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懷”何伸？

樂靜雨

在如今，“文化”這一詞匯，恐怕是雅士俗人最為常用的名詞了。無論是生活中，還是工作中，幾乎存在于這世上的一切：一切的事，一切的物，都可冠之以“文化”之名。由此看出，如今正處于“泛文化”發展的時代。根據其內涵：俗，存在著“俗文化”;雅，存在著“雅文化”，其雖然皆以“文化搭臺”，但是卻又各行其是。雅與俗看似相互背離，但卻又能兼而有之。在如今的發展中，“雅俗皆宜，雅俗共賞”，成為了新的審美標準。語文教學作為雅俗文化傳播的重要渠道，如今又有了新的變化和發展。最近幾年，人們對語文學習又逐漸回到了常規的理解上，即語文學習的關鍵在閱讀。那么“讀什么”“怎樣讀”“怎樣指導學生閱讀”成為擺在語文教師面前的諸多難題。特別是指導學生讀古文更是難中之難。語文閱讀教學離不開教師的干預，但不合適的干預會干擾學生對文本的理解。那么“問題”的選擇與設計必須合理，只有找到合理的切入點，才可以關聯與發散作品的許多因素，引導與推動學生對文本內容的理解和思辨。本文就《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以下簡稱《春夜》）一文做了一次語文閱讀教學的嘗試。

《春夜》一文被選學在高中語文選修課本《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第六單元中。除詩歌《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將進酒》之外，這篇關于宴游的序文是高中課本選讀的唯一一篇李白的文章了。

該序僅有一百一十九字，短小精悍，形式多樣，韻散相間，描寫了日常生活中的一次春日桃園中的夜宴。該序保留了普通人生活的原汁原味，對于高二學生來說在內容的理解上難度不大。該序在思想內容和藝術獨創性上堪稱典范，但這是讓學生理解起來頗為困難的地方。

孫紹振老師說，語文是教給學生不知道的東西。如果在課堂上教師僅引導學生淺閱讀，課堂會缺少生氣，干癟乏味。教師既要讓學生感知它與一般記游散文的區別，又要能獲得獨特的審美情趣。那么在自主賞析的前提下，如何有效地引導學生去反復品讀、探究，教師就要結合學情好好地思量一番了。

《古文觀止》編者評價《春夜》：“末數語，一觴一詠之樂，與世俗浪游者迥別。”在引導學生賞析《春夜》時，本人抓住了“不有佳詠，何伸雅懷？”提出問題。那么“高雅”的審美旨趣如何表達？把握作品內容，梳理分析表達手法和情感旨意，以“雅”為切入點。在理解文章內容的基礎上，引領學生從“景”“境”“人”“情”四方面去探尋文章的內在美。

一、析特殊處理，知言外之意

景色描寫的“陽春”和“大塊” 原是審美客體，“我”原是審美主體。有趣的是作者做了特殊化和擬人化的處理， “陽春”以“煙景”召喚“我”，“大塊”也是多情，她把絢爛的“文章”獻給“我”。 原本客體景色與自然成了主體，原本主體的李白卻成為了客體。此外，“煙景、桃花、醉月”等詞匯所烘托出的氛圍十分美好，暖春用此種如夢幻般的美景來吸引詩人，通過對這些意象的理解，能夠分析出詩人對自然美景的喜愛和陶醉。然而，狂呼“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仰門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口吐“攝身凌青霄，松風拂我足”“ 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之語才是我們最熟悉的李白啊！在王琦校注的《李太白全集》中，“我”共出現408次， “吾”“予”等第一人稱代詞尚不計算在內。高中課本的詩文中太白用“我”亦不在少數，如：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將進酒》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送蔡山人》

我欲因之夢吳越，……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

茫茫天地，李白是“唯我獨尊”的，不管是詩歌還是文章，李白愛用“我”來自稱。對現代社會的人來說，這再正常不過了。但在知禮儀，懂謙敬的古人眼中，濃烈的自我肯定的李白是不夠謙遜的。

然而，在大自然的面前，李白卻收斂起自我，謙恭的退后，把自然擺在了高于自己的位置。《莊子·大宗師》有云：“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于天地間應時而生，耕作勞碌，悠適清閑，沉靜安息。自然不專制，不會讓人垂首聽命。在命途多舛之時會為你送上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于是乎青蓮高聲曰“大塊假我以文章”，“假”取“寬容”之意。自然以其包容之心撫慰人世之疲憊，一幅幅自然之景就像是一劑劑療救心靈的藥貼，讓多數騷客文人在自然的山水林間覓得安慰，平衡了理想與現實。李白的謙恭，是源于徜徉大自然中對人生的深深理解。于如夢之浮生中，青蓮居士“仗劍去國”，于安陸暫時寓居，讀書賞游，沉思過往與未來。浪漫的遐想仍在延伸，帶著對自然無限的熱愛與執著，從李白的血液里噴薄出這一篇叩響生命之門的華章。探究到這一層面，學生在品讀時就不難理解文章開篇“浮生如夢”一句并非體現的是消極的行樂觀了，更有學生直言，升格了李白形象的性格特征，對其有了更豐富立體的認識。

二、抓靚詞發力，品語言韻味

李白在《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一詩中說：“歸來桃花巖，得憩云窗眠”，又云：“日色欲盡花含煙”，可見安陸的桃花很多。“坐花”二字從表面來看是坐在花叢之中，倘若如此直白理解會消解語言的藝術。滿樹繁花，微風過處，送來花香。發梢，襟口，衣袖都蒙上淡淡的香氣。夜朦朧，花朦朧，太白置身芬芳之境，即使不見樹樹繁花也能借助想象繪制自己周遭皆為花繞的模樣。

此處有兩個名詞須做深入品讀：

一品“飛羽”，爵形酒器，揮動翅膀，佳釀盛于羽觴，在文人寬大的衣袂間如鳥雀般紛飛，忽高忽低，時隱時現。 “羽觴飛動”，如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描繪“流觴曲水”般古風雅韻。又如在宋人毛滂的詞《蝶戀花·花里傳觴飛羽過》云：“花里傳觴飛羽過。漸覺金槽，月缺圓龍破。……”空氣里彌漫酒香，詩詞的吟誦縈繞耳畔，此時不知是人醉心于詩情，還是月光醉心于美景。酒是水質的詩，詩是心釀的酒。一字一詞但凡細細斟酌，會體會到許多生活的雅趣。

再品“瓊筵”。“瓊”玉盤珍饈。菜肴披上月光的外衣，散發著清輝，浸染桃李的芬芳，色香味形兼具，雖非“穿腸酒肉”，抑或“鳳髓龍肝”，但卻洗凈鉛華，是詩人眼中的雅食。它與眼前之景，之境，之人相配。在古代詩歌中“瓊”被用來修飾美酒佳肴的范例數不勝數。白居易在《與沈、楊二舍人閣老同食敕賜櫻桃玩物感恩因成十四韻》：“瓊液酸甜足，金丸大小勻。”唐朝時的櫻桃是“奢侈品”，只有皇室才能夠享用。唐朝臣子對御賜的櫻桃定會寫詩炫耀。那時吃櫻桃不像現在大把大把地洗著吃，而是把它盛在顏值高的琉璃盞兒中，澆上乳酪和蔗漿，酸與甜融合，奇妙的滋味在詩人的口腔里碰撞，無法形容，姑且比作“瓊漿玉液”罷了。用一“瓊”字寫出了器皿的流光溢彩，食物的精致珍貴，也盡顯詩人品嘗佳果之后味覺的快感與滿足。 另一位大詩人元稹在《春分投簡陽明洞天作》寫道：“瓊杯傳素液，金匕進雕胡。掌里承來露，柈中釣得鱸。”春分時節，人世間各種美味紛紛登場，如“雕胡”即“菰米”“鱸魚”等，此皆是極難得的美食。愛食之人豈有不飲之理？潔白的液體被裝盛在“瓊杯”之中，閃耀著白雪般的光輝， “素液”改頭換面，脫離凡塵，飛升為仙家的飲品。佳肴配以美酒，凡間亦可逍遙。李白也好，“元白”也罷，事實也好，虛幻也罷，飲食也不過是生活的附屬，歌詠賦詩的外殼。

三、賞人景相融，解雅俗之別

《春夜》首句以廣袤迥闊的“天地”為緯，以古今相遙的“光陰”為經，交錯縱橫，深邃久遠的時空格局，為下文對春景的細繪和展示人物的活動織就恢宏的背景。

“陽春以煙景召”我，“召”是大自然輕聲地呼喚，彰顯了她俯視蒼穹的端莊與不凡氣度。春日升騰溫暖著太白身體，桃李馥郁芬芳令太白癡迷，醉柳輕煙朦朧了太白的眼。 “陽春”“煙景”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煙花三月”相似，喚起了人們對春季美景的無限遐想。雖為散文，但李白行文如詩。如王志堅在《四六法海》所謂“太白文蕭散流麗，乃詩之余。”寥寥幾筆便精妙地展現了春色的詩情畫境。明代畫家仇英也忍不住拿起畫筆進行描摹，并留下了千古瞻仰的手跡。李白果真“錦心繡口”，化自然之境為篇篇佳詠。樂史《李翰林別集序》中云：“兄（李白）心肝五臟皆錦繡耶？不然，何開口成文，揮翰霞散爾爾。” 寓居安陸十年，安陸的白兆山，安陸的桃花，李白皆能揮筆成詩，131篇詩文的收獲絕非如他所說“蹉跎十年”。文以載情，如此景致李白豈會辜負？古人秉燭，良有以也;我輩夜宴，始自今時。

接下來與宴者登場：“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文學界的“大咖”，素有“謝家寶樹”“孟氏芳鄰”康樂與惠連來了。從弟比作惠連，太白與康樂齊名。與宴者皆是雅士文人哉！素來張揚自負的太白也對他們贊不絕口，足見幼成、令問幾位堂弟俊秀的外表之下，腹內更是卓越超凡的才華。宴會因為他們，層次規格大大提升。

夜宴既是親友的聚會也是文人的沙龍，席間的話題有家庭瑣碎之事也有高雅玄清之音。即便是欣賞，也是靜靜地，心領神會說的就是觀賞者與自然之間的心靈對話與交流。如此方能共解“天地”的偉力與神奇、領會萬物的慈愛與博大、感受大自然所賜予的快樂。這樣的場面更激發了李白不吐不快的創作激情。不知是誰提議，空對桃園的清香有負光陰荏苒，飲酒賦詩吧，效法金谷，以抒雅懷。李白讓夜宴與詩合一，與哲理有了關聯，詩歌的創作讓你我不任情縱性。美景，樂事，幽賞，高談，“天倫之樂”將宴會推向了高潮。此種聚會，席間彌散著的是真性，真情，與世俗酒肉的享樂早已是云泥之別。

每一篇作品展現的都是作者獨特的生命形態。文章的結構語言是詩人設置的謎面，謎底是詩人的思想情感。此序記敘的內容對學生而言是能直接感知的，但背后“隱藏”的意蘊就需要教師用設置問題來指導學生閱讀與思辨了。“雅”是李白的情懷特征，情懷是通過什么傳達給讀者？是“佳詠”，是“詩歌”。夜宴，詩是其精魂;生活，詩是其主旋律;自然，詩是其形態。吟詩作賦的高“雅”才是李白想要呈現給讀者的審美感受。李白即是流動的詩體。

語文閱讀教學沒有定法，問題的設置也只是一件工具。它幫助學生透過表象，直探文字作品背后的深刻內涵，發掘每一篇文本獨特的“語文價值”。“三尺講臺”是語文老師的陣地，作為一線教學“戰士”，我們向來不缺少教學的初心，我們缺的，往往只是一個好的閱讀教學的切口！

作者單位：安徽省廣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