題的重視程度。在地方社會,有一些先知先覺的藝術家、建筑師、人類學家等走進鄉村,身體力行參與到鄉村建設中去,呈現出一個又一個鄉建案例。當然,這一切都處于探索階段,仍有很多問題需要反思與探討。
日本作為中國的鄰邦,有意識地對社區進行營造起步較早,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所做工作與中國現在的鄉村振興較為接近。日本的經驗對于中國而言具有借鑒意義。那么,日本的社區營造經歷了怎樣的一個發展歷程?日本是如何通過藝術介入社區營造這一手段來復活日益衰頹的鄉村社區的?在社區營造的過程中是如何處理藝術、藝術家與社區、社區居民、文化的關系的?帶給我們的反思和啟示有哪些?帶著這樣一些問題和思考,筆者申報了日本基金會2019年度“日本研究Fellowship”研究項目,有幸的是,提交的研究計劃獲得了日本基金會的支持。筆者于2019年9月10日至2020年2月9日赴日本關西學院大學,與日本著名社會學家荻野昌弘教授一起,就“日本的社區營造與文化遺產保護”課題展開了為期五個月的合作研究。其間,筆者查閱了日本學界關于社區營造研究領域的文獻,并先后考察了瀨戶內國際藝術祭、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黃金町國際藝術祭三個藝術介入社區營造的實踐案例,以期通過文獻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的研究方式來回答上述問題。
一、日本社區營造的發展歷程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日本的市民或居民有效地利用本社區的資本和文化資源,自組織模式下對社區進行的具有持續性的營造活動,對戰后日本的社區重建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社區營造”的概念誕生于日本,日本建筑學會曾對社區營造做了如下界定:“社區營造是以地域社會既存的資源為基礎,在多樣化的主題參與和協作下,對居民自身附近的居住環境進行漸進的改善,旨在提高社區的活力與魅力,以實現生活品質向上提升的一系列持續的活動。”[2] 可以看出,利用社區資源對社區進行魅力再造和生活品質提升,增加社區居民福祉是社區營造的主要目標。為了更為深入地理解這一概念的內涵,現將日本社區營造的發展歷程做一爬梳。
(一)解決農村地區貧困和人口過疏問題的初期階段。日本的社區發展是伴隨著農業、工業和城市化進程而逐漸興盛起來的,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中期是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時期。1961年頒布的《農業基本法》標志著日本農業現代化的全面開展,并迅速在全國普及了農業機械化作業。機械化程度的提高使大量的農業人口解放出來,同時,工業化的發展吸納了大量的農業人口涌入城市,高速發展的經濟使人口越來越多地集中到城市,同時農村人口銳減,很多社區出現了人口過疏現象。據相關研究表明:1955年,日本農村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比重是43.9%,至1978年,這一數字降至24.8%[3]。到2017年,日本的農村人口的比重僅為6%[4],是一個非常低的數字,可見日本鄉村社區人口過疏問題的嚴重程度。這與中國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所經歷的農業機械化程度提高,大量的農民工進城務工潮,農村空心化問題的出現是一樣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政府提出了社區營造的理念,并于1971年頒布了《農村地區引進工業促進法》,吸引農業人口回鄉創業。農業觀光開始出現,很多鄉村社區興建了農業觀光園、農業歷史博物館、農耕體驗區等,吸引游客,使農民可以獲得較為可觀的收益。這些舉措的實施,在一定程度上使社區的面貌得到了改變,鄉村社區的人口稍顯增長,但是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二)經濟低速增長期重塑城鄉關系、人與環境關系為導向的中期階段。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日本經濟進入了低速增長期,主要原因是1973年爆發的石油危機,使能源完全依靠進口的日本受到的沖擊較大,提高了制造業的成本,從而使日本的GDP增長率一度出現了負增長,造成了經濟整體大規模下滑。城市大工業的發展,帶來的影響是人口繼續向大城市集中,鄉村人口持續下降,自然生態環境遭到破壞,造成了污染,人與環境的關系亟待修復。曾擔任兩年日本首相的田中角榮出版過《日本列島改造論》[5] 一書,該書包含了他對于地方開發政策的基本觀點。他試圖通過用高速公路和新干線鐵路等高速交通網絡將日本全國連接起來,扭轉產業、人口、文化過度向大城市匯聚的趨向,將發展重點轉移到地方上去,推進地方工業化發展,重新布局全國工業發展格局,從而解決大城市人口過密和鄉村人口過疏的問題。透過田中角榮的改造策論,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當時日本大城市過于龐大,地方城鎮發展萎縮的城鄉關系緊張狀態,他試圖通過路網聯通的手段來改變現有的城鄉格局,重塑城鄉關系。
經濟的低迷導致了消費的下降,也使日本的鄉村社區再次陷入困境,大量的農業觀光園、度假村等破產。日本政府開始反思產生這些問題的癥結。同時,為了保障社區營造能夠繼續穩定的推行下去,日本政府陸續頒布了《市民農園整備促進法》(1990年)、《農山漁村旅宿型休閑活動促進法》(1995年)等法案,這些法案的實施以重塑城鄉關系,人與環境的關系為導向,為社區營造提供了政策層面的支持和法律層面的保障。
(三)將舉辦“藝術祭”作為重振社區活力的新階段。藝術與社區營造的聯系始于20世紀60年代發起的“雕塑的城鎮發展”項目,雕塑從美術館的展覽走向戶外。自此以后,隨著公共藝術的發展,很多藝術項目開始進入社區。2000年以來,日本各地以藝術為手段帶動社區營造的案例飛速增長,各方媒體爭相報道,引起了各界的矚目,很多社區營造的案例往往被冠以“藝術祭”“藝術節”[6] 等名號出現,吉田隆之將藝術祭分為大都市舉辦的“都市型藝術祭”和偏遠地域人口過疏化問題較為嚴重地域舉辦的“地方型藝術祭”兩種類型。據統計,從2016年至2019年舉辦的藝術祭中,事業費花費超過一億日元的有13項。[7] 它們通過運用社區的歷史、自然和文化資源,借助藝術的手段活化沒落的社區文化,如一些人口過疏的社區和偏遠的島嶼等所謂的邊緣社區。從世界范圍內邀請當代藝術家入駐社區,并為這些藝術家提供空間和各方面的支持,讓藝術家可以在這里自由地創作作品,作品完成后通過藝術祭進行集中展示,以此為手段吸引海內外的游客前來觀光,通過消費活動促進社區再造,重振社區活力。同時,日本政府陸續頒布了《日本文化藝術振興基本法》(2001年)、《景觀法》(2004年)、《觀光立國推進基本法》(2007)等法案,以配合社區營造的發展。經過了40年的發展歷程,大量的藝術項目在社區中得以建立,以藝術作為手段助力社區營造取得了成功。
二、三個藝術介入社區營造案例的田野調查
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重點關注藝術介入社區營造的案例。主要原因在于近年來日本利用當代藝術進行社區營造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效,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通過翻閱日本相關領域的研究文獻,以及與荻野昌弘教授的討論,筆者確定了在國際上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黃金町國際藝術祭三個案例為考察對象。之所以選擇這三個案例,主要原因在于:其一,從地理與社區環境層面而言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所在地為瀨戶內海方圓1.97萬平方公里的群島地帶,代表了日本海島地域的社區營造。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所在地為新潟縣十日町市和津南町的山區地帶,代表了日本偏遠山區地域的社區營造。黃金町藝術區所在地為東京都附近的橫濱市,代表了日本城市中的社區營造。其二,三個案例在日本國內和國際上具有較大影響力,藝術祭的舉辦使社區面貌得到了較大改變,每年有大量的來自世界各地和日本國內的游客專門前往參加藝術祭的活動,是較為成功的案例,可以作為示范案例予以借鑒。
(一)瀨戶內國際藝術祭
瀨戶內海位于日本本州、四國和九州之間,自古以來,瀨戶內海一直是戰略運輸路線。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經歷了快速的經濟增長,但是瀨戶內地區大規模的工業發展造成了嚴重污染,導致了生態環境的惡化。此外,人口老齡化嚴重,漁業資源衰竭,很多島嶼淪為無人島甚至垃圾島。瀨戶內群島的社區營造始于對社區現狀的反思,力圖尋找到一條可以重新振興久已沒落的海島的道路,吸引離島人口回流和年輕人來此創業,復活社區傳統文化,找回生活方式的集體記憶。在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執行委員會(Setouchi Art International Festival Executive Committee)的組織下,通過政府與財團的共同支持,利用當代藝術呈現海洋文明與海島的魅力,展現社區的歷史與文化,尋找未來的發展之路。這是一條可持續發展的生態之路,藝術祭吸引了大量游客前來觀光,消費活動激活了海島經濟,也吸引了離島人口回流和年輕人來此創業。
直島是瀨戶內海群島中最早進行社區營造的海島,自近代以來一直以農業、漁業、航運和制鹽四大產業為基礎。1957年,在島町議會中成立了旅游觀光委員會,該委員會進行了系列的調查活動,并制訂了發展計劃,對該島的文化和旅游資源進行了檢討和重新認識。直島的文化項目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利用該地區南部的自然景觀,力圖將旅游業作為支柱產業。值得關注的是1988年,提出了“直島文化村”的構想,這一概念的目的是創造一個培養人們創造力的地方,這種創造力源于與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兒童、老人、藝術家和企業家等不同層次的人們的交流。此后,以對話人與自然、藝術和建筑的融合為主題,以當代藝術為中心的文化事業在這一理念的基礎上不斷發展起來的,一直持續至今。
自2010年開始,瀨戶內國際藝術祭開展,每三年為一屆,至今已舉辦四屆。藝術祭的目的是激發當地的倡議和島嶼間的合作,促進當地持續發展的運動,以恢復海洋和社區的活力。最初,參與藝術祭的島嶼主要涉及七個,豐島、直島、男木島、女木島、小豆島、犬島、大島,后來規模不斷擴大,擴展至十二個島和高松、宇野兩個港口城市。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的主題是“海之復權”,就是要讓島民重獲對以往生活的自豪感,展望新的未來。這里面蘊含著希望島上的老人們在人口過疏、老齡化加劇的現實條件下,生活得更加健康快樂,對社區感到自豪,以此創造島的未來的美好愿望。同時,還包含著對現代城市狀況的反思與質疑,對地球環境問題敲響警鐘。通過對海的重新思考,提防人類動輒就要戰勝自然的自高自大,強化地球危機意識。[8]
據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的總策展人北川富朗先生介紹,將瀨戶內諸島的歷史、民俗、藝能、祭祀儀式與當代美術、建筑、演藝結合起來是最重要的策展理念。[9] 藝術和建筑是將人們吸引到瀨戶內地區并使其發現獨特的歷史、文化和景觀的有力工具。它們彰顯了社區身份,每個社區都植根于其歷史和文化之上,反映在世代相傳的地方習俗、藝術、手工藝、職業、民俗、節日和建筑遺產中。通過聚集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不同年齡層、不同職業領域的專家和不同藝術門類的藝術家等形形色色的合作者,融入世界的智慧,借鑒了日本和外國人士在藝術、建筑、科學、文化、哲學和國際交流等領域的智慧,創造新事物,為瀨戶內地區注入了新的活力,皆對海島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藝術家來到瀨戶內,通過與當地居民的合作創作出藝術作品,這些作品中飽含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體驗,可以透過這些藝術景觀來看待自己生活經歷中的地方。事實上,藝術祭也是通過當代藝術呈現的一種集體記憶的再現。一些作品運用了與當地社區居民密切相關的地方,如神社、老民宅等。藝術家利用直島上200多年的老民宅創作的“家·計劃”。還有對島上自然景觀和自然資源的利用,如豐島美術館所展示的作品——“泉”。藝術家內藤禮利用豐島的天然泉水資源,依據地勢將美術館內部地面設計為四周高,中間低,并在地面上留有很多個綠豆粒大小的泉眼,泉水冒出來后,自然往低處匯流,匯流的過程中不斷匯入其他泉眼溢出的泉水,形成了千姿百態的形狀,流動的泉水就是景觀,變成了被欣賞的藝術作品,很多游客是跪在地上或趴在地上去體會的,完全是體會自然的藝術,充滿著詩意和哲學。這些作品的共同特征是與當地的歷史,以及特定的地方資源(老民宅、神社、自然資源)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作品與場所不能分離。要欣賞這些藝術作品,需要到當地創作的環境中去。這也是近年來人們審美傾向的一種轉變,即開始對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藝術,以及依據社區歷史文化環境創作的藝術作品產生濃厚的興趣,從近年來參展藝術家和游客數量逐年增多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變化,見表1。
當然,社區民眾對當代藝術引入的適應有一個過程,最初他們將當代藝術視為異類,其一,因為無法理解這些移植過來的抽象的當代藝術;其二,認為它們與自己的生活也沒有必然的聯系,無法形成認同。但是,隨著藝術家主動參與當地社區生活,與社區居民有了互動,并將當地的歷史、自然和文化資源融入藝術創作中,社區居民的態度開始發生了轉變,因為在這些藝術作品中看到了社區歷史和日常生活的元素,逐漸理解了這些藝術作品,到現在社區居民認為當代藝術是社區發展的重要資源,也是社區的驕傲和代表性的文化符號,這是在觀念層面的一個巨大轉變。
(二)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
越后妻有[11] 國際大地藝術祭自2000年開始,每三年為一屆,截至目前已舉辦七屆藝術祭。從舉辦規模而言,這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國際戶外藝術祭,藝術祭希望通過整合當代藝術的力量、當地人民的智慧以及社區的資源,以農田作為舞臺,藝術作為橋梁,鏈接人與自然,試圖探討地域文化的傳承與發展,重振現代化進程中日益衰頹老化的農業地區。
越后妻有位于東京都的西北部,是指新潟縣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內的760平方公里土地,屬于山區大雪地帶。地域面積比東京都23區的總和還要大,距離東京車程僅為2小時。大概4000年前的繩文時代已有人在當地居住,深厚的歷史文化,獨特的地理環境,孕育出代表著日本傳統的里山文化。自20世紀70年代起,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發展,大量人口外流,老齡化現象和鄉村人口過疏問題嚴重。據官方數據報道:“在2005年日本的國勢調查中,越后妻有地區的總人口為73777人,與50年前相比減少了40%,其中最突出的松山町、松之代町兩地減少了70%。65歲以上的老齡人口超過人口總數的30%,其中松山町、松之代町兩地超過了40%。”[12] 社區蕭條,人口稀少,社區發展和文化傳承遭遇困境。該地域因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而逐步進入人們的視野,小說中描述道:“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越后是地名坐標,妻有在日語中有“死角”之意,意思是說該地區進出很不方便,是非常偏遠的雪鄉。
自1996年開始,新潟縣制定了《新潟佐藤莊新計劃》,提出了舉辦越后妻有藝術三年展,并設立了十年地方振興基金,為社區的復活帶來了希望。這是由地方政府發起組織并斥資實施的地域振興事業,之后122個市町村合并為14個廣域行政圈,并實施為期十年的地方事業發展政策,以促進地域發展。14個廣域行政圈在各自的行政圈內市町村相互協作,即“NEW新潟里創計劃”[13],越后妻有的6個市町村成為該計劃的組成部分,以“越后妻有藝術鏈構想”為主題,在2000年和2003年共同舉辦大地藝術祭。“越后妻有藝術鏈構想”定了三大支柱計劃,即“越后妻有八萬人的美之發現”“花道”“舞臺建設”。此外,除了津南町,另外5個市町在2005年通過建設項目(越后妻有交流館“KINARE”、松代“農舞臺”、越后松之山“森林學校”KYORORO)合并,形成了如今越后妻有由十日町市與津南町組成的格局。[14] 藝術祭組委會邀請日本著名的藝術策展人北川富朗教授擔任總策展人,從1997年開始策劃藝術祭,以振興社區為目標,成功地將當代藝術引入鄉村社區,并作為改造鄉村社區的手段。
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的理念是“投入自然的懷抱”。參照里山和繩文時代祖先的傳統,打破地域、年齡及背景文化,建立一個新的令社區持續更新的模式,去傳遞投入自然的懷抱這一理念。藝術祭組委會從全球招募藝術家,鼓勵藝術家進入社區,展開田野調查,熟悉當地環境,與農村里的老人,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義工一起,共同創作。至今已創作出2000多件藝術作品,它們被放置在村莊、田地、空屋、廢棄的學校等地方展示。在越后妻有地區有數量較多的廢棄的房屋,多位藝術家通過藝術的手段將這些廢棄的房屋轉化為藝術作品,重新挖掘并發揮這些老屋的價值。如鞍掛純一和日本大學藝術系雕刻組學生用兩年時間完成的《蛻皮之家》、豐福亮的《金色茶屋》、安東尼·戈姆利的《另一個特異點》、監田千春《家的記憶》等,這些作品洋溢著當代藝術氣息,又巧妙利用并融合了當地的文化習俗和文化遺產,是社區和諧共生的作品,在當地社區民眾和游客中產生了相當高的認同感,讓我們重新感受到了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土地之間的關系。
如表2所示,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開展以來,七屆展期已累計接待游客超過264萬余人次,實現收益超過557億日元。前兩屆藝術祭的舉辦主要依靠政府投資。到了第三屆,新潟縣政府的財政支持降至藝術家消耗總費用的三分之一。但是,隨著藝術祭影響力的不斷擴大,游客數量持續攀升,靠門票和產品銷售已可以解決一部分資金。從2009年第四屆藝術祭開始,日本文化廳開始資助藝術祭。此外,藝術祭組委會善于利用民間資本,吸納很多企業和財團加入了贊助的隊伍,如JR鐵道公司、Benesse集團、BMW公司等知名企業,由此,藝術祭獲得了穩定的資金支持,實現了長期可持續發展。藝術祭的參展作品逐年增加,國際化程度不斷提高,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著名藝術家前來創作參展,如2018年的藝術祭378件參展作品來自44個國家和地區335組藝術家,其國際化程度之高是可以想象的。從七屆藝術祭所獲得的豐碩成果來看,藝術介入社區營造在越后妻有取得了成功。
(三)黃金町國際藝術祭
黃金町位于橫濱市中區,離東京都僅50公里。歷史上黃金町是隨著橫濱港的開放逐漸繁華起來的,1871年,社區被正式命名為黃金町。1872年,橫濱與新橋之間的第一條鐵路開通,經過該社區,黃金町距離橫濱站僅一公里,鐵路的開通使這里變得更加繁華。1945年,美軍接管橫濱港,在此后的十幾年中,該地區聚集了大量的人口。伴隨著20世紀60年代日本經濟的高速發展,以及新干線高速鐵路的修建,在車站周邊以及鐵路橋下形成了很多空間,這些空間里聚集了數量較多的商店和非法的餐飲店(主要是私搭亂建的帳篷餐館),商貿的繁榮也使該社區非法移民和娼妓業盛行,出現了很多非法風俗店,致使該社區治安環境較差。
鑒于如此的局面,2003年,社區成立了環境凈化促進委員會,力圖整治社區亂象,重振社區活力。從2004年開始,橫濱市提出了建設創意城市的構想,黃金町也被列入創意城市計劃的一部分,由政府出面,拆除了一些非法的餐飲店,清理了風俗店。鐵路橋下的空間與鐵道公司簽訂了租期長達十年的租賃合同。2005年,社區發展促進小組成立,當地政府、社區居民與警察等各種組織聯合起來,共同維護社區的居住安全。鐵路橋下的空間,政府交由非政府、非營利性民間組織黃金町法人NPO管理中心[16](認定NPO法人黃金町エリアマネジメントセンター)來負責組織、協調與運營,NPO負責溝通政府和社區民眾,以及負責維護黃金町藝術區的日常運營工作。
黃金町藝術祭從2005年開始籌備,2006年藝術基地“BankART”開業,2007年,橫濱國立大學和神奈川大學的學生和居民,提出了在鐵路橋下的空間建立工作室的想法,開始將藝術的手段用于社區營造。藝術祭執行委員會聘請了橫濱三年展策展人之一的山野真悟先生作為藝術總監。藝術區實行了一個名叫“AIR”的空間利用計劃,包括長期和短期項目。長期項目是指為可以長期在此駐場創作的藝術家提供空間,通常為一年以上。短期計劃是指短期駐場或短期出租,通常為三個月的駐場期,以及為短期的展覽活動和本地活動提供場地出租服務。最早出現的兩個藝術家工作室是Kogane Studio和Hinode Studio。同時,黃金町法人NPO管理中心總結出一整套對藝術家管理和服務的方法,如為被邀請駐場的藝術家提供空間免費入駐創作,但是管理中心要求藝術家需要利用2-3個月的時間到黃金町社區進行田野調查,需要與當地居民進行交流互動,創作的作品要有在地性。藝術家的作品在藝術祭上展覽,得到了當地居民的認可。同時,管理中心還開辦了黃金町藝術學校,邀請駐場藝術家或文學家等前來演講,旨在為社區的居民和兒童提供藝術課堂,這也促使了當地居民踴躍參加社區組織的活動,呈現當代藝術與社區的新關系。
2008年,黃金町第一屆藝術祭開幕,曾經是違法餐館、風俗店鋪的建筑,改建后作為新開放的藝術家工作室和公共社區空間使用。藝術區每年舉行藝術祭,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前來駐場創作。截至目前,藝術區有約來自世界50多個國家,如中國、印度尼西亞、韓國、越南、泰國、菲律賓等國家的藝術家入駐創作。該項目旨在通過將社區重建為城市藝術區來重新振興社區,實現可持續發展。在這里,不僅可以欣賞到駐場藝術家現場創作的作品,還可以欣賞到世界著名藝術家的作品。而且,藝術作品不只展示在美術館、工作室這樣的空間中,也展示在日常的生活空間中,如社區的街道、外墻、鐵路橋下的公共空間等地方。截至2019年,已成功舉辦十二屆藝術祭,黃金町成為著名的城市藝術區和網紅打卡地,每年接待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社區面貌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變。(見表3)
通過以上三個案例的田野研究可以看出,藝術祭整合了政府、社區與商業的力量,將藝術作品從美術館、博物館轉移到大地公共空間中,融入了日常生活,激活了藝術的公共資源價值,涵養了社區文化與人心。從三個藝術祭歷屆展期相關數據的統計也可以看出,參展藝術家、游客人數和收益也在逐年遞增。藝術祭的舉辦帶動了當地旅游、餐飲、休閑度假、教育等行業的發展,許多年輕人自愿回到故鄉開設餐館、咖啡廳和小商店等,使久已沒落的社區得以振興。藝術祭不僅是記錄社區歷史與傳承傳統文化的有效途徑,也是展示社區藝能、習俗和祭祀儀式的有效手段,其國際化的開放心態使來自世界各地的當代藝術家能夠扎根于當地的歷史與文化資源進行創作,創作完成的作品又成為當地重要的藝術景觀,來自不同國家、不同領域、不同年齡的游客來此觀光,其深層價值在于它成為世界各國人民文化交流的載體,即以藝術為載體實現與他人的互動,提升了國際化交流水平。
三、啟示與反思
(一)啟示
1. 突破傳統藝術展示方式,讓藝術融入日常生活,激活藝術的公共效應,創生國際化藝術語言。藝術家將世界上先進的藝術觀念帶進來,打破了既有的藝術只是在美術館、博物館中展示的固有觀念和范式。美國藝術雜志(《Arts Magazine》)1967年曾刊登過一篇名為《美術館之死》的專題報道,描述了許多作者的文章和觀點,批評家們認為,作品存放在博物館中等同于埋葬在墓地中。此觀點對藝術的公共性效能得不到發揮的問題進行了批判。可以說,越是具有突破性和創新性的藝術作品,越能夠吸引人。藝術祭將藝術作品融入社會,進入日常生活,激活藝術的公共性,實現了藝術為生活服務、為人們審美服務的目的。同時,藝術祭也拓展了當代藝術這一媒介物的空間范疇,縮小了作品與日常生活之間的距離,恢復其社交功能,實現了藝術家與社會發展互動,與社區發展互動,使其能夠在更大的范圍內產生持久價值。
2. 要尊重社區居民主體性,建設“專家工作營”和“市民參與型工作坊”制度。從日本的經驗來看,在社區營造中要充分尊重社區居民的主體性,保持更加貼近居民的姿態,能夠激活當地居民的參與熱情,不僅要得到社區居民認同,而且使他們成為參與的主體。建立專家工作營,即由專業研究隊伍組建團隊到社區營造地展開社會調查。舉辦市民參與型工作坊,即吸收當地居民參與討論,聽取他們的意見與訴求,研究社區所存在的問題和將來的愿景,對問題點進行剖析并提出設計方案和解決思路。這一商討過程往往持續時間長,反復次數多,如在越后妻有國際大地藝術祭開始運行的前四年,召集村民開會超過2000次。黃金町國際藝術祭在籌備階段,藝術祭執行委員會深入社區與居民座談也超過1000次。有了如此扎實的民意征集工作,社區居民的想法得到了尊重和采納。
3. 設立一批鄉建的NPO(非營利性組織)。NPO是一種非營利性的法人組織。在日本,大部分的NPO是志愿者團隊或政府設置的附屬機構。NPO具有獨立性,可以有效地溝通政府、社區與居民,也可以自由地邀請專家,開展研討活動。甚至到項目最后的落地實施,均可以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來運營。NPO開展活動與社區居民密切相關,在社區營造過程中與政府形成了一種新型的互助與合作關系。從歷史發展來看,NPO從發起歷史街區保護運動,到參與政府制定立法,再到作為主體推動社區營造條例的實施,均發揮著越來越廣泛和積極的作用。
4. 善于運用民間資本,實現有效的可持續發展。正如上述三個案例所展示,藝術介入社區營造的資金消耗較大,除了申請國家的資金支持外,要善于運用民間資本。這是一種帶有公益性的市場化行為,即由企業設立以發展文化事業和振興社區經濟發展為目的的財團,股份制運作,財團是大股東,使用分紅的方式為社會做貢獻。如此一來,資金來源得到了保障,財團也有了投資的積極性,文化事業便能夠持續開展下去,免去了資金籌措難的困擾。
5. 通過立法保障社區營造有序發展。在社區營造過程中,日本政府會根據不同時期、不同問題進行有針對性的立法。如日本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對戶籍制度出臺了專門的法案,消除了人在城鄉之間自由流動的壁壘,既允許農村人進城務工落戶,也允許城市人到農村地區投資創業。日本建立了較為完善的農業耕地和農村住宅流轉體制,到農村地區創業或居住的城市人可以租用或購買耕地用來耕作,促進各種資源向農村地區流動。在政策層面對打算到農村地區創業或居住的人來說起到了引導和保障的作用,由此可以及時規避問題。
(二)反思
1. 警惕社區被藝術征用。隨著大量藝術項目在社區中的建立,新的問題也開始出現了,從社區的角度而言,人們開始擔心社區的傳統文化表達被削弱,社區淪為當代藝術表達的工具。有學者提出:“藝術介入社區營造是社區復興的王牌嗎?”[18] 也有學者提出:當代藝術是否能夠融入當地社區,為當地人所認同?是否可以發揮全球化的效果?是否可以為當地人帶來一些精神上的思考?這些質疑的提出極具反思性。藝術家的精英意識較強,社區民眾的感受如何?藝術家與社區民眾之間的關系如何協調?在未來的發展中,應該如何協調社區與藝術之間的關系?這些皆是藝術介入社區營造過程中值得思考的問題。筆者認為,藝術介入社區營造并非只是引進藝術家在社區創造一個藝術事件,更重要的是在出發點上要使藝術的介入與社區、社區居民發生關系,能夠持續產生熱度,改變社區整體面貌。日本在進行社區營造時,引入的是當代藝術,不僅局限于本土的藝術家,而且從世界范圍內邀請藝術家。一方面,藝術家通過與本地居民的合作,共同挖掘社區的文化資源,共同創作藝術作品;另一方面,居民可以通過對作品的解釋來告訴游客他們的記憶,并形象化他們的生活習慣,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他們參與的積極性,強化了對社區文化的認同。
2. 藝術批評不足。通過對三個藝術祭案例的調查發現:與逐年增多的藝術項目相比,藝術批評明顯不足。筆者認為,主辦方應邀請一批具有較高水平的藝術評論家參觀藝術項目,并進行客觀的評介。一方面,可以為下一屆藝術祭藝術項目的遴選提供參考;另一方面,也可以為游客觀賞藝術作品提供導讀。這是在以后的藝術祭舉辦過程中應該予以重視的問題。
結語
在全球化時代,隨著互聯網的飛速發展,信息革命使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正在發生改變,更加注重追求便捷性和參與體驗。信息化社會的表現是海量信息的出現,使人們的視野更為寬闊,選擇性更多,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會因之發生變化。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信息的交流和共享更加迅速與暢通,藝術與生活的關系更為接近,人們對新的藝術形式和生活樣態的參與熱度高漲,讓藝術介入社區營造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想象力。
通過日本三個案例的調查與研究,我們著重從理念層面予以總結,藝術是文化的形象化表達,是地方文化符號的表征。通過藝術項目創造新的文化景觀為社區發展注入新的動力源,這一新趨勢引起了社區民眾的極大興趣。這是一個將社區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視為資源,并借助當代藝術予以激發和利用,呈現出藝術作品以促進當地社區發展的過程。這種做法為社區的再造提供新的思路,創造了新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改變當地人的生活。它帶給我們的啟示有:突破傳統藝術展示范式,讓藝術融入日常生活,創生國際化藝術語言;“專家工作營”和“市民參與型工作坊”的建設使整個過程更加專業化,并激發了社區居民參與的主動性;設立一批鄉建的NPO(非營利性組織),有效地溝通了政府、社區和居民,形成了一種新型的互助與合作關系;善于利用民間資本,實現有效的可持續發展;通過立法保障社區營造有序發展。當然,在這一過程中,警惕社區被藝術征用和當代藝術對社區文化遺產的沖擊,恰當處理藝術與當地社區文化、居民的關系,增加藝術批評是藝術介入社區營造過程中值得反思和重視的問題。相信隨著藝術介入社區營造實踐和研究的不斷深入,會有更多的案例涌現出來,也會有更多的理論與經驗總結出來,我們將拭目以待。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藝術人類學視野下城市藝術區的景觀生產與景觀消費理論研究”(項目批準號:20BA015)階段性研究成果。日本基金會2019年度日本研究Fellowship(RJS-FW)立項項目“日本的社區營造與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編號:31RE002 Ref.No: 10120418。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注釋:
[1] 藝術祭具有藝術節和藝術祭典之意,日本政府文部科學省文化廳的官方稱謂為藝術祭,為了內容論述中尊重原意,行文中統一采用藝術祭這一術語。
[2] [日] 西村幸夫 著:《再造魅力故鄉:日本傳統街區重生故事》,王惠君 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頁。
[3] 任震方:《關于日本人口的一些資料》,《城市規劃研究》,1980年,第1期。
[4] 參見:http://k.sina.com.cn/article_1990953592_76ab8a78001008yrh.html.
[5] [日] 田中角榮 著:《日本列島改造論》,秦新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年。
[6] 這種藝術祭的形式源自歐洲,意大利的威尼斯雙年展和美國的卡內基國際展均有悠久的歷史。
[7] [日] 吉田隆之:《藝術祭與地域振興:從自愿接受藝術祭到合作開發固有的資源》,水曜社,2019年。
[8] 參見[日] 福武總一郎、北川富朗 著:《藝術喚醒鄉土——從直島到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李臨安、楊琨、張芳 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67-68頁。
[9] 參見[日] 北川富朗的講座《藝術喚醒鄉土——瀬戶內國際藝術節》,2017年3月19日于中央美術學院。
[10] 數據統計源自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網站:https://setouchi-artfest.jp.
[11] 越后妻有是一個被建構出來的名稱,在“NEW新潟里創計劃”開展之初,如何給該地區取名爭論很大,每個市町村各推薦一人參加學習討論。取名十日町爭論較大,于是,經過查閱古文獻,將妻有莊的十日町市、律南町、川西町、中里村和松之山鄉的松代町、松之山町,從中取妻有,冠以越后的統稱,合并起來即越后妻有,最后獲得通過,這一名稱得以固定下來。
[12] [日] 大地の兿術祭東京事務局 編:《大地の兿術祭越後妻有アートトリエンナーレ2006》,現代企畫室,2007年,第10-13頁。
[13] “NEW新潟里創計劃”是平成6年(1994年)新潟縣推出的一項區域振興計劃,規定總項目費用的六成由新潟縣政府補助,將市町村分為140個廣域行政圈,再各自打造中心城市。每個廣域行政圈基于獨自的構想,發揮地區優勢,全民共同參與規劃,再見地區魅力。其主要方式并不是建造新的建筑,而是更重視服務,發展文化軟實力。
[14] [日] 北川富朗 著:《鄉土再造之力:大地藝術節的10種創想》,歐小林 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4-205頁。
[15] 數據參見[日] 吉田隆之《藝術祭與社區發展》,水曜社,2019年,第72頁;ECHIGO-TSUMARI ART FIELD https://www.echigo-tsumari.jp/about/history/。
[16] 2008年黃金町第一屆藝術祭是由黃金町藝術祭執行委員會負責組織運營,活動結束后,2009年3月執行委員會解散。2009年3月24日,黃金町法人NPO管理中心獲批成立,并開始組織后續活動。
[17] 數據統計源自黃金町認定特定非営利活動法人黃金町エリアマネシ?メントセンター 年度事業報告書。
[18] 宮本結佳:《藝術與社區發展的社會學研究:直島·大島·越后妻有的記憶與創造力問題》,昭和堂,2018年,前言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