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嵐熙

看似簡單的醉駕官司一路打到聯邦最高法院
1976年5月15日晚8點,美國馬薩諸塞州阿克頓市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警官到達事故現場時,發現肇事司機蒙特里姆“目光呆滯”,站立不穩,說話含糊不清,身上散發出強烈的酒味。警官只用了15分鐘,就做出了逮捕蒙特里姆的決定,初步定的是醉駕肇事罪。蒙特里姆隨后被帶到了阿克頓警察局。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簡單的醉駕官司會一路打到聯邦最高法院,并在大法官中產生重大分歧。
當晚8點45分,阿克頓市警察局內,蒙特里姆被要求進行呼吸測試。但他拒絕這樣做,理由是律師還沒有到場。過了20分鐘,他的律師到了。咨詢了律師后,他要求進行呼吸測試。但是,這回輪到警方拒絕了。因為,根據當地警局規定,一旦“被逮捕的人拒絕接受這種測試,警官應立即準備一份關于記錄當事人拒絕的書面報告”。于是,負責逮捕的警官完成了一份包括以下幾個部分的報告:(1)蒙特里姆因在醉酒影響下駕駛而被捕的事實;(2)進行逮捕的理由;(3)他拒絕接受呼吸測試的情況。撰寫報告的警官宣誓,如果報告不實,愿承擔作偽證的刑事責任。另一位在場的警官也附署了報告。隨后,報告得到當地警察局長的簽署確認,根據法律規定報告被送往馬薩諸塞州機動車登記處。
馬薩諸塞州的《馬薩諸塞州法典》第90章第24條規定,因在醉酒情況下駕駛機動車而被逮捕后拒絕接受呼吸分析測試的,必須暫停當事人的駕駛資格。因此,機動車登記處在收到警方關于蒙特里姆拒絕接受這種測試的報告后,下令正式將蒙特里姆的駕照暫停90天。登記處通知蒙特里姆,在交出其駕照后,有權立即在登記處進行聽證。對此,蒙特里姆自然是不服的。在律師的建議下,蒙特里姆沒有行使他的聽證權。他一邊通過郵遞方式上交了駕照,另一邊請律師在聯邦地區法院提起訴訟,說明當晚并不是自己不肯配合做酒精測試,而是警方拒絕他“改變主意”。蒙特里姆對法院說,自己是想做測試,但不知有何不利后果,加上當時不大清醒,需要在咨詢律師后,才能決定是不是接受酒精測試。但當他表示想接受時,警官卻拒絕了他,并且自顧自地去制作有關蒙特里姆拒不配合的報告。
1976年7月9日,地區法院傳來了令蒙特里姆十分高興的消息。受理訴訟的法官認為,蒙特里姆有權按照正當程序獲得被吊銷駕照前的聽證和申訴權利。馬薩諸塞州的相關法規(拒絕接受測試即被吊銷駕照)違反了《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未能給當事人一個被吊銷駕照前的聽證機會——盡管蒙特里姆可以在上交駕照后發起聽證訴求,但那是“事后”,而非“事前”。因此,法官簽發了蒙特里姆所請求的臨時限制令,指示機動車登記處在法院的進一步命令之前,先歸還蒙特里姆的駕駛執照。隨后,法院表示將組織一個由三名法官組成的專門法庭,對該案進行判決。
對于這名法官的裁定,機動車登記處表示了反對。更令他們不滿的是,那三名法官組成的專門法庭居然做出了相似的判決。特別對他拒絕接受酒精測試這一爭議,認定當事人有權請法院進行判定。法官們根據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23(b)(2)條規定,得出以下結論:前述《馬薩諸塞州法典》第90章第24條違反正當程序條款,構成違憲;禁止機動車登記處進一步執行該法規,并及時歸還原告駕駛執照。于是,在后續聽證及判決作出前,這位蒙特里姆先生拿回了自己的駕照,再度得以上路行駛。
之后,這個醉駕交通肇事案引發的官司一路打到了聯邦最高法院。直到1978年,聯邦最高法院才做出了判決——此時此事已發生近兩年,其間蒙特里姆始終得以持照駕駛。伯格大法官代表聯邦最高法院表示,《馬薩諸塞州法典》第90章第24條并未違憲,因為“相關規定代表著更為重大的公共利益”。有意思的是,地區法院當時也曾采取過“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思考過程。他們進行了兩種利益的比較。一邊是站在當事人的角度,看如果采取有瑕疵的程序,對事前聽證權利進行剝奪,可能會引發額外的救濟成本;另一邊,是站在政府(及公共利益)的角度,看舉行事前聽證會或替代性的程序所帶來的財政和行政負擔。二者進行比較后,地方法院認為,給個人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和經濟困難的可能性,應當更被重視。地區法院認為,拒絕接受呼吸測試,就直接吊銷駕駛執照,而不給予事前聽證,這樣造成的不利影響遠甚于有關機關另外安排一場聽證會(或者,在蒙特里姆改變主意時,對其進行呼吸測試)的社會成本。
不過,伯格大法官并不這么看。他代表聯邦最高法院對該案進行了深入思考。他同意地區法院有關利益比較的思路:左手是吊銷駕駛執照涉及的財產利益,右手是公共交通安全利益;左手是財產利益剝奪應經正當程序的價值,右手則是政府應有職能和程序所服務的國家利益,以及替代性程序(如事前聽證)將導致的行政和財政負擔。在他看來,公路安全方面的迫切利益使馬薩諸塞州有理由在聽證之前作出暫時吊銷駕照的決定。因為,首先,這一安排能對醉酒駕駛起到威懾作用;其次,拒絕呼吸測試即可暫時吊銷執照的規定,會更有效地讓人們在事故后進行呼吸測試,從而為后續追責和定分止爭提供證據;第三,我們時不時能看到一些醉酒駕駛但拒絕接受測試的人,這個規定會有利于迅速將他們從路面上帶走。否則,他們會要求聽證會,采取“拖延戰術”;最后,如果聽證會的數量急劇增加,將給聯邦帶來巨大的財政和行政負擔。
回到案情,伯格法官認為,作為醉駕者的蒙特里姆,在等待應有的聽證結果之前繼續擁有和使用他的駕照,這個“利益的正當性”恐怕是打折扣的。首先,他因交通肇事被帶走時,拒絕做呼吸測試本身就是一種違法行為。這種違法行為構成了他被暫吊駕照(而非永遠)90天的后果,確實需要一定的正當程序。但是,《馬薩諸塞州法典》第90章第24條也并不是完全沒規定流程。該法要求:第一,當事人拒絕接受測試時,必須由負責偵審的警官準備一份報告;第二,報告應由在場的第三人鑒證;第三,警官應當宣誓,如報告不實,將犯下偽證罪;第四,報告還應說明,警官認為被逮捕的人構成醉酒駕駛的理由(比如官方報告中所寫的那樣,蒙特里姆“目光呆滯,站立不穩,說話含糊不清,身上散發出強烈的酒味”);最后,每份報告都應由警察局長認可。在收到這樣的報告后,機動車登記處才能做出暫時吊銷駕照90天的決定。因此,用伯格大法官的話說:“就算存在程序瑕疵,也沒有嚴重到要撤銷整個吊銷決定的程度。”
本案在聯邦最高法院引發了法官間的重大分歧。伯格大法官作出判決后,斯特瓦大法官、布萊南大法官、馬歇爾大法官和斯特文斯大法官竟然齊刷刷地表示了反對。這些反對意見的核心是,吊銷駕照決定的作出,過分依賴警方單方面出具的報告。當事人沒有機會在警察局以外的地方陳述自己的觀點,得到公平的聽證機會。斯特瓦大法官代表反對派意見寫道:“吊銷駕照不是一種緊急措施。如果要保證公共安全,完全可以將不安全的司機從道路上趕走。吊銷駕駛執照是一種事后發生的制裁措施。警方當然可以說,這是為了誘使司機接受呼吸測試。但不能忽視的是,拒絕接受呼吸測試,它的性質是不與警方合作,而不是醉酒駕駛。對于不與警方合作的行為,可以采取罰款、訓誡和警告,因此吊銷駕照并不是理所應當的責任后果。準確地說,吊銷駕照是醉酒駕駛的后果,可是對于是否醉酒駕駛的事實認定,警方始終沒有舉行一個對于當事人來說公平和對等的聽證會。”
對于這份意見,布萊南大法官、馬歇爾大法官和斯特文斯大法官也表示了附議??梢哉f,一個簡簡單單的醉駕交通肇事罪,撕裂了聯邦最高法院的共識。當然,故事的最后,那個醉酒駕車者被暫扣了90天駕駛執照。警方也改進了規則,允許當事人在特定時間內改變初衷接受呼吸測試——當然這個時間不可能太長,否則酒醒后再來測試,又有何意義。不過,現實中還真的出現過爛醉如泥、無法進行測試的案例,警方不得不采取抽血留樣的方式來保存證據。而醉漢醒來后,竟然以未征得同意就抽血采證、違反了正當程序為由,將警方告上了法庭。當然,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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