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雪瑩

“那是一九六一年八月的一個上午,秋風(fēng)乍起,暑氣已去,十四歲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學(xué)那一片草房子中間最高一幢的房頂。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學(xué)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撲進(jìn)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云,溫柔如絮,悠悠遠(yuǎn)去,梧桐的枯葉,正在秋風(fēng)里忽閃忽閃地飄落。這個男孩桑桑,忽然地覺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聲地嗚咽起來?!?/p>
這是曹文軒老師《草房子》的開篇之筆,是徐耿《草房子》的第一個鏡頭,也是我對《草房子》最初的、永恒的印象。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xué)題材,曹文軒老師筆下的油麻地小學(xué)是“廟堂之外的第三種聲音”,處處傳遞著詩意棲居、橫而不流的風(fēng)骨。它恬淡,起承轉(zhuǎn)合之中,訴說著“卑微的日常就是我們的天堂/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什么別的天堂了”;它從容,就如同汪曾祺的《受戒》,隨著鄉(xiāng)村生活畫卷的徐徐展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鮮活的、高蹈的人性、生命。
也許有人會說,看完了這本書或者這場電影,似乎沒記住什么,因其并沒有宏偉的敘事和高深的寓意,甚至連起伏波瀾都沒有,只是講了一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故事:在油麻地中,以桑桑、禿鶴、杜小康、紙月、蔣一輪、白雀為代表的人們怎樣生活,怎樣活著,發(fā)生的事情也不過是生活的“瑣事”,諸如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其意義究竟在哪里呢?
我們說,生活是一種使命,就好像《紅樓夢》,其不談男子的衛(wèi)國,也不談女子的德能,只談人的生活,人的心靈。而我們記住的,正是這些。在本我之外,令我們沉醉的,是包含于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事物,而非成績、名次、名譽(yù)等固定的東西。正所謂:無用之用乃為大用。透過作者和鏡頭,無論是從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的角度看,《草房子》文學(xué)和電影的問世都為我們帶來了巨大的功用。
在眾多文學(xué)類型中,我始終認(rèn)為“兒童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難度最大,遣詞造句也最難。因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核心,是用我們的心靈貼近故事中人物的心靈,用我們的深情呼應(yīng)故事中人物的深情。我們走得太遠(yuǎn),甚或忘了最初為何出發(fā)。孩童時天真爛漫的純凈和口無遮攔的美好,對于步入社會的成年人來講已然太過遙遠(yuǎn)。我們在說話、辦事時總有太多顧慮,想要照顧周全,想要樹立自我良好形象,但對于孩童而言,單純、懵懂、甚至是“無知”才是本色。尤其是孩童與孩童間的對話,倘若過分“成熟”,便也失去了天性,因而,要想回到當(dāng)初的“起點(diǎn)”,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是有一定難度的。
在曹文軒老師的行文中,淘氣的桑桑、害羞的紙月、驕傲的杜小康和自卑的禿鶴躍然紙上,給人以巨大震撼,獲好評無數(shù)。究其根本,是曹老師繼承并不斷深化“少年視角”的寫作方法,把握住了某種“分寸感”,讓孩子們的生活、行為和對話在眾多情形下“不能留余地”。如故事的開篇,桑桑的外婆初來油麻地小學(xué),走上前一步摸摸桑桑的頭,輕聲問道:“你是桑桑?”而桑桑則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對面這位“陌生女性”,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叫桑桑?”在成人的世界中,暫不追究“你”和“您”哪一個更禮貌,光是這種略帶挑釁性質(zhì)的反問、質(zhì)疑句就足以讓自己在對方心中被“宣判死刑”。但在《草房子》里,在油麻地小學(xué),曹老師就這么寫了,桑桑就這么問了。其實,桑桑大可以用“對,我是桑?!边@樣的肯定句來回答問題,但其不夠“魯莽”,不夠“單純”,不夠“少年”。
電影改編在忠于原著的同時,也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少年視角”,電影的構(gòu)圖十分簡單,除去在開頭使用大量俯拍和仰拍角度來引出桑桑和紙月外,基本都以平視的鏡頭表現(xiàn)人物。這類“平視”鏡頭下,是兒童獨(dú)有的視角,也讓觀眾跟隨鏡頭,擁有了自己的“少年視角”。
上文提到,電影一脈相承了曹老師的“少年視角”:拍攝簡單,人物也沒有很突出,劇情平淡,但卻讓人感動不已。全篇在平淡之中,或明或暗地包含了幾組矛盾沖突:杜小康和桑桑;桑桑和紙月;白雀和蔣老師等。在這些矛盾沖突中,我們看到的是千百年來本質(zhì)的人性、卑微的日常和悲憫的人文關(guān)懷。此處暫以第一組矛盾沖突為例,淺析其中體現(xiàn)的人性本質(zhì)。
第一組矛盾沖突是圍繞杜小康和桑桑展開的。起初,桑桑來到新學(xué)校時,所有的同學(xué)都鼓掌歡迎,而只有杜小康沒有鼓掌,當(dāng)知道桑桑是校長的孩子時,卻仍只是淡漠的掃一眼;騎車事件中,杜小康和桑桑把稻草堆給燒著了,而杜小康主動承認(rèn)錯誤,而大家認(rèn)為桑桑不敢承認(rèn)錯誤,鄙視桑桑,給桑桑帶了自卑的陰影。而后在班長事件中,桑桑鼓勵同學(xué)不選杜小康當(dāng)班長,后被查出,看到自己以前的跟班成為了杜小康的跟班,而被自己的以前的跟班告發(fā),使父親打了他一頓。眾多事件中,杜小康的地位處處比桑桑高,使別人看重杜小康而忽視了桑桑。
杜小康家是油麻地家底最厚實的一戶人家,所以杜小康并不在意桑桑這個校長兒子的身份,加上處處與桑?!盃帗尅倍@勝,表面上看,桑桑和他是一對兒真正的“冤家”。但是,桑桑喜歡騎自行車,村里只有杜小康有,于是杜小康二話沒說就借給了桑桑,并很有義氣地教會了他;后來,稻草堆起火,杜小康主動替桑桑背黑鍋;再后來,杜小康家境破敗,桑桑主動賣掉鴿子,幫助他渡過難關(guān)……縱然杜小康和桑桑的“斗爭”在外人眼中是那樣不堪,但兩人彼此的“保持同頻”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就如同每一個光影的燈里,雋永的故事都在講述,我們永遠(yuǎn)無法聆聽抑或分享,但始終惺惺相惜、殷切關(guān)照。
卡夫卡曾經(jīng)說過:“偉大的作品一定會像一把利斧一樣劈向人們心中。”
回望《草房子》,這里美好過,坎坷過,也將一直美好下去,坎坷下去。大家看似都有了光明的未來,故事?lián)碛辛恕懊罎M”的結(jié)局,但這是“不完整中的完整”,終究是回不去了。即便杜小康重新開始了新的生活,但父親究竟是走了;即便紙月度過再美好的一段時光,她究竟是離開了油麻地小學(xué);即便白雀姐成家了,但她成家的對象究竟不是蔣老師;即便桑桑的病治好了,也考上了中學(xué),但桑喬究竟是從校長的位置上辭去了……生活,還在繼續(xù)。結(jié)局的前者,是美的,是詩意的,是引人向上的,是給人信心的,但是后者才是生活本質(zhì),也是本質(zhì)的生活——向死而生的旅途中,不可回避的主題是悲劇。但《草房子》的悲劇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悲劇,這里的悲劇是唯美的,詩意的,令人唏噓的。當(dāng)然,曹老師在創(chuàng)作時大可以不管后者,只顧將引人向上的一切發(fā)揮到極致,但是,生活是一個太難的命題,誰都無法在其中“獨(dú)善其身”。
拋開一切寫作手法和深刻寓意,包含于全文之中最閃耀的部分大概只能歸結(jié)為兩個字:詩性。從詩性小說到詩性電影,電影繼承了小說的詩性,詩性與電影相關(guān),續(xù)寫著這片大地上余音裊裊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