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萬物

王小邪

從一層俯瞰下沉空間的休閑會客區，簡單幾件家具混搭組合，整體色調柔和，讓人的情緒迅速放松下來。

作為藝術家的好友，攝影師蘇圣亮花費了大量時間對這個空間進行拍攝，捕捉到空間處于不同光線中的豐富狀態，并為韓峰拍攝了他在這里工作的瞬間。

下沉空間擁有高達6米的驚人挑高，斜暉脈脈，輕輕籠罩著室外的運河風景與室內空間，氣氛寧靜致遠。

韓峰以富有現代時尚感的水鉆粘貼出放大版的《芥子園畫譜》中的一頁，既是對傳統經典的致敬，也是在當代消費文化下對經典的全新詮釋。

在懸垂的紗簾背后隱藏著一片金屬柜儲物區，既符合空間開放且具有彈性的特點，又滿足了實際功能需求。韓峰從供應商那里看遍了所有的麻質面料，最后選中了一種質地最粗的麻，就像他年少時家里使用的那種蚊帳，松弛垂墜，卻不硬挺。

以國畫創作為畢生志向的藝術家韓峰一直傾心于建筑設計。在多年出國游歷的過程中，除了參觀博物館與藝術機構，他尤其熱衷于拜訪建筑，入住設計師酒店，琢磨空間解決方案與各種設計細節。他于數年前買下這處位于上海新浦江鎮的空間，主要也是因為被意大利著名建筑師Vittorio Gregotti的規劃設計所打動。不久之前，他終于在大師留下的建筑基礎上第一次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實驗。

韓峰已在M50藝術區有一間使用多年的私人畫室，這里可以說是他的第二工作室。在藝術創作上，韓峰一直致力以中國傳統繪畫的精神進入當代藝術的實踐探索。他的作品既是當代人對傳統的體悟，也是他對傳統在當下境遇的思考和解讀。他對這個空間的設想與他的藝術追求也一脈相承。他坦言自己只是一名建筑門外漢，但以他的觀察視角來看，中國城市建筑的面貌中喧囂多于凝練，在大行其道的后現代風格外，包豪斯和現代主義仍然很有必要。此外，他希望這個空間的氣息與中國畫的本質保持一致，是安靜的、隱逸的，而非直白的、樸素的。這亦可看作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他當下心境的寫照。

此地曾先后被用作一家德國家具品牌的展廳、一家網絡公司的辦公室，以及一個風格混雜的攝影棚。韓峰做出的第一個重要決定是讓已被擺弄得面目全非的空間恢復昔日純粹的包豪斯美感。他每日親臨工地現場，帶領工人們敲掉了覆蓋在墻面、天花板和柱子外的花哨裝飾，讓混凝土與紅色磚墻重見天日。在敲擊過程中不可避免留下的斑駁與滄桑痕跡也被自然地保留為時間在此留下的新風景。

至于空間的功能規劃，從一開始就存在不確定性，藝術家首先確定的是將由他、太太和女兒三人共同使用。這里與他太太的牙科診所緊鄰，因為建筑的下水系統受限，診所的洗手間功能需由這個空間承擔。此外，這里也是他希望未來留給目前在海外工作的女兒的一份禮物，因此工作室得名“1+1+1”。這個名字還蘊含著韓峰對中國畫的理解。“中國畫的思考創作是一個生發的過程，先落第一筆，接第二筆時要考慮前面的‘一，接第三筆時要考慮‘二。這和西方的油畫創作過程不同，油畫可以先設定一個整體，再展開局部，中間可以抹掉重來。在國畫中，一筆就是一筆，不能改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筆一筆都要考慮前面、考慮各種關系，如果考慮不周就完了。”

藝術家帶著工人敲掉了后來附著的涂層，一層通往下沉式空間的樓梯呈現出殘損的混凝土肌理，反倒更具美感。

設計開始之初，韓峰幸運地和與他比鄰而居的青年建筑攝影師蘇圣亮相識，后者給予他不少觀念和技術上的支持。二人由此共同完成了對于空間的構想和實踐，還結成了忘年之交。不確定的功能設定意味著空間規劃必須有彈性，既要滿足現在的功能需要，也要為未來的可能性留下開放的伏筆。于是這個空間盡可能地保持著開放的面貌，盡可能地減少增建。實體功能區主要分布在旁側的墻體界面，與診所相鄰的衛生間屬于最大增建部分。此外，在韓峰本人的繪畫工作區增設了一面矮墻作為間隔，以使人心神更為專注。以明式家具混搭現代主義家具布置而成的茶室與起居室相鄰，完全開放，讓人隨時可以悠閑地眺望室外花園與運河上的風景。韓峰的女兒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學院留學時購買的幾盞古董水晶燈懸掛在高挑的空間里，為質地堅硬的空間增添了一抹柔和、夢幻的色彩。

彈性既是空間功能上的特色，也是空間質感上的特色，這很大程度上來自半透明紗簾的大面積使用。紗簾的使用其實也是出于理性的功能考慮。整個空間包括地上一層的衛生間功能區，以及沿臺階逐級而下的下沉一層作為主體。當人們從門口步入時，視線前方是工作室，左側是下樓的通道，右側是通往衛生間的廊道;為了避免增建實體墻面造成壓抑阻塞感，又希望使用洗手間的客人與室內客人互不干擾，藝術家想到了使用紗簾。于是，人們從一進門便能透過紗簾望見若隱若現的工作室場景與室外的運河風景，瞬間被從城市的嘈雜中引入神秘“空靈之境”，這為整個空間給人留下的印象奠定了基調，如戲劇場景般富有詩意和震撼力。

紗簾最終被演繹為延伸至整個空間的系統元素，成為空間與空間之間的連接，作為一種柔化的介質實現氛圍感的延續，讓整個空間流露出中國畫式的含蓄之美，也使人產生若即若離的游園感。下沉空間的挑高達6米，紗簾的高度接近5米，高尺幅的簾幕成片地蔓延，與不同質地和顏色的墻體及柱子界面形成對比，極具張力，因此選材變得至關重要。86厘米一段的間隔設定是受柯布西耶的建筑模數啟發而來的，有助于人們進入室內的視覺體驗。每一根簾桿的高度都需要進行單獨測量、切割和安裝……一切細節都要恰到好處。對細節不差毫厘的追求是韓峰在繪畫上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也被延續到這個空間的設計上。這種嚴謹還體現在天花板上的露明管道系統必須做到橫平豎直，含糊的地方都得推倒重來。在來客眼中，空間整體上給人的感覺是光影流淌、靈動通透、松弛自在，其實這些全都來自藝術家苦心孤詣的經營。松緊之間，虛實之間，在整體構想與技術實現層面，體現了理性主義與浪漫精神的融合。

韓峰只在空間里擺放了精挑細選的少量家具，畫作也只放了兩幅，甚至他想著或許一幅都不需要。其中一面墻上掛著他的“遠方的盛開”系列中的一張，以大面積的黑色作底，有被畫得很小的飛機，菊花在它上面飛，有石頭躺在地上，也有石頭在空中飛……中國畫素來以白色作底，因為黑底太難畫，韓峰畫中的黑染了上千遍才得以成就。畫中黑的層次使觀者入迷。“淡的地方其實也很深，與邊上的白紙相比，你就能發現。它給人一種后退的感覺。與西方的喧鬧和強烈相比，中國審美的主要精神不是沖，而是讓。這個系列代表了我對中國畫的審美的看法，也是我這段時間對藝術、人和世界的看法。”與這幅畫的意境相似，這個空間也流露出一位中國當代國畫家自由穿越古典與現代世界、優游于東西方文化之間飛揚又沉靜的浪漫心性。

工作室中韓峰私人的繪畫區，粗糲的紅磚與混凝土墻壁、精致的比利時水晶燈、工業風的畫桌、沉郁的中國工筆畫……彼此之間形成極具反差且融合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