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清

張建新

竹子算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奇怪的物種之一，它空心的管子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筆直地往上疊加，它的枝葉從來不會在主干上胡亂生出，而是從一節(jié)節(jié)管子的銜接處生出來，沒有例外。竹子的一生都是在生長過程中，當(dāng)生長期結(jié)束，它就會果斷死去，從主干到枝葉全都變成枯黃色，非常決絕。

我心中理想的住所是屋后有一小片竹林的，現(xiàn)在看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只能繼續(xù)蝸居在鴿子籠般的斗室之內(nèi)，做著與竹為鄰的美夢了。

古往今來，愛竹者甚多，尤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蘇東坡，以及鄭板橋最為突出，他們可以用“竹癡”二字來形容。鄭板橋說“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養(yǎng)成數(shù)竿新生竹，直似兒孫”，你看，人家已全然把竹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子孫了。

前些年，坐大巴外出時，曾在皖浙邊界路邊群山中看到滿山遍野全都是竹子，儼然浩瀚竹海，風(fēng)吹過后，竹海的巨大聲濤令我震撼。那里的竹子軀干粗大，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口中所說的毛竹，但望江這里比較少見，相比之下，那種常見的可以隨手砍下一根作為漁竿的細(xì)竹讓我更有親和感。

有竹的世界自然是另一個世界，王維有詩云：“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何其灑脫自在的世界。竹子因其中通外直被人贊頌。但高風(fēng)亮節(jié)之類的溢美之詞，大都是因人的品性缺失而對比所得，與竹子本身并無關(guān)系。

蘇東坡和鄭板橋都畫過竹子。蘇東坡有《瀟湘竹石圖卷》《枯木竹石圖》等留世。鄭板橋的竹子畫作更多，尤以《墨竹圖》系列最為著名，其筆下的竹子或清癯冷峭，或挺拔清秀，

自成一家。看他們的畫，感覺畫竹大約是最為簡單的事，寥寥幾筆即可。以前無聊時我也曾鋪開紙張，蘸上墨汁畫竹，雖形似，但總感覺少了些什么，方才知道畫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越看似簡單的東西實則更難罷。

后來讀到鄭板橋談他畫竹：“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這些心得，豈是當(dāng)時的我所能懂的。

鄉(xiāng)間種竹當(dāng)然并非是為了觀賞，實則是種竹不費精力，還物有其用。夏天時，砍兩根細(xì)竹子，削去枝葉，可以串起蚊帳，架于床上避蚊蟲。園子里種黃瓜、豆角，在旁邊插一些細(xì)竹，嫩苗便會順著竹子乖巧地爬上去，再開花結(jié)果。農(nóng)閑時，還可以削下竹枝，捆扎起來，綁在一截竹竿上，制成一把掃帚。我除了砍過竹子做漁竿，還曾小心地撕下里面薄薄的竹膜，蘸點口水，貼在笛孔上，在繁星滿天的夏夜，胡亂吹出一些不成調(diào)的曲子。時空流轉(zhuǎn)，這不足以道的零碎之事卻也成為一份美好的記憶。

雨后的竹林異常清秀脫俗，連掛在竹葉上的雨珠都是碧綠的，陽光從竹葉間射進來，有種說不出的奇幻感。如果下一場雪就更好了，青翠的竹子仿佛是從那潔白的雪里面生長出來，你看著它，澀濁的眼睛好像都被洗得清清亮亮了，竟然生出幾分蘇東坡“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靜無塵，幾硯寒生霧”的感覺。

（常朔摘自《安慶晚報》2021年2月3日/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