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方毅
還是整天小臉臟得像泥猴似的年紀,每天趴在窗口看著左鄰右舍的大孩子們背著書包,又蹦又跳地上學、放學,我眼里常常流露出羨慕。
每逢此時,母親總是笑著安慰我:“你還小呢!”
記得上學的前一天晚上,省吃儉用的母親從老式衣柜里翻出一塊舊的黃帆布,細心地剪裁著。當時,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不給我買個新書包。躺在床上,望著母親戴著老花鏡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著、縫著……我漸漸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沒顧得上穿好衣服,就纏著母親要書包。母親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看把你猴急的。”
望著母親熬紅的雙眼,我知道母親一定縫得很晚很晚;看著黃書包上的點點血漬,我知道那是母親手上扎出來的。不禁心頭一熱,母親見狀,默默擦掉了我奪眶而出的淚水。
高中一畢業,帶著美好的憧憬和親人的囑咐,我踏上了應征之路。記得那天,鑼鼓喧天,鞭炮震耳,在一片歡呼聲中,母親用那黃書包裝滿了水果,幫我背到了肩上……
在我走上魚雷艇中隊的崗位后,不常寫信的母親卻接二連三地來信,流露出她的心跡:過去,我曾為柴米油鹽的精打細算而虧待了你。現在,家里不再為鍋碗瓢盆傷腦筋,但你這只“海鷹”卻不知疲倦地在外“飛”了十五年,讓我沒有機會抹去舊時的內疚。你父親忙于他的攝影事業,每天早出晚歸,讓我常常感到孤單,如果沒有那臺電視機,孤寂將分秒陪伴著我。
每當中隊的軍事訓練、政治教育結束之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讀著母親的來信,心在顫抖,血在沸騰……
母親身上洋溢著中國婦女的優良傳統的氣息,一生任勞任怨、生活儉樸。她那“搓衣板式”的雙手和滿臉的“山川河流”,記載著生活的磨難與艱辛。
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和我們兄妹倆便是一鍋稀飯從早吃到晚,飯桌上的菜只有一大碗蘿卜干兒。曾有一年,我們三人吃掉了200多公斤的蘿卜干兒。那時候,特別盼望父親能回家,因為父親回家才能吃上一頓干飯。那時,唯一能改善伙食的時候,就是我過生日。在那天,我可以拿著母親給的兩角錢到菜場買回一根黃瓜。爾后,慢慢地品嘗著母親精心做的撈面拌黃瓜。每當此時,母親總是和妹妹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看我心滿意足地吃著……
兒時的我,由于不懂事,經常惹事讓母親生氣,從而增添了她的重負。有一次,六歲的我做錯了事,被急著上早班的母親訓斥了一頓,我竟然朝母親踢了一腳,挨踢的母親空著肚子、帶著委屈、流著眼淚上班走了。還有一次,是在初中畢業后的第一個春節,母親因沒錢給我扯布做衣服,把父親的一套舊中山裝拿去漂染,打算讓我當新衣穿。但是,任憑母親好說歹勸,我堅決不肯穿,甚至把漂染的衣服扔到了地上,忍無可忍的母親揚起了從未對我使用過的巴掌……
靠著母親的精心打理,我家的生活小舟勉強緩緩地行駛著,讓坎坷的日子成了歷史。
自從我跨入軍營那一天起,母親的目光就經常盯著電視機里來自部隊駐地—舟山的報道。母親的心,像家門口那條小溪一樣清澈,為了我那藍色的夢幻,流過貧瘠的山林,在花崗巖與鵝卵石之間潺潺向前。
母親忍受著無數個期盼,換取一個幾乎無望的悲哀,經歷了兒子遠離的痛苦,夢魂夜夜飄越高山海洋,千言萬語匯成一個心聲:兒呀,你要努力!
我忘不了那年的三八婦女節,也就是我軍校即將畢業的那一年,母親在上班路上遭到不明歹徒的毒打,造成右手臂骨折。在短短一個月時間內,父母靠勤勞雙手蓋起來的樓房,又連續遭到歹徒的破壞。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父母拿起法律的武器將歹徒繩之以法。直到軍校畢業后,我才知道家中發生的一切。我知道,母親忍著悲傷,張開雙臂,期待我再次奮飛。在我舔干理想羽翼上的血跡時,母親用欣喜的目光為我包扎傷口,催我展翅搏擊。
有一年,我攜妻帶女回到家里。在團聚的日子里,我發現母親常常望著我的背影發呆,欲言又止。我的心在流淚:母親老了,需要我在她老人家身邊啊!可是母親,孩兒我還得報效祖國守衛海疆,自古忠孝不能全,難為您了!
回家第四天,部隊因執行特殊任務,電話“追”到了家里。軍令如山,我只好草草打點行裝,準備歸隊。母親知道后,喃喃自語了許久,突然問我:“那黃書包,還在嗎?”見到我點頭,媽媽流下了滿足的淚水,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我輕輕攏起她那滿頭白發—剎那間,積壓了十幾年的軍旅激情和青春熱血,統統聚集于右臂,我慢慢地舉起右手,給予母親最崇高的敬禮……母親流著眼淚,拉住我的手說:“以前的日子不好過,沒少讓你受罪,現在家里富裕了,你卻‘飛不回我的身邊,好在你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那段艱苦的日子,最好讓你女兒也明白,沒有那段日子你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這就是母親的心事。
軍旅生涯,讓我成熟了許多。我從母親的來信中,體會到她對我無私的愛。字里行間重復千遍的話蘊含著樸素的真理,那是一種對祖國、對軍隊執著的信念。這巨大的撫慰使我在第二故鄉踏踏實實地生活,從普通士兵到軍校大學生,從基層主官到機關新聞官,年年受獎,三次榮立三等功。面對祖國和平、慈母恩情,戎馬海疆的我,還能說什么呢?“家有老母,子不遠游”的說法,固然與我戎裝戍疆不能并論,但比起“烏鴉反哺,羊羔跪乳”,我又給了母親什么呢?
千里戎馬是我的軍旅生涯,歲月牽掛是母親的赤誠愛心。我知道,在充滿艱辛的軍旅道路上,只有不斷地奏響藍色進行曲,才能慰藉母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