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花濕雨沉沉

素紙

居南京十余載，年年春天都要去尋訪那些草木故交，記不清初識木香花是在瞻園還是在古林公園了，反正不是特意去看她的。到瞻園是為了看靜妙堂東側那株三百多年的清代紫藤，轉過回廊卻無意中邂逅了一棚開得極為壯觀的白木香。其實那時還不認識木香花，遠遠看到粉墻黛瓦下迤邐下垂的青枝綠葉間小小白花開得如溪如瀑，想到之前讀過的中草藥書籍里的記載，心中一動，走近了看，果然古樹名木牌子上寫著“木香”。

木香花小巧精致的重瓣花朵適宜近看，越看越美，層層疊疊，芳心千重，閨閣少女般包裹著一層又一層隱約又甜蜜的心事，卻又是藏不住的，飄散在春風里是沁人的香。如此純潔美好，又讓人想起白月光，月下的白木香該是何等的幽微靈秀！那香氣也如月光般靜靜流淌，“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從此以后幾乎年年都要來瞻園看木香花，有時候來得早了，大多時候都來得遲，因為春花開得一年比一年早，很少有花開正好的時候，但是這并不妨礙她的美，她的香。花棚下有苔痕縷縷的石桌石凳，有一年坐在花下喝茶，高處的翼然亭內有人在彈古箏，一曲哀怨的《秦桑曲》，我年少時的最愛——“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多年以后驀然重聞，寫入琴絲的種種滋味和著春風里的花香，令人低徊許久。

然而木香花卻是明朗又清亮的，并不令人惆悵，“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古樂府里的多情女子，我寧愿她攀折的就是白木香的花枝，可以把臉貼在上面的大片柔條香花，沒有薔薇或荼？的傷害性，謙謙君子般溫潤又美好。

黃色的木香花更為亮麗，只是香氣沒有白木香明顯。有一年谷雨前去古林公園尋牡丹去得晚了，滿園牡丹唯余幾朵尚未開殘。但是，空氣中有各種春天的香味，邂逅各種春花，最為驚艷的是牡丹園池塘畔湖石邊一廊聲勢浩大的黃木香。廊上綠葉紛披，柔條萬縷，每一根枝條上都密密匝匝綴滿無數小小明黃色花朵。如果白木香還有些“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般的含蓄，那么黃木香簡直就像熱情洋溢的舞者，層疊的花瓣仿佛也靈動靚麗如舞裙翩翩，會令所有人眼前一亮，流連花下舍不得走，因為開得這樣葳蕤繁密的黃花實在是令人驚嘆！

在花前流連又流連，直到日已暮游人都散去。空氣濕潤雨意漸濃，卻還坐在水邊廊下不忍歸去。握一杯龍井，閑坐聽春禽。春鳩呼雨，偶有一兩聲蛙鳴孤清如夢囈，人亦如夢。想起陳眉公“遙憶去年谷雨，柳蘸鵝黃春水，水上奏琵琶，一痕沙。曲罷留儂歸去，家在竹溪西住，古木掛藤花，吃新茶”之句，別有意境。前一日黃昏在瞻園的白木香下聽到婉轉琵琶語，那日走出牡丹園水邊的木香廊，夜風中又飄來一縷極凄怨的胡琴聲，凝神半晌，不忍再聞。空氣中滿是雨意，寒氣襲人，果然是東風臨夜冷于秋。

今年的春天是如此的多雨，簡直是十日九風雨，但并不妨礙春花提前綻放。聞說鄭和公園有一株六百多年的明代紫藤，也有開得極好的白木香，前日的雨中特意去尋訪，卻還是去得晚了，老干虬枝如蒼龍巨蟒的紫藤花已經凋落，幸而木香正是花時。因為淅淅瀝瀝下著冷雨，園內除了一些休閑的附近居民，幾乎沒有游人，我得以在白木香下恣意地拍攝許久。濕潤而清寒的雨中，一樹粉色八重櫻旁的白木香柔條綠葉愈發翠碧可人，承了雨露的白花也愈發剔透玲瓏，未放的花苞如串串珍珠摻雜在碧葉襯托的蕾絲花朵里面。遠看又如溪如瀑，暗綠色春雨中的溪流瀑布，噴珠濺玉，清香細細。

雨下得緊了，四下里一片幽暗。走入木香棚對面水邊空無一人的亭內避雨，久久地凝望著怎么也看不夠的這一簾花，心中反反復復縈回著汪曾祺先生的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常朔摘自微信公眾號“B座西窗”/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